她还同样不喜欢英国一言难尽的怪味食物,会学习国内的菜式来了大显身手做给我吃。
她最多叹息着嗔我一句,糊涂懒惰的大姐,要是正儿八经去学大提琴,这态度是一定会被老师批评的。但是呢她舍不得批评我啦,谁叫我是她的大姐,她是我的小妹。
…………
锦欣那时苦恼告诉过我,她也觉得给弓毛打磨松香是一件麻烦的小事,但为了我和她共同的一点兴趣,她可是舍懒陪君子的。而且练完了琴,我不太担责任,也是由她擦拭弓毛,松开弓毛,再小心仔细地把大提琴放进背包里装好。
葬礼的时候,我在洗手间出神都唱着布列圆舞曲的音调。霍锦君进来后让我别这么渗人诡异,又补着妆阴阳怪气地说,我看大姐很不对劲呐,锦欣的不幸不管是意外还是什么,要是你好好呆在国外,这场意外肯定不会发生,锦欣真是欠了你的,用命来还,这下你满意了。
我也懒得用松香打磨弓毛,明明是我心血来潮想学一下,她偏偏很照顾我,作为老师上课前帮我把弓毛均匀打足了松香,好让我学起来的状态更顺。
锦欣这场车祸使我联想到了林畹徽当年的那场车祸。这场车祸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不简单,当时的出租车司机倒是捡回了一条命,可撞死锦欣的肇事者逃逸了,至今下落不明。老爷子也在让人大力追查。
我练布列圆舞曲的时候,锦欣常会拍手唱音为我踩节奏,也提醒我下面的音调。导致我如今都忘不了布列圆舞曲开头的那段音标音调,已形成身体记忆,随口便能唱出来。
我冷笑一声回霍锦君,“那是意外吗?那分明是有人害死了锦欣!”
我每次拿弓摆不了太久,她便从身后拥着我一起拉,耐心教我摆对姿势就不会太累了。我手指头按琴弦按得疼,她又找来白胶布缠在我指头上,让我好受一些。
我明明在暗指她母亲,她却没太听懂我意指的含义,以为我在污蔑她。
她便夸我,活学活用。不管怎么样,她都能鼓励我,赞美我。
她啪塔合上了粉盒,一副嚣张跋扈的态度较真道:“我和锦欣平时可不大来往,我也看不上她,害她吃力不讨好。倒是你平时和她亲亲热热,实际上虚情假意,就是一个笑面虎。你对她的行程比谁都了如指掌,利用她回来以后,一脚就把她踹了才对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要回来争家产,把我们一个个都除掉,真是个狠心可怕的女人,就算要争,何至于对血浓于水的人下手。”
练大提琴之前要检查音色,我不太会调音,即使用了调音器。不像她光靠耳朵,按顺序听哆唻咪发嗦,便能转动弦轴来调好音。我不用调音器调音的话,勉强能拉布列圆舞曲开头来听音,才一点点去转琴头上的轴调整,再拉几下试音。
“可别把我想的跟你们一样龌龊,我母亲当年的车祸跟今天有没有联系也不得而知,到底是谁,我和盛洲会一起查出来的!”
她教我的第一首且最后一首曲子是布列圆舞曲,我只三心二意学了一半。
她哼声反驳,贼喊捉贼,查案?盛洲怕是你杀人争财的工具!连自己母亲的死都能消费利用,谁会相信你这种人。
她的大提琴最初是没有贴音标的标记的,她一摸就能找准音调的位置。因为我,她才在这把琴的琴板上面贴了黑色贴布为标记。
我冷冰冰地让她少在那儿放屁,倒是只顾转移大妈的嫌疑,拼命往我身上倒脏水,此地无银三百两。
呆在伯明翰的时候,为消磨时光,锦欣教过我拉大提琴,我在她这里学了点儿基础皮毛。
走前她仍自顾自说,锦欣真是可怜,没被亲妈疼过一刻的孩子,还被人借刀杀人给害死,也许这就是命。
锦欣的骨灰下葬以前,我抚摸那把拼好的大提琴,回忆起了我们于英国的历历往事。
我们唇枪舌战一前一后出来时,老爷子也在拐角处一脸阴森森地听我们说话,他打量我们的眼神不言而喻,两者皆在怀疑。我清者自清,但也不想迎上他的目光找罪受,尊敬喊了他一声,便处之泰然地回席去了。
锦欣出车祸时,跟了她十多年的大提琴也被撞得四分五裂,那把大提琴被老爷子叫人捡回来,尽量严整切合地拼好了,要随她的骨灰一起下葬。他又花了四百多万为锦欣定制了她生前最想要的意大利私人传承做的琴。两把琴都作为珍宝一并陪葬。
那些天,我陷入过愧疚的沉思当中去,我也不知道我回来是不是个错误,是不是真就因此害死了锦欣。
老爷子忍痛办手续签字的时候,我走到床位前最后摸了摸她冰冷的手。她学了十多年大提琴了,两只手上都是厚厚的茧,握弓的拇指处与按弦的几只手指均起了一层黄茧。她曾经洋洋得意地告诉过我,这个茧对于学提琴的人来说是骄傲,是资格资历,越厚越骄傲,证明她学练的时间足够久。
我只觉得是我们整个家族害死了她,每个人都是凶手,包括我,是我想方设法回来,并让她当挡箭牌,成了她死亡的□□之一。
她枯暗干瘪的皮肤上蔓延出来的乌青尸斑,与躯体僵化死板而硬邦邦的视感,以及周围幽暗阴森的环境,使她整个已脱相至恍若另一个人,再也不是鲜活的小公主了,如一副可怕的老妪躯体。或者,无论她生前拉着大提琴如王后多风光,无论她曾经养尊处优多白嫩,死了就好像完全成了一具黄巴巴似营养不良的悲惨女孩儿的尸首。
虽然我确切还猜不清楚是谁干的。除了老爷子,其余四个人都有嫌疑,不管怎么样都是杀鸡儆猴。我猜测梁爱琴和许玉英这种资历深的长辈多些。
到了那一天去火葬场等待烧锦欣的时候,我还是不能接受她已经死去的事实。锦欣的床位被推出来,暂时停放在阴暗发霉的角落里,她被拾掇整洁画了这一生最后一次体面的妆容,其神貌诡丽,如睡美人一样躺得笔直,但遗体因车祸被修复缝合过,看起来并不安详。
如果是梁爱琴,这跟多年前我母亲的车祸就有了联系。
老爷子抖动着抬起青筋暴起的手,似乎想给我一巴掌,但陆老板护过来握住了我颤抖的肩膀,耐人寻味望向他们那一边。老爷子便又沉痛抑郁地看了看其他人,生生抑制著自己失控的情绪,硬将骨瘦如柴的手放了下去。最后他绷起老脸,死劲捏紧了拐杖上的鹰头,人缓缓背过身去,声音粗哑地吩咐下来,让我帮着大妈为锦欣做后事,公司先不用去了。
如果是许玉英与霍思庄的话,则利用了多年前那场类似的意外车祸模仿着故技重施,可能是想激化我和二房之间的矛盾,又让我和老爷子把怀疑猜忌到了梁爱琴身上去。
他愤恨幽怨地盯著所有人,无声控诉着我们,最终他把蹒跚的脚步停在了我面前,停在我这蝴蝶效应造成锦欣意外的人面前。
霍锦君也有嫌疑,但想来想去她犯不着。她要动手,最想撞死的应该是我。如果是因为工作,更犯不着,我只要能留在国内,进公司是迟早的事。
锦欣被推去了停尸间后,老爷子终于开始有心思注意到我们。虚弱伤心的豹子再老再病都是一头隐忍的野兽。他如先前一样,再次低气压般扫视了我们一整圈,这一遍他的眼神格外得锋利森冷与失望,似乎已经在内心判定了这不是一场意外,而是人为。事实上,不管是不是,他都仿佛要找一个发泄的借口。
我目前还没被人趁机钻空子害,也是因为陆老板的护航。那个人只是让我陷入最大的怀疑中,把锦欣的死亡,即使是意外也按到了我头上来。
陆老板将哽咽的我也搂到了位置上坐下,什么多余的话都没说,静静陪着。
也许锦欣……还成了我的替死鬼。
他们还有精力宽慰老爷子的时候,我一言不发只感到头晕与心慌,单薄的身体站不稳晃了晃,后来的眼泪悄无声息落了一滴又一滴。
近来我被陆老板护得更紧了,他直接把陈文汉指给了我用。他表示陈文汉应变能力强,与普通的司机相比车技更胜一筹,往后发生了什么事情,都能增大活下来的概率。
我却哭不出声来,整个人与老爷子一样沉默着红了眼眶。
陆老板庇护得我再多,陈文汉再厉害,远处的保镖再多,我的心也始终惶惶无法安定下来。那种让我充满惧意与担忧的黑手,从锦欣的死亡开始,似冷冰冰的蛇在我脸上朝我吐着威胁的信子,使我由心到躯体深冷到了骨子里,如此不寒而栗。
一时间霍家人都低声啜泣着进行该进行的合格表演,没人夸张,也没人无反应。
在这样被步步紧逼的环境之中,在那个压抑透不过气的家里,只有锦欣从头到尾真心待过我,只有她知世故而不世故。只有她想脱离这样的家族,财产分配也可有可无,可偏偏这样的她,却最先遭到了毒手。
那一刻他对我们所有的警备都被这道消息瓦解了,他多年来难得的松懈是在爱女的死亡之下,他悲泣呜咽了一两声便被扶坐了下来。
她分明不应该落得这样的下场。
稍后在医生出来沉重表达锦欣抢救无效,确定死亡的时候,老爷子霎时慌乱停了走动的脚,险些踉跄跌倒,似乎连路都不会走了。
那么我即使不争,又能安然躲过一切事在人为的“意外”吗?
等到后来由于站得太久身体僵不住了,老爷子开始在我们面前杵动拐杖,脚步沉重地来回走,他阴气沉沉徘徊在我们面前,偶尔露出犀利的眼神郁郁审视我们。
当陆老板沉甸甸地问我还争吗?
老爷子始终看着手术室的红灯,无心顾及我们的言语,他缓缓抬了一下手,便没人再吭声说好坏。
我告诉他,我母亲畹徽和我妹妹锦欣的下场,我知道。
可梁爱琴母女三言两语总引着话题,想把事故归到我头上来。许玉英和霍思庄帮腔出了意外谁也不想的,与其在那儿怪来怪去,不如为锦欣祈福。
现在我只是一朵刚回森林的小野花,经不起暴风雨的侵袭,等到我像他一样,成长为一颗参天大树,我才会迎面承受暴风雨。家族里的龃龉肮脏,她们的下场,不是我现在能所承受的,我虽然害怕,可是我必须得匍匐前进,死死撑下去。
无论真假,大家多少说了几句担心锦欣的话,梁爱琴又率先问我怎么不把锦欣送回去,锦欣那孩子是家里最小的,平时最是招人疼了。陆老板为我解释了一句,司机今天跟他,我一道跟着上出租车也没用,一起都会出意外,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所以陆老板,请多怜惜我一点,坚定地选择我吧。
老爷子看样子早镇守在手术室外面了,他杵着拐杖不苟言笑地站在最前面,我们一排排人便都一齐站在手术室外,无人敢坐。
我发誓自己若是赌赢了,总有一天我要找出背后的那个人,为她沉冤得雪,亲自报仇。
我和陆老板以最快的速度来到医院后,霍家上下差不多匆匆到齐了。
锦欣的死亡,正式为我们的战争,拉起了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