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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辟天 第十三章 辟天

在他踏入的瞬间,整座迦楼罗都发出了难以克制的战栗,仿佛一颗心脏在激烈地搏动,几乎要跳出胸腔。黑暗里,到处回荡着一个欣悦的声音,远远近近:“云少将……云少将,是你吗?真的……真的是你?”

刚刚落到机舱门口,舱门就无声打开,仿佛在迎接他的到来。云焕迟疑了片刻,随即决然踏入那个幽暗的内舱,低唤道:“潇,是你?”

那样熟悉的声音,温柔而忠贞。

这……这是什么?是迦楼罗金翅鸟?可是迦楼罗金翅鸟里,怎么会发出潇的声音?难道是……他瞬地站起,扔下了季航和那些震惊中的军队,身形如电,瞬间掠上了高高的机械。

他看向幽暗的舱室,满地浮动着珠光,恍如梦幻。就在这泪之海的中心,金座寂寂而立,一个全身覆盖了金线的女子垂首而坐,水蓝色长发从金盔下流泻,披了一身。

潇?他怔住了,凝望着停在面前的金色机械,有一瞬的失神。

“潇?”乍然看到这样的情形,云焕再度低呼了一声,有些迟疑。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将力量凝聚在掌心,随时随地保持着警惕。然而,一直到他接触到金座,整个迦楼罗都宁静无比,没有任何异动。

那个声音从迦楼罗里传出,一直抵达耳畔,带着熟悉的恭顺温柔。

他俯下身去,仔细地查看潇——她被固定在金座上,全身每一根筋络都与机械接驳,头盔里探出密密的针刺入她的头颅。她还有生命的迹象,却没有表情,也无法移动。但是她的声音却响起在整个迦楼罗里,她的情绪传播,甚至可以左右这个机械的动作。

“云少将……云少将……”夜风里忽然传来声音,柔和而微弱。膝下的大地有战栗的感觉,仿佛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逼近。云焕一惊住手,下意识地抬起头,就看到了缓缓滑行而来的巨大机械——那架金色的迦楼罗居然自行移动了起来,悄无声息地滑行到了面前,然后在不足一丈之外精确地停住。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季航惊骇地看着那可怕的力量当头击下,脸色苍白,无处可逃。

狂喜忽然涌上了心里,云焕不由自主地仰起头,发出了一声大笑。

“什么同一类人?你也配?不,我一个都不宽恕!”

“太好了……真是天意!让我在继承力量后,又获得了迦楼罗!”云焕仰头而笑,重重叠叠的杀戮欲望排山倒海而来,眼前仿佛可以看到血红色的帝都。他侧头看向潇,语气低沉:“潇,你是为了我而来的吗?”

“是吗?”云焕静默地听完了他的陈述,唇角露出一丝冷笑。金光在他手上再度凝聚——毫不犹豫地,他对着跪倒在面前的人一挥而下!

“是,主人。”迦楼罗发出恭谨的低呼,“只为你而来。”

“但您和我不同——您最终超越了他们,获得了我做梦都想不到的力量。你一定会成为新的霸主……”季航仰起头,眼里有热切的光,“我和你是同一类人,愿意从此臣服于你!”

黑暗里,男子眼里露出一丝笑:“只臣服于我?”

云焕没有开口,只是冷冷地凝视着他,目光变幻。

“是,主人,”迦楼罗低声道,“只臣服于您。”

“因为……因为我也在铁城里住过!和您一模一样!”季航眼里流露出一种光,喃喃道,“作为贱民出身的人,知道在这个帝都生存的艰难,所以不得不低头忍受,依附于拥有力量的人。云少将,这种滋味……您也是知道的吧?”

金色的眼眸在黑暗里闪烁,流露出杀戮的气息,薄唇悄然弯起一个弧度,笑容如同剑锋般冷锐。云焕对着金座上的鲛人俯下身来,抬手轻轻抚摩她的脸,声音温柔:“很好……潇,你果然是举世无双的利器,我为你感到骄傲。”

“是吗?”云焕微微皱了皱眉头,看着这个飞快变节的军人,眼里流露出一丝厌恶,“你不是巫彭的下属吗?元帅尸体未寒,你却向饮过他血的人下跪?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收下你这样一个人?”

大颗的泪水落到他手上,随即凝固为珍珠,铮然而落。

“因为力量。因为您此刻的强大!”季航抬起头看着他——冷月下的人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金光,恍如神祇,强大而冷酷。

“少将……少将,我求飞廉带着我来这里……以为你、以为你被那些人……”潇的哭声响起在黑暗的舱室内,迦楼罗随之发出了战栗,“现在……看到你没事,我死也瞑目了!”

云焕顿手,冷然看向这个人:“臣服?为什么?”

“呵,我没事——你也不会死,”云焕冷笑,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现在,该轮到那些人发抖了!”

他低下了头:“请容许我臣服于您!”

他走向另一个空着的金座,看了看潇:“我的位置,是这里吗?”

云焕冷然看向人群中的指挥者,金色的光在指尖再度凝聚,准备在一击之间灭其首领——就在他出手的刹那,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季航忽然一屈膝,跪了下来!

“是。”潇回答,却有些迟疑,“只不过……”

季航怔怔看着万军中傲然独立的男人,一瞬间失神。

云焕霍然转身,坐入那个金座,舱顶打开,坠落下金盔罩住他的头颅。他低低冷笑:“来吧……让我看看你的力量,迦楼罗!”

简直……简直是魔鬼!太强大了……这狂风一样的力量,简直可以毁灭一切,让人不敢对视!这个云荒上,居然还有这样的人?难怪连巫彭元帅都被杀了!

潇却没有回答,许久才惭愧地开口:“少将……对不起。没有如意珠,我没办法驱动这个机械……”

这、这还是人么?还是人应该具有的力量么?

“力量?你需要这个东西,是吗?”云焕却笑起来了,双眸忽然发出璀璨的金光。他将手平放,十指握紧金座的扶手,“那么,迦楼罗……我也可以让你看看我现在拥有的力量!”

“天……这、这是什么?”季航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脸色苍白地喃喃,目眩神迷,“这是什么?!”

在双手覆上金座扶手的一瞬,整个迦楼罗忽然一震,仿佛有极大的力量注入——只是一个瞬间,整个庞大的机械由内而外地发出了一声呼啸,仿佛是有什么觉醒过来!迦楼罗双翅震动,金色的外壳在冷月下划过一道异常醒目的亮光,宛如水波漾开,发出低低的共鸣。

不,那不是消失,而是一种“破坏”之后的“消弭”——就仿佛有无形的黑洞忽然打开,将这个世界里的物体逐渐蚕食、吞噬,仿佛它从来不曾在这个时空里存在过一样!

“振翅吧,迦楼罗!”金座上的人在冷笑,“为我,翱翔于九天之上!”

所有帝国战士惊呆在原地,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那一排炮弹在夜风里逐渐冷却,在虚空中一分一分地慢慢消失。

整个帝都都被惊醒,无数人从梦里睡眼蒙眬地起来,到了窗口向外看去,就在一瞬间,看到了梦一样的景象——冷月下,伽蓝白塔巍峨耸立,一只巨大的金色飞鸟腾空而起,冲上了云霄,呼啸天地,风起云涌。

云焕少将依然站在原地,神色不动,只是微微抬起了一只手——而那一排刚出膛的赤红色炮弹,就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冰封,凝在他身侧不到一丈之处!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然而,硝烟还未散去,所有战士却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少将,真的可以了!”潇发出惊喜的低呼,“真的可以起飞了!”

红衣大炮已点燃,一瞬间,整个炮身往后剧烈一挫,炮膛里发出猩红的光。威力巨大的炸药在刹那爆炸,带着破灭一切的气势,呼啸而出!硝烟弥漫粉尘飞扬,巨大的声音震裂了三丈之内所有士兵的耳膜,血从耳道中沁了出来——

云焕却只是无声冷笑,侧目看向黑暗的舱外——不知已是到了几万丈的高空,连星辰看起来都已经那么近。风声在舱外呼啸,宛如刀剑划过金属的舱壁,铮然作响。

云焕在万军中顿住了脚步,回首看向了那一排黑洞洞的炮口,忽然露出一丝饶有兴趣的微笑——这东西有点意思……正好检验一下自己到底获得了多大的力量。

“现在,潇,”他冷然下令,“转向伽蓝白塔!”

“第一列队退后。红衣大炮上前!”看到对方恐怖的杀伤力,季航立刻调整了指令,然而声音已经开始颤抖,“开火!立即开火!”

底下的大地战尘飞扬,此刻,却有一架风隼凌空而起,呼啸着冲向白塔。虽然是临时搭档的鲛人傀儡,然而飞廉对机械的操控却依然精准而熟练。风隼一个转折,从甬道口直直飞入,滑行几十丈后逐渐在广场上停下。

那是鬼神莫测的力量,早已不属于“人”的范畴!

来不及等舱门完全打开,他就一跃而下,急奔。

他辗转于枪林剑雨中,仿佛杀神附体,口里发出长长的冷笑,脸上却没有丝毫的表情。他甚至不需要用任何兵器,只是往长枪短剑里掠去,随手一握,那些刀兵就如雪般在他手掌里悄然消失,连同着握剑的战士——甚至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这样被彻底地“消融”!

“飞廉少将?”有守卫看到他,失声惊呼,认得那是国务大臣巫朗一族里的年轻继承人。然而,没有军令擅自驾风隼闯入白塔,无论如何还是需要阻拦的。很快守卫都被惊动,纷纷从坪上各个角落汇聚过来,将闯入者包围:“少将,请站住!”

因为,你是破军——象征着杀戮和毁灭的星辰!

“我要见长老们!”飞廉急速往紫宸殿奔去,将象征着巫朗一族继承人身份的玉佩拍到他面前,“让我去见我叔祖!任何责任都由我来承担!”

去吧……去吧!毁灭你想要毁灭的一切!

“此事不符合律令。”队长是典型的帝国军人,严肃古板,毫不通融。

云焕冷笑着站了起来,看向铁桶一样的包围圈,眼眸逐渐转成金色——体内那种血液又重新翻涌起来,一个声音在呼唤着,要他去报复一切、毁灭一切,扫除所有对他不利的人,从此天下无人再敢不俯首于前!

“你看看底下!现在还讲什么律令!”飞廉回身指向塔下,眼神雪亮,“破军已经出世了……让我去见长老!”

“第一列队,攻击!”他毫不犹豫地发出了指令,眼神雪亮。

守卫的战士们从窗口俯视下去,万丈远的大地上动乱一片,含光殿方向隐约传来厮杀声和炮火声——多年不曾在帝都听到这种声音,一时间所有战士都怔了一下。怎么回事?居然有人如此大胆,竟然敢在帝都作乱?

季航心里一阵激动。对方如此托大,正是一举立功的好机会!如果能将杀害巫彭元帅的凶手擒下,从此他自然可以平步青云,甚至不再需要那个老女人的庇护!

然而,所有人的视线立刻都被忽然盛放的金光吸引了。

所有包围他的战士都怔住,眼睁睁地看着他做的这一切。在生死交关的时刻,他却居然放弃了自己的剑?他准备手无寸铁地和帝国三军搏斗吗?

那道金光仿佛闪电般撕裂了黑夜,照彻了天地。金光中,一只巨大的飞鸟腾空而起,翅膀上带着火焰一样的光泽,呼啸着冲上了云霄,宛如沐火重生的凤凰——这、这是什么?不是在做梦吧?

云焕对着剑冢深深叩首,然后站了起来,发出了一声大笑,霍然转头:“都来吧!”

白塔上所有战士怔怔地看着,忽然有人梦醒般惊呼起来:“迦楼罗!天啊……那、那是迦楼罗金翅鸟!”

他颓然将手捶在剑冢上,侧过了头去,全身微微发抖,眼角有一行泪水无声滑下——那,也是作为“人”的他,落下的最后一滴泪。

飞廉一路狂奔,来到了紫宸殿,用力拍打着紧闭的朱门。

所以……原谅我,背弃了一切。

“叔祖!叔祖!”他喘息着,大呼,“破军……破军爆发了!”

不,不,师父……我愿成魔!我不甘心就这样死去,我要颠覆这天地,要用血来洗净这肮脏的世界!

门忽然打开,里面灯火辉煌,在纯金雕刻的巨大议事桌旁坐着两列黑袍老人,齐齐看了过来,看着门口满身是汗脸色苍白的年轻人,眼神凝聚,神色复杂。

坚硬石地在他手下软弱如腐土,转瞬便挖了三尺见方的坑。他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起光剑,将银白色的圆筒放入了土里,死死埋住,不再看一眼——是的,他已然不配再持有它……所以,不如就在这里埋葬了这把剑,斩断与“那个人”之间的最后一丝联系,就像亲手埋葬掉自己的过去一样!

那一刻,飞廉反而怔住——原本他以为元老院定然还在沉睡,却不料十巫早已惊起。

看着三军将士重重逼来,他却没有拔剑迎战,反而俯下身,用颤抖的手开始挖掘地面。

“飞廉,你怎么擅自闯入这里?”巫朗从座椅上长身而起,沉声问。

他在含光殿破碎的庭院里跪了良久,一直到外面刀兵喧哗,无数士兵列队将他重重包围,刀枪长矛如林般对准他后心,他才回过了神,重新抬起了眼睛。

“叔祖!破军真的爆发了!云烛死了,云焰死了……连巫彭元帅都被杀了!”他顾不得什么,立刻大声回答,脸色苍白,“云焕……云焕他疯了!你们赶紧出去看看,如果再不阻止他……”

剧烈的痛感迎面袭来,将他击倒,甚至盖过了身体上拆骨换肤般的痛。

“我们已经知道。”巫朗却是冷定地回答,“所以刚半夜就聚集起来。”

师父……师父……你们空桑人相信轮回,此刻的你,难道已看到了这样的我?否则,怎么会在这一刻提醒我、令我收手?在我一次又一次拔起你赠予的剑,杀戮着一切时,你……会为我感到悲哀吗?

飞廉怔住,稍微定了定神,看清楚了此刻殿内的景象——巫咸、巫朗、巫即、巫姑、巫礼、巫谢……除了死去的巫彭、巫真、巫抵,以及日间刚返回叶城平乱的巫罗,元老院的十巫全部聚集于此,个个眼神肃穆。

外面军队来去,呼声震耳,一切却都到不了他心头半分。云焕在月下提剑默立,脚下躺着巫彭和云焰的尸体,站了许久,全身渐渐发抖,手里的剑铮然落地。他在夜色里跪了下去,面朝西方空寂之山方向,从胸臆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呼喊,以手掩面,不敢仰视苍穹。

他吐出一口气。果然……元老院也已经发觉了吗?

到最后,甚至背叛了自己。

“飞廉,你先下去罢。”巫朗开口,似乎急于让他离去。

对那个人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都清晰地记得,至死不忘。然而,他却无法克制住先天的杀戮欲望和后天的求生本能,一次又一次地背叛了那个誓言。

“不急。”巫姑却是咯咯一笑,眼神阴毒地看了过来,“飞廉既然能第一时间就得知破军爆发的消息,想必和那个灾星很是有夙缘……让他留在这里,说不定还有些用。”

古墓中,他的手臂直直伸在火上,烈焰无情地舔舐着年轻的手腕,将誓言烙入肌肤——是的,是的……那是他在“那个人”面前立下的誓约,是一个“不杀之誓”!

巫朗蹙眉,仿佛在此刻也有些沉不住气,第一次和这个阴阳怪气的老女人正面冲突:“胡说,飞廉他根本不会术法,此刻又能有什么用?”

记忆里那个誓言依然如此清晰,一字一句地吐出,如同冷而钝的刀锋节节拖过:“好,师父,我发誓——如果我再找罗诺报仇,定然死无全尸,天地不容!”

巫姑冷笑,手里拈着念珠,悠然道:“就是没有用,留下来赎罪,也是好的。”

他垂首凝视了手上伤口片刻,眉目间的杀气忽然收敛了——在杀戮的热血在体内汹涌而起的时候,手腕上却传来强烈的刺痛,仿佛一个白色的影子,在冥冥中投来责备的眼神。

赎罪?巫朗眼神一闪,有隐约的怒意,却终究没有说话——元老们不是愚蠢的人,飞廉如何能这样快便得知真相,迦楼罗又是如何飞起来,彼此心里都猜到了八九分,只是此刻剧变当头来不及追究罢了。这个孩子一贯和云焕走得近,脾气看似温和,骨子里却执拗得要命,卷入了这样棘手的风波,也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那是他在师父的古墓里,为了立誓而烙上去的痕迹!

巫朗看了一眼飞廉,满眼责备和追悔。早知如此,就该把这个最宠爱的孩子关起来!

痛……有奇怪的痛,出现在他根本没有负伤的肌肤上!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左手的手腕——陈旧的烧伤痕迹裂开了,缓缓渗出一行血来,流过遍布金色烙印的肌肤,温热而湿润,仿佛提醒他尚是血肉之躯。

“都给我闭嘴!”一声低喝结束了这短暂的交锋,首座长老巫咸露出从未有过的威严,喝止了内讧,“都什么时候了!你们都给我安静一些!”

看到那个昔日同窗逃出了废墟,云焕提剑准备追出,却忽然怔住了。

“是。”巫朗和巫姑双双低首,重新退回了位置。

“季航,调一架风隼给我!”他冲到了正在重新召集军队的副将面前,“快!”

“飞廉,你站到门外,替我们护法。”巫咸看了那个年轻人一眼,吩咐道。

那一瞬,飞廉眼神变幻,仿佛做出了一个决定,霍然转身,重新朝着军队中走去。

“是。”飞廉低首领命,恭谨地退了下去——看来,元老院已经要开始行动了。六位长老齐聚紫宸殿,是准备合力围歼破军!

不,无论如何,必须要阻止他!

他走到了门外,握剑而立,一时间心乱如麻。

飞廉在乱军中狂奔,在奔到白塔下时已然筋疲力尽。他弯下腰用双手支着膝盖剧烈地喘息,仰头看着夜色中看不到顶的万丈白塔——来不及……来不及了!上塔的悬车入夜后已经关闭,如果靠着足力一路奔上去,只怕到天亮才能到达位于白塔第九十九层的紫宸殿!又怎么来得及告诉元老院?

短短半夜之间,剧变接二连三到来。他最初满怀对好友的关切,不顾一切想将其带出死境,然而却在看到云焕的面目后心生恐惧,觉得自己做了错误的选择——然而此刻,在得知元老院即将联手开始绝杀时,心里又出现了短暂的不忍。

“是!”季航脱口领命,完全忘记目下飞廉少将已经解职,早已没有资格命令自己。

云焕……云焕,为何你完全地改变了?到底,是我们把你逼到了这个境地,还是你把我们逼到了这个境地?

“快……快些!你要把破军围在里面!千万不能让他杀出来!”飞廉脸色苍白,声音在发抖,“元帅战死了,你必须负责起这里的一切!调集军队,把他暂时阻拦在含光殿内,我立刻去禀告元老院!”

门里传出了连绵不绝的祝诵之声,飞廉知道十巫在联手进行可怕的术法,要让破军彻底地毁灭。然而,他的眼眸却被金光照亮——白塔外的金光忽然大盛,那种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居然直逼万丈高空而来!

元帅被杀?季航一时震惊到失语,感觉肩上那只手用力得快要捏碎肩骨。

这、这是什么?

“快调集军队!快!”飞廉在人群里找到了带队的副将季航,一把抓住对方的肩,厉声道,“立刻通知元老院——元帅被杀了!”

他吃惊地冲到窗口往下看去,脱口低呼——迦楼罗!迦楼罗金翅鸟居然从大地上腾空而起,朝着白塔闪电一样飞来!

飞廉冲出含光殿,一路上根本不敢再回头,冲入外面尚自慌乱一片的军队里。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没有如意珠,没有镇魂石,没有得到任何力量来源的迦楼罗居然重新飞了起来!飞廉惊骇地看着那个可怕的机械以光一样的速度冲来,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不,要立刻禀告元老院!

那个声音……那个声音……难道是……云焕似乎略微一惊,仿佛被唤起了什么回忆,眼里的金光黯淡了一下,停手不动。趁着这一瞬间的空当,飞廉便抬手按地,身子如箭般掠出,转瞬逃出了光剑的范围。

然而,在他准备推门而入的瞬间,那道金色的闪电忽然凝固了。

“不……不!”夜风里,忽然间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主人,住手!”

仿佛虚空里忽然遇到了无形的墙壁,迦楼罗的速度在一瞬间降低为零,就这样被定在了夜空里,不能上升也不能下坠。有无形的压力逼来,机械外壳发出受损的呼啸,剧烈地战栗着,仿佛不顾一切地想闯出这无形的包围圈,然而却是分毫不动。

他只来得及缩身一滚,避开了要害,然而光剑已经斜斜切开了他的肩膀,继续毫不留情地斩下,瞬间就要将他的身体整个斜切开来!

同一时间,飞廉听到门后传来了低沉而绵延的诵唱声。

然而对方显然没有让他逃脱的念头,一击震飞飞廉的剑,云焕纵身疾速踏进一步,人剑合一,当头便是一剑向着飞廉顶心劈下!

房间内,六袭黑袍缓缓轮转,按照紫微斗数精确地踩踏着每一个方位,足下渐渐有金光流转,一轮转过后便在地下画出一个金色的圆,将地上的符咒团团包围——有一道鲜血画成的符放在正中,上面绘着天界星野的北斗七星图,第一曰贪狼,第二曰巨门,第三曰禄存,第四曰文曲,第五曰廉贞,第六曰武曲,第七曰破军。

“叮!”最后一招交击后,手里的断剑被震飞,飞廉心知不敌,立刻随着那一击的力量急速后掠,想趁势避开对方的后继攻击——此刻他已经不再有什么阻止云焕或者救回云焕的念头,唯一的念头就是如何才能不被杀!

然而奇异的是,伴随着长老们的吟唱,纸上的图案悄然改变——北斗其余六颗星辰缓缓倒转,居然将破军围在了中心!

只不过十几招,他的虎口震裂流血,而手中的剑也已经被削到了不足半尺。

“定!”十巫同时低诵,将所有灵力凝聚在脚底,齐齐顿足!

每接一剑,飞廉心里的惊骇就增加一分。这……这是怎么回事?这简直不是“人”所该有的力量,难怪连巫彭元帅都不是他的对手!

金光从站成一圈的六位长老足底发出,相互联结,形成一个金色的圆,迅速地朝着居中所画的符咒缩紧,一掠圈定——那一张纸上,破军所在的位置忽然凭空燃起火来!

令他惊骇的是云焕攻击速度忽然比往日快了数倍,力量更是大到不可思议,仿佛是换了一个人!

白塔外的夜空中,北斗的位置也在缓缓移动。斗柄倒转,指向破军星,形成合围之势!这,居然是和星魂血誓一样可以转移星斗的大禁咒!

然而,根本容不得他有一丝怀疑,杀气逼人而来。剑风破空,直刺他的心脏、咽喉和眉心,令他必须集中全部精神才能堪堪格挡——他和云焕多年同窗同僚,对彼此的武学造诣都是了如指掌,他们彼此在伯仲之间,两人如交手,不到一千招开外是分不出胜负的。

巫咸低低喘息,汗水从额头如雨沁出——多少年来从未有过这一刻的吃力,即便是当初跟随智者大人踏平云荒时,也没有这样的恐惧……这一次、这一次要面对的,到底是怎样可怕的力量?

什么?云焕……云焕竟真的要杀他?!

紫微斗数已然布完,然而六位长老却没有一人敢离开自己的位置。

飞廉一惊,来不及多想便扔开了巫彭的尸体,侧身一滚,贴地抽出剑来。只听“叮”的一声,手腕发麻,在千钧一发之时恰恰挡住了必杀的一剑。

伽蓝白塔上,守卫的士兵们惊得脸色苍白。他们认出了驾驶金翅鸟撞向白塔的,正是那个被罗织了罪名下到死囚室内的云焕!

云焕霍地止住了笑声。俯视着地上人,眼里忽然焕发出了璀璨的金光,那种金色里隐藏着最深的黑暗。他手里的光剑随着杀气喷薄而出,吞吐几达三丈!

那个待罪的少将,居然逃脱了!

这个世上,还有什么能再羁绊住他?如果,眼前的人是最后一个,也须立刻斩绝!

“击落云焕!击落云焕!”飞廉首先反应过来,冲到白塔边缘,对着怔在原地的征天军团厉声喝令,声音几近嘶哑,“调动所有军队,阻拦迦楼罗金翅鸟,击落云焕!”

先饮云焰之血,再饮巫彭之血——所亲所爱,一剑斩断!

“潇,怎么了?给我飞上去!”迦楼罗的机舱里,云焕双手紧握扶手,厉叱道。他的眼睛直直盯着白塔,眼里涌动着暴烈的狂怒,“撞倒这座该死的塔!撞倒它!”

他在长笑中举起了手里的光剑,那把剑在他手中焕发出前所未见的雪亮光芒,吞吐凌厉,剑芒夺人,竟全没有剑圣之剑的王者之风,而是闪着妖异的光。

“是……”背对而坐的女子发出低微的声音。

“救我?”云焕唇边的笑意凝结了一瞬,审视地看了一眼这个昔日同僚,眼神有略微的改变。然而只是一瞬,他又笑起来了,“哈哈哈……救我?巫朗一族的继承者、明茉的新夫婿……你,来救我?”

一行血从鲛人女子的唇角沁出——潇的脸色极其痛苦,仿佛正在用血肉之躯撕开那道无形的屏障。然而无论她怎样挣扎,怎样凝聚力量突破,怎样调整角度试探,整个迦楼罗还是一动也不动。

飞廉再也忍不住,厉呼道:“胡说八道!我和潇是来救你的!”

结界……有强大的结界困住了他们!

他仰头而笑,身形在血色的冷月下孤傲如鹰:“所有不能令我死去的折磨,只能让我更加强大。每从我这里夺去一样东西,只是让你们往绝路上多走一步!你们自己招来了自己的死亡,愚蠢的人!”

周围有无数的呼啸声——那是征天军团全数出动,将迦楼罗金翅鸟团团包围!数百架风隼里吐出了火舌,向着迦楼罗冲过来,银色的比翼鸟穿梭其中,快得犹如闪电,乍合又分,攻击方向根本无从确定。

“我没疯,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云焕的薄唇微微弯起一个弧度,眼神冰冷雪亮,“夺去我师父,夺去我姐姐,令我的妹妹出卖我,杀尽我族人——你以为这些事就能击溃我,让我疯掉?可惜你们错了……哈哈哈!错了!”

迦楼罗就被无形的力量定在了半空中,成为整个军团的活靶子。

飞廉愕然看着那个血迹满身的人,喃喃道:“你疯了……你真的是疯了!”

“动不了……动不了!主人!”潇的声音嘶哑而绝望,整个迦楼罗在剧烈地颤抖,“我的力量……我的力量不够……”

根本不等对方回答,云焕冷冷举起了手里的光剑,声音低沉:“拿剑,站起来!看在一场同窗分上,我给你军人一样死在我剑下的荣耀!”

“哦……我明白了——是那一群老家伙在阻挠我?”云焕凝望着白塔,眼神也渐渐锋利起来,唇角露出了一丝冷笑,“潇,不用怕,让他们看看,这六合之间到底谁是最强者!”

那双金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了过来,仿佛终于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他身上,云焕冷然一笑:“哦,是你?高贵的巫朗一族的公子——你,也是想来这里看好戏的吗?可惜我并没有死……失望了吗?”

潇低声道:“是。”

“云焕!”他霍然抬头,看着那个嗜血的人,“你疯了吗?!”

她的脸上没有痛苦,亦无恐惧。既然少将说了不用怕,那么,她便不再害怕。

他几乎不敢相信会是这样的结束——不到一天之前,巫彭元帅还站在万军之中,挥斥方遒;然而短短片刻后,居然就成了这样残缺不全的僵冷尸体!

云焕闭上了眼睛,神情肃杀,呼唤着身体里那种可怕的力量。金色的光芒从他的眼底涌出,令他全身渐渐通透如照,远古神魔的破坏力在他手底凝聚。九天之上,万籁俱寂,千军辟易,只有他一身戎装,呼啸沧桑。

飞廉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抱着面目全非的尸体,感觉到怀里的人一分分变冷。

“你们的路将由荣耀和梦想照亮,将一切罪恶和龌龊都踩踏在脚下!”

“拜托、拜托你了……否则、否则……整个云荒……”垂死的人说出最后的话,被血糊住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如此绝望而痛苦,仿佛背负了极大的遗憾和追悔。没有说完便颓然跌落,没有了生命的气息。

多年前教官的训导忽然闪现心底,云焕发出短促的冷笑。是的,今日,就让我来身体力行吧!毁灭性的力量以迦楼罗为载体,开始发出低低的呼啸。金色的烙印仿佛活了一样在蔓延,将他全身都包裹。

元帅说什么?魔?那,不是空桑人供奉的孪生双神之一吗?

来吧!让一切如同烟火般绽放和消失,化为一场华丽的死亡盛宴!

帝国元帅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断断续续地开口,血腥味随着微弱的呼吸一起碰到了飞廉的脸颊,令他心里剧烈地战栗起来。

那些我所恨的,我必追讨他的罪,自父及子,直至三代!

“一定……一定要杀了他!否则……魔将毁灭……一切。”

我,一个都不宽恕!

“飞廉……看到了吗?我真应该早点杀了他的……现在只能靠你了。”怀里垂死的血人忽然发出了低微的声音,全身抽搐。他连忙低下头去,凑到了元帅的唇边,想听他最后的话——

那一夜,帝都里所有人都被惊动,推开窗,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黑暗的夜里,忽然有金光四射,仰首望去,半空里赫然悬浮着一只巨大的金色飞鸟!

飞廉抬头看着他,忽然间心里涌出说不出的寒意。那双眼睛里,有着不属于人世的冷酷和杀戮气息,仿佛一个眨眼之间便可以毁灭这天地!这、这还是云焕吗?还是他准备不顾一切来营救的昔日同僚吗?

那是梦境吗?所有人都在心里喃喃自语,看着那只凝固的金色飞鸟。

“哈哈哈哈……”只是喝了一口,便将断臂远远扔开,大笑,宛如一个斩杀了千百人的凯旋将军,举起金杯以痛饮来庆祝血腥的胜利。血溅了他满面,然而血污后的眼睛依然熠熠生辉——那眼睛,居然是金色的!

一动不动——难道,是虚光照出来的幻影吗?

迦楼罗扬起的飞尘还在半空里飘浮,一轮血红色的冷月悬挂在帝都上空。白塔的巨大剪影压入眼帘,那个死神一样的人正倒转提起新折下来的断臂,仰头凑到断口之下,张口去喝如注而落的鲜血!

然而,仿佛是为了证明那是确实存在的,就在这一瞬间,那只金色的鸟陡然动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整个帝都的人都听到了虚空里发出破碎的声音,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屏障被打破了,碎裂了一地。

抬头的刹那,他惊呆在当地——

在那种刺耳的破裂声里,巨大的金鸟重新飞了起来!

“元帅!”眼看云焕要连下杀手,飞廉冲了过去,迅疾无比地一俯身,从地上抱起满身是血的巫彭,躲开了云焕的剑锋。被血的腥味刺得心乱,他一时间竟忘记了自己前来这里的初衷,抬头怒斥:“云焕!你疯了吗?怎么做出这种……”

它周身陡然焕发出闪电般耀眼的光,让一切接近的风隼纷纷坠落。从地面上仰头看去,夜空里仿佛是忽然绽开了巨大的烟火,缤纷绚烂,映照了整个天空。

飞廉忽然有一种恍惚感……百年前,那个神秘的智者大人立下这块碑时,也应该是这样的眼神吧?那是杀戮者的眼神,毁灭一切的眼神!

“怎么会这样?”飞廉站在门口,惊骇地看着紫宸殿内的景象——那一瞬间,被十巫联袂施法、摧动着收紧的金光重新扩散了!仿佛遭遇了极强的反击,闪电般反击回了施法者的本身,将全神贯注施法的长老们全数击倒!

那,是试图毁灭一切,然后再于废墟之上赤手再创新天地的霸气,是“上天不仁,万物为刍狗”的决绝!那一段短短的文字里满目皆是“杀”字,触目惊心——宛如此刻云焕的神态。

紫微斗数在瞬间告破,强大的力量摧毁了苦心维持的结界,六位长老如断线风筝般朝着六个方向飞出,轰然嵌入了墙壁,手里的念珠颗颗断裂,散落一地。

那一块碑凝聚了无可言喻的气势,竖立在云荒的心脏上。即便是百年后,每个站在碑前的战士依然能感觉到沧海横流烽火燃遍的乱世里那种扑面而来的酷烈杀意。

有几个人挣扎着咳出血来,有几个人在落地时已然不动。

杀杀杀杀杀杀杀!

“小谢!小谢!”飞廉看到滚落在自己脚边的人,失声惊呼,抢身将他抱起——那一瞬,他惊骇地发觉巫谢全身软若无骨,手臂垂落,筋脉已然寸寸碎裂!

屠城三日无餍足,

虽然垂死,巫谢脸上却带着笑容,眼睛直直望着外面天空,狂喜无比。他侧过头,用微弱的声音喃喃:“飞廉,你看……你看……迦楼罗飞起来了!多么、多么强大啊……强大到……足以杀死我呢……”

杀尽不平方太平。

飞廉怔住,看着垂死的人,只觉眼里一热。这个毕生致力于钻研机械的天才少年,居然到了最后一刻还在为自己的创造而自豪,反而对自己的生死毫不挂怀!

天遣魔君杀不平,

“小谢,小谢!”他低呼着巫谢的名字,然而怀里的人已然是一动不动,眼角眉梢尚自凝聚着无限的喜悦——这个书呆子,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造出来的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东西!

判曰——

“他死了。”耳边忽然传来低哑的声音,苦痛而疲惫,“我们……我们输了……我们压制不了破军了。”

云荒浩浩,血染黄沙!

“叔祖?!”他抬起头,看到了一旁咳着血挣扎坐起的巫朗,一时间欣喜欲狂,“叔祖,你没事?太好了……太好了!”

欺人者当剐,受欺者当杀。

“咳咳,咳咳。”巫朗咳嗽着,血不停沁出,“快、扶我……扶我上塔顶!”

我立此碑三军帐,乞怜弱者且闭口!

飞廉一时间没有明白过来,怔怔地看着叔祖,眼里不自禁地流露出担忧的光——惊惶过后,他看清楚了,叔祖的面貌,居然在一瞬间苍老下去!只是一瞬,国务大臣便从原来的五十许模样迅速蜕变为近百岁的耄耋老人,一根根须发逐渐灰白,肌肤松弛皱褶,眼神混浊。他甚至能看到百年来靠着药物和术法凝固住的时光正在如飞一般从这个老人身上离去!

今以刍狗视天地,其余万物亦何有?

这,难道就是所谓的“死相”?

贵人骄奢脂膏满,草民无计果腹口。

“对……巫朗,必须立刻上去,向智者大人求援!”旁边忽然有一个声音赞同,颤巍巍地喊,“快去找智者大人!”

民视天地为父母,天地视其如刍狗。

另外一个幸存的是首座长老巫咸。这个须发苍白的老人是十巫里术法造诣最高的,所以此刻虽然身受重伤,却还是可以挣扎起身:“我们必须上去禀告智者大人!只要、只要智者大人出面……无论谁……”

再杀不礼不智不信人!

巫咸喃喃说着,扶着墙壁往塔顶勉力走去,一路留下长长的血迹。

三杀不忠四杀不孝,

“叔祖……叔祖。”飞廉俯下身将巫朗扶起,眼里浮出了泪光,自责地喃喃,“我对不起你——是我放出了云焕!”

二杀,不义;

“呵呵,”巫朗却笑了起来,慈祥地说,“傻孩子,这根本不怪你——放出、放出破军的……是我们啊……”

一杀,不仁;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肌肤在一瞬间枯萎,鸡皮鹤发,垂垂老矣:“真是天意啊……我们都以为斩尽杀绝,才是压制破军的方法……却不料、却不料,只是让他更彻底地爆发出来了……”

七杀之碑立眼前!

“叔祖,别说了。”飞廉咬牙道,“我带你上塔顶,求智者大人救您!”

今日汝等阶前侍,

他背着巫朗向着塔顶狂奔而去,耳边的隆隆声越来越近,金光照得整个塔里一片通明。他不敢回头,只用尽全力地奔跑——他知道,迦楼罗在破除了结界后正在向着白塔飞来,毁灭只是顷刻之间的事。

人无一物以报天。

“来不及了……”刚踏上楼梯,却听到叔祖在背上喃喃说了一声。

天生万物以养人,

飞廉悚然一惊,来不及回头,就感觉到一只冰冷苍老的手战栗着抓住了他的后颈:“飞廉……飞廉……你听着……”巫朗用尽了全力,咳着血说出最后的吩咐,“不要往上走,下去……立刻回坪上,驾驶比翼鸟逃走!”

在沧流建国后,那一面碑文一直被保留在演武堂内,作为帝国军人的最初启蒙训导。他和云焕也曾在入学时,一起站在此碑前聆听训导,碑上的文字纵横凌厉,一个个剑一样地刺入眼里,深刻入骨——

“不!”飞廉一震,失声反驳。

那是一道“不赦”的绝杀令,一连用了七个“杀”字,明确指出了对于腐败荒淫的空桑人一个都不能宽恕,命下属士兵一律屠戮殆尽。在智者大人的最高指令下,沧流军队刀不入鞘,一路杀光所有空桑人,无论是投降归附的还是坚决抵抗的——从此,大陆烽烟燃遍,腐败颓靡到极点的梦华王朝被狂风暴雨般一扫而空,六部尽灭,血流漂杵。

“一定要……一定要逃。”巫朗喃喃道,“否则,全部都会死……一个也不剩。”

那传说是百年前冰族重返大陆时,由智者大人亲口颁下的旨意。

他战栗着,将另一只手探入怀内,哆哆嗦嗦拿出一物:“这、这是双头金翅鸟的令符——拿着、拿着这个,逃出去……把军队重新集结起来!一定要阻止那个疯子……否则整个帝国……就、就……”

此刻正是生死顷俄之际,飞廉却忽然一个恍惚——难道……云焕准备实行“七杀碑”上的所有戒条?

感觉到叔祖的血沿着自己衣领不停沁入,飞廉脸色苍白。

那样狂妄悖逆的话从胸臆里呼啸而出,带着逼人而来的杀气。

“叔祖!要逃我们一起逃!”他蓦然回身,死死抓着巫朗的肩膀,“你放心,我一定会阻止云焕!”

他大笑起来:“这个世上禽兽横行,是上天令我清扫乾坤!”

“记住,别、别让破军的预言成真……”巫朗喃喃道,枯涩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欣慰,“这也是我……对你的最后一个要求。你好歹……听我一次吧……”

“不要杀你家人?”云焕持剑冷笑,眼神冷酷,仿佛杀戮之神附体,“这个帝都里,没有一个人可以得到赦免。我绝不宽恕……任何人也不配得到我的宽恕!”

“是。”飞廉眼里含泪,想起自己曾多少次让这个老人失望,不由得心如刀割,“我答应您……我答应您!”

“不……”巫彭霍然抬头,终于吐出一个字,“不!”

听到他的承诺,巫朗的神色忽然轻松起来,抬头看着辉煌一片的夜空,语音里居然带着笑:“咳咳,咳咳……说到底,能这样交代完一切,由晚辈看护着死去……比巫彭那家伙,好歹体面多了……呵,呵呵……”

“愚蠢……事到如今,还想保留什么军人的尊严?”云焕冷笑起来,一脚踩在巫彭的肩头,将刚刚努力抬起身的人踩到了地上,“你曾怎样对我,我就怎样对你——你对我做过的每一件事,我都要十倍百倍地偿还给你以及你的族人!”

在最后一刻,和元帅明争暗斗了百年的国务大臣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嘴角噙着笑,枯瘦的手指一松,放开了手里的权柄,安然离去。

双臂尽断的军人咬住牙,整个人仿佛被斩开了两个巨大的窟窿,白骨支离,血汹涌而出,却始终没有吐出一个字。

空荡荡的白塔上,飞廉怔怔抱着老人的尸体,感觉全身的血都在一分分冷下去。

“呵……还算有点血性。”云焕看着脚下咬碎了牙忍住苦痛的人,眼里露出一丝笑,“呵呵,求我吧,元帅!跪下来求我,我或许会让你像狗一样活下去——就像你那时候留了我一条命一样。”

“你们跑吧……反正一个都逃不掉!”巨大的金色机械里,坐在操纵席上的军人脸色惨白,全身伤痕累累,然而眼睛里却有亮如妖鬼的光,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白塔,发出了低沉的冷笑。

云焕根本没看他,手臂只是一抖,黑夜里又是“咔啦啦”一声响,满身是血的人落到了地上,咽喉里发出第二声痛呼,在尘土和血污中剧烈翻滚。然而,仿佛知道不能再在这个人面前示弱,呼声只到一半,竟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金色的巨鸟闪电般飞向塔顶,速度快得令人惊惧。

“不!”飞廉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脱口惊呼,“住手!”

伽蓝白塔已在咫尺之遥,甚至连塔顶的神庙都历历可见——然而,这架庞大的机械却丝毫没有慢下来的迹象。

然而对方只是漠然地把扯下的断臂扔到地上,用单手拎着另一边的肩膀,嘴角浮出一丝冷酷的笑意:“而这一只……是我要取走的。”

“主人……”呼啸前进中,潇在此刻却有些犹豫,金色面具下的脸微微的苍白,“真的……真的要毁了伽蓝白塔吗?撞上去的话……会毁掉大半个帝都的。”

“啊——”手臂被齐根扯下的人发出撕裂般的痛呼。

“是。”云焕筋脉尽断的手按在操纵杆上,嘴角露出狼一样的恶毒,“撞上去!把这个东西给我彻底毁掉!”

“这只手,是当年你欠我师父的……”眸子里闪过冷光,云焕低沉地开口——暗夜里忽然传出“咔啦啦”的一声裂响,仿佛有什么在瞬间被生生扭断!

迦楼罗之魂叹息了一声:“那么……要杀了飞廉吗?”

云焕此刻也看见了前来的他,然而却丝毫没有动容,手臂一动,将地上垂死的人拎了起来。巫彭也是身高八尺的昂藏男子,然而云焕双手抓住对方的左右上臂,竟然似拎着一片枯叶般轻松。

飞廉?云焕看着前方,金色的眼眸忽然凝聚。就在这一刻,他也看到了白塔上正向下奔去的同僚——怎么?飞廉,你怕了吗?你不再试图和我对抗,而只想着孤身逃跑吗?果然……帝都门阀出来的人,都是这样的!

他以为自己拼命来救的云焕是一个奄奄一息的废人,然而等来到这里,却看到了那个人割断了帝国元帅的咽喉!

这些卑劣肮脏的蝼蚁,这个龌龊黑暗的大地!

飞廉怔怔地看着冷月下那个执剑冷笑的杀戮者,一时间回不过神。这、这是云焕?怎么可能……他的出手、他的眼神、他的力量,全部都变了,仿佛熟悉的躯壳里忽然入住了另一个完全陌生的灵魂!

他忽然莫名其妙地觉得轻松,复又大笑起来:“当然,一起杀!”

在这个帝国元帅铁血的一生里,大约从来没有开口向人说过这样的话吧?

“这个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得到我的宽恕!”

“快……快……”巫彭的手还在颤动,极力伸向他,似乎在寻求援助。

一行鲜血淋漓蜿蜒,一直延伸到了伽蓝白塔顶端。

“云、云焕?”飞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踩住元帅肩膀、拔剑割断对手咽喉的人,居然是残废了的云焕!

“智者大人……智者大人!”满身血污的老者滚落在阶下,平日的仙风道骨全然消失,狼藉而狼狈地嘶声大呼。巫咸抬起手,用尽全力拍着紧闭的神殿大门,嘶哑而恐惧,“智者大人,请听我的祈祷!破军……破军出世了!我们无法阻止他……请、请您……”

冷月下,他看到一个人俯下身去,不紧不慢地割断了倒地之人的咽喉。

然而,智者大人并没有回答。九重门紧闭着,里面漆黑一片。

“真让人失望啊……”飞廉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冷笑,“噗”的一声,是利剑割断什么的声音。那种血里浮出的咕咕声立刻消失了,只余下冷厉刻毒的声音还在继续传来,“堂堂帝国元帅,居然还向下属求救——巫彭,你真让我感到恶心。”

巫咸心里出现了无穷无尽的绝望,难道,在这个存亡之际,智者大人又神游物外了吗?偏偏,唯一可以直接和智者大人对话的巫真已然死去……如果此刻云烛还在这里的话,一切就都有希望了!

然而惊呼未毕,声音忽然间中断了,只余下诡异的咕咕声,仿佛水泡一个接着一个浮出了水面,然后模糊地消失。

他忽然觉得悔恨——为什么当时他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她在门阀斗争的旋涡中灭顶、成为牺牲品,却无动于衷?一直以来,作为首座长老的他沉迷于炼丹和追逐永生,虽不像巫彭和巫朗一样对权势表现出赤裸的狂热,但是他的手段却是隐忍而低调的。他利用了十巫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扶助弱的一方,消灭强的一方,一直维持着元老院里微妙的平衡,让自己首座的位置从来不曾动摇半分。

“飞廉?飞廉!快……快!”仿佛也听出了他的声音,对方嘶声大呼,声音里居然带着从未有过的惊骇恐惧,“快来帮我……帮我杀了云焕!这是魔鬼……魔鬼啊!”

然而……到了今天,终于尝到恶果了吗?

废墟里与人搏杀的,居然是帝国元帅!

垂死的巫咸喃喃地祈求着,将头颅贴在冰冷的门上,眼神绝望。然而此刻,他却忽然听到神殿里传来了低微的谈话声,仿佛有数人在里面激烈地辩论,声音越来越大。

“元帅?!”认出了那把剑上的双头金翅鸟标记,飞廉失声惊呼。

有男子的声音,也有女子的声音。

“嚓。”那把脱手飞出的长剑不偏不倚地斜插在飞廉的面前,剧烈地摇曳。

怎么可能?神殿里,怎么可能有人在对话?

“能一直接住九问,实在已经很不错了——不愧是帝国的元帅,当年连我师父都只能和你打个平手。”冷月下有人冷笑,声音带着逼人而来的杀气,“只可惜,你的力量极限已经到此为止了……”

“智者大人!”垂死的人眼神陡然雪亮,用力拍打着门,“我知道您还在!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沧流!”

然而不等他回过神,满空纷扬的灰尘忽然变成了血红色,交错的人形乍然分开,其中一个捂住肩膀踉跄后退,剑脱手飞出。

当手掌失去力气,他便用额头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断断续续:“求求您……求求您……阻拦破军!否则、否则整个帝国……”

一道光华划开了夜幕,映照出了当空搏杀的两人身形。剑光一掠即收,然而那一剑几乎达到了速度和力量的极致,让身为剑术高手的他都不由得惊在了原地……这、这是什么?那样熟悉的一剑,仿佛在某一时刻看到过!

仿佛他强烈的祈求终于激起了门内人的兴趣,神秘的谈话声中断了。黑暗的室内,隐约听得到帘幕一重重拂开的声音,一个熟悉的声音蓦然近在耳畔,低声冷笑——

飞廉来不及多想,便俯下身去,赤手搬开那些断裂的梁和柱。然而,就在那一刻,他听到了某种异样的声音,仿佛兵刃交击的尖锐,让他一惊住手,侧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暗夜里,他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一幕!

“这个帝国怎样,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飞廉在废墟里急奔,一边呼唤着同僚的名字,灰尘落满了他的肩头,不停地有梁柱倒下,四周空无一人——他奔到了侧厢云焕养伤的地方,然而一连叫了几声,却还是没有人回应。难道,真的是来不及逃出来,被压在废墟下了?

黑暗里那个声音低沉响起,如此清晰地传入了他的心里,冷酷而漠然。巫咸忽然间惊住了,不敢相信地抬起头来:“大人……大人,难道您,不管您的国家和子民了吗?”

“是。”迦楼罗发出柔和却决然的回答。

“沧流不是我的国家,”黑暗里的声音带着冷笑,“冰族也不是我的子民。

他从舱门口一跃而下:“潇,我去找他,你等着!”

“百年来,我把这个大陆交给你们,你们享用着一切福祉,也该承担造下的一切罪孽——百年来你们做过些什么,自己心里都清楚。

“云焕!”飞廉惊呼着从座位上跃起,扯下头上的金盔奔了出去——他、他已然不能行走,不会被废墟埋住吧?会不会丧命?如果是这样的话,反而是他们害了他了!

“如今,也该到清算的时候了!”

尘土腾起了半天高,遮蔽了高空的冷月。

巫咸怔住,回头看着光速般逼近的金色闪电,不由得心神俱裂:“不……不!大人,求求您救救我……求求您!我不想死……我还不想死!帝国……帝国不能灭亡啊……”

整座含光殿如同积木般摧枯拉朽地散落,发出巨大的轰鸣。整个机舱里充斥了潇的低呼,然而没有了驱动力,她和飞廉两个人即使竭尽了全力,也无法控制住坠落的机械,就这样一头冲入了含光殿,然后在废墟里止住去势。

在那样绝望的呼救声里,黑暗里的人反而低沉地笑了起来,一直没有感情的语调里忽然有了起伏:“巫咸,你怕死,是不是?所以穷尽一生研制仙丹妙药——可是,愚蠢的凡人啊,你真的知道永生的滋味吗?如果你知道我是谁,如果你知道我活了多久,你一定会觉得……”

迦楼罗金翅鸟着陆的瞬间,整个帝都都为之震动。

在说到这一刻的时候,迦楼罗金翅鸟已然逼近白塔。

灭世的力量,即将在云荒最高点上交锋!

巨大的轰鸣声盖住了门内智者的话音,金色的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睛,疾风烈烈,仿佛四野高天的风都被卷了过来,形成了一个恐怖的旋涡,将所有一切都吸进去毁灭!

暗夜里,七海和镜湖上波涛汹涌,向着云荒的中心汹涌而来,黑色的浪在冷月下如同一望无际的巨兽群,连绵不绝地向着大陆扑来——天地之间,转瞬充斥了恐怖的呼啸。

“大人!智者大人!”巫咸根本顾不上听对方在说什么,定定看着撞向塔顶的巨大机械,目眦欲裂,“救救我……救救我!智者大……”

没有谁说一句话,只有“后土”神戒上的宝石光芒在闪烁——极大的力量在这座小小神庙里无声聚集,连四方的风的方向都发生了改变,仿佛被什么吸引着,向着白塔顶端凝聚,形成了巨大的气旋!

然而,只是一瞬,那只巨大的金色飞鸟已经撞到了白塔的顶端!

巨大的杀气在凝聚,一触即发。

刹那间,恐怖的力量毁灭了一切,犹如最华丽的烟火绽放。伫立了千年的白塔轰然倒下,一切分崩离析——巨大的烟尘腾空而起,笼罩了整个帝都上空。

黑衣的傀儡师和白衣的太子妃并肩站在这样的黑暗里,三双眼睛一直凝视着黑暗的最深处,露出不同的表情。

在这样狂风暴雨般的毁灭里,盛大的死亡祭典中,黑暗里却传来了冷然的叹息,仿佛无动于衷地开口,将片刻前被打断的话缓缓说完:

笑声里,神庙的门忽然无声无息地关闭,一转眼便将外面一切光线隔绝。彻底的暗,绝对的黑,几乎让人以为转瞬回到了天地开辟之前的混沌中——那种黑是可怕的,令人心盲目盲,仿佛是无限罪恶的温床,呼唤出人心内的黑暗。

“你一定会觉得,能在此刻死去,实在是一件令人羡慕的事啊……”

“呵呵呵……是啊,过了这么多年,只有你,还能认得我。”黑暗最深处,忽然传来了模糊的笑声,那笑声穿透了几重帷幕,瞬忽飘近,“我等了你很久、很久……你终于还是来了。阿薇,我的皇后……你,终于是来了呵。”

一个剧烈的颠簸,迦楼罗金翅鸟在撞毁了白塔后硬生生地停住。

两个人惊在黑暗里,一时间只觉得千年沧桑扑面而来,竟有些恍惚。

在撞上白塔的瞬间,云焕的眼睛一眨不眨,死死地盯着正前方,将毁灭的一瞬看在了眼里。虽然没有说一个字,眼底里却流露出可怕的狂喜之光,筋脉尽断的手紧握着金座扶手,微微颤抖。

苏摩顿住了脚步,眼神雪亮,看着虚空里的幽灵——她说什么?!这个神庙里的神秘人,创建了沧流帝国,灭绝了空桑一族的征服者,居然是空桑王朝的创造者,七千年前驾崩于白塔绝顶的星尊帝——琅玕?!

如果伽蓝白塔是云荒心脏的话,那么此刻,这个心脏正捏在他的手里!

“白薇皇后!”白璎脱口惊呼。

伫立了千年的白塔在巨大的烟尘和火光中倒塌,仿佛黎明前绽放的巨大花朵。撞击的瞬间带来了巨大的冲力和快感,发出耀眼夺目的火焰,而他睁着眼睛直视毁灭,直到迦楼罗停下。

黑暗的神庙里,忽然缓缓浮凸出一双明亮的眼睛,凝视着黑暗最深处:“苏摩,让白璎先去,不要逞强!琅玕身负魔之左手的力量,在整个云荒上,也只有身为‘后土’继承者的她才能应付!”

“哈哈哈……哈哈哈!”那一刻,云焕终于忍不住狂笑起来,无法掩饰心里的得意与酣畅——是的,他做到了!这个该死的、充满罪孽、死气沉沉的帝都,终于被他一扫而空!

谁?两个人都是一惊,顿住了并行的脚步。

让毁灭来得更猛烈一些,狂风暴雨似的清洗一切罪恶吧!

他毫不理会地踏入,疾步走向黑暗最深处,手指间凝聚着强大的灵力。忽然间,空气里响起了第三个声音,威严而决断:“听白璎的!苏摩,你的体质不适合与那个人战斗——让她先进去!”

我,一个都不宽恕!

苏摩无声冷笑:“早已没有什么宿命了。”

撞击过后,潇在金座上全身一震,却露出了苦痛的表情——白塔顶端居然笼罩着看不出的结界,在撞上的一瞬就遭到反击。那样的撞击带来极其可怕的痛苦,迦楼罗发出碎裂前的响声,摇摇欲坠,她几乎是用尽了全力才控制住了这个机械不至于坠毁。

“我先去——如若不支,你再援手。”白璎手握光剑,直视着黑暗最深处,大步坚定地走向前,低声道,“这是神魔双方的对决,是我宿命里的责任。你能相助,已是超出了本分。”

狂烈的烟尘中,壁立万仞的伽蓝白塔受到撞击,拦腰断为两截。而断裂的巨大塔身上,迦楼罗摇摇欲坠地停栖在断口,无法再度振翅飞起。

“走。”苏摩隐隐觉得不祥,不再犹豫,便向着打开的神殿内走了过去——然而,耳边风声一动,一个白影转瞬抢到了他的前面。

“主、主人……”潇的声音响起在舱室内,疲惫而苦痛,“塔顶、塔顶有结界……非常强大的结界。迦楼罗……受损严重,无法再动。”

那个声音带着说不出的诡异,每一个字落下,塔顶的黑暗就仿佛浓烈了一分。

“结界?”云焕低声道,然后霍地抬眼,看了一眼虚空,忽地变了眼神。

“终于是……来了吗?”夜风中忽然传来了模糊的低语,带着狂喜,“是你……是你来了吗?我等了你很久……很久……”

烟尘渐渐散去后,他赫然看到了神奇的一幕!

黑暗的彼端,有一双眼睛正凝视着联袂前来的两人。

在恐怖的撞击之后,耸立了千年的伽蓝白塔被拦腰折断,根基发生了动摇,塔身倾斜,塔底地宫裸露在地面上,整个白塔的三分之二已然化为齑粉——然而,令人目瞪口呆的是,塔顶上的那座神庙,却居然完好无损!

在两个人刚刚凝聚起力量做好准备的时候,一阵风过,神庙的门忽然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一重一重,由外而内地依次打开,仿佛霍然在两人面前打开了一个漆黑不见底的通道!

在遇到撞击的瞬间展开了防护的结界,那座智者居住的神庙宛如飞鸟一样凌空而起,虚浮在夜空里,高悬在迦楼罗金翅鸟的上方,发出微微的光芒。

苏摩不作声地呼唤着体内的力量,十指握紧,若有若无的引线在月下闪动着凌厉无比的微弱光芒。远远地,他甚至可以听到镜湖上、甚至七海发出的共鸣。天下所有的水,在这一刻都感受到了主宰者的召唤。

不仅天下万民,甚至连破军少将的眼里,一时间都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震惊。

如果是这样的话……碧,一切就拜托你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

星魂血誓后,她的宿命星辰被强行改变了轨迹,从此与他共享同一个命运。是否,今日必须同去同归?如若其中一方遭遇不测无法返回,另一方的命运也会同时转折,遭到同样的厄运?

难道,庙里的那个智者还活着?那个人……那个躲藏在黑暗里的神秘人,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抬头看着夜空里那些闪烁着冷光的星辰,辨认出了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星宿——那两颗星星并行而动,在同一个轨道里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运行,向着同一个方向而去。

他一手灭绝了空桑,开创了帝国,在云荒大陆上画出新的版图。然而在百年之后,这个人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亲手创造的一切毁灭,无动于衷?!

苏摩冷眼看着她:那个女子执剑站在月下,白衣白发在夜风里无声舞动,手指上的“后土”神戒蓦然折射出神圣的光,仿佛和高空里的冷月争辉——这个执剑的女战士,和百年前站在同一个地方的柔弱沉默的贵族少女,果然已经完全不同了……

这个智者,难道也是个疯子?

天佑空桑,请让我这一次为家国除去这最大的障碍!

黑暗的神庙虚浮在夜空中,宛如梦幻。

白璎的手悄然按上了剑柄,光剑铮然吞吐出凌厉的白光。她执剑在手,平举于眉心,默默闭上眼睛,感觉全身的灵力都向着指尖和眉心两处凝聚——“后土”神戒,我以白族嫡系千年来延续的血脉为凭,请你将力量借给我!

撞击的一瞬,巨大的金光扩散开来,笼罩在神庙周围。光从镂空的窗棂上透入,映照出了室内重重的帷幕,一切影影绰绰,仿佛魑魅暗藏,杀机四伏。

他们不敢回头相望,仿佛怕一眼之间便会发生什么不可预测的事。只是沉默地并肩而立,望着那一座漆黑的神殿,双手渐渐握紧。

一黑一白两名男女并肩伫立在神殿内,神色肃穆,静静地看向神庙的最深处,强大的灵力在他们掌心凝聚,发出火焰一样的光芒——而在他们的身侧,居然还悬浮着一双明亮的眼睛,与他们一起注视着九重门背后的“纯黑之所”,眼神同样庄严凝重。

百年过去,空桑的神殿早已变成了沧流的圣地,可是,一切看上去却并没有多大改变。无数的记忆就堆积在眼前,几乎将联袂而来的两个人击倒。

“你……早就预料到了云焕会来?”那一刻,白璎忍不住脱口而出。

悄然潜入的两个人凝望着紧闭的九重门,眼神都开始有了微微的改变——那,对他们两个人来说都是熟悉的地方。是她少女时独居白塔绝顶,接受皇室礼仪训导的待嫁之所;也是他陪伴她,一步一步实行那个恶毒计划的地方。

是的,这个神庙里的人,居然早就料到了会有毁灭性的攻击,所以在神庙周围布下了如此强大的结界!

白璎一惊,迅速地回过神来。他们在黑夜里潜行而来,已经快要到达白塔的顶端。不到五十丈的下方便是十巫议事的紫宸殿,元老院众人已经在议事结束后各自回去休息。塔顶的广场上空无一人,空旷得令人觉得心惊。看不到灯火,看不到人气,这个帝国最高的权力中心上,却仿佛是远古的旷野,只有半夜的寒风从高空上呼啸而来,令人凛然生寒。

“当然。”智者似乎是欣赏着窗外毁灭的光芒,语气里竟然带着一丝赞赏,“是我一手成就了他,召唤出了破军的力量!”

苏摩微微颔首,也是不语,许久才道:“先做完眼前的事吧!”

“你……你自己毁灭了自己的国家?”白璎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个传说中的沧流幕后主宰者到底有着什么样的目的?他是个疯子吗?他做的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操纵苍生的恶癖?显示力量的炫耀?或者,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真是可怕的东西。”白璎看着摇晃着坠落的巨大机械,手下意识地握紧,喃喃道,“如果真让它飞上了天,后果实在不可想象。”

帷幕最深处的那个声音终于微笑着开口:“好了,别再管外头那些事了……那些愚蠢的蝼蚁不值得耗费你我的时间……”他低声而笑,声音带着微妙的暧昧,“言归正传吧,阿薇。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话要对我说——而我也是同样。”

苏摩不作声地吐出一口气:“果然。”

黑暗的室内,那双明亮的眼睛瞬忽飘近,带着同样尖锐的冷笑表情:“是啊,阿琅。七千年了,就算全部星辰都坠落了,我还是回到了你面前。我们之间的账,必须清算干净——否则,我又怎能瞑目?”

话音未落,只见那只掠过了禁城城墙的巨鸟颓势毕露,翅膀磕碰上了城楼,几乎一头栽倒在地上——果然,那种骇人的力量只爆发了一瞬,随即便告衰竭。

听到那样清冷利落的回答,黑暗里的声音笑起来了,低声喃喃道:“是啊……这一次,我一定要紧紧抓住你,再不让你逃出我的手掌心……”

“迦楼罗金翅鸟。”旁边的男子开口,一向冷漠的眼神也凝重起来,低声道,“不可能……没有如意珠,迦楼罗怎么可能还飞得起来?”

一语毕,神庙里便再也没有声音。漆黑一片里,只有不知何处来的风在暗涌,带来凌厉巨大的杀机,帷幕在黑暗里重重叠叠涌动,凝成吞噬一切的旋涡。

“那是什么?”女子低声,难掩震惊。

茫茫六合,杀机暗涌;天上地下,俱归寂灭。

在迦楼罗振翅起飞的一瞬,高耸入云的白塔上有两个人霍然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