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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龙战 第三章 梦中身

无论走出多远,只要顺着这一线,便能返回彼此身旁。

他将戒指戴在她的手指上,低声嘱咐。透明的引线脆弱而纤细,一头连着他的拇指,另一头连着她左手的无名指,仿佛轻轻一拉就会断裂。但她知道这种无形的线不同寻常,会无限地延展,哪怕从云荒的一头到另一头。

“好。”她转动着那枚小小的戒指,心头忽然便是一定,不再犹豫,“那就到了路的那头再见。”

“一切完成后,就顺着这根线回来。”

苏摩只是对着她微微一颔首,便隐没在白光之内。

“会。”傀儡师微笑起来——那一瞬间,不知想到了什么,他从手上褪下一只引线已经断裂的指环,拉过白璎手里一直攥着的那根引线,打了一个结。

她也不再迟疑,向着另一处的白光举步奔去。

“好。”虽然暗夜里想到要孤身前行,不免有一丝的畏惧和茫然,但是明白这是此行的必然使命,她依然点头应承,扬起脸,想了想,又问,“在路的那头,我们会再见吗?”

踏入光中的一瞬,凝滞的空间仿佛忽然动了。她看到那一点光在不停地扩大、扩大,恍然将她全部包围。就像是天门开了,她恍惚中看到白光的周围有流云如水般翻卷,五色绚烂,梦幻一样的美丽。她听到有无数美妙的声音在歌唱,恍如天籁。

“只能到这里了,接下来我们宿命中要做的事情是不一样的。”苏摩的声音却是在耳边传来,“我要去龙神那边,而你,要去解开星尊帝留下的那个封印——从此刻开始,我们不再同路。”

在白光的中间,有什么景象在一幕幕地转变。

她只看得一眼,依稀又看见那双眼睛在白光里浮现,对着自己微笑了一下。

她仰着头,看着那光、那色、那景象,忽然间有些神不守舍。

——那一处白光,正是那双眼睛消逝的所在。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奔走,意识忽然间就变得模糊。她低下头,看到了自己的手——居然隐隐透明,进而一分分地变得稀薄,如即将散去的雾气。她本是灵体,凝聚成形,而此刻,在奔向那点光亮的途中,她居然看到自己在慢慢涣散开来。

她下意识地跟过去,苏摩却摇摇头,指给她看:“你该去那里——我们的路不同。”

然而,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痛苦。她的心居然是平静的,仿佛是在迎接一场宿命。

借着光亮,白璎在一瞬间看到了苏摩身上正在愈合中的伤口,虽然已经靠着幻力进行了催愈,依然恐怖得超出她的想象。她吃惊地想问什么,然而在那时候苏摩却放开了牵着她的手,径自走向其中一处光亮。

她其实已经感觉不到自己是在奔跑,然而四周的景象的确是在平缓地向后移去——不知何时,她周围不再是一片漆黑,而浮现出了各种奇妙的景象。

说话间,又不知道走了多久,那两点依稀可见的白光终于慢慢扩大,宛如地道不远处的出口,青钱般大小,透出淡淡的亮光。

最初,她仿佛在一条长得看不到底的镜廊上奔跑,脚底、四周,映出的都是一个个一模一样的自己。以各种角度、各种姿态,重复着同一个动作。

“那双眼睛,我是看不见的——就如你听不到龙的声音。”苏摩却毫不惊讶,淡然回答,“在这里,我们只能各自听从各自的召唤,奔赴各自的命运。”

渐渐地,镜子里的“她”开始有了自己的眼神,好奇地相互顾盼。

“苏摩!你看到没?”白璎终于忍不住叫起来,一把拉住前面走着的傀儡师,“眼睛!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

她诧然地看着,有做梦般的不真实。然后,她看到那些镜子里的“自己”的动作开始脱节,慢慢地自行活动起来,不再跟随着她做一样的举止。“她们”仿佛脱线的木偶,开始自顾自做出各种举动——她们背后的景象,也随之换成了各种不同的时空。

“你来了。”只见暗夜里,那一双眼睛对着她眨了一下,依稀有喜悦的神色,轻轻地说了一句,然后再度隐去,消失在远处的那一点白光里。

她看到“她”坐在一艘巨大的木兰舟上,领着船队远航深海,天风吹动她的头发。

忽然间,她听到有人轻轻地笑,不由得惊讶地回首。

她看到碧绿的水如同蓝宝石在头顶荡漾,水底珊瑚如同树一样扶疏,七色海草深处,依稀有鲛人在歌唱。

他往前走了几步,白璎手上的引线便绷紧了。于是,两个人一前一后,继续着这样的沉默跋涉。

她看到一个鲛人将一把长剑送给了一个黑衣男子,指着遥远的陆地,说着什么。

顿了顿,仿佛补充一般,又道:“起码现在,我,不想死。”

她看到一支箭呼啸而来,穿透她的肩膀,她策马驰骋在万军之中,叱咤凌厉,身侧有人和她并骑,他们所到之处无不披靡。

“不用。还死不了……”苏摩在黑暗中回答,只是继续往前方的光亮处走去,“只要我不想死,就不会死。”

她看到自己坐在高高的王座上,殿中万人下跪,八方来朝,声音震动云天。

“伤得如何?”顺着血流的来处,她在黑暗中惊乱地探寻着伤口,摸到了满手的血——他全身竟然有九处伤口!伤口上贯穿着细细的线,想来是他用引线硬生生将那些恐怖的伤口缝合起来。脑中浮出偶人阿诺痛苦的模样,她知道此刻苏摩的痛楚必不在此之下,惊惶失措,连声音都变了:“别动!快坐,包扎一下!”

“皇天后土,”她听到一个似乎熟悉的声音在低沉地说,“世代永为吾后。”

“你受伤了?”那一瞬间白璎想起了困龙台上那个傀儡偶人全身是血的样子,恍然明白——是的,如果阿诺都已如此,镜像的本体又怎么可能无恙?穿越地狱之门,进入水底结界,他只怕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而他竟然什么都没说,就这样在暗夜里牵着她走了这样长的路。

——她看到一枚银色的戒指戴上了她的右手。

“你怎么了?”她急切地问,回身一把抓住他,想查看伤势。然而四围漆黑,远方依稀的光无法照亮这里的死寂,只有冰冷的血的腥味在暗夜里弥漫。

“阿琅!阿琅!愿吾死而眼不闭,见如此空桑何日亡!”

“苏摩!”虽然他语气平静,白璎却察觉到有冰冷的液体顺着他的手流到自己的手心,她诧然回顾,将手放到鼻下一嗅——竟然有血的腥味!

白光里忽然回荡起一声厉咒,响彻了这个凝定的时空,令一切震动起来——是什么样的愤怒?穿越七千年依然不曾熄灭!

“我们已经在结界里行走了很久。”苏摩凝视着那两点依稀可见的白光,抬起手指着前方,“从那里走出去,便是封印——你的力量无法穿越地狱之门,所以我带你来到了这里。可是,接下来解开封印的事情,我无法再帮忙。”

就在那个瞬间,她看着镜中无数个自己,忽然明白过来了。那不是她……那不是她!镜子里的每一个影像,都是另一个人——那是……

龙?白璎忽然发觉,走了那么长的路,居然再也感觉不到地底的震动——仿佛那条愤怒挣扎的巨龙已经安静下去。他们,此刻到底是在哪里?

“白薇皇后!”她忽然惊呼起来了,指着镜中的自己,“你是白薇皇后!”

苏摩默默摇头,仿佛倾听着什么声音,淡淡回答:“龙在告诉我。”

“咔啦啦”一声响,无数的镜子忽然一起碎裂了——所有的记忆轰然坍塌,恍如银河天流席卷而至,将她推向那点白光的出口。她在无数的幻象中,穿越了几生几世的记忆,忽然间淹没,忽然间又从那些破碎的影像中浮出来。

“你怎么知道?”再也忍不住地,白璎诧异地脱口,“你来过?”

她穿越了那一点白光,忽然发现眼前换了另一个世界。

“在那里。”苏摩停了下来,长久地凝望着前方的光亮,“封印。”

那是纯白色的世界,茫茫一片,空洞无比,唯独中心有一条巨大的金色锁链,仿佛从天而降一般垂坠,贯穿了这个世界,不知始,不知终。这个白色的世界在震动,一下,又一下,仿佛是在一个心脏里跳跃着。而那颗愤怒的心脏,却被系在金索的另一端。

——那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又看到了水中那一双漂浮的眼睛。然而等眼睛恢复了视觉后,她才发现那只是两点极其遥远的光亮。

白璎顺着那条金索往上看去,看到锁链上有一个六芒星形状印记,在闪着刺眼的光。金色的印记旁边,有飞翼的形状——细细看来,那双翅膀却是人手所烙下的印迹,不知多少年前,有某一双手交错着十指,雷霆万钧地在金索上结下了这个封印。

这样沉默地跋涉不知道经过了多久,在白璎忍不住开口问“到底要去哪里”时,眼前忽然出现了两点漂浮的光亮。

带着双翼的六芒星?和她的戒指多么相像!

黑暗中他紧握她的手,鲛人的肌肤依然毫无温度,然而她却感觉到了他心脏在急速地搏动——那是这一片黑暗的死地里唯一的“生”。她默不作声地随着他的牵引一路向前,盲女般无所适从。四周是一片虚无的黑,仿佛时空都已经不存在。

白璎下意识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右手,是一模一样的那枚银色戒指。而左手,是牵引着她的那条引线——她忽然一惊,发现自己已然重新凝成了虚幻的形体,恢复了自己的意识。

那是盲人的本能。

有一双眼睛,就在这虚无的白中,宁静地看着她。

她不由自主地跟着往前,诧异在这样无论眼睛还是心目都无法看到东西的地方,他如何还能这般行动自如——然而她瞬间便想起来了,在这个鲛人的少年时期,曾经有过长达上百年的真正什么都看不到的日子。

在第一眼的对视之后她就明白了,那双眼睛,是她前世的眼睛。

“走。”不等她发问,耳边的声音吩咐,在黑暗中拉着她往前走去,“跟着我。”

——隔了几千年的时空,终于能这样与她相对而视。

那个近在咫尺的声音让她惊得一颤——什么?那是苏摩?苏摩没事?!

“等了你很久。”那双眼睛看着她,微笑起来,“空桑都亡了,你才来。”

黑暗中,忽然一只手悄然伸过,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低声道:“这里。”

“白薇皇后!”她终于忍不住对着那双眼睛低低惊呼起来,“是您?”

她在慌乱之中四处寻找,然而却是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在空无的深渊底下盲目地摸索:“苏摩……苏摩!你在哪里?”

那双眼睛依然微笑着,凝视着她,带着某种叹息和感慨的表情。忽然间一个飘忽,就停在了她的掌心。秋水般湛亮,大海般安详,这样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没有说话,仿佛想看出这个后世之身的一切。

没有回答,她随着水流浮沉,大声呼喊,感觉自己的声音在不受控制地发抖——是的,他……他去了哪里?是不是……是不是已经被吸入了那一线黑暗之中?

那一瞬间她只觉得安心,仿佛所有的心中想法都被对方了解。而那样平静舒缓的心情,是自从飞跃下白塔后近百年来,再也没有过的。

“苏摩,”她脱口惊呼,四顾,“你在哪里?”

然而终究想起了这一次的目的,她开口打破了这一刻的沉默:“白薇皇后,请您借我力量,让我打开这个困住龙神的封印吧!”

这是哪里?没有风,没有光,只有漆黑一片的虚无的水。那一瞬间她几乎有种时空已经终结的错觉,然而手心里握着的那条引线却是真实的,在她无所适从紧抓的时候,忽然间微微紧了紧,仿佛黑暗的彼端,有人在微微致意问好。

“借给你力量?那是自然的……只有你能继承我的力量。”那双眼睛在她掌心看着她,不知为何有悲悯的神色,看了许久,忽地开口,“可是,我的血之后裔啊……你那样年轻,却已经是冥灵之身了吗?”

白璎站在苍梧之渊水底,茫然无所适从。

“是的,”那一瞬,白璎低下头去,“在九十年前,我已经死了。”

然而只是瞬间,这双眼睛便已远去,变成水底幽幽可见的两点光亮。

“那么,你是虚幻,我亦是虚幻。”白薇皇后的眼睛飘浮而恍惚,那双经历过无数苦难的眼睛里隐藏着叹息,“没有了实体,你拿什么承载我的力量呢,我的血裔?”

“谁?”她急切地转头,寻找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你是谁?”

如冰雪当头泼下,白璎忽然间呆住。

去哪里?她来不及问,手上引线一动,一股温和而强烈的力量忽然从乱流中涌来,一下子将她扯出即将进入的深渊——她在瞬间远离了那一线地狱入口的黑暗,不知落到渊底何处,然而周围的水流显然已经平静许多,也不再充斥着邪气。

白薇皇后叹息着问:“白之一族,还有别的嫡系女子吗?”

“傻孩子。”漆黑的水底,忽然浮现出一双清冷的眼睛,漂漂浮浮地看着她,“你终于来了……快去那里吧。”

“没有了。九十年前,白族被沧流帝国灭族。皇后,是我葬送了全族人。”白璎低声回答着,忽然间因为羞愧而微微颤抖,“所以,现在我无论如何都要将空桑挽救过来!不,不只是空桑,还有海国……甚或还有冰族。我希望能有新的平衡,让各族都好好地繁衍生息,让云荒不再是现在这个样子!希望您成全我……把力量借给我!”

谁?白璎在巨浪中勉力保持着自己的身形,瞬间回头四顾。然而瞬间她就发现了异常:这个声音,是没有来源的。就仿佛忽然在四面八方同时传来一样,虚无缥缈。

听到这样急切的话语,那双眼睛凝视着她,没有说话。

“唉……”忽然间,漆黑一片的水里,她听到一声轻微的叹息。

那是这个血裔的愿望吗?如此强烈,如此坚定。

可若是不松手,又能如何?最多,一起堕入炼狱。

然而,冥灵是不能转生的,他们在死时靠着自身的念力,拒绝进入轮回,用死前的信念维持着死后魂魄不散,成了三界之外的游魂——他们是没有将来的一群。若有朝一日心愿已偿,冥灵便会如烟雾般消散在六合之中。

只要稍稍一松手,便是堕入炼狱。

这样的虚无,是无法承载“后土”的力量的。

巨浪涌动,将她推向那一线漆黑。她用尽全力对抗着来自地狱的力量,想拔出光剑斩杀那些充斥着的恶灵,然而身在虚空居然无从发力。她的身形不由自主地随着潜流往底下漂去,却下意识地将手上的线一分分地扯回。她不知道苏摩是不是已经被卷入到那个裂缝中去了,她只是极力拉着那条引线,不放松分毫。

“对……对了!我还有一个妹妹!”忽然间,白璎冲口而出,“还有白麟!她……她有形体!”

她终于相信了那个远古的传说:是星尊帝劈开了炼狱,放出九泉之下的恶灵,汇集成了这苍梧之渊!那样强大而恶毒的力量隔绝了所有人,永远封印着龙神和他的皇后。

“白麟?她是什么样的人?”那双眼睛微微合了一下,似乎对这个名字的所有者在进行着遥感和推算,片刻沉默,眼睛睁开了,里面却有更加哀伤的表情,“那个鸟灵也是我的血裔?为何如此……白之一族,竟然都已经沦入魔道了吗?”

那,的的确确,是地狱的裂口!

“魔道……是不可以承载的吗?”白璎诧然,分辩道,“可她是有形体的!”

她坠入了苍梧之渊,只觉得四周漆黑如铁,水更是冷得像冰。那些黑色的激流在呼啸,似发出苍老的笑声,形成巨大的旋涡,往最底下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中流去——那一线黑,白璎只看得一眼便悚然心惊。

“我知道。她是将心魂和阴界的魔物结合,从而获得了新的躯体。”白薇皇后凝视着虚空,眼睛里有叹息的神色,“魔,也并不是不能继承我的力量——‘护’的力量并没有魔神之分,若要传承给白麟,不是不可以。只是……”

不,这根本不是水……而是充溢着死气的恶灵!

那双眼睛忽然凝定了,有冷肃的光,语气也忽然变得严厉:“只是她的心,也已经被魔污染了!我的力量,并不能传给满心恶念的魔——无论是不是我的血裔,有这样心魂的人,是注定不能继承我的!”

——冥灵本是不需要呼吸的,然而这瞬间的感受,就如常人在水下窒息一模一样!

那一瞬间,这双一直微笑的眼睛里有冷芒四射而出,震慑了白璎。

她直线般地坠落,黑色的浪兜头将她淹没,瞬间就无法呼吸。

“护的力量,不能交给这样的心。”白薇皇后冷然回答,“宁可永闭地底,也好过如此。”

随着他的下沉,她手中仅剩的引线蓦地重新往下一顿。然而她根本没有松开手,反而将全身的力量都用了上去,不顾一切——那一刻,水下那巨大的力量,顿时将她如断线风筝一样地从困龙台上拉了下去!

听到这样的拒绝,白璎忽然间没了主意,定定看着掌心上那一对飘浮的眼睛——来的时候,无论是她,还是真岚,还是学识最渊博的大司命,都没有想过会遇到这样的问题。他们都以为只要血缘不断,无论生死都可以继承上一代的力量,来打破这个封印。

就在苏摩重新没入深渊的刹那,白璎终于听清了他的怒吼。

然而,白薇皇后却说:没有实体的冥灵,无法承载她身上的力量。

“放手!”

如果她无法获得力量,就无法打开龙神的封印——空桑和海国之间的盟约,已不能完成。回去要如何和真岚他们解释,又如何对苏摩交代?他们约定在路的尽头相会,然而她却连走到那个终点的力量都没有了。

浪只是将潜入水底的苏摩抛上来一瞬,随即重新将他埋没,仿佛地底有巨大的力量拉扯着他,如影随形。

她在刹那间不知转了多少念头,忽然有了决定,却仍有一丝犹豫。

在她以为这最后一根引线会断裂时,巨浪忽然再度涌起——浪尖上,她看到苏摩苍白的脸。恍惚中她看到他对自己大声叫着什么,脸色焦急而恐惧,然而她却一时听不真切。

那样重大的决定前,她想寻求旁人的意见。然而她在下意识中拉动引线时,那条线却是纹丝不动。白璎吃惊地看着那条纤细的引线,发现在这个雪白空洞的地方,这条线不知消失于何处——如那条垂落的金索一样,看不到终点,也没有长度。

“苏摩……苏摩!”她恐惧地对着漆黑的深渊呼喊,不顾一切地将所有力量凝聚到剩下的唯一一根引线上,却不顾自己也即将随之跌入。

只有震动越来越剧烈,让雪白的空间都战栗不已,仿佛大地的心脏已经到了无法负荷的地步——那是龙的咆哮和挣扎吧?千年的屈辱和困顿,已经让这大海之神变得如此疯狂愤怒,带着毁灭一切的火焰。

怎么?难道连阿诺都知道主人危险已极,不愿再与之同休戚了?苏摩……苏摩他在底下,到底遇到了什么样的危险?

她不敢想苏摩如今又是如何,用力地拉动着那条线,想知道彼方人是否安好。

“苏摩!”在第九根引线断裂的瞬间,她看到偶人的七窍里流出了殷红的血。那一刻,阿诺忽然自发动了起来,用力一挣,居然挣断了最后一根连着他颈关节的引线。偶人眼里有恐惧而阴郁的光,“咔嗒咔嗒”,它连着倒退了几步,远远离开了台边。

仿佛知道她的想法,那双眼睛微笑起来了:“你找不到他。”

深渊底下的潜流在呼啸着,然而僵持中,一根接着一根地,那些引线都断了!

看着她诧异的表情,白薇皇后叹息:“现在你们站在两个不同的位面上,即使只隔一线,又如何能碰面?就如天光云影,永远无法重合——亦如你我,如今虽站在这里对话,可之间已是七千年的距离。”

手蓦然往下一沉,她来不及惊呼,立刻闪电般探身出去,双手抓紧了另外九根引线!然而她的大半身子也已经被拉出了石台,在风浪中摇摇欲坠。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持多久,只是用尽全力拉住那些线,知道手心握着的是另一人的生命。

白璎悚然心惊,忽然觉得有冷意直侵入骨。

寂静中,“啪”的一声轻响,有一根线忽然断裂了。

那双眼睛里闪过凌厉的光芒,忽地厉声:“回去吧!虽等你七千年,却不能将力量传承给你——这也是宿命。当初,是他一手铸成空桑的厄运,如今既然云荒已倾,我也不必为此再费心了。”

僵持之中,偶人阿诺仿佛感到了痛苦,脸色扭曲起来,全身关节咔咔作响。显然,作为“镜像”的傀儡,已经感觉到了水下主人的危险。白璎丝毫不敢松懈,用尽全力,维持着手上的平衡,不让引线那一端的苏摩失去联系。

白薇皇后瞬忽飘去,然而白璎急切之间忽地探手,竟将那一对眼睛抓入手中——

纤细的线在瞬间绷紧,僵持停顿了几秒。

“皇后!我愿成魔,”顾不得失礼,女子双手合十,低声断然请求,“我愿成魔!请将力量借我!”

一股巨大的力量沿着纤细透明的引线传递上来,她在瞬间被拉得跌倒在困龙台上,死死攀住边缘才不至于跌落深渊。那个刹那她将引线在手上绞紧,不顾这些锋利的东西会切割她的灵体,只顾将力量提升到最大。

那双眼睛忽地凝定了,注视着后裔的脸庞。许久,那双眼睛里没有表情,只是道:“那很方便——下一个位面,便是阴界黄泉,其中恶鬼魔物无数。你只要跃入其中,以魂饲魔,便能获得新的形体。”

那一瞬白璎来不及多想,腾出手抓住那些透明的引线,用尽全力往上提拉。

随着她的话语,雪白的空间里,忽然裂开了一线,透出无穷无尽的死气和邪异。

苏摩?是苏摩遇到了危险,在召唤她吗?

那双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声音也是漠然的:“你想清楚了。冥灵,不过是有一个永恒的‘死’罢了;而一旦沦入魔道,却是一场无涯的‘生’。”

白璎一怔,下意识地捉紧手中的偶人,不让它逃遁。忽然间感到那些引线被剧烈地扯动了一下,似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猛然攫住了引线那端的人,往地底拉去。

白璎已经走到了阴界裂口边上,听得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却颤抖了一下。

白璎霍然长身站起,也不顾等待苏摩上来,便要投入渊底,去追寻那个声音——然而,在她站起的瞬间,阿诺似已知她的心意,忽然自己动了起来,微微一挣,竟要从她手中挣脱,不愿和她同赴黄泉!

“你将再也无法回到无色城,也无法回到世间,你要以血和腐尸为食,永远与肮脏、杀戮为伴——直到魔性将你的神志侵蚀殆尽。那之后,便是一只凭着本能蠕动的恶灵了,而且,永远不会死。”看着血裔眼里掠过的一丝恐惧,白薇皇后的话语冷静锋利,“我的一个后裔已经成了魔,另一个也要成为魔吗?”

那样温和而亲切,传入她心底,如同那双眼睛里的光芒一样亲切而熟稔。是谁在叫她……那般的熟悉?那样莫名的亲切,没有丝毫邪魅的气息。

“我不会玷污白族的血。”白璎紧紧交握着双手,咬牙回答,眼神却坚决,“到时候,等六合封印解开,帝王之血复生,等到所有的事情都已完成,真岚……”她吸了一口气,抬头望着某个方向,眼神坦然,“真岚他会杀了我——他必不会让我受苦。”

忽然,她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一句话:“来呀!”

那个陡然而出的帝王名字,让那双眼睛里的光凝定了一下。

白璎急切地顺着那些引线看去,想知道此刻水下的情形。但巨浪滔天,哪里能看清?在呼啸而过的风浪中,她忽然又隐约看到了那一双漂浮的眼睛,在漆黑的浪里一闪即逝。

“真岚……”听得那个名字,仿佛想起了什么,皇后轻微地叹息。

然而,只有怀里那个小偶人无声地看着她,带着诡异莫测的表情。

不等白薇皇后回答,冥灵女子已经将手探入那道冥界的裂缝,回头对着那双眼睛一笑:“等着我变成魔物回来吧,皇后——记住,你答应把力量借给我的!”

“苏摩!”她看不到那些透明的引线落在何处,忍不住对着深渊大喊。

然后,便是纵身一跃。

虽然知道苏摩拥有惊人的力量,自己也是冥灵之身,然而跌入了这一方时空的裂缝,她恍然觉得这些力量突然就渺若草芥——不知道是否能活着走出这一线之天,也不知道是否就这样永远消失在这凝固的时空里。

一生中,她曾有过一次这样“飞翔”的感觉。

抬头看,头顶是无天无日的惨白,白璎恍然间有种说不出的恐惧。

她至今怀念那一刻伽蓝白塔顶上的风。那些风是如此的温柔凉爽,托着她的襟袖,仿佛鸟儿在里面扑簌簌地拍打着翅膀,活泼而欢跃。她仰面从万丈白塔顶上坠落,神色却安宁和平,瞳孔里映着云荒蔚蓝的天空、洁白的浮云。

“苏摩!”她有些失神地扑到困龙台边,失声往下看,只有漆黑的大浪从下涌起,呼啸卷成巨大的旋涡,然后消失在地狱的缝隙里。而人,早已不知被卷入何处。

那种安宁的、轻松的感觉,是她一生里仅有。

白璎尚未来得及回答,只觉手中的引线蓦地一沉,似乎是被一下子拉长到了极限,然后那些无形无质的引线便在巨浪中漂漂转转,再无声息。

然而奇怪的是,在堕入地狱的瞬间,她却再次感受到了那种涅槃般的喜悦。她的身体,忽然变得轻灵而空明,仿佛不再受到任何拘束。

通体被金色火焰包裹着,宛如一条金色的巨龙霍然跃入深渊。

奇怪的是,地狱里什么都没有。没有邪灵,没有恶鬼,没有呼啸而来吞噬她灵体的魔物——当她从时空的裂缝中纵身而下时,漆黑包围了她,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坠落,看不到底。她期待着能直接落入一只魔物的口中,从而同化,然而不知道坠落了多久,周围却只是一片虚空。

金色的火焰在这短短几句话之间更加猛烈,几乎将傀儡师整个人都包围,苏摩只觉体内的催促再也无法拖延,只来得及说一句“若引线一动便立刻引我上来”,便足尖一点,跃入苍梧之渊最深处!

虚空里,隐约有一点一点的金光浮动,仿佛萤火。

不等她答应,苏摩将偶人塞入她手中,短促地吩咐:“替我看着阿诺。”

在她凝神去看的时候,这些金光忽然又浮动着变幻开来。这次她看清楚了,居然是满空开合着的金色贝壳!里面吞吐着光亮,忽聚忽散,绚丽无比。这个空间在震动,而每震一次,这些金色的浮光就随之变幻一次,在那些浮动着的金光中心,悬浮着一颗明珠般的东西,发出幽幽的光。

他不能再拖延,道:“我先下去,你在这里等。”

——这,便是地狱里的景象?

“那是幻火……烧不到我。”背上只有剧痛却没有炙热,苏摩忍痛短促地回答,然而胸腔中的心跳得越发厉害,似乎他的躯体再不前去,它便要自行跳出奔走一般——是地底的龙神感应到了自己的到来,已经急不可待了吗?

她看得呆了,直到在某个坚硬的实体上停止了坠落的趋势,才回过神。已经落到底了吗?她的手摸索着接触到地面,触手之处冷而坚硬,宛如金铁铺就,之间有密密的接缝。

腾龙文身之处剧痛,仿佛有什么要破开血肉冲出。背后衣衫“哧啦”一声裂开,金色的火忽然笼罩了苏摩,火光中隐约看到一只探出的利爪。

“小心!”忽然间,她听到有人厉声喝了一句。

金色的火,居然无声无息地在傀儡师背上燃烧起来!

苏摩?苏摩的声音?她惊诧得几乎脱口而出,然而不等她站起来,地面忽然裂开了——黑暗中,她感觉到有巨大的利剑当空刺来,带起凌厉的风。她在空中转折,回手一劈,想借势避开那带着可怕杀意的一击。

白璎回头看到他,忽然脱口惊呼起来:“火!苏摩,你背上有火!”

然而奇怪的是,她只是轻轻一提气,整个身体瞬间便飞上百丈上的虚空。背后有嘶吼声,空气中回荡着巨大的力量,满空的金光都在剧烈搅动。

然而苏摩只是从背后紧紧扣住她的肩膀,却没有说一句话,他的身体微微发抖,心脏在更加急促地跳跃,有另一种力量在冥冥中召唤着他,近在咫尺。背上仿佛有烈火在烧,文身之处越发火热——那样的痛苦,在记忆中只有一次可以比拟:幼年时开膛破腹拿出阿诺,再劈开尾鳍塑出双腿之时。

那样的力量在空气中交错回荡,让白璎惊得呆住——那是她方才的随手一击?那样瞬间释放出的惊人力量,居然来自于她手中?

“水底下的绝不是邪魔……我能感觉出来!”然而温婉的太子妃这一次却罕见的固执,她凝视着底下的黄泉之水,“我要下去看一看……我一定要下去看一看!而且封印不解开,龙神也无法挣脱束缚。我们这次不正是为此而来?”

到了这里,她身上的各种感官似乎突然敏锐无比,不用眼睛,不用耳朵,她瞬间就知道了黑暗中有什么庞然大物再度逼近——该躲开吧,先去刚才金光最密的地方看个究竟,这里究竟是哪里?

“那是……”苏摩没有回答,忽然有一种苦笑:为何还不闭呢?既然已经看到了空桑的覆灭?白薇皇后,你为何还不瞑目?是否你心里尚有不甘,在等待着白璎的归来,然后想借着她的神魂复生?

念头一起,她甚至没有动一下身形,忽然便转瞬移到了金光之中。

那人?白璎微微一惊:“你也看到水里那双眼睛了?那是谁?”

她诧异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和双脚——这样迅速的移动,早已超出了她的极限。这个灵体,似乎再也不归她自己所有,它随着她的意念随心所欲地移动变幻,发挥惊人的力量,仿佛是一个附身的魔物。

“不要下去!”苏摩眼里的碧色是奇异的,仿佛看着极远的地方,然后渐渐凝聚起来,看到了她脸上,喃喃道,“不要下去。那人在底下等着你,你若下去了……”

魔物?自己,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入魔了?

“不要!”在白璎想要纵身潜下一探的时候,忽然被人从背后一把拉住。她吃惊地回过头,看到的是苏摩的脸——那样焦急恐惧的神色,让她忽然间有某种异样。

闪电般穿梭来去的念头,让她心里不知是惊骇还是惊喜。然而一边想着,在看到身侧金光中那一颗“明珠”时,她忽然惊叫起来,将所有疑问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当这些幻象从眼前消失的时候,他却看到空桑的太子妃正站在石台边缘,正要朝着深渊纵身一跃!

不,那些不是金色的贝壳……而是无数金色的鳞片!

时空就此永远地凝定。

黑暗中,盘绕着一条巨大得可怕的龙,开合着鳞片,扭动着身躯,吞吐着火焰——然而让她惊呼的是,巨龙护卫着的那一颗“明珠”——那,那居然是——

血染红了石台,地底下龙的哀号更加清晰,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岩壁,似乎为死去的女子痛哭。忽然间一个大浪从深渊涌起,瞬间将那袭白衣卷去。

“苏摩?!”

他看到黑衣帝王开始低沉地祝诵,召唤天地之间的六合之力,无比强大的力量在他手中凝聚——深渊裂开,那双明亮的眼睛慢慢沉入漆黑的水底,最终消失不见。帝王催动力量,那一道裂渊又一分分地闭合,最终只得十丈宽。

再也顾不得什么地狱、什么魔物,她脱口惊呼,定定看着金光凝聚之处,心胆欲裂。是的,那是苏摩的头颅!就这样被巨龙盘绕着,护在中心!

瞬间,风起,浪涌,巨大的声音在地底呼啸着,血在一瞬间溅满了虚空。

她的躯体再度随着她的意念瞬移,她的手指在瞬间就接触到了那颗头颅——鲛人深蓝色的长发拂在她手上,然而碧色的眼睛合起了,绝美的脸上有某种已经凝定的从容淡然。白璎看着这一颗被斩下的头颅,忽然所有意识都变得空白——这样熟悉的脸,有着世间无双的绝美光辉,然而脸上最后一刻的表情却是如此陌生。

凌崖而立的帝王黑衣翻飞,沾满血的手心握着那一只临死前退还给他的“后土”神戒,将白薇皇后的眼睛剜出,沉入深渊,低沉的声音中带着某种毁灭性的疯狂:“那么,你就在这里和蛟龙一起永远看着空桑吧……我必不让你的眼睛在空桑亡故之前化为尘土!”

只是一瞬间,便已如此?他……他便已经死去?!

帝王的手瞬间探入,竟将皇后不瞑的双目挖出!

“你回不到他那里……哪怕只有一线之隔。”

“薇儿。我斩下了那个海皇的头颅,灭了海国。为了这些,你如此恨我,”他听到那个黑衣的帝王用某种非常熟悉的语气,说着这样的话,“那么,就如你所愿吧!”

恍惚间,片刻前白薇皇后的话回响起来,那样不经心的短语,如今听来却是惊雷。

他恍然明白,这是她临终发下的誓愿。

“苏摩!苏摩!”她将他的头颅捧在手中,不敢相信地低语,连身边那些金光已经再度活动和凝聚她都没有感觉——不是说只要不想死便不会死吗?为何只是短短一瞬,便成了这样?是因为穿越地狱之门已经透支了所有力量,所以一进来就被疯狂的龙神所杀?

“愿吾死而眼不闭,见如此空桑何日亡!”

这里,原来便是路的终点?

那只手沾满了血,颤抖着握紧了那一枚戒指,然后轻轻覆上女子已然无神的眼睛。然而,那双明亮锐利的眼睛却至死不瞑,愤怒地凝视着虚空,湛如晴天。那是斩断一切关联后,依然永不原谅的眼神——

她凝望着那张从少女时期就无比熟悉的面庞,忽然间再也控制不住地哭出声来:“苏摩!”

血洒落在那枚“后土”神戒上。戒指极其缓慢地上升、下跌,最后落入了一只带着同样款式戒指的手里。

“快躲!”暗夜里有火光闪现,耳边却是听到又一声厉喝,“待着干什么?”

那枚银白色的戒指从断裂的手指上滑落,在虚空里旋转着慢慢上升,划出优美的弧线。戒指上蓝色的宝石折射出夺目刺眼的光,血珠一滴一滴飞溅满了空气。一切忽然变得如此缓慢。那一瞬间,天地间没有丝毫声音。

苏摩的声音?!白璎看着手中那颗头颅,然而被斩下的头颅毫无表情,也没有开口说话。她惊在当地,怔怔看着手心里的头颅,根本不顾黑暗里迎面扑来的熊熊烈火。

他吃惊地站起来,想努力分辨清楚。然而仿佛追溯忽然间变得艰难,他“看到”的所有景象在一瞬间变得极其缓慢。

“快躲开!”苏摩再度厉喝,声音已经焦急万分,“龙发狂了!”

那一瞬间他几乎要脱口惊呼出来。是虚像,还是真实?还是因为在同一地点,在用心目看来的时候,隔了七千年的两张脸,重叠在了一起?

然而她站在原地捧着头颅,居然没有来得及转身。眼看自己守护的东西被闯入者拿走,龙爆发出了狂怒的呼啸,扭转巨大的躯体撞击着禁锢它的空间,对着她吐出红莲烈火,转瞬将闯入的白衣女子吞没!

——白璎?那……居然是白璎?

“白璎!”暗夜里,苏摩的声音再度响起,“你疯了?快躲开啊!”

苏摩没有去看那只戒指,只是震惊地看着瞬间抬起脸的女子。

然而声音未落,那一袭白衣沐火而出,似有巨大的力量笼罩着,竟是毫无损伤。白璎站在虚空里,手捧那颗头颅,看了又看,脸色渐渐又变得悲戚起来。是苏摩……那个死去了的人,居然还在继续和她说话,提醒她小心!

铮然作响。一枚细小的指环随着喷涌的血跃上半空,折射出晶莹夺目的光。

“你站在那里干什么?”暗夜里,忽然有风掠过,一只手猛然拉住她扯向一边,“快闪开!”

“并肩百战,得此天下。愧为君妻,终不能共享如此天下!”那个白衣女子忽然抬起头来了,毅然回答——不再是片刻前那样面目模糊,面容已然清晰可见。一语毕,她居然挥剑硬生生将手指斩断!

龙狂怒的火焰从身侧喷过,她直冲出去,跌倒在坚硬冰冷的鳞片上。

他努力想看得更清楚。然而穿越七千年时空的景象已经是如此模糊,他看不清白衣女子的脸,更看不清那个黑衣帝王的模样。

“苏摩?”借着火光,她终于看到了暗夜里身侧的鲛人,不可思议地惊呼出来,“你——你——还活着?!”

是谁?那个站在“黑”位上的人,是千古前的星尊大帝吗?

“哼。”好容易将她拉回,立刻又将手按在了龙颈下的逆鳞上,尽力平息着龙神的疯狂怒意,“我当然活着。”

“竟为鲛人背弃我?你是我的皇后,朕所有的一切都与你共享,这天,这地,这七海——你为何如此?”有另外一个声音在虚空里回响,同样的愤怒、绝望和不甘,“你是我的皇后啊……阿薇!”

“你活着?”龙喷出的火已经熄灭,眼前重新陷入了黑暗,白璎还是不敢相信地低呼,急切地伸手触到了他的手和脸,声音发抖,“你……你真的还活着?”

一声声厉咒回荡在这个凝定的时空里,那样的愤怒穿越千年依然不曾熄灭。他看到台心那个白衣女子对着虚空厉声诅咒,浑身浴血,已然魂魄将散。

“我还不至于被这条发疯的蠢龙弄死。”苏摩双手都按在怒龙片片竖起的逆鳞上,平息着巨龙的愤怒。

“阿琅!阿琅!愿吾死而眼不闭,见如此空桑何日亡!”

然而看到自己的“龙珠”被外人夺走,这条巨龙更加疯狂起来。傀儡师下意识地侧头躲开她的手,冷冷催促:“你拿了蛟龙的什么东西?快扔回去!”

然而苏摩依然只是聚精会神地凝望着虚空,面上的神色瞬息万变。

白璎没有回答,只是急切地沿着他的手臂摸索。直到摸到了右手上那枚连着引线的指环,终于确认了眼前人的真实性,才陡然喜极而泣:“太好了!你……你真的还活着!真的是你!”

那一瞬间,空桑太子妃恍然有一种冲动,便想立刻投身于这万丈深渊之中,追随那一双清亮的眼睛而去。

“怎么了?”被她这样的举止震惊,进来后一直在和怒龙搏斗的苏摩停下了手,有些愕然地看着她——为什么哭呢?即使那一日在神殿顶上,她都没有哭过吧?被他欺骗,被他出卖,被万众唾弃,从万丈绝顶上纵身一跃,她都一直只是那样温柔地沉默着,眼神里有哀伤绝望,却并无半滴眼泪。

然而转头之间,她忽然发觉有一双眼睛在水底看着她,带着某种隐隐的召唤。她霍然出了一身冷汗。然而等到定神再望去,那双眼睛却已经在怒川巨浪中消失不见——那是什么样的眼神?那样熟悉、亲切,似乎几生几世魂梦中看见过。

百年后,他却第一次看到她掉下了泪。

很久,依然不知道苏摩在看什么,白璎似乎微微有些急躁,侧头看向台下汹涌奔腾的黄泉怒川,看着那一条金索的另一端垂入深不见底的水下,默默估计着深度,她伸手捻了一滴飞溅上来的黄泉之水,感受着水中的恶灵,开始做下水一探的准备。

那一刻,心里有惊涛骇浪掠过,令他竟然说不出话。

她霍然睁开眼睛,直视着对面的黑衣傀儡师,想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什么。两个人就这样静默无声地分坐在黑白两色的石台上,仿佛各自都融入了背后的底色里。

“既然你还活着,那这又是谁?”火光明灭中,白璎霍然将怀中抱着的那颗头颅捧起,直递到他面前,“这个,又……又是谁?”

然而这样的寂静中,苏摩这样沉默的凝视,却让她不能安心。

“这是……”苏摩忽然惊住。

白璎不敢打扰,便在另半边白色的地面上坐下,开始闭目静坐,恢复自己在片刻前的遭遇战中消耗的力量——潜入苍梧之渊解开封印,释出龙神,这是如何艰难的事情,她并不是不明白。

宛如面前陡然出现了一面镜子,他在镜中照见了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发色,在这个诡异的封印里,他居然看到了自己被斩下的头颅!

他可以看到过去和未来。但,如今他这般神色,却不知道看到的是什么。

他不由自主地接过那一颗头颅,久久注视,恍如做梦:“这、这是……”

他原来尚在用心目进行观测。她知道靠着“心目”来观测外物的术士,往往能看到比常人更多的东西——因为在他们的意念里,被感知的不仅仅是眼睛能看到的世间一切,还有常人看不到的东西:时间。

有一个名字……是的,他知道那个名字!然而,仿佛已经在舌尖上打滚,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转身之间,终于发觉了苏摩这样奇特的眼神,忽然间便是一惊。

“这是纯煌。”

白璎一眼也看到了石台中心的金索钉扣,然而她尝试着伸手解开时,却同样被一种外力推开——和苏摩一样尝试了几次,她最终也明白是封印的作用,霍然一惊,注视着台上的残血,恍然大悟地转过身来,想说什么。

忽然间,有人替他回答了,平静而深沉:“这是纯煌的头颅。”

然而,只由她这般说着,黑衣傀儡师却是一句未答。那双碧色的眼睛是空茫的,似是直视着白璎,却又仿佛看到了不知在何处的彼岸。

“纯煌?”白璎茫然地反问,“是谁?”

“沧流也算是人才辈出,有一个云焕也罢了,居然还有飞廉这样的人才。”刚从一场厮杀中脱身前来,空桑太子妃有些微微的疲惫,“西京在桃源郡的伤势还未愈,半路又碰上飞廉,若不是天香酒楼的魏夫人帮忙,只怕不等我半夜赶去支援,他们便要在半途被截杀。魏夫人是如意夫人的手帕交,说起来,还应谢谢你们复国军。”

“七千年前的先代海皇。”那个声音回答着,“我和琅玕曾经的、共同的朋友。”

苏摩坐在黑曜石的石台上,一身的黑衣将他融入其中。唯独那双眼睛是深碧色的,听得她这样淡淡地说笑,那眼里的神色却有些越发琢磨不透起来。

“白薇皇后!”苏摩在那一瞬间闪电般抬头,碧色的眼里有闪电般的冷光,直视着黑夜,“谁在说话?是白薇皇后?”

孤身引开征天军团,那是多么危险的事情——她却只是这样笑笑地一句掠过。

然而,抬首之间,他只看到一双飘浮的眼睛。

“是飞廉少将。”白璎一边说,一边微微震了震衣襟,有血色从雪白的衣衫上被震落,她忽地笑了起来,“从无色城出来,恰好又看到变天部在到处追那笙他们,我便趁机将他们引开了一部分——反正,这个结界他们也难以追杀进来。”

恍如无穷黑夜中唯一的星辰,平静、柔和而又广博,仰望之心便会不自禁地生出敬畏和爱戴。那条巨大的龙还在咆哮,张开口吐出火焰,然而那双眼睛只是那么一转,看着洪荒中的神兽,微笑道:“龙,是我来了。”

苏摩没有回答,望着从天而降的白衣太子妃,眼神忽然微微一变:“后面有人追你?”

只是看得一眼,这个充满愤怒和躁动的空间就忽然平静下来了。

“正是六月初十——你来得这般早?”白璎看到台上静坐的傀儡师,微微笑了笑,“以你的身手,孤身潜行,一路上定然没什么拦得住。可怜西京带着那笙虽和你一起出发,此刻却还被堵截在康平郡。”

所有怒张的鳞片缓缓闭合,磨爪咬牙的咆哮消失,火焰和怒意在一瞬间泯灭,暗夜里的密闭空间中,巨大的神兽陡然反常地安静下来。漆黑中燃起两轮明月般的光,从半空中俯视着虚空中的几个人——那是龙的眼睛,从金索上方看下来。

苏摩神色一动,却不曾起身迎接。

“七千年。”白薇皇后仿如看着老友,又转瞬看了苏摩和白璎一眼,轻轻叹息。

方才苏摩竭尽全力却无法靠近的那个位置,她却踏入得那般容易。

白璎忽觉手中一空,那颗头颅凭空飘起,转瞬已和白薇皇后面面相对。那双眼睛静静凝视着死去的人,忽然开口:“纯煌,你可安息了——剩下的事,我自当担待。”

松开缰绳,白色天马在结界上空长嘶一声展翅飞回,一袭白衣如同飘雪般翩然而落,在半空中随着风浪飘飘转转,向着那一线裂开的深渊坠入,最后不偏不倚地落在困龙台正中心。

暗夜里,忽然有白光如烈火燃起,照彻虚空。白薇皇后的眼睛缓缓合起。

裂成一线的灰白中,忽然有柔风吹过。

只是一瞬,那颗头颅便在光影中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