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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龙战 第二章 石中火

这个小家伙,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过往啊……

他花了一千金铢,很便宜地将这个残废了的小鲛人买了下来,带回了青王府。那个孩子一路上阴沉而寡言,一语不发。从叶城出发,回到九嶷山青王领地之前,漫长的一路上,这个孩子病重得差点死掉——然而,在垂死挣扎里,孩子居然一声呻吟都没有,一直颤抖地咬牙忍受。

作为青之一族的王,他一向好色,当时是想把这个尚未分化出性别的绝色鲛人收入后宫。然而那个孩子一路上病得太厉害,回到封地就卧床不起,足足一年多才渐渐好了起来。而那个时候,他接到妹妹青玟从白王府里传来的消息,说她所生的女儿白麟因为年纪尚小,不符合入宫的年龄,白王最终还是决定将长女白璎送入帝都册封太子妃——他们两个人筹划多年的事就这样落空了。

那个声音细微而冰冷,如同一柄薄薄的刃,令他一惊。

“白王这个老浑蛋,居然让白璎当了太子妃?”他愤然而起,“空桑的太子妃,必须是流着我们青之一族血脉的!”

“你是青王?”似乎被他的来头震撼,那个血肉模糊的小鲛人忽地动了一下,慢慢抬起头,“那么,带我走吧……几十年了,我终于等到了你。”

“是吗?”忽然,他听到一个声音说,“我可以帮助你完成这个心愿。”

“求我,我能救你。”他以为那个孩子不信,便道,“我是青王。”

那个声音细微而冰冷,依旧如同雨中一柄薄薄的刀刃——他回过头去,竟然看到了那个久病刚愈的鲛人少年站在门外,眼神空洞而诡异。

然而,那个孩子却紧紧抿住了嘴唇,似乎宁愿被活活打死也不肯说一个字。

青王长时间地沉默,上下打量着这个鲛人少年。

“想活下去吗?”在打手们下去喝水的间隙里,他走到那个被捆住的孩子面前,用足尖踢了踢,道,“求我救你。”

伽蓝白塔上的神庙戒备森严,白璎一进入那里,便会由大司命在眉心画上封印,成为“不可触碰”的皇太子妃,不能见任何男人,直到大婚——也只有这样尚未变身、没有任何性别的鲛人,才能进入那一座神圣的伽蓝白塔神庙,接近太子妃白璎了吧?

只是看得一眼,他心里就乍然一惊——那样的容颜,即便是在鲜血的覆盖下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令见惯了天下美色的青王也不禁心动。

在将那个叫苏摩的孩子派上伽蓝白塔神殿时,他就在心里做了决定——无论此次计划是否成功,事后这个鲛人孩子必须除去!

鲜血之下,那一双眼睛如同黑洞,令人凛然恐惧。

此外别的事情都容易。虽然白王宠爱长女,一心偏袒,但若白璎被废,那么按照空桑王室必须从白族嫡系里选妃的规矩,幼女白麟便成为了唯一的候选人。反正也是从本族之中选妃,白王虽然不忿,却也绝不会因此和青族撕破脸。

星海云庭的打手们抓住了那个孩子,为了杀一儆百,便把他拉到庭院里捆住,要在其他所有鲛人奴隶面前当场活生生地打死。鞭子如雨一样劈头盖脸地落下,那个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的孩子却一言不发,毫无畏惧,那张苍白而绝美的面容被鞭子抽得全是鲜血,他也不吭一声。

然而,即使是深谋远虑的青王,也没有料到接下来的事情会急转直下——皇太子真岚居然会维护污名已著的太子妃,坚持立那个不洁的女子为妃;而那个一直安静得有些怯懦的少女,居然义无反顾地从万丈白塔上纵身一跃而下!

在遥远的过去,相遇的那一日,他正在叶城最负盛名的青楼星海云庭里微服寻欢,却骤然听到内庭里传出尖叫和惊呼。据说是一个新买来不久的小鲛人,因为不听调教,又受不了折磨,竟然杀掉了龟奴想要逃跑。

事情脱离了控制,瞬间恶化到了无以挽回。

这个已经极其遥远的名字,霍然从记忆的血池里血淋淋地浮出,提醒他当年做过的种种。那个双目失明的盲人鲛人少年,就带着那样让人心寒的笑容,仿佛又站在了他面前——这是个绝不简单的孩子。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居然能将憎恨和杀意完全隐藏,只是那样对什么都毫不在意地空茫地冷笑。

在看到太子妃飞身跃下时,他的第一反应,便是要杀了那个鲛人少年灭口。

苏摩?苏摩!这个当空炸响的名字仿佛一支呼啸的响箭,洞穿了他心里某一处,让他惊得如噩梦初醒。

但事情再一次转变得出乎他意料。尽管怒气冲天,然而皇太子真岚居然真的如约赦免了那个引起如此大祸的鲛人,只是将其驱逐出了云荒。

那一句厉叱,前来迎接帝都贵客的九嶷王,脸色却瞬间变了!

“放心,我守住了你的秘密。”

然而,忽然一抬头,却依稀听得风里传来了一个声音:“苏摩,你给我等着!”

在被驱逐前,他几次试图暗杀那个鲛人少年,却被其一一识破。在被押解离开云荒的时候,那个鲛人孩子忽地立足,转身微笑着,对他低语:“空桑有你这样的王,真是福气啊……继续努力去抓住你的权杖吧!既然白璎死了,你还有大把机会呢……”

九嶷人从未看到过如此强大的军队,一时间都怔在了原地。只有九嶷王长长松了口气。玄天部的人已经到来,巫抵大人甚至亲自驾驶着比翼鸟前来助阵,那么这一次空桑人试图卷土重来夺取王陵里的六合封印,他也没有多少好担心的了。

那双自行刺瞎的眼里,发出的诡异而恶毒的光,震慑了弄权的藩王。

苍梧之渊对面的九嶷王府门前,巨大的羽翼遮蔽了日光,投下云一样的阴影,狂风在耳边呼啸,军队沿着飞索降落,瞬间乌压压站了一排,军容严整,刀兵如雪,刺眼夺目。

那个卑贱的鲛人孩子……到底心里都想过些什么,又看穿了些什么?

鸟灵那一阵当空厉叱,响彻了整片九嶷山麓。

如果不是这个该死的鲛人少年被驱逐出了云荒,永生不得返回,只怕他首先要做的事情,不是如何暗通冰族为日后做打算,而是先杀了那孩子灭口吧?

然而那一刻,阿诺的脸上,确确实实是闪过了一种莫测的表情,它的小手揪紧了主人的衣襟,嘴角微微裂开。

那之后,过去了近百年……时间的洪流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将所有的一切改变。如今,他已经握住了权杖,拥有了享不完的富贵和生命,稳坐在权势的巅峰上,却忽然凌空响起了一个霹雳,将那个近百年前让他凛然心惊的名字重新揭出。

脸被摁到衣襟里,所以看不到此刻偶人的表情。

苏摩!那个鲛人孩子的名字,居然会在九嶷上空回响!

顿了顿,傀儡师望着前方嵯峨群山中已然露出一角的湛碧深渊,冷然道:“这小鬼不比她姐姐,凭她那点德行,到了苍梧之渊,除了送死之外毫无益处,还不如早早打发她回去。”

他恍然明白那一夜往生碑上闪现的,究竟是哪一张面容了——是那个昔年鲛人少年回来了……是他!

怀里的偶人怒目而视,嘴巴开合,似乎大声抗议着鸟灵女童的离去,然而苏摩一把将它的头按到了自己怀里,不让这个小东西继续喋喋不休,冷冷道:“我知道你喜欢那个鬼东西……不过,确实不能再带着她了。”

直奔九嶷而来,毋庸置疑,是找自己复仇吧?

听到了虚空中那个鸟灵恶毒的叱骂,已经走出密林的傀儡师却只是不作声地笑了笑,没有回答,甚至懒得回头看上一眼,只是继续赶路。

九十年前那双无神的碧色眼睛里,曾经暗藏过多少的恨意和恶毒啊……今日,他是回来想一把火燃尽当年一切操控和折辱过他的东西吗?

巨大的翅膀在身后霍然展开,一阵旋风过后,鸟灵振翅飞上半空,凌空扭头看着远去的傀儡师,恨恨地怒骂,狠厉的声音响彻了整片森林:“苏摩,你给我等着!你这个卑贱的鲛人,总有一天我会挖出你的心,来看看到底是怎么长的!”

九嶷王在洗尘的宴席上,就这样握着酒杯,失态地怔怔望着空荡荡的天空。仿佛那个名字随着那个一闪即逝的声音,用鲜血大大地书写在了九嶷山上空。

只有幽凰站在苍梧郡密林的边缘,交握着双手,伫立良久。

“王爷!”不知道旁边的巫抵是叫了第几声,才传入他耳中。

苏摩头也不回地离开,身影消失在密林里。在确定他已经走到了安全的地方之后,一根接一根地,那些女萝缩回了地面,迅速潜行离去。

九嶷王一惊,发现自己握着酒杯发呆已经很久,旁边所有下属都带着诧异的神色。他连忙干笑几声,对着帝都贵客举了举杯,一口将酒饮尽,以掩饰自己的失态。

所以,她只能忍耐。就如百年来她一直做的那样。

“呵呵。”分明也是听见了半空回荡的那两个字,看到九嶷王如此神色,巫抵却没有深问,只是举杯一同喝尽了,将手指一弹,那一只空酒杯仿佛长了翅膀一般,飞入碧空,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飞去,转瞬消失为目力不能及的一点。

是的,她不会是他的对手!无论她此刻是多么想要把这个玩弄了自己又弃如敝履的卑贱鲛人活活撕裂吃掉,她心里也清楚地知道,只要一动手,死的必然是自己。

旁的人不明所以,只是继续喝酒。

幽凰绞着双手,直到皮肤从苍白变得血红,她的脸色极其恐怖,然而终究压住了内心的狂怒和憎恨,她看着傀儡师远去,并不曾贸然出手。

征天军团军官士兵作为沧流帝国最核心的精英,被属地上的官员殷勤款待着,身侧簇拥满了美姬和美食,阿谀奉承不绝于耳。军纪严格,那些前来赴宴的军官平日受多了约束和艰苦的训练,乍一入如此富贵温柔乡里,虽然个个按军规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眼神却已然流露出动摇之意。

应该是迅速觉察到了背后的杀气,傀儡师的脚步微微一缓,然而他始终没有回头,就这样带着阿诺扬长远去。地底下的女萝显然也发现了这个同行者霍然间显露的杀气,她们发出了不安的骚动,瞬间有无数支雪白藤萝从地底蔓延而起,相互交错缠绕,结成了一道藩篱,阻拦在她面前,虎视眈眈,想要保护她们的海皇。

客气地应酬着九嶷王封地上的官僚们,军官们的眼神不时在美姬盛宴之间流连,只是惧于巫抵在座,不好有出格举动。

可是,她忘记了九十年前,这个鲛人早已这样对待过另一个白族郡主。这一刻,鸟灵之王只觉得狂怒和杀意如潮卷来,全身的羽毛在一瞬间立起。她的眼睛转为血红色,她绞动着双手,九子铃发出了阵阵摄魂夺魄的声音。

“难得来一趟,九嶷王的盛情,大家可不能辜负了啊。”弹出那只空杯后,没有回答九嶷王疑问的目光,巫抵只是大笑了起来,揽过身侧两名绝色的美姬,对着席间僵硬坐着的下属挥手,“除了留在风隼上照顾机械的人,其余都可以过来一起放松一下——很快就要有一场大仗要打了,大家先热一下身吧!”

这算什么?这个卑贱的鲛人,居然敢这样对待她——高贵的白麟郡主!

听得巫抵长老如此吩咐,所有将士眼里闪过了欢跃的光芒,齐齐点头,发出了短促的应答。那样短促凌厉的声音吓得斟酒的美姬手一颤,然而那些杀气逼人的军人转瞬就重新坐了下来,解下腰间的佩剑,松开日光下晒得灼热的铁甲,立刻恢复到了常人的装束。

幽凰怔怔站在那里,看着这个喜怒无常的傀儡师如弃敝履地离她而去,忽然觉得一种莫名的巨大荒谬感包围了自己,耳边轰然响起刺耳的嘲笑声——自作多情。原来,这个鲛人根本不曾把自己放在眼里半分!尽管他曾来要求她同路,尽管他们曾结伴走过数千里的旅途,尽管在昨夜他们还在一起恣意欢乐,仿佛天生就该如此合为一体。但这一切,原来并不曾在这个鲛人心里留下半分影子。

在享受着美人投怀浅笑、美酒金樽环绕的时候,所有军人都在感慨自己的好运气,居然还能在九嶷遇到如此一场狂欢——要知道变天部的弟兄,还跟着飞廉少将在泽之国苦苦追查“皇天”的持有者呢。据说沿路遭遇了好几场血战,很是折损了一些人手,甚至连飞廉少将都受了伤。在变天部浴血奋战的时候,他们这些跟着巫抵大人的玄天部军队,居然能坐享歌舞声色,不能不说是幸运。

怀里的偶人“咔嗒”一下抬头,仿佛要劝说什么,然而苏摩不容它发话便径自转身。

回望着九嶷王疑惑的眼神,巫抵莫测地微微一笑,随手另外拿了一个金杯斟酒。

傀儡师已然没有耐心:“够了,你滚吧!”

九嶷王也是久历人世的,当下便不多问,只道:“为何不见飞廉少将?”

随着怒斥,银光在空气中一闪而过,幽凰惊惧之下后退,堪堪避过了迎面而来的指环,肩头长羽有六七根被齐刷刷地切断。女童抚摩着珍爱的羽翼,脸色惨白:他……他怎么忽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居然这样粗暴地呵斥自己!

“他吗……”巫抵就着美姬手中,喝了一口酒,眯着眼睛微微笑道,“年轻人心急,主动请缨,带着一支人马去泽之国了。我总不好阻拦他建功立业,是不是?”

苏摩的默算被她打断,一瞬间忽然爆发出难以压制的怒意,霍然挥手:“滚开!”

“哦?”九嶷王心里雪亮,却只含糊笑,“毕竟是年轻人嘛……”

“你是说谁啊?”幽凰听了这许久,忍不住诧异插话。

巫抵大人在开国时就追随着智者,开国后帝国内派系迭出,局面纷繁微妙——虽然他也算是国务大臣巫朗那一派的势力,可对年少得势的飞廉一向心怀戒备。何况此次又是追索“皇天”那样的大事,老谋深算如十巫,哪里会让大功落到旁人手中?

“那么,飞廉如今又在哪里?”傀儡师眼睛再度合起,开始进行急速的逆算,很快他便吐出了一口气,微微蹙眉,喃喃道,“原来还在康平郡?那么,应该是被派去做先遣追捕‘皇天’,从而遇上了空桑西京那一行人了吧。云焕在哪里……砂之国?又是为何?”

看着眼前的声势,此次分明是精英大部云集于此——这个老狐狸,吩咐飞廉带了一支人马前去半道截击搜捕,他却自行带领精锐先行来到了九嶷,守着六合封印所在的空桑王陵!飞廉所带的那些人马,虽不足以击溃“皇天”力量,可那一行空桑人多少会受到损伤吧?这样,他带着玄天部养精蓄锐地等待对方自投罗网,便是十拿九稳了。

但所有靠着幻力的推算,一旦抵达和十巫相关的外延就完全阻断,无法进一步深入——他的力量和十巫还处于相同的位面上,所以无法预测十巫。

就算飞廉那小子技艺惊人,真的半路有能力擒获“皇天”,巫抵这老狐狸少不得也早早做了手脚,绝不会轻易让如此大功落到这个才二十多的毛头小子手里去。好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然而他立即微微摇头,否定了自己方才的推算:“不,以飞廉的军衔,还无法操纵比翼鸟座驾——那么,方才比翼鸟里的肯定是十巫中的某一位了……巫礼?巫即?巫抵?”

九嶷王心里明镜似的,冷冷笑着,嘴里却一迭声地客套寒暄,看巫抵喝酒喝得甚为无聊,便适时地一击掌,令手下将畜养了多时的一位美姬打扮整齐推了上来。沧流十巫中,巫咸沉迷炼药,巫即痴于机械,巫罗敛财,巫抵好色——这些,都是云荒皆知的。

“上次苍天部在桃源郡失手,帝都这次出动的是玄天部?”仿佛在潜心默算着什么,傀儡师一边走,一边沉吟,根本没有顾到身侧鸟灵有无跟上,他只是凝神望着虚空某一处,喃喃道,“这么说来……来的是和云焕齐名的飞廉少将?帝国双璧吗?”

虽然举座喧闹,然而在那个美人脚步盈盈走过时,所有军人都不知不觉地忘了说话喝酒,目光牢牢黏着她,一直跟随了过去。

是的,哪怕前面有危险,她还是想跟着他!

“啊呀,王爷哪里得来这样的女子!”那名美人盈盈上前娇声劝酒,欲语还休,见多了世间丽色的巫抵眼前也不由得一亮,诧然道,“是空桑血统,还是泽之国人?难道是鲛人?可发色不对啊……不是蓝发?”

地底下窸窸窣窣的,是那些女萝潜行跟上的声音。幽凰站在桫椤树林里迟疑了半天,最终还是一咬牙,拍打着翅膀跟了上去。

一边问,巫抵一边粗鲁地捏住了美人的下颌,查看她的眸子颜色和耳后,诧异道:“没有鳃?果然不是鲛人!”

然而她的话还没结束,傀儡师已经自顾自带着阿诺走远了。

九嶷王坐在玉座上,笑了一笑:“大人血统尊贵,洁身自好,向来不沾卑贱的鲛人——小王如何敢犯忌讳?”

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仅仅过了一夜,她的语气里已经有了如此微妙的转变,有抱怨,更有担忧。

“嘿嘿。”巫抵心计虽深,行事说话却看似粗鲁,大大咧咧地道,“不过那些贱民里偏偏出美女,弄得我看得到吃不下,也是憾事。想不到如此绝色也并非鲛人族里才有。王爷果然好本事!如何寻来这样的美人?”

幽凰缩了一下翅膀,嗫嚅道:“可……可去苍梧之渊不是自投罗网?你一个人打得过比翼鸟吗?何况还有那么大一支军队!那不是去送死吗?”

“不过是多费了些工夫罢了,”九嶷王懒懒坐着,用长指甲挑起杯中的茶沫,“多年前小王也好色,却同样不愿召幸那些卑贱的鲛人,就派人去叶城市场上挑选容貌出色的男女奴隶,寻来一一配对,那样所生子女往往更优于父母。如今已经是三代之后,所衍生的众多子女辈中,这一个算是最出众了。想着能入大人的眼,才敢拿出来孝敬。”

“自然要去。”待得那一支军队呼啸去远,苏摩撤了结界,想也不想,“走吧。”

“哦?”巫抵听得有趣,捏着美人的脸左看右看,笑起来,“果然毫无瑕疵!在我见过的所有美人里,算是翘楚了。王爷真非常人也。不过如此丽色,怎舍得割爱?”

“是比翼鸟啊……”她有些无措地转头看着傀儡师,语气已经不由自主地带上了无助和求询,“他们去了九嶷了!我们……我们还要去苍梧之渊吗?”

“一个美人算什么?大人喜欢就好。”九嶷王客套地笑,“小王年事已高,消受不了如此艳福啦,不像大人老当益壮。”

那一瞬间,满心憎恨的鸟灵也有了微微的畏缩——毕竟还是十几岁孩子的心性,虽有着偏执的恨意,然而也有着娇生惯养带来的畏惧和退缩。

“哈哈哈!”巫抵心情舒畅,将那个一直娇柔微笑的美人揽入怀中,回到自己的座上抱于膝头,抚摩狎弄了良久,才想起来问:“你叫什么名字?”

——是预知了苏摩一行的到来,所以要去苍梧之渊戒严?

“离珠。”那个美人娇羞地笑。

如今,他们居然出动了比翼鸟?!

“你父母都是哪一族的?”巫抵抚摩着那隐隐透着红色的长发,看着美人隐约带着冰蓝的眼睛。这样的眸色,以他之能,却还是猜不出到底是如何混血才能得出,不由得诧异,“你是哪里的人?”

虽然以前也曾和帝国军团交过手,但鸟灵们始终没见识过这种传说中的可怕机械,然而仅风隼的攻击力,已经让幽凰刻骨难忘。

“奴婢是为了服侍您而出生的人。”离珠嫣然一笑,辗转在他胸前,娇声回答,“是大人的人。”

沧流帝国建国将近百年,征天军团建军也有五十多年,然而麾下可以出动的比翼鸟座驾,却不过区区五架,一般只有十巫级别的元老才可以动用。除了五十年前巫彭元帅操纵首架比翼鸟,远征北荒平叛,此后帝都从未向属地派出过这种杀伤力巨大的武器。

“说得好!”巫抵心下一乐,扬声大笑起来,也不再问,只是猛喝了一口酒。

“比翼鸟?”幽凰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他们……出动了比翼鸟?!”

“砰。”极远处,忽然传来一声碎裂声。

那一支闪电般移动的编队前列,赫然有一辆体积超过同类一倍的机械,色为赤玄两色,一翅红色一翅黑色,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那庞大的机械移动速度极快,一路带领着风隼编队直奔北方尽头而去。

那声音也不怎么响亮,淹没在满座的喧嚣中,然而巫抵的脸色却是骤然一变,也不管膝上美人,他霍然起身,一声断喝,右手便往虚空里一挥!离珠一下滚落,然而身形却轻捷,也不见她如何动作,身子尚未落地便是轻轻一跃,正好跌入身侧空座上。然而脸上却是一副惊吓的表情,不知所措地看看巫抵,又看看九嶷王。

女萝全缩回了地下,消弭了形迹。那一瞬间,巨大的阴影平移着通过了上空,呼啸的气流卷过上空,九嶷山麓的树木如同水草在浪中起伏不定,一波波漾开。

那一声断喝惊动了所有人。回头之间,只见巫抵右手里捏着一只杯子。

胡思乱想的一刹那,鸟灵女童根本没有注意到周围起了激烈的变化。

九嶷王脸色微微一变——他认得这只杯子便是片刻之前,巫抵向着对岸声音传来方向甩出的空杯!

姐姐,姐姐当年也和这个鲛人做过这样的事吧?所以不能当上太子妃,所以才在婚典上从高入云霄的白塔顶,一跃而下?

“大人,怎么了?”玄天部的律川将军诧然询问,手已按上佩剑。

纯粹靠着怨恨维系着的灵体里,忽然有了奇异的波动。

“没什么。”巫抵却只是淡淡回答,一挥手,“你们喝你们的去!”

一念及此,她内心便有一种隐秘的战栗。

军队领命而去,满座重又起了欢声笑语。然而巫抵默然坐入椅中,双手轻轻围住了那只金杯,眼睛微微合起,似是在默念着什么。忽然手指一动,那只空杯子忽然活了一般地跳了起来,在半空中一连跃了几次,扭曲着变形,仿佛痛极而挣扎,然后霍然化为一堆灰烬。

她从来都不曾料想,自己某一日会失身于一个鲛人——那从来都是空桑奴隶的卑贱鲛人!

“什么‘影像’都没有‘盛’回来吗?这般厉害的法术……”巫抵松开手,看着指间沁出的血丝,“到底是谁?”

那一瞬间,她才知道生于世间,竟然有这样微妙极乐的滋味,顺带着她对面前这个傀儡师也有了微妙的改观。那种情绪是只知道憎恨的她所不清楚的,似是迷惘、憎恨或者轻贱,却又带着某种说不出的狂热和欢欣。

黑袍的元老霍然抬首,注视着身侧的九嶷王,一字一顿:“对岸,来的是谁?是那个叫‘苏摩’的人吗?”

咦,他这是想保护她吗?幽凰忽然觉得沾沾自喜,昨夜的种种压不住地涌上心头,那种迷乱狂欢的极乐,无论生前还是死后的一百多年里,都是从未体验过的。她仿佛初经人事的少女,忽然被打开了另一扇乐园的门。

九嶷王似乎有点儿失神,许久才道:“是一个九十年前的故人。”

“征天军团?!”那一瞬间,看到遮蔽天日的巨大机械,她变了脸色脱口惊呼。然而苏摩看了她一眼,随即加强了结界,干脆将声音也封闭起来。

“九十年前?”巫抵霍然警惕起来,“空桑余党?”

怎么了?鸟灵也感觉到一股强大力量在迅速通过头顶上空,她诧异地抬头。

片刻的沉默,九嶷王看着北方湛蓝的天,吐出一口气:“是。”

他们此刻已经快要走出那一片桫椤林,就在那一瞬间,苏摩一抬手,一个回肘就将踏出林子的她挡了回去!幽凰猝不及防,痛得哼了一声,却发觉苏摩同时将手一挥,她身侧立刻结起了雾气般的屏障。

传说中,只要看过碧落之海的人,便会在蔚蓝中忘记一切烦恼忧愁;而在满月之夜注视镜湖波光的人,一定会看见内心里最渴望得到的东西,不顾一切纵身跃入,而见过苍梧之浪的人,则将被永远地埋葬,成为龙神不熄愤怒的殉葬品。

然而,就在她默不作声暗怀心思,跟着傀儡师往苍梧之渊继续赶路的时候,身侧游弋的白色森林瞬间收入了地下——“小心!”同时,她听到地底传来闷闷的警告。

还没有穿出密林,空气就骤然冷了下来,风的流动开始加快,树木猎猎作响,向着一边倾斜。四周没有丝毫人烟,甚至也没有生灵活动的迹象,连地上的草都开始稀疏起来。露出的岩石地面上,居然干净得连一粒尘沙都看不到。

跟着你,总有机会可以杀掉你……或者,从姐姐那里,夺走你。

“快到了。”仿佛是畏惧什么,女萝们纷纷将肢干缩入地下,闷闷地提醒。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做出欢喜的表情,去拥抱那只木偶。

苏摩却没有停顿一下,径直走向越来越烈的风中。

为什么不?当然愿意啊!

脚步踏到的地方,已经寸草不生。耳边已经有隐隐的轰鸣,裸露的岩石上传来剧烈的震动,一下,又一下,仿佛地下有激流暗涌。苏摩心猛然跳了一下,深碧色的眼里闪过一丝雪亮,却只是默不作声地往前走。

她没有料到,还未飞出桃源郡,却是苏摩前来寻着了她——原来是那个叫阿诺的偶人说服了主人,前来寻找她,问她是否愿意一起去往北方。

风猛烈得如同刀子,将区域内的一切毫不留情地斩杀,一切生灵都无法存在。

那一瞬间,她心里的恨意更加凛冽,几乎就要折身返回,直接杀了那个异母姐姐。但念及傀儡师和那个诡异的木偶,她终究还是不敢。

苏摩走得越来越慢,手指不作声地握紧,那些无形的引线扣着他的指节。肩头的傀儡被他微微一拉,已经由漫不经心地趴着变成霍然挺身坐起。那小偶人的眼睛里,闪出了某种狂喜的意味,开始自行动了起来,左顾右盼。

然而那两个王者还是认出她来了吧?所以眼里才有那样的震惊和鄙夷。六部中最高贵的白之一族,如今化成了这样的恶灵。以前那两个不如白族的贱族,心里一定在偷偷地笑吧?

“少主,前方三十丈。”女萝的前进速度远远不及他,已经落后甚多,在地底传来这句话的时候,声音也已经微弱,“前方三十丈,苍梧之渊。”

在振翅飞去的时候,她遇到了迎面前来的空桑冥灵军团——那一瞬间,她下意识地别过头去,不想和紫王、赤王照面。

苍梧之渊!

从心到魂,这个异母姐姐都拥有这样纯白的颜色吗?那一瞬间,她的嫉恨无法抑制,甚至比百年前死去时更甚!

苏摩的脚步踏落在裸露荒凉的岩石上,感觉地底在一下一下地震动——那种震动,居然从脚底一直传入了心底去。

那是恶灵终其一生也无法拥有的光芒。

仿佛炸雷一个接着一个在地底下响起,震得地面微微抖动。空气中有冷冷的水汽,卷在剧烈的风里吹到傀儡师的脸上,那种带着死气的水的味道,让生于海上的鲛人都微微震惊。是的,这不是普通的水,而是流向冥界的黄泉之水,每一滴水里,都有血泪般苦涩的滋味,带着邪异的力量——那是某一种腐朽的、绝望的、疯狂的力量,蛰伏在地底,已经几千年。

果然,她并没有自己美丽!一眼看过去的时候,她骄傲地想。然而在第二眼的时候,她却忽然间无法直视——那个已经死去的冥灵,眉间依旧保存着纯净淡定的神色,周身发出的微微光芒,刺痛了她的眼睛。

若不是他身怀异术,仅仅这些风、这些水汽,就足够让他粉身碎骨。

——她终于在几十年之后,第一次看到了异母姐姐。

地面的搏动越来越剧烈,仿佛地下有地火在运行,有什么就要立即挣脱束缚,裂土而出。苏摩走向前方,眼神渐渐雪亮。地底下那个搏动仿佛有莫名的力量,居然催起了他久已平静的心,竟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隐隐应和着地底下那个节拍。

那一瞬,傀儡师对她动了杀气,却被赶来的冥灵女子阻拦。

他听到了巨浪拍击在岸上的声音,纷飞的水珠簌簌落到他脸上。他感觉到了血和泪的味道——已沉积千年。剧烈的气流卷起他的衣角,竟展开得猎猎如刀。

她因为惊骇而踉跄后退,折身飞走。

“少主,”地底下女萝的声音已经落后很远,“小心,前方三丈。”

“你是不是想杀他?”然而,在抱起那个诡异偶人的刹那,她听到了那个傀儡忽地在她心底说话,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她因为震惊几乎摔了那个偶人,然而那个小小的东西却自动张开冰冷的手抱住了她的脖子,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喜欢你……白族的恶灵,我们一起杀了他吧。”

话音落下的时候,傀儡师的脚已经踏上了崖边那块突兀的巨石。

在桃源郡屠杀过后的晚宴上,第一眼认出那个傀儡师时,她第一个念头就是扑上去杀了他——然而一击之下,便知道自己的力量和这个人相差得太多。心念电转,一瞬间她便装出了和面貌相称的懵懂天真,装作喜欢他身侧的那个玩具偶人,故意示好接近,想解除他的敌意。

巨石之下,裂渊万丈,宛如天地尽头的那堵断崖!

种种快意、好奇、鄙视、仇恨被搅拌在一起,调出了百味的毒液来。

那,便是苍梧之渊?

被封在空寂之山地宫的时候,她无数次揣测过那个傀儡师的样子,带着无限好奇——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竟然能引得文静安分的姐姐做出这种疯狂的事情来!

总以为是如何浩渺的深渊,令千年来无人能渡,却不料是眼前宽不过十丈的一线。然而,那一线沉沉墨色,却仿佛是地狱之门裂了一线,放出烈烈红莲之火,恶鬼怨念汹涌如涛。

然而这种恨意里,却夹杂着无数复杂的感受——是这个人,让自己最恨的姐姐从万丈高塔上一跃而下,伤心亡故。那种报复了姐姐的快意,每一念及她心里都快活得要颤抖起来;然而,也正是这个卑贱的鲛人引起了倾国大祸,从而让她的父族和母族反目,让空桑最终覆灭。

传说中,星尊帝合六部之力擒回龙神后,挥剑裂土,劈成苍梧之渊以囚蛟龙。渊成后放下金索,封闭深渊,故唯余一线。之后数千年,不见天日的蛟龙便只能在地底怒哮,始终无法回到大海。

当然,她也深深地恨着这个引起了一切灾难的鲛人傀儡师。

虽然宽不过十丈,然而站在这里,居然望不到彼岸。

重生了一次,游荡了近百年,家与国的概念在她心里都变得模糊。唯一越来越清晰的,便是生前积累的那种恨意——不仅仅恨冰夷,更恨无色城里沉睡的那个人!

也不是风浪阻隔,也不是雾气凛冽,只是望不到那边的九嶷郡土地。就如凭空忽然起了透明的罗网,将所有人的视线都隔断,而回顾深渊这边的苍梧郡,却也是方圆数十里之内都是惨白一片,毫无生的气息。

百年来,她曾带领鸟灵们四处袭击军队和冰夷百姓,以帝国为敌,然而很快就吃到了苦头,知道了沧流军队的可怕。为了自保,她只有暂时地隐忍下去,和十巫达成了协议,从此收敛锋芒,在夹缝中求生。

苏摩忽然一惊,发觉了什么似的低头看去——果然,在这座深渊里,临渊而照,自己居然没有影子!

如何能不恨?如何能不恨!

死寂中,他更加清晰地感觉到地底一下下的震动。

种种宛如当头冷水浇下,灭绝了她复仇的可能。枉费她忍受了那么多年,等终于重见天日的时候,却再也没有了复仇的机会!

仿佛这深渊地底的搏动,才是这一片土地上唯一“活”的象征。傀儡师终于明白自己已经进入一个力量骇人听闻的结界中——这个结界封印了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在这里,没有生死的轮回,没有日夜的更替,这是一个硬生生靠着强大灵力封闭起来的时空。有一种无比强大的力量,将这一块土地封印,让它生生从云荒上割裂了出来!

空桑早已亡国,六部无一幸存,父王战死阵前,帝都的十万百姓沉入水底无色城沉睡。皇太子被车裂封印,六王自刎于九嶷神庙的传国宝鼎之前,空桑人亡国灭种……如今的云荒,已然是冰夷的天下。

苏摩站在渊旁突兀的巨石上,只觉风浪如刀割面而来,他微微动了一下脚,坚硬的岩石居然被他随便踩下一块来,直坠那一线深渊。

出来的时候,她才知道外面已经天翻地覆。

“哧——”一阵白烟升起。风浪卷来,尚未坠入渊中的石头居然烟消云散。

终有一日,有一群盗宝者来到空寂之山的地宫,想要寻找某一样被封印的宝物。那些闯入者破坏了智者设在空寂之山的封印,她趁机逃脱,从而进入了阳世,成为一只强大的鸟灵,被拥立为同类中的王。

傀儡师拍拍肩头的偶人,默不作声地吸了一口气。

她咬牙收爪地忍受,积聚着恶的力量,只为等待着复仇的时机。

“少主,”背后女萝的声音开始断断续续,努力地把知道的一切都禀告,“从石下西北角攀下一百丈,有困龙台。金索的钉入点便在此上。但……我们试过了,有封印的力量笼罩着那里,无法打开金索……那个封印,是在水下我们姊妹的力量不能到达的地方……请您务必下水一探。”

然而在白族的所有恶灵里,她的恨是最强烈的,她的灵也是最尊贵的,因此她便成了白族恶灵的主宰。因为智者封印了空寂之山,他们无所逃逸,一直蛰伏了四十多年。那么漫长的岁月里,很多亡灵都因为执念的消退而渐渐衰竭,只有她的恨意越来越强烈。没有人知道一个死时才十三岁的女童,为何心里会有那样难以泯灭的仇恨和不甘。

下水一探?苏摩看着脚下连顽石都成齑粉的深渊,嘴角浮出一种笑意。

灵魂腾出躯壳的刹那,她恨极地呼啸,在虚空里盘旋,听到墓室里全是新死魂魄的声音。然而,地宫里的封印镇压着他们,他们无法离开死时的地方,满腔的仇恨也无处发泄。渐渐地,为了避免消弭,更多的恶灵凝聚融合在了一起,顺带着将种种恨意和不甘汇集,凝聚成了巨大的恶灵。

——龙之怒,有谁敢忤其逆鳞?

怎么能不恨?怎么能不恨!

何况,还有如此灵力惊人的封印存在。

然而,在想到那一刹那的时候,屠刀已然斩落。血色泼溅,剧痛让魂魄飞散。她作为“人”的记忆,终止在那一刻。

女萝们的声音更加微弱,在地下如丝般断绝:“我们力量有限,已经无法再跟随下去……”话音未落,地上却忽然重新生长出了雪白的藤萝森林。她们居然离开了赖以为生的紫河车,那些早已死去的鲛人纷纷挣扎上来,匍匐在地上,向着黑衣傀儡师深深行礼。

那个贱女人,从自己手里夺去了一切,却完全不能担起和那个地位匹配的责任!她怎么可以这样?如果自己是太子妃的话,必然不会……

“少主,请您一定将龙神带出苍梧!”

那一刹那,她好恨!

天风如刀,吹得那些从地底出来的死白肌肤处处碎裂,然而那些遍身流血的女萝却不肯离去,望着那个站在渊旁的黑衣傀儡师,竟是不见他答复便不退半步。

然而那个女人,哪里还记得什么族人和土地?!在从白塔上一跃而下时,她便将这一切都抛弃了吧?

苏摩漠无表情地看着脚底那一线裂开的大地,地底下的搏动越发激烈。

在屠刀临头的时候,十三岁的女童终于因为恐惧忍不住哭起来,忘记了自己是如何憎恨那个异母姐姐,她如旁边所有族人一样,脱口喊着“白璎”,仿佛那是一句符咒,可以将那个殉情而死的战士重新召唤出来,保护大难临头的族人。

一下,又一下,撞击着坚硬无比的岩石大地。

——无数白族人在被屠杀的时候,都是那么想的吧?

自己学成法术以来停息已久的心竟随之跃动起来,似活过来一般在胸腔中跳着,一下,又一下,回应着大地深处的搏动。刹那间他有些吃惊地回手按在胸口正中,看着地底——它要出来?它在呼喊着要挣脱出来?

“如果白璎郡主在的话……”

有什么声音,越来越激烈地在他心魂中呐喊着,说着要出来!是龙神?是地底的那条蛟龙,对着他身上冥冥传承着的海皇之血呼喊吗?

她知道,他们喊的是她的异母姐姐。那个白之一族最强的战士,手上戴着“后土”神戒,被视为白薇皇后转生、司掌“护”之力量的姐姐白璎。

看着那一线深不见底的黑,仿佛一瞬间被看不到的力量支配了,顾不上身后的女萝,他足尖一点便从巨石上跃下!

驱逐入地宫后,屠杀便开始。那样血腥的一幕,她活着的十三年来最战栗、最刻骨铭记的一刻——血流满地……那真的是血流满地!头颅一个个地滚落,鲜血没过了她的脚背,每一个白族死前都在叫着一个人的名字:白璎!

落下去百丈,果然是崖壁上凭空挑出的一个石台。三丈见方,临着底下深不见底的深渊。

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等待她们的不是拘役,而是屠杀!

苏摩站在那里的时候,只觉呼吸微微有些凝滞。

那些冰夷将她从流放地抓了回来,和其他白之一族的贵族一起押往西方尽头的空寂之山。那样漫长的路上,不停地有族人病倒、死去,人数骤减到只有一半。那些平日锦衣玉食的白族贵族吃不了苦,一个个倒毙途中,反而是十三岁的她,因为从小过惯了风餐露宿的苦日子,反而经受住了那样的考验,抵达了空寂之山。

崖下的风浪已经直扑到了脸上,黄泉之水的死气和冷意在风中呼啸,仿佛地底的恶灵从缝隙中争先恐后地涌出。石壁震得越来越厉害,底下的水沸腾一样,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拍打着崖壁。

可笑的是,她们母女被白之一族遗忘了那么多年,当入侵者占领封地时,她作为白王唯一的小女儿,却又被从名册上翻了出来。

然而,在这个壁立千仞飞鸟难渡的地方,凭空却有这样一个石台,五棱之形,一半色洁白,一半却漆黑。平整、空阔,泛着玉石般清冷的光,仿佛是造化用鬼斧神工,让这粗砾石壁上生长出了一枚灵芝。

在那里,早已为他们挖好了坟墓。

——这,便是空桑传说中星尊帝设下的困龙台?

无数的同族战死,头颅被斩下,悬挂在冰夷的九翼旗帜上,鲜血染红了封地。而父王带领一些勇将拼死杀出血路,西归帝都。剩下的白族无路可逃,被冰夷尽数俘虏,押往西方尽头的空寂之山——

然而,如此美丽的灵芝却是破损的。台上残留着凌厉的刀剑交击痕迹,竟深达尺许,劈碎了台面上精美的浮雕。石台中心黑白两色交融的地方透出隐隐的暗红,裂开一道细微的缝,有强大的灵力汹涌而上。凝神透视,裂痕里有一道金光直射出来,照亮了漆黑汹涌的苍梧之渊。

西海上的冰夷从狷之原登陆,在神秘智者的指点下,在云荒长驱直入。而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因为白璎的死去,白族和青族却连年内战。当泽之国被收服后,冰夷依次灭了玄族、紫族和赤族,最终围困了叶城,并且直指六部中实力最强的白族封地——白之一族的灾难,终于到来。

肩上的偶人刹那睁大了眼睛——金索!在石台之下,钉着的便是那一条上古设下困住蛟龙的金索!

而被遗弃在荒凉之地的这一对母女并不知道,其实,早在五年前,所谓的白之一族,所谓的宫殿,就已经不存在了。

认出这是上古某种图腾,苏摩在落下的时候,便想直接落到这个石台的中心。

怎么能不恨?怎么能不恨!她们母女的生活,因为那个人,从天堂落入了地狱!十三岁的她,在用一席蒲草卷着母亲下葬后,在坟头默不作声地发誓:总有一天,她要夺回属于她的一切!她要回到白王的宫殿里,重新成为父王最宠爱的孩子!

然而,渊下有某种力量,极力阻拦着傀儡师进入。苏摩身在虚空,却落下得极其缓慢,似在一寸寸前行。到得后来,一脚终于踩在黑与白纠结交融的中心,身上的黑衣却发出了轻轻的哧响,裂开一道长长裂缝,仿佛有什么凌厉的剑擦着他脊背掠过!

母亲挣扎了半日,终于断了气,手抓得她手臂一片青紫。十三岁的她开始懂事,知道那凝聚着多少的恨意和不甘。

裂开的衣缝里,背上那一条腾龙文身,隐隐探出一爪,作势欲扑。

“我的麟儿,比那个贱人的女儿漂亮多了……”在最后的弥留中,母亲看着她,脸上有傲然的自得,然而满怀怨恨,不停地念叨,“你本该是云荒的女主……空桑国母……她夺走了你的一切!”

然而苏摩的脚步刚一落到台心,另一种诡异力量随即从足底涌上,不容他反应,瞬间将他从中心推离,推到台上黑色的那一半上。

昔日青族骄傲尊贵的青玟郡主,就这样在贫病交加之中含恨逝去。

苏摩在瞬间发力,迅速点足抢占台心方位——然而无论他用哪一种法术,自下而上涌来的那个力量居然都比他快上一瞬,永远在他发动之前将他逼回原处。到得后来,他终于愕然发觉并不是外来的力量在推拒他——而是那个石台本身,随着他的举步在变幻!

每日里都听着白族和自己母族相互征战的消息,眼看两族之间仇恨越来越深,眼看着冰夷入侵云荒,天下动荡不安,知道白王再也不会原谅自己,母亲的生命终于在担忧的煎熬和艰苦生活里消耗殆尽——在她十三岁的某一夜,母亲外出提水,在归家的路上摔倒在坎儿井里,被泡了一日一夜,才被路过的人救出,从此一病不起。

他对着石台中心那一处金光伸出手,尚未接触到那缕光芒,便被再度震开——无论他如何极力想去接近那个金索钉入点,却永远被留在那一半黑色的石台上。那是什么样的力量,居然远远凌驾于他的力量之上?!

那样的生活过了七年,她在怨恨和不甘中长到了十三岁,出落得惊人的美丽。

那一瞬间,一直眼高于顶的傀儡师霍然止步,盘膝坐下,用灵力追溯。

她并不知道什么是云荒的女主、空桑的皇后,然而,她隐约地知道,正是这个人夺走了她的仆人、她的锦绣玩器、她的父王,害得她和母亲被赶到这里住,必须和那些贱民为伍——还在什么也不懂的时候,她就下意识地学会了恨。

然而这样强大的力量,却是温和的。仿佛只是守护着这一处困住龙神的结界,不容许他接近,却对他没有半分伤害,当他静止不动,那力量便悄然消退。

“她夺走了你的一切。”当每一个艰苦漫长的白昼过后,入夜,母亲都会那样怨毒地在她耳边喃喃,如失心疯的妇人,“那个私奔贱人丢下的女儿,她夺走了你的一切!麟儿,你本该是云荒的女主、空桑的皇后啊!”

满地刀剑交击的上古痕迹中,傀儡师凝视着石台中心那一道裂痕。那一剑的力量是令人震惊的,然而剑势到后来却有衰竭的迹象,只斩开一线便无力深入。在裂痕周围有淡淡的暗红,掺杂在黑白两种纯色中。

那样的剧变让她无法忍受,六岁的她恨父亲,顺带着也恨那个从小几乎没有见过几次面的异母姐姐——虽然,在那个时候白璎已经死去。

这个困龙台上,何时曾有过这样惨烈的搏杀?

那时候她只有六岁,还处于什么都不懂的时期。唯一知道的,便是忽然间所有的仆人都不见了,锦绣金玉忽然间消失,母亲居然要亲自出门去汲水,要出头露面地和那些贱民打交道,买菜买柴,自己生火。

他穷尽力量去追溯,然而这个结界的力量是如此强大,无论如何用幻力遥感,他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景象。

那时候,最痛苦的,便是她身为青族郡主的母妃。知道继室和胞兄勾结谋划了此事,白王一怒之下将王妃废黜,连着女儿一起放逐到了荒漠。

那是一片泼天的血之红色。台心,有一袭白衣如血,握剑站立。站在黑曜石上的是另一个人。那两双眼睛……那样的两双眼睛!闪耀如星,竟然让傀儡师瞬间停止了呼吸。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在这小小的一方石台上,竟有两种旷世力量在静默地对峙,似要将时空都凝定。

倾国之乱由此而起,白族和青族结下不解的冤仇。

“阿琅!阿琅!愿吾死而眼不闭,见如此空桑何日亡!”

尽管最后皇太子出乎意料地赦免了太子妃,然而白族的白璎郡主还是从伽蓝白塔上一跃而下——那一跃,震惊了天下。

一个女子的声音恍然回响。瞬间,风起,浪涌,巨大的声音在地底呼啸着,满空充斥着愤怒、绝望和不甘。血在一瞬间溅满了虚空。

正是这位青王,在九十多年前将府中作为娈童的少年鲛人奴隶送入伽蓝塔顶,引诱太子妃破了戒。当时,青王的目的是想扰乱选妃典礼,拖延时间,让当时尚年幼的外甥女有机会当上空桑国母,这样便更有利于他继续把持朝政,而不让白族夺权。

大浪从深渊涌起,瞬间将那袭白衣卷去。

现任的九嶷王就是先代空桑的青王辰,也是她生母的胞兄,她的舅舅。

忽然间,有一行空桑文,就这样浮凸在他的记忆里。

每一次看到傀儡师露出这样的表情,幽凰心里就是一阵寒冷——被这个傀儡师如此憎恨的人,不知道将会得到怎样的报复?

后奔至苍梧之渊下,欲开金索而力竭。见帝提剑至,知不可为,乃大笑,咒曰:“阿琅,阿琅,愿吾死而眼不闭,见如此空桑何日亡!”语毕,断指褪戒,血溅帝面,乃死。帝解袍覆之,以手抚其额而眼终不瞑。帝忽悲不自胜。乃集白薇皇后之灵力,镇于苍梧之渊下,为龙神封印,携后土神戒罢兵归朝。

是的,他必须要去九嶷离宫,找那个百年前折辱过自己的空桑人!

那一瞬间,仿佛明白了什么,苏摩霍然抬头!

顿了顿,他嘴角浮出一个冷彻的笑意:“然后,再去九嶷离宫!”

——这是“护”的力量?!

“走吧!”忽然间感到烦躁,苏摩牵起偶人转过身去,跺了跺脚,和地底的女萝们打招呼,“我们去苍梧之渊!”

这,就是当年被星尊帝封印在苍梧的、白薇皇后“护”之力量?位于苍梧之渊最深处,和被困的蛟龙同在了千年!

苏摩却没有接她的话,只是沉吟。似乎是片刻间没有想到什么头绪,他站了起来,手指一动,树梢上那个晃荡的傀儡就“啪”地掉落在他手心。在寒风里挂了一夜,阿诺发间凝满了寒气,脸也冻得发白,然而一对眼睛依然是灵动的,似笑非笑地看着主人。

一念出,脚下风浪汹涌直上,凌厉如刀。仿佛地下蛟龙感知到数千年后又有人来临,更加不安愤怒起来。地底隆隆的震动,台心殷红的残血,一分分催动傀儡师静默已久的心。七千年过去了,如今空桑已亡,一切苦难却还没有终结。

“嗯?你在说什么?”幽凰被惊醒,慵懒地簌簌抖了抖羽毛,在清晨的寒气里裹住自己赤裸的身体,貌似未醒地开口,懵懂地问,“你说谁死了?什么破军?”

已经不能再等下去!那一瞬间,阴枭的傀儡师居然压不住心中涌动的念头,便要径直从困龙台扑下渊底。

难道,她真的来自云浮城——那个传说中的天界?

但就在同一瞬间,这个封闭的结界里,忽然起了微妙的波动,仿佛又有什么人来到。

萤惑现于北——是空桑有女子亡故前来九嶷转生了。但那颗星,是一颗暗星啊。应该已经消亡多年了……可奇怪的是,似乎是它一直在牵制破军。难道,那,便是慕湮剑圣的星辰?

苏摩抬起头,头顶是一线灰白,看不到天的颜色——这个被幻力封闭起来的、无始无终的结界里,没有六合,没有天地。光阴,似乎永远停留在结界设立的那一瞬间。

也不知在和谁说话,他只是喃喃:“居然是由云荒三女神来迎接她的魂魄返回天界……”

然而,这个到来的人,却给这凝滞的空间带来了微妙的改变。

露水滴落、晨曦微露的时候,傀儡师在巨大的黑色翅膀中醒来,凝望着桫椤树顶的天空,忽地开口:“其实那天晚上,我看到了那颗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