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网络小说 > 镜双城 > 镜•神寂 第十一章 诸神黄昏

镜•神寂 第十一章 诸神黄昏

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半空托住,这架庞大的机械居然在快要坠落到沙漠的一瞬停住了,速度在瞬间降低为零。如此剧烈的变化让整个迦楼罗的机械外壳发出了一阵刺耳的摩擦,金属尽数扭曲。然而,短暂的停顿后,迦楼罗却缓缓地重新飞起。

那种声音从内舱响起来,仿佛是一阵低低呼啸的风,注入了这架机械,让整个迦楼罗由内而外地发出了一阵战栗!潇吃惊地睁开了眼睛,却发现迦楼罗居然还是静止着的——不是坠落到了最大速度时的那种短暂幻觉,而是真真实实的静止!

有新的力量急速注入这架破损的机械,迦楼罗陡然焕发出了一层耀眼的金光,由内而外一阵剧烈颤动。迦楼罗发出了一阵呼啸,仿佛被某种力量推动着,发出嗜血而狂喜的啸叫,忽然振翅而起,重新向着头上战云里上升。

然而,她却在此刻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而这一切,居然都没有经过她的指令,仿佛有另一只无形的手越过了她,在操纵着这个迦楼罗!

速度到达极点的时候,出现了一刹那的静止——潇闭着眼睛,知道那短短的一瞬静止之后,到来的必然是彻底的爆炸和毁灭。

“谁?”那一瞬,潇有了可怕的预感,脱口而出,“是谁?”

欢呼和惊叫同时响起在云荒大地上。

“是我。”黑暗的舱室里,她听到了有人从背后的金座里缓缓站起。一只手按在了她的肩上,稳定而冰冷。

那样想着,潇在黑暗里闭起了眼睛,放弃了对迦楼罗的一切控制。只听到风声越来越响,急速坠落中,机身上燃烧的火焰都已经被吹灭,只有巨大的飞鸟如同箭一样地向着大地坠落。

“主人?”她剧烈战栗,惊喜交加,“您……您醒了?”

舱室里一片黑暗,她极力想回头去看背后那个人的情形,然而身躯被固定在座位上的傀儡却连最后的心愿也无法做到了。她颓然地闭上了眼睛——或许,这样的结果也好。无论如何,她为他战斗到了最后一刻,得以同死。何况……作为一个背叛者,能死在本族的神祇之手,也算是最后的赎罪吧?

“不,”然而,那个熟悉的声音却带着冷笑,“他没醒。”

迦楼罗金翅鸟带着火焰从高空里坠落,直接冲向了苍茫一片的大漠。

在他开口的瞬间,黑暗的气息扑面而来。潇的脸色转瞬苍白,整个人开始颤抖。那样令人不寒而栗的语气!那不是主人……那绝对不是主人!

潇的脸色苍白如死,刺入躯体各处的金针在发出微微的颤动,将一个个操控的命令传达给座架——然而,机械坠落的速度只是越来越快,甚至快得几乎超出了她的承受力。

是它?难道竟是它?!

天地在回旋,时空仿佛逆转了。

“主人呢?我的主人呢?”她忍不住低呼,“你把他……把他怎么样了?”

“少帅!”征天军团九天将领们失声惊呼,银色的比翼鸟宛如九道闪电迅速下掠,各自发出了银索,固定在迦楼罗外翼上,试图将坠落的金翅鸟拉住。然而,巨大的机械从万丈高空坠落,那种可怕的冲力又岂是区区九架比翼鸟能阻拦?银索瞬间一一断裂,迦楼罗以更快的速度向着大地坠毁,大地上的人们发出了排山倒海般的惊呼。

一声轻微的冷笑,一双金色的眼眸陡然与她对视。背后的人已经悄无声息地移到了她面前,俯下身托起她的头,俯视着与迦楼罗融为一体的鲛人女子。那双璀璨的金色眼睛深处,隐隐有着最黑暗的光芒。

征天军团发出了齐齐的惊呼,看着战团中心的主帅座架忽然燃起了大火,折翼坠落!

那是属于魔的、毁灭一切的光!

“啊!”潇发出了一声惊呼,再也不能驾驭失控的迦楼罗,一头往地下栽去。

“你的主人?”那个占据了云焕躯体的魔在冷笑,“他死了。被那一群西荒人设计伏击,那个软弱的家伙已经死了……”他回过手,按在了身体那可怕的伤口上——黑洞穿透肺腑,然而却已经不再有血继续流出,仿佛这个毫无生气的身体里所有血都已经流干。

然而,云焕依旧没有回答她,贯穿身体的伤口中不断滴落着血,在舱室内发出的机械声音,听得人心冷。潇心神大乱,再无法集中心神。只是一个侧飞,便被龙神的巨爪探及。稍微阻了一阻,龙背上的空桑皇太子便挥起了辟天长剑,厉喝一声,全力劈落下来——只听喀喇一声巨响,迦楼罗外壳上燃起了一道火光,整个左翼在巨大的力量下被折断!

“多么愚蠢啊……破军!拥有了这么大的力量,却还会被那些肉眼凡胎的盗宝者所伤?真是太让我失望了。”顿了顿,魔发出了冷笑,“不过,也要感谢那些不知好歹的家伙重创了他。如今他也终于安分下来,不能和我争夺这个躯体的控制权了——现在,这个躯体是我的了!”

“主人……主人,”她在身心双重的枯竭里喃喃,寻求着支持,“快醒醒!”

“不,”潇的身体一阵颤抖,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呐喊,“不!!”

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一日……身为鲛人的自己,竟然要向自己的神祇开战!

“不必抗争,小鲛人,”魔大笑起来,用左手按住了金座上女子的额头,“从今天开始,你便是魔的仆人——来,舍弃掉你那些无用的小小私情,成为一个彻底的绝代利器吧!作为史上最强的单兵武器,你将光耀千古!”

潇看着眼前的战局,只觉心乱如麻。龙神巨大的身体在苍穹里纵横,宛如金色的闪电,毫不留情地吐出烈火——那一瞬,她坐在机舱里看着海国传说里的神祇,看到它离自己如此之近,不由得心生恍惚。

魔之左手覆盖了潇的额头,她头顶的金盔忽地闪出了血红色的光。那些贯通她全身的金针同时变得血红,潇咬牙,感觉到某种黑暗的力量席卷而来,在一瞬间夺去了她的神志。她竭尽全力地挣扎,然而却无法抵御那种侵蚀意志力的黑暗。

在极度快速的攻守之下,她不敢分出丝毫心神,但却听到背后的金座上有血一滴滴落下的声音。那个声音无休无止,几乎将她的心冻结——主人……主人一直在流血!他会不会出什么事?

“我不是那个软弱可笑的破军,我不会保留你那点可怜的意志力,”魔的声音在微微冷笑,将左手上的金色烙印覆盖在她额头,“可爱的小鲛人,今天开始,就安心做一个傀儡吧!”

第一次离开了主人独自战斗,她竭尽全力控制着迦楼罗金翅鸟,和龙神在高空搏杀。然而龙神加上帝王之血的力量,毕竟要高出这一驾机械——若不是整个征天军团九部都倾力围攻,辅助迦楼罗,整个战局便要改写。

“从此,你将替我征服整个云荒,把太阳都踩落在脚下!”

黑暗的机舱内,潇的声音一直持续地呼唤着主人的名字,却没有丝毫回应。

迦楼罗陡然发出了一阵战栗,潇的眼睛闭上了又睁开——那一瞬,鲛人的眼睛居然不再是碧绿色,而泛出了璀璨的金色光芒!

然而,那一群云荒人却还在激斗不休,完全不知道来自海上的威胁。

迦楼罗金翅鸟长啸一声,冲天而起,身上的光芒忽然变成了纯黑色。

从高空俯瞰下去,云荒就如一片漂浮在墨海之上的残破树叶,只要一个浪头打过来就会彻底地覆灭。

“龙神,小心!”在看到迦楼罗异变的刹那,真岚脱口惊呼。龙正驮着他在机翼下飞掠而过,他手里的辟天长剑划开了金色的机翼,几乎把迦楼罗砍下一翅——然而在那一瞬间,一种奇特的力量汹涌而来,几乎将他撞下了龙背。

“那些海水在扑向陆地和天空!”魅婀失声道,声音里也出现了某种担忧,“到底要做什么啊……那个无所顾忌的海皇!他竟然想超越神祇,做出连云浮人都做不到的事吗?”

他看到辟天长剑被黑色的火焰萦绕,那种黑火仿佛有着邪恶神秘的力量,竟然将他的灵力一分分地燃烧殆尽。这种感觉……这种感觉……

三位女神都为之骇然,站在云浮城万丈高空里,凝视着脚下迅速变成黑色的水面。那种墨一样可怕的颜色从远方扩散开来,七海都起了呼应,一起向着云荒大陆扑了过去!东方红莲海,南方碧落海,西方棋盘海,北方苍茫海……那些大海的颜色依次变成黑色,海浪滔天而来,仿佛化成了巨手,一掌一掌地向着天空击来!

“龙,小心!”真岚惊呼,“破坏神!是破坏神的力量觉醒了!”

那个曾以星魂血誓改变了所有星辰轨迹的海皇,他这一次,是想用自己的血改变整个天下吗?

不等他的呼声落地,天地间忽然间起了一阵猛烈的罡风——在那凌厉的气息里,他闻见了一种邪恶的味道,有无数的翅膀扑啦啦地飞来,迅速凝聚成了大片的乌云。

“听到了吗?那是海皇之心在海底跳跃!”慧珈低声道,看着脚底下化为墨色的大海——海皇的血已经散入水里,流遍七海。他以这种可怕的方式祭献了自己,将他的念力遍布整个大海!付出了这样的代价,将自己的力量超越了极限,他……究竟想做什么?

那,居然是无数的鸟灵和上古邪灵!

咚,咚,咚……海底仿佛有战鼓在擂响,摧动着那些可怖的黑色巨浪排山倒海而去,以灭顶之势冲向了那片大陆。

仿佛被某种黑暗的力量召唤着,那些蛰伏在天地间的魔物都陡然觉醒了。天空密布了黑色的翅膀,山峦深处响起了魔兽醒来的低吼,广大的沙漠在不停地起伏蠕动,沙土飞扬之中,巨大的沙魔咆哮着露出了地面。

黑色的大海在沸腾,从远处朝着云荒扑来。

所有的魔物都向着天空中黑色的迦楼罗齐齐行礼,发出了令天地失色的吼叫。

“是海皇之血的力量!”终于,慧珈睁开了眼睛,脸色因为震惊而苍白,“是海皇苏摩,在用自己的血操纵着七海!”

迦楼罗回翔在天际,魔的声音响彻了云荒:“被魔之左手创造出的使者啊,听从我的吩咐,清除一切敢于阻碍黑暗蔓延的力量吧!”

“那是什么?”魅婀失惊道,“那些海水怎么注入了那么强的念力?谁在操纵着它们?”

“这个云荒,将是你们的天下!”

七海在以惊人的速度化为黑色,那些黑色的海浪仿佛巨兽凝结,一排排地从远方海域生成,从四面八方朝着云荒大陆直扑而去!

在魔占据了破军躯体的同一时刻,那笙穿过了那片战云,落在乌兰沙海的中心。一日之间飞过整个云荒,天马已然累得不能再动。她跳下马背,朝着铜宫方向奔去,炽热的黄沙湮没她的脚背,她却奔跑得不顾一切。

三女神齐齐回头,将连日注视云荒大陆的视线投向遥远的南海,脸色顿时苍白——仿佛梦魇一般,那片碧蓝色的大海已经化为一片漆黑!那片黑色起自璇玑群岛的怒海海域,以哀塔为中心,迅速无声地扩散,所到之处海水皆化为墨!

怀里那颗灵珠的消散速度在加快。苗人少女一边低声念着她所知道的最高深的咒语,施展镇魂术护住魂魄,但无论她怎么努力,那纯白色的光芒却在逐渐地微弱。

“天啊!这、这是什么?七海,你们看下界的七海!”

“等一等,等一等啊!”她低声道,将手捂在胸口那颗珠子上,惊慌不已,“就到了!”

与她一起惊呼的,居然还有魅婀。

她在沙漠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几度跌倒,几度爬起,渐渐看到那座闪耀着金光的宫殿已经出现在视野里。热风蒸腾得一切宛若虚幻,那一片广场上还残留着昨夜篝火的痕迹,仿佛举行过什么盛大的典礼,然而如今余下的却只是满地尸首狼藉。

她忽然变了脸色,霍然睁开眼睛,失声惊呼。

有风隼的残骸坠毁在周围,也有从大漠上攻上来的镇野军团尸体,交错着叠在一起,显示出这里不久前曾经有过异常惨烈的战斗。

“不,不是海啸。”慧珈重新闭上了眼睛,用慧眼去勘破天上地下的一切,“好像是有某种巨大的力量在汹涌,似乎是……不可能!怎么会是这样?”

没有一个人……那么大的广场上,居然寂静如死。

“是远方七海的海啸吗?”魅婀诧异道,远远地凝望云荒外的大海。

“音格尔,音格尔!救命啊!”又累又渴的她再也无法支持,护着胸口的灵珠踉跄跪倒在沙漠里,对着铜宫呼唤,“音格尔,快出来!快出来救命啊!”

云浮城上呼啸而过的风声里,出现了另一种奇怪的声音。那种声音远远地响起来,从四面八方围绕上来,仿佛有战鼓在地底擂起,隐隐震得天地都在动——这种声音前几日便已经出现,然而却时隐时现,微弱不可闻,也没有引起她们的注意。不料才几日过去,这个奇怪的声音不但没有消失,反而逐渐增强到了上达天听的境界!

“是那笙!”西京的声音第一个传出来,跳出了帐篷。

忽然间,曦妃抬起头来,失声道:“听!又出现了,这种声音!”

还不等奔到那个少女面前,空桑剑圣忽地觉得身侧的光剑起了奇怪的鸣动,银白色的剑柄上,那颗小星发出了刺眼的光——光剑忽然之间跃出了剑鞘,自动吐出了一道剑芒,倒插在了那笙面前的沙漠里!

三位女神俯视着下界浓烈的战火,相顾叹息。

光剑认主,灵性虽百年而不灭。它如果脱离当代剑圣的身侧,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还有更久远的主人出现在它面前,正在召唤它!

“一定是少城主怀着未了的心愿,从黄泉之路上返回,指引着那笙去往乌兰沙海寻找自己的肉身。”魅婀轻声道,“也只有‘皇天’的持有者,才能接触那么纯净的魂魄,帮助少城主完成她的愿望……唉,这或许就是命中注定。”

那一瞬,西京明白过来了,立刻随之跪倒在那笙面前,震惊道:“师父?!”

少女骑着白马,手握灵珠穿越了镜湖,仿佛受到某种无形的指示,一路向南,披星戴月不肯歇息。

“快、快些啊!”那笙伸出手,手心那一颗白色的灵珠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弭,四散在风里,“她的身体呢?魂魄就要飞散了!”

“少城主……她没有去往彼岸归墟,放弃了转生的时机?!”慧珈喃喃道,脸色苍白。人死后,三魂七魄若不进入轮回,不出三日便会再度飞散,流离于六道之外,直到劫数去尽才能重新凝聚——难道,少城主不惜魂飞魄散二十年,就是为了免去云荒这二十年的灾难?!

西京顾不得身上的重伤,一跃而起,拖起那笙就往铜宫深处奔跑。

三女神大惊而起,相顾失色。

“这里!”他来不及和迎出来的音格尔解释,一手撩起了珠帘。

“天啊!”终于,魅婀第一个叫起来了,“那……那是少城主的魂魄!”

一种柔光从帘幕深处透出,照亮了那笙汗迹斑斑的脸——她低低惊呼了一声,看着珠帘后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女子。那个白衣女子静静地睡在那里,眉目宁静安详,那种容光仿佛柔静多姿的水面,让人一眼看过去心就为之一清。

那种光芒太过于纯净,居然惊动了九天之上的三位女神。

奇怪的是,她的肌肤泛着冰一样的奇特光泽,密布无数的细微的冰裂纹,冰肌玉骨,冰冷而无生气,恍非凡间所有。

“那个‘皇天’的持有者吗?”慧珈也有些吃惊,“她手上拿着的是什么?”

那笙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在珠帘卷起的一刹那,手指间的白色灵珠立刻四散飞出!仿佛被一种力量吸引着,急速地向着一个方向流逝,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旋涡,绕着石像一周,最后消失在那个女子的眉心。

一骑白马从九嶷飞驰而下,马上的苗人少女手捧一颗灵珠,那耀眼的光芒就是从她掌心发出的。她紧紧握着那颗灵珠,策马飞驰,正穿过梦魇森林向着镜湖方向急奔。

那种柔光透入的同时,冰雕玉塑一样的眉目缓缓舒展开来,冰冷的容颜开始变得滋润柔缓,仿佛茶叶在水里一瓣一瓣舒展开来,映照得一整杯的水都有了光彩。

“是她?”魅婀凝聚目力,从九天之上看去,失声道。

那笙惊愕得睁大了眼睛,说不出一个字。

三女神齐齐惊动,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北方的九嶷——那里有一道光芒正穿透了密林散发出来,那种光是洁净而素雅的,仿佛可以洗涤一切黑暗。正在沿着青水从九嶷帝王谷急速而下,向着镜湖彼端飞去。

“师父!”西京低低惊呼,拖着重伤的身体踉跄跪下。

忽然间,魅婀看着北方,忽地低呼起来:“看啊!那是什么?”

“啊?”那笙吃了一惊——这、这个人……就是酒鬼大叔的师父吗?那么说来,也是太子妃姐姐和云焕的师父?这个已经死去的人,为什么宁可错过轮回,也要返回阳世?

三位女神都为之恻然,长久地沉默。

石像在缓缓地复苏,然而九嶷至此路途遥远,那笙灵力不够,来的一路上魂魄已经飞散了一部分,所以此刻残缺的神魂凝聚得颇为艰难,石像微微颤动了许久,始终无法睁开眼睛恢复神志,更不用说支配身体。

曦妃看向了底下血与火燃烧中的大陆,长长叹息:“那么说来,云荒还有二十年的动乱?这个漫长的灾劫,要让多少生灵涂炭啊!”

“冒犯了!”音格尔忽地扬了一下衣袖,打开了一个小盒子。

“是的,还要等二十年。”慧珈点头,掐指计算,“等二十年一个轮回过后,少城主诞生在这片云荒大陆上——等到那个时候,这个失衡的天平才会遇到扶正它的力量。”

盒子里瞬间飞出无数白色的东西,细细看去却是一条条小小的无角螭龙——那些螭龙一离开盒子就箭一样朝着四周飞出,追逐着风里那些消散的无形魂魄而去,快如闪电。在那笙没有反应过来之前,那些小螭龙已经返回,各个嘴里都衔着一缕白色的灵光,围绕在音格尔面前,微微摆动尾巴。

“那么说来……”魅婀喃喃道,下意识地看向云荒大陆的北方尽头,“和平终将到来,却不是现在?”

音格尔挥了挥手。接到了主人的命令,那些螭龙叼着追回来的魂魄碎片飞舞,旋绕着轮椅上的人一周,似是恋恋不舍地将口中衔着的白光吐出,瞬间飞入女子眉心,湮灭。

“我观测了力量的天平,它还是倾向于破军那一侧。”掌握了世间智慧的女神慧珈闭起了眼睛,缓缓摇了摇头,“破军历经艰难出世,必将灭尽六合八荒,扫荡这个乾坤——可惜它只有‘破’的力量,却没有‘立’的力量。所以,这个天地损有余而补不足,很快就会需要另一种力量来恢复平衡。”

“螭灵啖魂,被我们所蓄养,用来压制地宫怨灵。”音格尔简短地解释,“如今,三魂七魄,全数归窍。”音格尔来到了轮椅前,单膝跪下,“卡洛蒙家族的音格尔,拜见空桑剑圣!”

“龙神和帝王之血,是否能遏制住迦楼罗和破军呢?”魅婀首先开口,有些忧心。

那笙吃惊地回头,却看到石像的眼睛正在缓缓睁开!

在空旷的祭台上,三位女神静默而坐,俯首看着下界的风起云涌。

苍白的眼睑底下是一双幽黑如古泉的眼睛,宁静湛然——那个轮椅上的女子睁开了眼睛,缓缓地看了一眼此刻室内的所有人,吐出一口气来,声音缥缈而微弱,似乎从时空另一头传来:“西京……百年未见,你瘦多了。”

比九天更高的高空里,连飞鸟都无法到达的地方,耸立着无数的尖碑。风从这些沉睡的碑前穿过,发出奇特的呼啸声,仿佛长短不一的音乐。云浮城里还是如此寂寞,连一丝人的气息都没有,上古族人都逐一陷入沉睡和消解,只留下一座空城在天外随风而动。

“师父!”西京喜不自禁,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也有一些眼睛却是逆着这些视线的。

那笙吃惊地张大了嘴巴,看着这个回魂的女子,结结巴巴:“天啊……她、她真的活回来了?真的有起死回生这种事?!”

无数双眼睛从地面上仰望高空里的那一场战争,充满了渴盼、期待和畏惧。

“不,人死不能复生,没有谁可以逆转轮回,”音格尔低声道,看着动起来的石像,“慕湮剑圣已经仙逝,只是尚有极强的心愿未了,所以靠着念力暂时将自己的魂魄凝聚在躯体里罢了——就如回光返照,不能持久。”

“天佑空桑!”无色城里爆发出了风暴一样的呼声,“天佑空桑!”

那笙愕然地听着,看着这个苍白的女子。

所有战士仰望着“后土”的佩戴者手持光剑跃出水面,被那样夺目的光芒和飒爽英姿震惊。一瞬间,所有人都想起了一百多年前那个末日,在皇太子被阵前车裂,所有人都陷入绝望之时,正是白衣的太子妃从天而降,在城头托起了皇太子的头颅高声呼喊。

她的神色宁静悲悯,宛如沙漠幽深的泉水,令人一眼看去就觉得清凉舒服,身心俱澈。那个幽灵女子抬起头,穿过重重帷幕看着铜宫外的天空,眼神变了一下,有深重的不安和担忧掠过她澄澈的眸子。

白璎勒马转头,天马一声长嘶,向着水面飞奔而去:“天佑空桑!”

“西京,外面的是焕儿吗?”慕湮轻声道。

“是!”各部的王者齐齐跪下,领命。

“是。”西京低声道,握紧了拳头,面有愧色,“原谅弟子利用了您来对付破军……可惜即便是如此,昨夜依旧还是没能杀了他。”

“各部之王,领兵待命!”她勒转了马头,飞驰入军中,对着六王大声下令,“我先驰援太子那边——各部等夜色一起,便立即全数出战!”

听到“杀”字,白衣女子微微颤了一下,幽黑的眼眸里有哀恸的表情。

“大司命,百年前的事,不会再重演。”戴上了神戒,白璎回过头对着长者行礼,雪白的长发垂落到脚踝,面容肃穆而苍白,“多谢您的提点。”

“还是要同室操戈了吗?”她轻声地叹息,“终有这一日啊。”

是的,那个为爱而不顾一切的少女早已在百年前死去,现在活着的,是空桑白之一族的王者,是身为六星的守护战士!她重新接受了太子妃的身份,决定舍弃一切为空桑而战!

她抬头望向铜宫上空。如今尚是正午,乌兰沙海上空却遮天蔽日,战云密集。无数的风隼在围绕着龙神攻击。而风隼的中心,一架巨大的机械上下翻飞,闪出了可怖的杀气。

白王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极度苦痛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垂头沉默了片刻。然后霍然抬头,拿起了那一枚“后土”神戒,缓缓地也重新套入了自己右手的无名指——在重新戴上戒指的瞬间,一种力量注入了她的身体,令她热血汹涌。

那种气息,居然是纯粹的黑色!

是的,她不能走——在这样的时候,她绝不能走!

“啊……是的,的确是他,”她凝望空中,唇角吐出了轻微的叹息,“但是,那又已经不是他。”

那是和心的意愿相反的另一个声音,也同样响亮地呼啸在她脑海里。

西京只看得一眼,便明白龙神和真岚如今落了下风,脱口惊呼:“不好!”

她窒息般地低下头,看到了那一枚银色的宝石戒指。那枚被真岚取下的“后土”神戒发出了柔和的白色光芒,照亮她的容颜;而她手里的光剑也在长鸣,跃跃欲试——她明白了这两者都在召唤着什么。

音格尔也是吃惊:“怎么回事?迦楼罗的力量忽然增强了那么多!云焕昨夜不是已经被我们重创了吗?难道他的复原速度有那么快?冥灵军团如今无法出动,这个时候没法派出援军——实在不行,让龙神他们暂时撤退吧。”

在遥远的大海之上,那个人在黑塔里缓缓合上眼睛,伸出的手缓缓落下——然而眼前的头顶却是血和火的景象:她的丈夫,正在为了整个国家的生死存亡与最强大的敌人搏杀!

“怎么可能全身而退。”西京叹息,也是一筹莫展。

那样的称呼宛如利剑落下,刺得她剧烈一颤。

话音未落,只听九天之上一阵剧嘶,金色的龙被迦楼罗的巨翅扫中,从高空一路飞坠而下。黑色的火焰烈烈燃烧过来,将龙神和他背上的真岚一起吞没!

“太子妃!”在她控缰凝望的刹那,白发苍苍的老人手持玉简奔来,看着她,手指颤抖,“你看到了吧?在这样的情况下,你还要去找那个人?你、你想要一百年前的事重演一次吗?白族之王、空桑的皇太子妃殿下!”

天上地下都发出了惊呼,迦楼罗振翅而上,呼啸声响彻天宇。

白昼的日光射落在镜湖水面上,仿佛最严酷的禁锢,将所有空桑人阻拦在水的另一侧。虽然心急如焚,冥灵军团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水面上的那一场激战,看着自己的皇太子和龙神孤身陷入重围。

龙神坠落入镜湖,激起了巨大的浪花。但水给了海国神祇无限的力量,龙神沾水立即飞跃而起,扑灭了身上那些黑色的火焰,重新冲向了云霄,和迦楼罗激烈地斗到了一处。而驾驶机械的潇似乎完全泯灭了最初的不忍,毫不留情,对着本族至高无上的神祇发出了狠毒而猛烈的攻击!

可是,无论谁都不能飞上九天,插手这一场战斗。

“天……迦楼罗的力量似乎反而增强了!”西京喃喃道,“难道云焕已经完全恢复了?”

大地上无数人抬头仰望着这一场战斗,心急如焚却无法帮上半分——这里面,有那些在镜湖的水域里和靖海军团搏杀的鲛人,也有在东泽和九嶷与镇野军团搏杀的空桑人。甚至,还包括了在空寂城和前来平叛军队厮杀的沧流叛军。

只听微弱的一声响,一道白光穿帘而入。两人一惊回顾,却是那把光剑受到召唤,自动跃入了慕湮的掌心!轮椅上的女子将剑握在手里,抬起头看着战云密布的天空,眉头微微蹙起——那张宁静温柔的脸上竟然充满了决然的杀意。

龙发出受伤的嘶吼,真岚的辟天长剑上流下了殷红的血。

“师父,”西京吃惊地看着她缓缓站起,向着门外走去,“您要做什么?”

九天之上正在进行一场龙凤激斗,风起云涌,天地为之色变!整个征天军团在不休地围攻着同一个目标,龙神穿梭其中,巨大的利爪撕开了密集的炮火,吐出的火焰焚烧了那些逼近的风隼,和迦楼罗金翅鸟在九天上搏杀,翻翻滚滚。

“西京,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回来。”慕湮没有停顿,“不要阻拦我。”

她看到了真岚——搏杀在血和火中的真岚。

西京一惊,然而明白此去凶险异常,不由得抢前一步:“弟子和您一起去!”

一场旷世血战正在她头顶徐徐展开,宛如一幅可怖的图画。

“不必。”慕湮已经缓步离开了铜宫,“你已经伤得很重。”

白璎仿佛疯了一样地奔出,根本不顾一路上诸王和战士们吃惊的眼神,牵过一匹天马翻身而上。然而,在她仰起头的一瞬,却忽然呆住了。

正在休息的天马仿佛通人性,从远处沙漠上奔过来,长长鬃毛飘逸如缎匹,到了她面前前膝一屈,低下头,用独角将女子扶上了后背。慕湮控缰转身,回头看着自己的大弟子:“西京,借你的光剑一用——如今的我,要凝气成剑已经很难。”

“太子妃!”看着醒来的太子妃不顾一切地奔出,大司命吃惊地跟在后面,一路疾呼,“你要干什么?你难道要去碧落海?你疯了吗?你不能去!外面如今正在……”

“师父……”西京还想上前阻拦,但天马已经展翅飞起。

“他不可能就这样死了……你胡说!”空桑太子妃忽地抬起头来,“我一定要找到他!我一定会找到他的!”

战云如磬,压顶欲摧。那一道微弱的白光,在浓墨一样的云层里一闪即逝。

大颗大颗的泪水从她眼里滑落,击碎了平静的水镜。

“不会吧,她、她就这样飞上去了?”那笙看着慕湮的背影,吃惊不已——一个回光返照的活死人,随时随地会魂飞魄散,竟然想以个人之力冲入战团,一人一剑去遏制那个令天下人恐惧的破军?她……她疯了吗?

“不……不!”她低着头,指节紧握得发白,喃喃道,“不可能就这样死了……不可能!”

“好容易回魂过来,难道就是为了去送死吗?”那笙低声嘟囔,焦急地看向天空,想看到九天之上那一场恶战的情况,吃惊地喃喃道,“奇怪,这天怎么越来越黑了?不还只是正午吗?”

白璎的肩膀剧烈地发着抖,她想起了真岚离开前说的那番话,想起了那个人曾怎样不顾一切地为她挡下了所有的攻击,身受重伤,却淡然若无其事地离开。

然而,忽然之间她眼睛一转,却指着天际脱口惊呼起来了!

“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样的方法才解开了星魂血誓,但这实在令人惊叹。”一贯对鲛人苛刻的顽固长者脸上竟也有了敬仰的表情,叹息道,“他不仅还给了你一个新的躯体,也解开了对你的束缚——太子妃,恭喜你,从此你获得了新生和自由。”

“看啊!那是什么?那是什么呀?”苗人少女失声道,眼睛因为惊骇万分而睁大了,“你们快看、快看!是我的眼睛出问题了吗?海那边,有一道黑色的墙?!”

“什么?”白璎的脸色如同死一样苍白,死死地盯着水镜。在黑暗的水面上,已经看不到那颗星辰的存在,唯有她的命星孤零零地待在原有的轨道上静静运行,宛如千年前便已如此孤寂。

西京和音格尔随着她的手指看过去,看向碧落海尽头的海天相交之处,忽然间也全身僵硬——那样的景象太过诡异,一时间让两个见惯大风大浪的男子都惊呆当地!

“不必看了,太子妃,”大司命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带着叹息,“那两颗并轨的星辰已经完全分开了——你的那一颗还在轨道上;而另外一颗,在方才的瞬间已经陨落。”

“不……”音格尔喃喃道,倒退了一步,“不,那不是墙!那、那是……”

她浑身颤抖,不顾一切地奔过去打开了水镜。

“那是黑色的海浪!”西京脱口而出,因为震惊而脸色苍白,“整个碧落海都变成了黑色!”

她看到遥远的黑塔上一个秘术的法阵正在启动,一支金杖刺穿了他的心脏,将他钉在了那里——他身上流出的血,染红了整片大海。金杖落下的瞬间,那种尖锐的刺痛是如此真切,以至于她骤然醒来。

“天啊,那是海?”那笙不可思议,“可是,那些海怎么会往天上升起来?”

“苏……苏摩!”她低声呼喊,想起了梦魇里的可怕景象。

在她的视线里,云荒外的七海一片漆黑。原本湛蓝的海水变得森冷浓郁,看不见底。被某种奇特的力量催动着,那些墨一样的大海从各个方向向着云荒大地涌来,巨大的浪头化成了各种各样形状的兽类,咆哮着扑来。

“苏摩!”然而那个骤然醒来的女子却不停地喘息,紧紧捂着自己的心口,仿佛自己的心脏正被什么尖锐的东西贯穿而过——“后土”神戒在她醒来的瞬间发出了一道光芒,护卫着她的胸口,那种温柔和煦的力量汹涌而入,弥补了她因为长久衰弱而缺失的力量。

在那些黑色的魔兽背后,却有一道水墙正在向着天空缓缓升起。仿佛七块巨大的幕布从各个方向拉起,向着天空正中聚拢,将整个云荒大地上空遮蔽。随着那些巨大的水墙的升起,云荒大陆上空的日光一分分地减少,变得暗淡无光。

“太子妃醒了!”侍女们惊喜地叫了起来。

“我的天啊……”那笙看到了这梦魇一样的可怖景象,拧了一下自己的脸,“不是做梦……这不是做梦!西京,你看那些水、那些水都向着这边奔过来了!好可怕!”

在万里之外,哀塔里的金杖落下的瞬间,虚无的城市里一双眼睛霍然睁开。

西京和音格尔也是震惊得无话可说。

七千年之后,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即将开始。

云荒外的七海在一瞬间齐齐沸腾,沧海横流,倒注天际,遮蔽了日色,云荒大陆在四面扑来的海浪里微微震颤,仿佛一片暴风中的叶子,就要沉入水底。

云荒之外,七海尽墨,天地失色。

“这、这是魔的召唤吗?”音格尔喃喃道,“怎么会有黑色的海?”

终于知道了该何去何从,魂魄转瞬消散,融入了大海——海皇合起眼睛的刹那,七海风云翻涌,融入了鲜血的大海骤然变成了黑色,在某种可怖的力量牵引之下扑向了天际,巨大的海啸声响彻天地!

“不对……你没看到吗?怒潮在未上岸之前就攻击了沧流的靖海军团!肯定不是云焕干的。”那笙吃惊地盯着那些海浪半天,忽地发现了什么,指着一个扑过来的大浪失声惊呼起来,“你们看……你们快看!潮头上那个人是谁?!”

龙神、真岚、白璎……等着我。我必将归来,和你们并肩进行这最后的一战!而这一战后,我将得到永远的平静。

所有人随着这一声惊呼看去,随即都变了脸色。

虽然如今已经是十月十四日,他却还在万里之外,但这世上,还有什么可以快过魂魄的心念?自己令溟火女祭举行这样的仪式,不就是为了在最后一刹那可以脱离这个垂死身躯的负累,获得空前的力量,可以为族人尽到最后一份力吗?

头顶的日光在一分一毫地消失,漆黑的海水从四方汹涌扑来,倒灌入云荒——然而,在那一片巨浪里,却有隐隐一袭黑衣迎风而立。蓝发在风中飞舞,俊美的脸庞苍白阴郁,十指垂落的线没入了大海,仿佛牵引着无数狰狞巨兽,在风浪里若隐若现。

他曾经答应过族人,要在今日回到镜湖之上和他们并肩战斗。那么,作为海皇,他就一定会说到做到——哪怕身体在万里之外死去,他的魂魄也将会乘着风浪而至,用尽全力呼唤出这天地间所有水的力量,为所有人一战!

“你们看,那是苏摩!那真的是苏摩!”那笙欢喜地叫了起来,拍着手,“他说过要在今天赶回来的,竟然真的回来了!他做到了!他回来和我们一起战斗了!”

是的,他要回去!他要在今日赶回去!

黑衣的傀儡师面容苍白,站在潮头,仿佛风一样逼近了云荒大陆。

就在魂魄消散之前,忽然想起了什么,他的神志为之一清。

在他身后,巨浪滔天,云垂海立。

模模糊糊中,他看到自己的魂魄在风中四散而去——看来,他也要归于大海了……和所有牺牲了的族人一样,化为蓝天碧海之间的长风。

那笙的欢呼冻结在海水扑上大地的瞬间。南方入海口的叶城消失在一个眨眼之间——那些黑色的海浪疯了一样地扑上大陆,倒卷而上,一刹那就吞没了那一座云荒最繁华的城市!

巨大的光芒从头顶笼罩下来,那是浩瀚夜空里无数星辰的光,吸引着鲛人的灵魂去往天空——那一瞬,他想起了族里的传闻:每一个鲛人死后,他的灵魂都将化入大海,然后在满月的夜晚升上天际,成为一颗星星。如果在中途遇到了云层,那么就会化成雨,重新落入江河湖海。鲛人没有轮回,他们的宿命永远在水中流转不断。

“天啊……”少女站在帕孟高原上,捂住了自己的嘴,不可思议地全身颤抖。

那一瞬,身体忽然轻了,魂魄脱离了垂死衰竭的身体。

这是做梦吗?这应该是做梦吧?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那,也是他流干了血的身体里,最后的一滴水。

“苏摩!苏摩!”她对着远处浪潮上的那个黑衣傀儡师大喊,然而对方根本听不见,“你疯了吗?快把海水停下来啊……你要做什么?”

一刹那的停顿后,深碧色的瞳孔扩大了,举起的双手缓缓地落在了地面,面容归于宁静,只有泪水从已经合起的眼睛里落下,化为圆润的珍珠。

“他要复仇。”音格尔喃喃道,看着黑色的潮水吞没大地,“多么可怕的憎恨……潮水里充满了这种念力,你没有感觉到吗?”

然而,用尽最后力气伸出的手,却在空中停顿了一刹那。

是的,这是复仇和憎恨的怒潮,几乎要吞没云荒上的一切!

在灵魂消散的一刹前,他徒劳地向着虚空里的幻影伸出手去,黑暗的哀塔里似乎弥漫着一种清雅芬芳的味道,那个少女的影子遥远而微亮。一切仿佛回到了那个十六岁的夏日。那个白族公主微微闭着眼睛,等待着他的吻,身上散发着白蔷薇一般美好洁净的气息——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阳光和白昼的气息。

怒潮摧毁了一切陆地上的东西,仿佛咆哮的猛兽席卷了云荒,将所有都化为齑粉——无论是军队还是百姓,无论是官府还是民宅,无论是魔物还是凡人,都在黑色的怒潮下被夷为平地,在水中挣扎着呼救,渐渐沉没。

“对不起……对不起。”

然而,所有牢笼和镣铐也都在一瞬化为齑粉。在其他民族呼号挣扎于洪流中的时候,在黑色的海浪里,只有鲛人的身影还在自如地跃动。那一刻,这个被奴役了千年的民族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甚至超出了此刻的任何陆上民族!

“是的……我是爱你的。”

“真可怕,”西京不可思议地喃喃,“他、他怎么得到这种力量的?居然可以同时操纵天地间的七海!”

他对着那片白色的光芒茫然地伸出了手去,说出了百年来始终不曾说出口的几个字,声音轻微得如同叹息——

“你看,所有鲛人奴隶都被解放了……”音格尔叹息,俯视着高原下的这一切,“那个海国的预言实现了,海皇必然带领所有鲛人得到自由!”

“不要走……”在最后的幻觉里,他喃喃道,表露出了毕生未曾露出的软弱和孤独,“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那笙听见他们两人的对话,却忍不住高声叫了起来:“你们别在这里说闲话啊!快想想办法,拦住苏摩啊!不能让他这么胡来,会死很多人的啊!”

她从未指责过,从未憎恨过——所以,才让他更加地憎恨自己。

音格尔只是淡淡冷笑:“放心吧,苏摩想得周到——他自己的族人生活在水里,而空桑的冥灵也不怕水——所有的盟友都不会受到损害。”

多么可笑,她对他做了那样的事,却还奢望他能够将这一切忘记!

“可是,”那笙叫起来了,“会死很多无关的人啊!”

“记得要忘记啊……”她轻声对他说,然后转身投向万丈的大地,犹如一羽穿云飞去的白鸟。那一刻,天上地下的惊呼声回荡在耳际。

“苏摩才不会管那些呢,”西京叹了一口气,“你知道他的脾气。”

意识在渐渐消散,从未有过的疲倦袭来,永恒长眠的念头在这一刻攫住了他的心,苏摩静静合起了眼睛,觉得自己的魂魄在渐渐消散,飞入了风暴里,和那些海浪融为一体——然而,在他模糊的视线里,黑暗的最深处,却浮现出了一个白衣少女腼腆洁净的笑靥来。

“不行啊……这样下去云荒会完蛋的!”那笙快要哭起来了,拉住西京的手,“大叔,你快想想办法!”

那些纠缠在他们宿命里的丝线,终于被一刀斩断!

重伤的男子摇了摇头,咳嗽着:“傻丫头,我就算不受伤,也没有阻止他的能力啊……”然而,看着露出失望表情的少女,他唇角忽然微微弯起,伸出手握紧了一柄剑,“不过,就算受伤了,我还是要去阻止他的。”

从此,他和她之间,再无相干。

音格尔一怔,吃惊地转过头看着他。

斩断了。黑暗里,苏摩眼里露出了冰冷的笑意——终于,斩血之术完成了。他流尽了全身最后一滴血,亲手斩断了由他自己建立起来的星魂血誓。

“少主,我其实很想像你这样待在安全的地方看热闹——毕竟这一切和我无关,”西京苦笑起来,摇了摇头,“可是,谁叫我是剑圣门下呢……师父授予了我这柄剑,是命我守护天下所有苍生的,我不能违背。”

在血即将流尽的刹那,他抬起了湛碧色的眼睛看向塔外的夜空。碧海之上的天空里,云层背后,有两颗原本合并在一起的星辰陡然分开了。一颗沿着原轨道运行,而另一颗,却以惊人的速度向着苍穹里急速陨落!

“再见。”西京撑起了摇摇欲坠的身子翻身上马,按了一下胸口囊中的辟水珠,便向着高原下的滔滔海浪冲了下去。

一切有水有血之处,便是海皇无所不能之处!

“大叔!大叔!”那笙跳起来了,“我跟你一起去!”

长达数十日的咒术终于完成,溟火女祭实现了她的诺言,以超凡的术法超越了血缘的限制,转移了力量。在他献出自己所有血的时候,七海便同时呼应了他的愿望,让他的生命渗入了大海,从此与浩瀚碧海同在。

音格尔看着两个人一先一后冲下了帕孟高原,苍白的脸上有复杂的表情,久久不作声。

心口里最后的血无声无息地流出,蜿蜒散开,宛如一条条蛇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黑色的大海。随着血的消逝,他身体里所有的力量也被带走,融入了外面那一片漆黑的怒海。

滔天的海浪从四方扑向云荒,因为东、西、北部各自有群山阻挡,所以淹没的速度不算太快,而南方镜湖入海口因为一马平川,已经完全被冲毁殆尽。站在高原上看下去,只是一转眼的工夫,便已经是天下动荡,九地流黄乱注。

海皇……作为守护大海和龙神的女祭,我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职责。接下来的最后一段路,就请您自己好好地走完吧!

“少主,真的好险啊,幸亏这里地势高。”莫离快步走进来,擦着冷汗,“你看到了吗?洪水已经涨到了流光川了!那些西荒人可惨了——水从空寂之山那边的狷之原冲来,艾弥亚盆地都变成大湖了,只剩半山腰上的空寂大营还好些。”

和七千年前一样,她强行施展了这个悖逆天地的仪式,做了超出一个女祭司该做范围的事情。逆天而行施术法的她,在完成仪式之后也将坠入最深的海底,再度被封印。

两人站在帕孟高原上遥望西北方的空寂之山,隐约见得大营里也是一片忙碌。

“诸神诸魔,俱归寂灭!”最终,溟火合起了手掌,仰天吐出了最后一句咒语,脸色苍白如死——漫长的仪式耗尽了她所有体力和心力,在念出最后一句的瞬间,她的身子再也无法支持,从黑色的哀塔顶端直直坠落,那一袭火红色的衣裙瞬间被风浪淹没。

“不过这样一来,我们可算是安全了!”莫离却是高兴,“洪水一来,高原成了孤岛,那些沧流人也不能继续攻上来了。”

那个纠缠了他一生的黑影终于消失了,那遮蔽了他心灵的黑暗也渐渐离去。苏摩躺在空无一人的哀塔里,听着故国涛声如同怒吼一样回荡在天际,灵台空明,眼前渐渐出现了一片空茫而宁静的蓝色,仿佛浩瀚无垠的大海——是否,在他生命里最后的一刹那,竟可以得到一个毕生未有的洁净灵魂?

音格尔只是默不作声,看着洪水滔天而来,夹杂无数的牛羊和百姓滚滚而去,大漠居然转瞬成了沧海。

苏诺,他的弟弟,他毕生的心魔,终于在最后的这一刻得以了断。

“族里还有多少人是可以行动的?”忽然,盗宝者少主发出了这样一句话。

“所以,还是和我一起毁灭了吧!”他低微地冷笑,眼神里却只有寂寞,“一起死了,从此永不超生吧……我的弟弟!”

“什么?”莫离怔了怔,“禀少主,这几日连日血战,伤亡很大,差不多八成的壮年都负了伤,只有百十人还能动。”

海皇笑着,看着那个从他心口逃出的黑影在黑暗的哀塔内嘶声挣扎,却终于敌不过这毁天灭地的咒术的力量,随着他生气的消散渐渐稀薄,化为了一缕白烟,消失在怒潮涛声之中。

“也只能这样了!”音格尔握拳在掌心敲了一下,决然吩咐,“把所有能动的女眷和老幼都发动起来,带上羊皮筏子和药物,跟我下高原救人!”

“没有了我……你又能去哪里呢?我们本是同生同灭的孪生啊!”

“少主?!”莫离吓了一大跳,看着重伤在身的少年,“要……要去救那些西荒人?他们一贯对我们可不见得友善——如果换了盗宝者死在大漠里,他们也未必会伸出一根手指头来救的!”

“真不错,居然还能看到你先我而亡的那一刻。”苏摩的唇角微微弯起,噙着一个恶意而快意的笑,“阿诺……你没有想到吧?我愿意舍弃身上的每一滴血、每一寸骨,祭祀献给上天。所以……当我的身体完全被祭献后,你也将无所遁形。”

“去!”音格尔却只是低声道,“毕竟一脉同根,不能见死不救。”

他心口里逃逸出来的黑影在激烈地挣扎,发出一种类似于蛇类吐信的咝咝声——然而,影子的末端仿佛也被金杖钉住,死死地镶嵌在他心脏上,无法逃脱。而随着他流血的加快,影子挣扎得越来越无力,也越来越稀薄。

“是!”莫离终究慑于少主威严,领命而去。

“阿诺,不要白费力了。”他忽然笑了,失去血色的唇露出一丝讥诮,“和我一起死吧。”

音格尔看着头顶越来越黑暗的天空,脸色也是凝重:“多带一些火把——我怕这日光转瞬就要被完全遮蔽。”

仿佛一个黑色的影子从他的身体里站起,想要逃出,扭曲成各种形状,却被金杖死死钉在了他的身体上。

“我也一起去!”莫离正待离去,铜宫深处忽然传来了一声清脆的呼声,一个穿着白衣的少女急奔而出。

被钉在五芒星阵里的人勉力抬起头,平视着胸口上那一支刺落的金杖。在他心脏的深处,有一种黑色的光忽然四射而出!

“闪闪?”音格尔看着刚刚恢复的少女,“你的伤还没完全好呢。”

“咔嚓”,轻轻一声响,他听到尖利的金杖在刺破他心脏前,刺破了某种奇特的东西——他身体猛烈地一动,却没有立刻感觉到生命消散的迹象。仿佛在刺穿他心脏、带走他的生命之前,有什么东西被咒术的力量击溃了,咔喇一声四分五裂。

“不,我没事,只是一点儿轻伤。”闪闪眨着一双大眼睛,惊惶地看着这忽然间变色的天地,“天啊,云荒要沉了吗?音格尔,我们得下去把那些人救上来!”

随着最后一个音节的消散,哀塔里那一支金杖应声落下,彻底贯穿了祭品的心脏!

她挽起了袖子奔向帐篷,拖出一只羊皮筏子来。很快,另一个红衣女子跳了出来,帮着她一起拖动这些笨重的物品——却是在这里休息养伤的霍图部女族长叶赛尔,带着自己的族人出来协助。

“请将七海的力量,都倾注入他的血里!”

看到两个女子的举动,帐篷里诸多盗宝者也被惊动,纷纷出来相助。

黑暗咆哮的大海中央,高高耸立的哀塔顶端,溟火女祭的长发在狂风中翻飞,雷电萦绕着她的身侧,她仰起苍白流血的脸,对着黑暗的苍穹厉声高呼,吐出了最后一句咒语:

在莫离和闪闪的带领下,所有能动的盗宝者都出来了,齐心协力地将筏子推下高地,手挽着手站在洪水里,一个个地将那些洪水里漂浮的牧民捞起来。那些做惯了杀人越货、挖坟盗宝的壮汉还从来没有做过这样大规模的救援行动,他们和那些妇孺一起配合着,连番将一个个牧民从滔天洪水里拉出。虽然满身湿透,但每个人脸上却有着和盗宝时一样的光彩,仿佛每救出一条生命都胜过得到一件宝物。

“海皇将祭献出所有的血,请大海赐予他力量,完成他最后的愿望!”

音格尔站在铜宫门口,看着高原上的人们,忽然觉得有些庆幸。原来,他和这些虎狼一样的剽悍汉子相处半生,却依旧不懂那些下属真正的心意。

整个七海,都在这个可怕的咒术之下沸腾了。

原来施恩和救助,竟是比掠夺和占有更快乐的事情。

头顶的光,一分一分地暗淡下去了,耳边只有狂风巨浪的怒吼声。

“九叔,”少年开口了,用轻微的声音对身侧悄然到来的老人道,“我很惭愧。一直以来,我都是那样自私的人——我用尽全力去追逐力量,只是为了区区几个人,小时候是为了母亲,后来……又多了闪闪。只有我获得了足够的力量,才会觉得他们是安全的。但是……为什么总是有越来越多的人,让我觉得惭愧?”

红衣的女祭站在哀塔顶上,举起双手对着天空喃喃祝颂,双眼流血。在她连绵不断的祈祷中,上古的咒语发挥出了极大的力量,令整个大海都为之沸腾。黑色的浪仿佛一条条从深海里腾出的巨龙在她身边咆哮,争着往天空里飞去。整个碧落海都在狂怒中战栗,海水被一种不知名的骇人力量拉扯着,形成了一道奇异的水墙,往天空升起!

白发苍苍的老人回望着这个自幼多舛的孩子,露出了慈祥的笑容,叹息道:“不,少主,你从小就是个善良的人,只是后来那些手足相残的阴谋令你的心变冷了——要知道,恨令人坚强,而爱却令人成长。所以,少主,如今你是真正地长大了,懂得了宽恕和守护。”

“愿我之血,化为大海。蔽日夺光,与天同在。”

“是吗?”音格尔微笑道,“那么,九叔,谢谢你一直陪着我长大。”

而万里之外的碧落海上,黑色的巨浪奔腾翻涌,仿佛一群群被驱赶的怪兽。随着祝颂和咒语的不断进行,黑色的海浪被某种可怖的巨大力量操纵着,居然向着天空里不断涌去!

沧海横流,天地倒卷,风雨如磐。在这样呼啸的风浪里,孱弱苍白的少年肩背挺直,伫立如枪。

沧流历九十二年十月十五日,云荒大地上战云急涌,杀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