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网络小说 > 镜双城 > 镜•神寂 第八章 孤旅

镜•神寂 第八章 孤旅

“是,”莫离恭谨地上前禀告,“少主,今日一早,九叔就带着夫人和闪闪还有其他家眷从秘道离开了。”

“九叔是不是已经带着妇孺们走了?”音格尔抬起头,问旁边的侍从。

“那就好,”音格尔忽地想起,“对了,那一些霍图部的人呢?”

在迦楼罗巨大的双翅遮住上空日光时,铜宫的最深处,盗宝者的最高首领正在召集所有部下举行最后一轮的密议,检查着每一步细节的准确性——这次的行动事关重大,若有一个微小不慎,都会导致全盘倾覆!

“呃……”莫离显得有些犹豫,“禀少主,今日一早就看不到他们了——霍图部那些人连夜就不告而别,天亮时发现连帐篷都拔走了。”

然而,很快,夕照就被遮天蔽日而来的军队驱逐了。

音格尔略微一惊。几个月前,那一群由女首领带来的霍图遗民,手持那片白色羽毛前来谒见,传达了空桑皇太子的意图,要他出兵支持空寂城,和飞廉结成暂时的联盟。然而如今大战就要开始,这一队霍图人却不知所终。

十月十四日。帕孟高原上,狂风怒啸,卷起万道黄沙。铜宫伫立在荒原的中心,在血色的夕阳里冷然矗立,发出钢铁特有的冷锐光芒。

“算了,本来也就不能指望他们什么,走了也好。”音格尔终于舒了一口气,将身体靠入厚重的猞猁靠背,曲肘于扶手,撑着额头——盗宝者之王其实还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在没有部下簇拥的时候就显得有些苍白单薄,完全不像那一群虎豹的领袖。

“是!”高城上诸位将领齐齐领命。

头顶有低低的鸣动,刺穿铜宫厚实的墙壁传到耳膜,低而锐。

许久,飞廉才在夜风里点了点头,回顾众人:“无论铜宫之战是否爆发,我们照样要做我们该做的!如今是十三日了,诸位都要做好随时战斗的准备!”

他知道,那是征天军团特有的杀戮之声。大量的风隼云集在乌兰沙海,宛如一群等待高空扑下攫食的恶鹰。而它们的头领,那巨大而可怕的迦楼罗金翅鸟却是无声无息的,宛如死亡的阴影。

狼朗低下头,古铜色的双手紧紧交握,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眼色冰冷。那群盗宝者真是自取灭亡啊……居然敢偷走那样的东西,还以为奇货可居——却不知将会万劫不复!

音格尔将脸埋在手心里,感觉手心滚烫而脸颊冰冷——那一瞬间他几乎有个错觉,以为是童年起就缠绕他的毒又发作了,令他全身无力,不能呼吸。然而,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在如此的重压之下第一次产生了恐惧之意而已。

“什么?破军真的肯和对方交换条件?”有人远眺着,低声喃喃,“怎么可能……以他那样暴烈的脾气,怎么可能亲自出面和卑贱的盗宝者低声下气地谈条件?那个古墓里,到底藏着什么?”

他历经生死浑然不惧,但今夜所背负的压力,却几乎令他崩溃。

“你看,迦楼罗金翅鸟已经停下来了!”青辂吃惊道,“云焕露面了!”

“音格尔少主,破军少帅已经到了。”背后的帷幕里,有人缓步走出,手按光剑,却是空桑的大将军西京,“你还在这里等什么?身体还好吗?”

“难说。盗宝者向来是趋利若鹜的人,既然冒了大险,一定会将古墓里盗去的珍宝献给云焕,以求功名利禄。”飞廉站在城头,低声道,“这仗未必会打得起来,大家不可掉以轻心。”

“没事,我已经派出使者和他交涉了……”音格尔没有抬头,闷闷道,“我和他说,盗宝者愿意用古墓里这尊玉像和他做一个交易。”

“这下好了,破军集中力量进攻铜宫,我们这边便可多支撑一段时间。”卫默站在空寂城的城墙看着南方,松了一口气——有大片的乌云正在往那里移动,分明是帝都伽蓝的军队倾巢而出,在迦楼罗金翅鸟的带领下奔赴盗宝者聚集地。

“交换什么?”西京身后的慕容修饶有兴趣地问。

十月十三日。暮色初起的时候,空寂城里枕戈待旦的军队并没有迎来预料中的猛烈进攻,诸位将领登高远眺军情,发现驻守博古尔大漠的沧流镇野军团一夜之间忽然南撤,仿佛接到了什么命令,竟然向着帕孟高原上的乌兰沙海迅速集结。

“摆脱奴役,自立为王。”音格尔短促地冷笑了一声,“说实话,这可是我们盗宝者数百年来的最大心愿。”

“再见,睡美人。”

“好大的要价,”慕容修沉默了一下,“云焕会答应吗?”

真岚将“后土”神戒放在她的胸口,凝视了妻子片刻,低下头,在她冰冷的额上印下了一个温暖的吻,微笑低语:

“按道理应该会的。毕竟师父的遗体在这里,他绝不敢弃之不顾。”西京低声道,眼神有些奇异,“但是,按情理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他绝不会容许拿他所珍视东西做‘交易’的人再存在于这个云荒!”

“不过,幸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也是。”慕容点头道,“不过既然破军已经如所料地来到了这里——那么,现在我们就开始按计划进行后面的事情吧!”

“我必须要走了,白璎。”真岚俯下身在妻子耳畔低语,宛如叹息,“我没有遗憾,因为我是幸福的人,可以和所爱的人共度百年的光阴……我不知道你到底爱不爱我,我只担心自己有没有耽误你,使你错过了最爱的那个人。”

“沉住气,慕容公子,”音格尔脸色苍白而阴郁,轻声道,“慢慢来,等待破军的回复。毕竟盗宝者的举止要像个盗宝者,我若不趁机讨价还价,岂不是太不像话了?”

“是!”战士退下,室内重新恢复了寂静。

慕容修很快恢复了镇定,默然点头。

“转告六王,我即刻便到!”真岚抬起头,沉声回答。

西京伸出手:“我要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禀殿下!军团已经集结完毕!”门外,忽然有战士来报,打破了这一刻的宁静,“诸王都在等待殿下的命令!”

音格尔点了点头,探手入怀,摸出一物递给西京:“这是隐墨珠——和辟水、柔火、定风、驻颜并称的宝物。暂时借你佩着,用完了还我。”

白璎无法说话,只觉得在这样平静的话语里有惊涛骇浪汹涌,令她几乎不能呼吸。

西京打开白玉的匣子,看到红绒上放着的一颗淡墨色珠子,心知这便是传说中的至宝——他刚刚探手拈起,整个人便忽然间消失了踪影!

真岚凝视着妻子苍白的面容,唇角忽地露出了微弱的笑意。他握起她的手,轻轻地褪下了她无名指上的那枚“后土”神戒,放在她身旁:“白璎,我如今替你拿下这枚戒指,还你自由——等苏摩从海上归来,你可以听凭内心的想法行动。如果那时你能重新戴上这枚戒指,那么,我就知道你已经做出了选择。”

“怎样?”音格尔看着虚空,“适应吗?”

如今的你,究竟在何方?

“很好,”西京的声音从原处传来,身影却已经凭空消失,“不愧是盗宝者之王啊……简直搜罗了天下各种奇珍异宝!”

苏摩……苏摩,为何你从未说起?在步入塔顶神殿、在被衰竭吞噬、在决定远离云荒的时候,为何你竟然一句话都没有说?这么多年来,你可曾对任何人表露一丝一毫内心真正的想法?

“其实也都是从你们空桑皇帝那里弄来的。”音格尔淡淡道,眼神却凝重,“不过也要小心。以破军之能,就算你隐了身,恐怕他不过片刻就能觉察出来。”

白璎在极度的衰竭中沉睡,但那个人的影子在心底越发清晰。蓝色的长发如风飞舞,绝美的容颜苍白而憔悴,站在云雾萦绕的白塔之上,回头看着她,深碧色的眼睛里有着她一直无法看懂的表情,然而那张面容却在渐渐老去,一夕之间,青丝尽白。

“没事,只要那个‘片刻’就够了,”西京收了隐墨珠,身形赫然出现在房子另一头,“这本来就是瞬间定胜负的事,不成功便成仁,绝无第二次机会。”

真岚,为何你要说这样的话……每次都是这样。我早已做出了选择,也一直恪守内心的准则,准备为空桑活下去——为何,你却要让我一再陷入这样的混乱?如今的我……如今的我,到底该何去何从?

密室里,三个男人静默地相对,眼里都有一种剑锋一样的亮光。那一瞬,三个来自于天涯各处的男子伸出了手,默默交握——那些手坚定如铁,仿佛在风口浪尖紧握命运之轮!

衰竭的身体无法出声,然而如珠滚落的泪水说明了她内心的种种激烈情绪。

然而就在此刻,莫离的声音从外面低低传来:“禀少主,破军给的回复到了!”

“你如今心里一定很痛苦,是吗?”真岚的声音平静而自持,在耳畔传来,“可时辰快到了,我必须要走了……我让大司命看着星盘,当你们的两颗星辰彻底分开的时候,你就脱离了危险——从此你拥有了血肉之躯,也有了新的生命。你应该感谢他……当年无论他欠你多少,如今都已经以百倍来回报。”

“怎么说?”音格尔脸色一肃,从靠椅上直起了身子。

无色城里一片虚无,然而,却有有形有质的泪水悄然落下。

“破军看到了您送去的信物,非常愤怒,”莫离在门外禀告,声音冰冷,“竟然将我们派去的使者杀死在迦楼罗里,将头颅从高空抛下!”

“我不能把这个秘密永远埋葬。”

“哦?”音格尔冷笑道,“我还以为他看到礼物会很高兴。”

“可惜等我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海皇已经远离云荒。而战云四起,我辗转其中,也身不由己。”他轻声叹息,为她擦去眼角的泪水,“如今我也要去往战场,和破军进行最后一战。但在走之前,我必须要将这件事和你说一个清楚。

“但是,破军很快就平静下来了,”莫离复述,语气诧异而莫名,“他居然反过来派出使者,说愿意接受您提出的那些条件,封您为王,只求您保证古墓里的人不受任何损害。”

“白璎,原来他爱你之深,远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密室里的三个人迅速交换了一下目光,神色复杂。

真岚紧握莲台上沉睡的妻子的手,看着昏迷之人眼角不停沁出的泪水,一贯散漫嬉笑的脸上也露出沉郁苦痛的表情,久久无法再说话。

“那好,你回去和破军说,”音格尔也是不动声色,开口道,“封位仪式就定在今晚,如果破军兑现了他的诺言,他就可以毫发无伤地带走他最珍贵的东西。”

“我猜测他的意思,大约是要在自己承担所有伤害之后,再斩断和你之间的联系,以免自己的衰竭会同时映射到你的身上,将你一起拖向死亡。”

“是。”莫离随即退去。

“你应该也知道,星魂血誓是极其厉害的法术,一旦结下,只有斩血大法才能将其终止——而要施行这种法术,必须要回到其中一方的血脉‘源起’之地……这下你明白了吗?

密室内气氛平静而凝重,三个人的呼吸声交错在一起,各自都沉吟不语。音格尔不停地把玩着手上的短刀,苍白的脸上泛起了某种可怕的神色,纤细的手指紧握刀柄,用另一只手无声地拭过刀锋——非常快,一滴血沿着刀刃滚落,随即消失不见。

他们的宿命已经相连,星辰的轨迹已经合并,生死同命,怎么可能再斩断?

西京的手也扣紧了腰畔的光剑,低头看着上面那一颗银白色的小星。

斩断和她之间的联系?

沉默只持续了片刻,西京便抬起头看向慕容修,打破了沉默:“慕容,你可以暂时离开了——接下来是我和少主的事,你帮不上忙。”

“不,他不是任性的王者,不是不顾子民的海皇,在这个时候忽然离开云荒远赴海外,必然有他自己的深远考虑和不得已的苦衷——更多的我无法猜测,但其中一点,应该是为了谋求解救族人的方法,以及……斩断和你之间的联系。”

明知接下来是极其危险的局面,留在此地的同伴不知道会遭遇什么样的不测,然而来自中州的商人没有犹豫,只是点了点头:“那好,我先走了。”

“他为什么要离开云荒,在那个时候没有一个人明白。

西京摆了摆手,看着那一袭白衣消失在门口。

“但事实上,在你走上白塔神殿面对神魔之前,他已经在你身上布下了这个咒术——是以那一战后你得以全身而退;而他却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衰竭,并在所有人都没有觉察之前,立刻离开了云荒。

盗宝者少主看着中州人的背影,发出冷笑:“真是好伙伴啊,在这个时候就这样轻轻松松走了!你们空桑人怎么会结交到这样的朋友?”

“白璎,你想说星魂血誓,是不是?”真岚却仿佛明白她内心的每一个念头,低声道,“是的,正是因为这个咒术在先,所以也妨碍了我之前的猜测——一开始,我根本没有想到事情的真相会是这样。如果我早些明白,一定不会让苏摩独自离开。

“哪里,”西京却是毫不介意地坐下,“慕容只是个商人而已。”

多么可笑的做法!那个人是疯了吗?星魂血誓之后,他们的命运已经紧紧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怎么可能让其中一人承担所有苦痛,而让另一个人得以保全?

“商人?”音格尔诧异。

不,不,真岚,你说的不是真的!你说的一定不是真的!

“是啊,你们盗宝者应该和这种中州来的商人打过很多交道。”西京摇头笑了笑,“商人重利,何况他谋划的又是天下——所以你又怎能指望他在此刻留下来和我们一起送死?谋士只是谋士,杀人这种活儿当然是我们的本分。”

什么?什么!在真岚的话传入耳际的刹那,她的神志在一瞬接近崩溃。然而虚无的意识无法凝聚,更不能表露出丝毫激烈的感情起伏。

不等音格尔再说什么,空桑的名将抬起头,闭目静静听了听半空里风隼的鸣动声,仿佛在默默预测着这一回来的军队有多少。越听脸色越是严肃,过了片刻,忽地睁开眼睛,看着对面的盗宝者之王脱口而出:“有酒吗?”

“是将一个人身上遭受的所有攻击和伤害转移往别处的咒术!”

“酒?”音格尔诧异,“大敌当前,将军却要喝酒?”

“是的,很不可思议,对吗?连我都花了很长时间,才能明白其中的奥妙——这种术法从来未曾在云荒出现过……一直到赤王告诉我,治修大夫在海皇掌心也曾看到过另一个正位的五芒星。那一刻,我才想起了某个遥远的传说。是的,是的……那是藏秘相传的转轮枯荣大法!

“当然要喝!”西京扣了扣腰间那个空了的酒葫芦,长笑道,“越是大敌,越要一醉!汀死后我再也没有喝过一滴酒,今日与破军一战之前,可真要好好痛饮一番了!”

“我可以告诉你,那是因为他在你身上下了咒术,替你承担了所有伤害!

音格尔看了他片刻,仿佛想从这个活了上百年的前朝名将脸上看出一些什么来,然而最终只是默默颔首,挥了挥手:“好。铜宫里自酿的‘大漠红’也算佳酿,希望能入得将军法眼。”

“白璎,你还记得神庙上那一战吗?那一战,你和苏摩联手击溃了魔,之后你毫发无伤,当时苏摩并未直接和魔交手,却从此陷入衰竭——你不是一直奇怪他为什么受伤吗?

“好!”西京一拍光剑,大笑道,“那就先来五坛!”

她有些错愕地听着。真岚……真岚想和她说什么?

在空桑剑圣重开酒戒,在万里之外的风沙瀚海里痛饮的时候,绿水青青的九嶷郡里,那笙正在紫台青王的离宫内,在初起的暮色里,看着那一面空白的碑发呆。

她无法开口说话,甚至无法睁开眼睛,却感觉到丈夫的手指温柔地拭过她的脸颊,似乎沉吟着什么,终于轻声开口:“白璎,离开之前,还有一件事必须要和你说——非常重要的事,我怕这一战后若无机会再和你说,便会毕生抱憾。”

望乡台上往生碑。这是空桑人追忆亡灵的神物,凝聚了千百年的血泪。那是有着无数“过往”的东西,一眼看去,那笙的视线就被那面空无一字的碑面吸引了,久久凝视。

是,是的……一定要,早日站起来!一定要看到空桑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嗯?”旁边的晶晶觉得无趣,拉了拉她的衣角,指向天上。

“很不甘,是不是?很想此刻就站起来,和大家并肩战斗,是不是?”那个人居然明白她在昏迷中的意志,在她耳边轻轻说,“那么,就要想办法早日好起来啊!白璎,你是剑圣,是‘护’之力量的继承者,创世神生生不息的力量就蕴藏在你的身体里!所以,你绝不会就这样衰竭而死的。”

暮色已经开始降临了,然而霞光漫天,依旧可以视物。奇怪的是南方的天际,在天地交界的地方却有一线黑色,仿佛一块巨大的黑色幕布正在地平线以下缓缓升起,在彩霞满天的夕照里显得反常的诡异。

什、什么?最后一战?已经到了决战时刻了吗?!

但那个黑暗还只有一线,被霞光漫射后看起来实在不明显,所以除了这个哑巴的小姑娘以外谁也没有多注意,连那笙也没有被这样的提醒惊动,还是直直地盯着前方。

“原谅我不能继续守着你了……我马上要出征去了,今晚就是最后的大战。”真岚轻轻对着昏迷中的妻子低语,声音带了一丝笑谑,“这次和我并肩战斗的除了海国,居然还有冰族——你看,生命总是充满了不可知的因素,所以也总是存在着期望和乐趣啊。”

那个光洁的碑面上……似乎有血泪交织而流,蕴藏着无数辛酸痛苦。仔细看去,那些血泪却又幻成了猎猎的战火,火焰里有无数人奔逃惨呼,纷纷倒下化为枯骨——那笙悚然一惊:这、这些景象,是在回放着上千年来云荒大陆上的种种惨象,还是在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大难?

她在恍惚中轻轻颔首,却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全然不能动弹。

然而,她的手指一接触到碑面,上面的种种幻象就全部消失了,只有碑座下那个骷髅依然空洞地睁着眼睛。

“白璎,我知道如今你已经接近衰竭,必然很痛苦——但你一定不会放弃,是吧?”真岚的声音近在耳畔,镇定而沉着,“你肯定不会就此死去。是不是?”

那一瞬间,仿佛是幻觉,九嶷山谷深处响起了一阵低沉的叹息。

所有的旁人都退去了,一下子变得如此安静。白璎觉得一双有力的手臂在恍惚中伸来,将她抱起。她睁不开眼睛,无力地垂下头,靠在了那个人的肩膀上——真岚?

“谁?”那笙吃惊地抬起头四顾,然而帝王谷里雾气重重,空无一物。只有黄泉瀑布不停奔流,逆着山涌向帝王谷,然后注入九冥——那一声森冷低缓的叹息回荡在风里,清晰地传入耳畔。是九嶷亡灵的叹息吗?是那些即将进入轮回的亡灵,在为这个大陆生灵涂炭的悲惨命运叹息吗?

“不要惊慌,”然而,身侧却忽然出现了一个声音,安慰侍女,“你先下去吧。”

她抬起头看向北方,忽然看到帝王谷黄泉之路的尽头腾起了一片白光。

那个人……是不是也同时到达了生命的终点?

“天啊……”那笙喃喃道,看着那一片奇特的光华从黑色的密林里升起,渐渐凝聚成一片,在夜色里如雾气般飘浮,宛如洁白的海洋浮起在九嶷上方——那是什么?那是什么?那分明是数天前,她在天荒坪的梦魇森林上看到的那种光!

那一瞬,她心里有惊慌,但却不是为了自己——

那笙惊得呆住,定定地看着那片光从帝王谷上空漫起,皎洁柔和,如雾气一般弥漫着,渐渐往这边流动。仿佛明媚山岚般,无声无息地从北方的深谷里吹来,将青王的离宫笼罩。

“太子妃!太子妃!您怎么了?”侍女惊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然而却也渐渐显得远离。她想开口,却说不出一句话,身体在不受控制地衰竭下去,冰冷而麻木。那一瞬她甚至有一种感觉——自己的生命已经快要到达终点。

这、这是什么?是那个纯白的魂魄吗?她吃惊地喃喃,感觉身边的晶晶也害怕地将小小的身子靠了过来,牵紧了她的衣角。

在这样宏大的声音里,她却觉得自己的神志渐渐涣散。

“晶晶,快去躲起来!”那笙下意识地把孩子往后一推,右手急速地捏了一个诀——上一次因为粗心没有保护好这个孩子,这一次,可无论如何都要对得起闪闪的托付。

盛大的仪式已经开始,为了迎接三日后的那一场空前血战。大司命带领所有空桑人在光之塔下祈祷,祝颂的声音传遍了整个无色城。

然而,不等晶晶跑远,那片白色的光已经随风而下,笼罩了这个庭院。那笙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片皎洁如雪的光,不知不觉地松开了捏着诀的手——那种光是如此平静安详,没有任何杀戮的气息。

天佑空桑,国祚绵长!

“唉……”风里,她又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叹息。

将六合之王的呼应一一聆听,

有什么落在她的脸上。一滴,又一滴。

站在白塔顶端的帝君,

下雨了吗?不等她抬手擦去脸上的水迹,忽然在那片明丽的光芒中看到了一张脸——那张脸浮现在虚空里,渐渐凝聚,恍如一朵莲花的绽放,俯视着大地。有晶莹的泪水从眼睛里落下,坠入风中。

青之原野和蓝之湖水,

“咦……你为什么哭?”那笙看着那个从白光里凝聚的魂魄,不知为何不再感觉害怕,反而忍不住开口,“你不是被三女神送去转生了吗?”

紫色的光芒照耀之下,

那双眼睛凝视着她,虚空中的人似乎发出了轻微的叹息。

赤色的飞鸟,

“你为什么回来?”那笙吃惊道,指着黄泉之路的方向,“轮回的时间是有定数的,如果错过了时辰,就要再等二十年才到下个轮回呢!三女神都说,要等你转生到这片大地的时候,云荒战乱才能平息——你还不快去?”

暗夜的羽翼,

半空里零落的雨水停止了。风在庭院里回旋,洁白的光芒在风里凝聚,那个纯白色的女子在虚空里成形,站在云端上凝望着这片大地,莲花一样的素颜上有忧戚而悲悯的表情,风里传来低低的叹息:“杀戮之风从南而来,云荒就要成血海了……我怎么能安心?”

六合间响起了六个声音:

那笙诧异地看着她。因为不安心,所以才放弃了轮回的机会,从黄泉返回了吗?这个女子到底是谁?为什么连三女神都说她有那么大的力量,可以终止云荒这一场空前的战乱?

将云荒大地从晨曦中唤醒。

“可是……可是你如果不赶紧去彼岸转生,这场仗就还要多打二十年啊!”她讷讷道,“不管怎么样,你总该早点去投胎。”

从九天而下,

“唉……”虚空里的女子低下了头,凝视了她许久,忽地开口,“孩子,你有着非常干净明亮的灵魂,曾经推动过这个云荒的历史之轮……或许,如今你可以帮我一个忙。”

拥有帝王之血的主宰者,

“什么忙?”那笙回答,不知为何,她并未觉得一个陌生鬼魂对自己提出要求有过分之处,反而有一种雀跃的感觉,脱口承诺,“我帮你!”

神鸟的双翅披着霞光,

虚空里的白衣女子没有说话,忽然间伸出一只手来按在了她的额头上。

苍龙拉动白玉的战车,

那双手没有温度,仿如湿润的风。那笙忽然间只觉得一阵恍惚,似乎有一道明亮的光从眉心射入,瞬间充盈了她的七窍六蕴。手上忽然一阵炽热,她吃惊地低下头,看到了自己手心忽然凭空凝聚出了一道光华,宛如一把虚无的光剑。

九嶷漫起冥灵的雾气,

那一瞬,她听到那个温柔宁静的声音在心底轻轻道:“孩子,我的灵魂只能凝聚很短的时间,无法独立行动。请以最快的速度,带我去寻找我的躯体——我不能等二十年,我需要即刻回魂返回人间,来阻止这场灾难。”

无色城里,所有的白石棺材都发出了剧烈的震颤,仿佛内中沉睡的子民同时受到了震动,无数个声音从各处响起来,渐渐汇聚在一处,响彻了整个水底——

“请你务必帮助我。”

“天佑空桑!”大司命举起了手,在光之塔下仰头大呼,花白的长发和胡须在水底飘扬,“国祚绵长!”

战云最密集之处,停息着巨大的金色机械。迦楼罗悬浮在乌兰沙海上空,羽翼遮蔽了铜宫上空的夕阳。身侧簇拥着无数的风隼,汇聚成一片遮天蔽日的乌云,散发出凛冽的杀气。

真岚对藩王一一回礼,眼神肃穆庄严:“天佑空桑。”

宁静的舱室中,这架拥有媲美神魔力量的杀人机械却发出了低微的叹息。

“听凭太子殿下吩咐!”诸王一齐屈膝。

“主人,”潇的声音低低响起,“晚上真的要去举行那个封王仪式吗?”

“我和海国早有密约,自当相互协助,相信海皇也会在当日如约归来助战。”真岚放缓了语气,“诸位不必瞻前顾后,凡事总有一拼。如果信任真岚,便各自尽力就是了——空桑复国,就在此一举了!”

“嗯。”坐在金座上的军人简短地应了一声,眼神却始终投注在手里的那件东西上——那是方才盗宝者的使者送来的一卷破旧羊皮卷。不知道为何,在看着这一卷书时,军人冷酷暴戾的眼神忽然变得柔和,全神贯注。

从未见过温和的太子如此严厉的语气,玄王不由得噤声。

“可是如果主人要下到地面的话,潇就无法陪伴您了。”迦楼罗忧心忡忡,“您会被沙蛮和盗宝者包围,不如不要去铜宫吧。”

“玄王!”真岚蹙眉道,第一次以帝君的威严喝止了藩王的无端猜测,“凡事尚未开始,便拈轻怕重寻思退路,这一场仗不必打便先输了!”

“嗯。放心,我会小心……”云焕还是翻看着手里的东西,语声忽地停止。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粗糙的羊皮纸上,凌乱写满了字。那样熟悉的笔迹,仿佛一瞬间将时空逆转。

“可是,再长的夜也有破晓的时刻,”玄羽喃喃道,有些怀疑,“毕其功于一役?皇太子认为可能在一夜之间摧毁沧流的军队主力吗?万一不成功,天亮后来不及撤回就会遭到极大损失。到时候,还不是把战果拱手让给那些鲛人?”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翻来覆去只有这样两句话,被狂乱地涂抹在了粗糙的羊皮纸上。笔迹一开始是拘谨的,然后渐渐恣意,越到后来越肆无忌惮,满纸凌厉的笔锋里有一种窒息般强烈的感觉扑面而来。

“因为按云荒历法来说,这一日正是黑夜最长、白昼最短的一日——最有利于我们冥灵军团作战。”真岚低头看向水镜,淡淡道,“当然还有另外原因。”

云焕猛然合上了手里的书页,紧紧闭上了眼睛。是的,是的……这是他一年前在封墓之前留下的东西!看来,那些盗宝者果然是进入了古墓的,并非大言诓骗。

“但是……”蓝夏有些迟疑,“为什么要在十月十五?”

大军集结在铜宫上空,乌兰沙海上却是一片篝火通明。

“是!”诸王被这样的语气感染,声音同时提高。

云焕放下了书卷,从金座上长身而起,眼神冷彻:“传令三军,今夜我将去往乌兰沙海铜宫,册封少主音格尔为大漠之王!”

“六部战士从十四日开始均需枕戈待旦,随时出发,”真岚缓缓看着跟自己并肩战斗了上百年的诸王,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沉重,“这是最后定乾坤的一战,由我来率领,诸王包括青塬都将被从九嶷召回——这一次,一定要出尽全力,毕其功于一役!”

“主人!”迦楼罗发出了轻微的战栗,脱口而出,“不要去!”

“是。”诸王齐齐俯首。

然而云焕只是回头漠然地看了金座上的傀儡一眼,并未对这样的请求有所动容。他走向舱门,拉开,大漠上的冷风顿时席卷而来,充斥了整个冰冷黑暗的机舱。破军少将站在舱室内,俯视着脚下暮色里的乌兰沙海,神色渐渐转为狠厉。

“十月十五日,大家准备好了吗?”真岚却是不动声色,仿佛一切都在计划中。

外面已经有军队在等待他的到来,无数的风隼和比翼鸟簇拥着迦楼罗。

那个盗宝者的聚集地,忽然间就成了破军不惜一切也要覆灭的对象!

破军少将从金色的机械里走出,抬起手示意征天军团九天的各部将领靠近。九架比翼鸟被鲛人傀儡操纵着,准确地降落在迦楼罗巨大的金色机翼上。

然而水面上方,云荒各个方位正在发生的风云变化,却还是通过水镜一一呈现在了诸王面前,除了白璎、青塬之外的四位王者面面相觑,倒抽了一口冷气。形势急转直下,四处蔓延的战火忽然集中到了一处:帕孟高原上乌兰沙海里的铜宫。

“禀少帅,按照您的吩咐,我们监视着帕孟高原各个方位,入夜前发现了铜宫里有人通过秘道逃去了……”负责监视西方的将军跪下禀告,脸色凝重,将声音降低得很轻。

无色城里,一片寂静。

“很好。”云焕只是短短说了两个字,然后回头对簇拥在周围的将领们低声吩咐了一串指令,“去,跟紧那些逃走的盗宝者家眷,一个不能留!”

“是!”轰然的应和声,响彻了帝都。

“是!”银黑两色军服的沧流军人齐齐单膝跪地,领命而去。

“传令下去,集合帝都所有的征天军团!”云焕一个箭步从门内踏出,随手将那个战栗的信使摔落在朱雀大街上,扬声吩咐,“一个时辰之内在白塔下聚集完毕,不到者,杀无赦!立刻出发,剿灭乌兰沙海铜宫里的盗宝者,自上及下,一个不留!”

“潇,你在这里等我,”在安排妥当了一切后,云焕孤身站在巨大的金色机翼上,抬头看着这一片黑色的天和地,声音低沉,“等我下去将师父的遗体迎回,就会发出信号。到时候你就毁掉这里,杀光所有盗宝者——这片沙漠上,鸡犬不留。”

破军的眼神一瞬间狠厉如狼,散发出死亡的气息。那个刹那,不知道是被勒得喘不过气,还是被那样的神色惊吓,那个信使不由自主地噤声,发出了微微的战栗。

他的声音依然是漠然平静的,在说出这样血腥指令的时候恍若无事。

金色的烙印从他左手开始蔓延,渐渐覆盖了他的整个眼眸。

迦楼罗的颤动在一瞬间停止,潇脸色苍白:“是,主人。”

“古墓……被盗了?!”然而,破军根本没有顾上他后面那句话,只是一把伸出手揪住了信使的衣领,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提起,厉声道,“你说什么?那群盗宝者、那群盗宝者居然敢动古墓?我要他们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凡是碰过那座古墓的人,都绝不能再活下去。”云焕抬起头,冷冷看着大漠上空的冷月,吐出了最后一句话——那一瞬,他眼里的金光璀璨一片,恍如神魔附体。

“古墓被盗宝者挖掘了!”信使脸色苍白,隐隐带着激动,“空寂大营内乱了!少帅,前方将士等待您一声令下便可以趁机攻入!”

在破军少将从万军中降落地面后,天空里所有的风隼都沉默了。那些积聚了杀戮力量的战争机器静静悬浮在空中,注视着自己的主人进入盗宝者的大本营,只有一小队的直属部队跟随。

“你说什么?!”云焕站在洞开的门后,眼神亮得可怕,“古墓怎么了?”

天已经全黑了,篝火映红了沙漠上空,盗宝者为了迎接这一历史性的时刻载歌载舞,万众欢腾——没有人发现南方的天际隐隐露出一线诡异的黑。

门在剩最后一条缝隙的时候停顿,然后霍然洞开。

那种黑,居然连篝火都无法照亮。

乘坐风隼从西荒万里奔来的信使急促地喘息,脸色苍白,看到门重新闭合,知道少帅脾气暴烈,动辄杀人,却还是不顾一切地嘶声大喊:“紧急军情,少帅!空寂大营内讧了!盗宝者挖掘了古墓逃走,整个空寂城都乱了!”

“来了吗?”

“明天再说!”云焕忽然觉得无穷无尽的烦躁,厉声道。

“来了。”

来人喘息着从马上滚落,匍匐着递上了一封火漆密封的信。

“带了多少人?”

“少帅!少帅!”忽然间,身后却传来了短促焦急的呼声,有马蹄嘚嘚飞快逼近,“请留步!西荒有紧急军情送到!”

“似乎只有一队士兵跟随他。”

云焕抬头看着,忽然觉得心里为之一清。

“真是托大而狂妄啊……破军。”

转过头,已经是含光殿。重建的宫殿崭新而洁白,在暮色中宛如圣域。他将手抵在门上,缓缓推开,带着一种归家的渴盼和忐忑,看到了中堂长明的灯火,以及灯火下栩栩如生的画像——画像上,那个人在静静微笑。

“这样的态度也是应该的——这个云荒上还有谁会是他的对手呢?连掌握了‘后土’力量的太子妃白璎也已经被他击败了。如果不是因为师父的遗体在这里,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摧毁这里的一切,就像碾死一群蝼蚁一样。”

“闭嘴!”破军低低厉斥,眼中光芒闪现,带着极度的厌恶和憎恨。他几乎是集中了全部的神志,才把那个蛊惑人心的声音压制了下去,再也听不见。

“蝼蚁……你也未免太小看我们盗宝者了吧。”

“我知道你不服气,呵呵,”仿佛能够窥探他的心意,魔却含糊地发出了笑声,“以前的御风、怀仞和琅玕莫不如此——只可惜,没有一个能够逃脱……你也一样。你的血肉和灵魂,必将为我所有。”

金帐里有人苦笑,两双眼睛在重重帷幕背后看着从天而降的沧流军人,冷锐而凝重。盗宝者之王放下了手里的短刀,看着远处尚自看不清面目的军人。云焕落在辽阔的沙漠中间,篝火围绕着他,映照着他的侧脸,冷冷地不动声色。

云焕一怔,眼里陡然泛起了金色的光,手指握紧,直到指节发白。

那是音格尔第一次看到这个血洗帝都的破军少将。然而只是一眼,盗宝者之王便感觉到了某种逼人而来的冷酷杀戮气息,一时间语气为之一窒。

“你当然不会死。”魔的声音又在心底响起,带着某种冷嘲和睥睨,“你永远不会死……因为你将灵魂祭献给了我。”

西京喝完了最后一坛酒,将酒碗重重摔落在地上,长长吐出了一口浊气:“好!就这样吧!音格尔,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否则一旦开始,就要和这样的魔物战斗到底了!”

他……还会不会死?

音格尔一怔,将目光从远处那个人身上收回,苍白的脸上忽然泛出一丝冷笑:“反悔?你以为,大漠上的儿女会屈膝于一个魔物吗?”

然而,为什么却有一种茫然从心底升起——接下来该怎么办?未来日子那么长,要往哪里去?要做什么事?又要怎样一个人过到死?

盗宝者之王抬起手,霍然将面前一直没动的一碗酒一饮而尽。烈酒从喉中倾泻而下,音格尔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颊迅速浮起红色的酒晕,然而这样俊秀如女子的少年,眼里的神色却是亮如闪电,令所有人都不敢轻视分毫。

一直一直地往上走,不曾回头,不曾停留。想要变得很强、更强、最强,一直一直地向上攀登,把所有对手都踩踏在脚下……直到某一日,他站到了这里,所有人都不敢再和他同路。

他抬头看着从天缓缓而降的沧流元帅,双手渐渐握紧,站起身来。

他站在禁城下,回望着来时的道路,长久地出神。暴雨来临前的薄暮里只有风在舞动,湿润而轻盈,拂过他冷冷不动声色的脸。多少年啊……从西荒到铁城,又从铁城到这里,这一路,他走了多少年?

“开始吧。”他对身后的西京开口,“从现在,战斗到最后一刻!”

“通向巅峰的路本来就是寂寞的……如今没有一个人可以再让你滞留了。”那个魔的声音在低低地说——出乎意料,这一次他居然没有觉得厌恶和抵触。

空桑的剑圣也是霍然抬头,看着盗宝者之王,无言缓缓点头,眼神凝重而雪亮。他将手探入怀里,抽出了银色的光剑,看向了远处人群中间的那个昔日同门。另一只手却握住了锦囊里的那颗隐墨珠。

云焕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头望向禁城里的重叠高楼。十大门阀被血洗之后,又已经过去了半年,但不知为何这里始终还是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这一座城,仿佛成了一座死城,活着的人都在阴影之下战战兢兢地生活。

“保重。”西京低声说了最后一句话,将隐墨珠握入了掌心。

“呵呵,你看,没了那些蝼蚁挡路,走起来就快了吧?”魔在他心里笑,“破军,这才是你的霸者之路啊。”

一瞬间,仿佛有无形的网覆盖下来,他整个人从原地无声无息地消失!

那个啰唆的家伙,为什么总是要不时地冒出来打扰他?然而一个人站在这条路的尽端,回顾来时路,破军的神色黯淡——不知道出于什么样寥落的心情,居然第一次开口,回答了心中魔物的问话:“是啊,平日恐怕两个时辰都走不完。”

音格尔看着西京消失,脸色却是淡淡的。他从席前站起身来,将短刀收入怀中,将金索绕上手臂,整理好了衣襟,抬头看了看远处被众人簇拥的破军,唇角露出了一丝冷冷的笑意,缓步走了出去。

“怎么样,走起来是不是快了很多?”冥冥中,他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对他笑。

“少主,破军少帅已经到了。”门口的莫离低声嘱咐,“请您立刻出门迎接。”

走完这条五里长的街,居然只用了半个时辰。

“知道了,”音格尔回答了一句,继续往外走去,“都准备好了吗?”

整条街上只有他一个人,四周寂静无声,十步一哨五步一岗,只有银黑两色军服的战士静静伫立。云焕独自漫步,一直一直地往前走,最后在禁城的玄武门前停下了脚步,回望。三道城墙已经被推翻了,如今的帝都再也没有隔阂,站在禁城外看去,一眼便可看到铁城外的镜湖水面。

“是。九叔已经带着妇孺们从秘道离开了,如今估计已经下了高原,”莫离低声回答,脸色凝重,“留下的兄弟都做好了准备。”

然而,又有谁敢和帝国的最高掌权者同路同行?

“做好了准备”——音格尔脸色沉了一下,似乎被这一句话背后蕴藏的血腥意味震撼。盗宝者多年来纵横大漠,为了生存不得不做尽各种险恶阴毒之事,过的都是刀头舔血、提头卖命的日子,是故成年男子罕有活到四十岁之后,然而,纵然是这样一群悍不畏死的亡命之徒,对于即将来临的一切还是心有恐惧,早早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见今日之战的惨烈和残酷。

“不必如此,”云焕却是漠然,“让他们如平日一般做事吧。”

音格尔默默握紧了袖中的长索短刀,微一点头,便撩开金帐走了出去。

迦楼罗停驻在上空,云焕在朱雀大街上一个人走着,任雨前湿润的风吹起他的发梢。因为帝国最高统治者突发奇想地要步行上街,于是军队一大早就封锁了这一带。整条街道都被肃清过,四周的店铺和人家都关了门。门窗的缝隙里,有一双双好奇又畏惧的眼睛闪烁着,偷偷观看门外那个传说中的杀戮之神。

兄弟们,我会竭尽全力,绝不让你们白白牺牲。

沧流历九十三年,十月十一日。阴。帝都上空,密云不雨,时有惊电隐隐下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