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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紫薇·残红·风华(3)

少年惊恐万分,半晌,他拉开风华的手,忽然看见风华白细柔软的掌心竟然有四个鲜红的指甲痕,当是风华自己攥拳之时留下的!他拉着风华的手,一时竟呆了。

风华白晰的手从轿中猛的探出来,死死的抓着少年的右臂,狠狠的说:“欧阳先生从我两岁的时候就抱我走遍江湖,你十四岁才见到他。欧阳先生的腿现每逢大雨时痛苦不堪,就是当年抱我辽东与十三鹰苦战时留下的后患。欧阳先生的内人就是在带着我入天山求医时为仇家乘虚而入奸杀。欧阳先生……”他的指甲已经深深陷进少年臂上的肌肉里,双目若赤,低低的喝道:“生为我家之人,死为我家之鬼,当死之时,莫说欧阳先生,你我也当毫不犹豫!死一人,要有一人之价而已!当死则死,只不能白死!明白么?已经死了很多人……”他说,“今天一定要见到紫薇,有人阻拦,则遇佛杀佛,遇祖杀祖!”

风华一把打掉他的手,掩上轿帘,轻声说:“起轿吧。”声音很疲惫。

泪涌上黑衣少年的双目,他大怒道:“你既知如此,何以让欧阳伯去送死!”轿子停了下来。

四个轿夫正要起轿,风华猛然一震道:“慢!”

风华的声音在轿中冷冷清清的:“欧阳先生的轻功定能脱身,但是欧阳先生不会逃走,现在已经过了一柱香的时分,欧阳先生还没有追上来。他们和赵长容四人已经两败俱伤,恐怕一个也不能活着回来!纵然有活的,也绝不会是欧阳先生。他若胜,可饶赵长容不杀,他若败,赵长容他们则必杀他,可是欧阳先生并未取胜赶来……”

风中,细细的琴声遥遥送来,天外梵音般不可捉摸,一时飘在耳边,一时便又远去,听琴之人,竟会有琴声若即若离的抚摸自己面颊的错觉,似乎是堂前父母的怜惜,怀里佳人的爱恋,不尽的缠绵,眷眷恋恋,只夹杂着少许叹气般的低吟,低吟一起那柔柔的温存就变成了一双幽怨的眼睛,静静不言,在前后左右痴痴顾盼,又仿佛无憾无悔。

黑衣少年大惊道:“以欧阳伯的身手,逃走总不会不能罢?”

风华本来的苍白脸变的更加苍白,他掀开轿帘,倾听良久,幽幽长长的一声叹息:“他一定也会来的!我早已想到,却总是不敢想而已。现在不还是来了么。”

风华幽幽的说:“不是难以,欧阳先生根本不会有胜算。”

轻轻自叹道:“真傻啊,自杀一人始,又怎能回头?”

一乘轻轿在弯弯曲曲的小道上飞快的前行,黑衣的少年半步也不落下,眉间紧锁,欲言又止。终于,他再也忍不住道:“你刚才何不让我出手?欧阳伯身受重伤,恐怕难以轻易制服杨叶他们!”他说话的声音压抑不住,越来越高昂,便如斥责风华一般。

他纤纤白晰的五指划过残红的剑柄,他的手比苍白的剑鞘还要白。

第二节

少年问道:“谁来了?”

他仰天大笑,笑声尚未停息,已然去了。

风华依旧抚着长剑,漫不经心似的说:“我师傅,简荻秋!”

张梦尘喃喃自语道:“若是二十年前不在姑苏遇见紫尘,我又何苦自名梦尘?苦不能解脱,何等可笑?欲退而不能,蒙人之身行汉人礼节,纠缠二十年。只此一节,可知我不如宗主多矣!”

少年惊问道:“他?”

裘望海一惊之下,苦笑连声,吐血死去。

“你不知道吧?”风华居然轻轻笑了一下,如春花四绽,然不尽寒冷,“我每年三月必独自外出,就是和他论剑。”

他猛的狂笑数声道:“你又怎知我是汉人?我阿科台蒙古英雄博而忽之后,大元当政为朝,我投效本族,何来屈膝为奴之说?”

少年问道:“难道他也要来杀你?”

张梦尘无言半晌,仰天凄然一笑道:“原来如此,姑苏张梦尘以汉人之身行汉奸之事,死不足惜?”

风华道:“当初他曾问我手中有如何之剑,我答扫荡妖氛,澄清玉宇之剑,他才传我剑术。今日我等在江湖中人皆可杀,他又怎么不会?他本应还来的更早才是,以他那样的一个人……”少年挺了挺胸膛道:“我去!”

裘望海咧开嘴艰难的笑道:“我功力已尽,不如此何以杀你?你身为汉人,屈膝为那效忠蒙古的魔头作奴才,老子不要什么名头,就是看不惯你这样的狗东西!”

风华依旧低头看剑,茫然的笑了一笑,道:“我知道!”

张梦尘怒道:“亏你成名英雄,好生的卑鄙!”

少年不再多言,道:“起轿!”

张梦尘眼见横尸一地,幽幽叹道:“历来江山一战,英雄一怒,便可怜了多少生灵!”回身欲退,忽然他心口一痛,愤然回身一击,得意绝技“点尘指”全力施展,身后的裘望海胸口中指,倒飞一丈,鲜血从胸口喷了出来。

风华的手又从轿中伸了出来颤抖的握着少年的胳膊,仿佛一松手,少年就会乘风归去一样。少年明亮的双眼扫过风华那张女子般绝代风华的脸,只是那么短短的一瞬,短短的却又象能贯穿十年百年已看破地老天荒的一瞬。

张梦尘转身看时,正是欧阳天方力劈赵长容胸前三大穴道,赵长容一时不及回防,穴道中击,晕死过去。旁边的裘望海红了双眼,“飞鹰撼天”十四腿全数踢在欧阳天方胸口,欧阳天方惨笑一声道:“好刚猛的腿法!”飞吐鲜血而亡。裘望海也力尽倒地。

就这样,他打掉了风华的手,说:“起轿!”

大袖一挥,刚柔并济,双袖直缠欧阳天方的双手,一场恶战毫不留情的展开。赵长容四人的武功已在中原白道中居魁首的地位,但是欧阳天方不要命的力拼,赵长容数次想突出战群追赶风华都未得逞。张梦尘无奈,也打起精神独斗铁针和杨叶,把赵长容和裘望海留给了欧阳天方。他“七梦藏形术”飘逸诡奇,杨叶内力已伤,其实伤更重于裘望海,不一时便中了张梦尘一记“点尘指”,眉心鲜血暴出而死。铁针大怒,转柔为刚,一招“下断福地,上冲清虚”急欲制张梦尘于死地,不知正中了张梦尘的圈套,给他袖中银针穿喉。

草庐中,简荻秋素衣操琴,十指翻动于弦上,除此之外有如老僧入定,周身上下没有一处再动,只有微风来时,素衣扬扬,飘飘若仙。

铁针却道:“如此,足矣!”

轿子就这么从小路上轻盈的来,远远的,少年看了一下简荻秋,简荻秋也看见了他,于是他继续低头弹琴,凝神弦上。小轿轻轻的过去了,黑衣的少年却停下了,静静的听琴。简荻秋的双眼微微朦胧道:“我不知有你!”

裘望海怒道:“道长是问你他现在如何了!”

少年也轻声说:“我也不知有你!”

欧阳天方道:“是条汉子!”

简荻秋说:“好。”

这边,欧阳天方和张梦尘以绝世武功牵扯住赵长容等四个人,铁针退后一步问道:“杜泓此时如何?”

少年也说:“好。”

他们两人联手顿时在四人的包围里拉出一个缺口,四个轿夫脚力惊人,抬轿飞奔,直冲出去,黑衣少年和杨叶对了一掌,回身飞踢铁针,一招之间将他们各逼退一步,长呼一声:“大叔,你小心。”也随轿子而去。

然后简荻秋继续弹琴。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此时,张梦尘也加入战团,欧阳天方大喝一声:“公子快走!”

风华的小轿走远了,远上山间,层层叠叠的小路绕了又绕,不断的往上行。似在白云深处。琴声仍然在那么幽怨的漂浮,忽然弦断有如石裂的声音飞扬。风华猛的一掌推开了轿子急切的往山下望去,正是树林中的残雾被一阵微风吹出来,遮住了草庐。朦胧中,一个倦然的声音叹道:“好倔强的一个年轻人!”

黑衣少年终于无言,回身退下。

一个年轻而嘶哑的声音奋力喝道:“哥哥!走啊!不要回来!”

风华无奈疲倦的声音从轿子里传来道:“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吧。”

山间都是少年的声音,“哥哥!”

黑衣少年脸色一变,急切的说:“我……”

“走啊!”

说罢,不再停息,直扑武功最强的武当铁针。

“不要回来!”

少年回身缩回头来,刚要上前,风华忽然从轿内闪电般的探出一只修长的手来拉住他的手腕,少有片刻才道:“欧阳先生,他阅历甚缺,年纪尚幼,不知能不能还是请先生出手?”欧阳的脸上竟然现出了一脉难以言喻的爱怜,他轻轻摸摸黑衣少年的头,微微笑道:“愿为公子效死。愿公子一帆风顺,吉祥如意。”

声音在山上回荡来去,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

风华犹豫片刻,才点头说:“好吧,你要小心!”

谁也看不见风华的脸,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黑衣的少年忽然关切的问道:“老爷子受伤了?”他揭开轿帘,探头道:“还是由我代欧阳先生出手吧?”

然而,他回过身来的时候,脸上只是冰封一般的冷峻,他抓住一个轿夫的肩膀说:“不坐轿了,你带我去见宗主!”只有那个轿夫知道肩上那种撕裂一样的痛楚。

风华在轿里轻声道:“多亏这位张先生了,欧阳先生来的正好,今日是我晋见宗主之日,我不想出手,就请先生助张先生一臂之力。”

轿夫们却没有说话,四人不抬轿了,飞奔在前,领着风华而去。

欧阳天方大喝一声跃入场中,他回身拜在轿前道:“公子无恙否?”

留下看不透的雾气遮在草庐上,已经没有琴声。

欧阳天方赶到的时候,八极杨叶,武当铁针,少林赵长容,关外裘望海四人化圈围住轿子,风华仍在轿中,张梦尘一身血色立在轿前,尚在强自支撑。四人想是忌惮于风华的武功,尚不敢随意近逼,况且张梦尘的武功果然不同凡响,以一对四尤然不倒,又重创武功最刚猛的裘望海,杨叶的内息也有些紊乱,正是对峙之局。

野百合。

地上的杜泓给他封了止血的穴道,神智尚不丧失,他看见的,是欧阳天方眼睛里的感慨。和无尽的热烈欣慰!

漫山遍野的野百合。

杜泓冷笑道:“风华血债累累,我们纵然倾整个武林之力,也不能让他逍遥,若是没有人敢出头,我武林一脉怕是全要为紫薇所制,归入蒙古朝廷之下,去做行尸走肉吧?”欧阳天方呆立无言,俄而又是一声长叹,运指如风点了杜泓穴道,他矮下身来双眼盯着地上的杜泓,道:“倘若中原武林都是你这样的汉子,又怎会到这等地步?”飞身而去。

漫山遍野的野百合在随风摇曳。

欧阳天方愕然松手,道:“难道你不惜一死,就是要阻止我家公子见紫薇?难道死你也不放在心上?”

风华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多的百合,这样漫山遍野快乐的随风摇头的百合,这样随风流动一样的花丛,这样的一片白色!

他大声道:“四位大侠早就等在前面,风华无论如何,今天也是见不到紫薇的了。我就是要拖住你,学剑十年,今日方得一快,谁要当个什么狗屁宗师?”

他不知道自己绕了多少个弯子,他只知道自己终于到了这个群山间煦暖的山谷,这个锁住天下武林的,“锁天城”!

欧阳天方轻易的拿住他的“灵台”,“曲池”大穴,他长叹一声道:“我家公子劝你回昆仑习剑,二十年后当可谋一代宗师的地位,你又何苦不听?这样的惨败又有何英雄?”杜泓本因失血而苍白的脸上竟奇迹般的红润起来,他费力的笑笑道:“我又怎么输了?”他的笑声忽然大了起来,嘶哑的笑声振的欧阳天方耳边嗡嗡作响。

百合花丛中有一间用松木搭起来的小屋。风华抚摸着松树粗糙的树皮,良久,他敲了敲门道:“江南风华求见宗主。”

欧阳天方忽然希望杜泓能倒下去,他已经尽占上风,可是他再也不想有这样一个对手,可是杜泓还在那样的站着,似乎只要他还有一滴血,他手中那柄长剑就会一直盯着欧阳似的。如果,他连最后一滴血都流尽了,他的鬼魂会不会也这样不屈无悔的盯着欧阳天方?欧阳天方不想再等了,对峙一柱香的时分后,他终于祭起了他的成名绝技“率意帖”一式。铁一样的双掌破风而来,杜泓居然没有再出手,他这才发现,他连再出一招的力量都没有了。于是他挣扎着笑了一下,看着欧阳的铁掌。

一个似乎令整个山谷都微笑起来的声音从小屋里传来,象是随意的拍着风华的肩道:“毒有没有发作?我在外面的桌子上为你准备了一点解药,你先喝了吧,我可不想看见我们见面的时候不舒服。”风华犹豫了一下,他看看花丛外一动不动的四个轿夫,又左右看看,轻轻伸出舌尖舔了一下门外的石桌上那碗清亮的药汁,终于一口吞下。

无论成败,不记生死!

那声音关切的道:“现在怎么样了?”

欧阳天方的情形好得很多,他只在肩上中了杜泓一剑,但是他心里的寒意不下于杜泓。他记得杜泓拼着把左臂送到他“鹰爪写石”一势让他捏断,一剑猛刺他心口的时候,昆仑派那种偏执孤戾的剑术暴发出来的威势。他决不相信杜泓这样一个年轻人已经练成了昆仑镇山之术“何不归去”心法,可是他居然能把剑法的威力催发到这种程度,那么唯一可想的就是杜泓根本不准备活着回去!他在把左臂送上来的时候并不是相信自己的剑会先刺中欧阳天方,而是他完全不再在乎这只手臂,他的目的似乎就是拼命与欧阳天方一战。

风华恭恭敬敬的道:“多谢宗主一次赐给在下如此多解药,想必一月之内毒都不会再发作了!”声音大笑道:“好,斟酒,我们且谋一醉,醉中堪论江山。可别忘记把东头的主座留给我。”风华于是走到石桌的西头坐下,拿桌上的壶斟了两杯酒,他斟酒的时候,细细的水声中,听得那个声音轻轻道:“此处好山水,未饮先可醉也!”他觉得一阵浓浓的慵懒的倦意,朦胧中觉得自己一生中最熟悉最信任的人自身旁对自己微笑,他真的有些疲倦了似的,就这么趴在石桌上睡着了。那声音淡淡的道:“解药也是毒药,用的多了,自然会睡着,现在还不知道,也真是有些傻了。”声音中的柔和,浓得化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