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叶也喃喃道:“何以就选中了他?”
赵长容苦笑:“老夫曾和道长谈到这一节,至今不得其解。紫薇让风华在江湖上随意杀人,分明是想将他拉出白道武林之外,收归己用。可是何以就选中了他?”
杜泓忽然间脸上红了一下,犹豫片刻道:“晚辈倒有一个想法。”
裘望海微微舒了一口气,又问:“既然如此,紫薇何不把这种珍贵已极的药材用在风若渡大侠身上,以风大侠的武功,紫薇不是更添强助?”
裘望海不耐烦道:“何必吞吐,有话就快说。”
“以他和风大侠的交情,他尚不能罢手,风华无疑已经自陷魔道,何其之苦!”铁针道。裘望海插道:“众位还是想想紫薇既然手中有如此神奇的药物,岂不是要称霸天下了?”铁针摇头说:“恐怕不然,上辈所传,此药种植炼制都非易事,西域曾有小国制此药为业,一年之产,也不过够十数人使用。况且此药种于西域,和中原水土不合,想来紫薇手中也不会很多。”
杜泓道:“晚辈知道风华曾与洞庭湖‘牧龙真君’结仇。乃是因为牧龙真君为人不正,有龙阳之好。风华貌若娇娇弱女,故牧龙真君多方暗算,欲得风华遂其不洁之欲。后风华忍无可忍,约战牧龙真君于杭州郊外,斩其首级。莫非紫薇也有此好?”
简荻秋又道:“今日的风华已决非昔日的风华,在下从风华伤了何老前辈,在下也曾追踪其二十余日。他与风大侠那一战在下虽未能亲见,但想来伤风华之深,也非我等所能猜测。那一战之前,风华虽杀人而尚有痛恨追悔之心,且放何老前辈不杀,多少还有旧情。自从他杀了风若渡大侠,他每杀人必携风大侠残红之剑,状若颠狂,出手恨辣无情。若说杀风大侠之前他是为奇毒所制,杀了风大侠,他已经疯了!”
裘望海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也无话可说。
众皆无言。
这时候,忽然听见窗外有人冷笑一声道:“风华杀满了七人,明日就去徽州八面山下紫薇的‘锁天城’投靠紫薇斗数,中原武林大势将去,民生涂炭,各位还坐着清谈,效仿儒生无用么?”
简荻秋道:“那时的风华翩然若仙,不知多少江湖女儿为之心动,今天却以杀戮换的少许解药为生,状若疯狗,何其之悲!”
赵长容连忙躬身一拜道:“不知道范大先生驾到,请赏光茅舍一叙。”
杜泓道:“晚辈听说风大侠不幸遭那风华暗算的时候也不敢相信,风华素来少言寡笑,晚辈只在钱江阁与江南英雄共饮时,风若渡大侠提剑北来,风华曾展颜一笑,又歌吹一曲配合风若渡大侠的《短歌行》剑舞,想不到时光变幻,风大侠竟命丧他手了。”
“观天神算”范一航冷笑一声道:“文不成,武不就,与你们有何可叙?”抽身而去。铁针沉思片刻道:“范大先生所言未尝不是,我等是否应该有所作为?”
裘望海恨声道:“风华居然连风若渡都杀了,难道真是天意灭我中原武林?”杨叶幽幽的说道:“相比风若渡大侠之死,风华断何大侠双腕又不值惊讶了。居老夫所见,风华心高气傲,诺大江湖,他唯对风若渡大侠绝世风采少有推许,一人若是连他所敬重的人都不惜下毒手,就算神智尚未丧失,恐怕也不可救药了吧?”
腊月初八,徽州城,薄云满天,微光破晓。
简荻秋忽然道:“我中原武林南风北风转眼便一死一疯,宁不悲乎?”
轻寒的早晨,居然起了朦朦的雾。薄薄的晨曦下,一阵微风忽动,雾丝飘飘的掠过树间檐下。“得意码头”的青石板上,一个挺拔的身影似乎天外飞来,飘摇的独立于石板上。隐隐的是一个青衣的老人,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凛然四顾,悄无一人。
赵长容长长一叹接口道:“老夫已经遣人暗随风华多日,据此人回报,风华每夜住店必独居一室。放何大侠不杀之夜,夜间曾听屋内隐隐有狂呼痛喝之声,恐怕正如道长所说,是毒发之状。正是因为违紫薇之令,未得解药的缘故。”
轻轻的雾气如一幅纱,遮住了一切,寂然如梦。只在微风细细间,薄雾飘摇,朦胧里似有无数的精灵窃窃低语。老人垂下眼皮,一转眼间,他就木讷得象是一个苍老的管家,那种被岁月折磨了锋芒,甘居人下的奴仆。他转身微微一躬道:“请公子下船。”
杜泓不禁奇道:“道长所说未免过于玄妙,恐怕也只是揣测吧?”
细细的波声传来,一只轻盈的小舟划开雾气,破水而来。小舟一荡,一个黑衫的少年也跳上了码头那块哧呀摇晃的石板,他转过身去,伸手想拉身后船上的人。他的手被一只苍白的剑鞘拨开了,雾里那个好象比雾还轻的人微微拈起胜雪的白衣,穿着薄底快靴的脚点点地,终于跨上了岸。
铁针素来不喜说话,他思索良久,终于说道:“风少侠的人品我们当无可怀疑,他当日也曾与紫薇一路浴血而战,他似也非能为名利所动的人。以贫道之见,风少侠也并未丧失神智,他暗算六人,唯有对何老前辈乃是约战,并且只断其双腕的腕骨,放而不杀,终算是尚念当年之情。所以贫道倒是以为他可能是中了紫薇的暗算。我派上辈有先人曾赴西域,据传西域产“种骨之毒”,一旦服食,如蛆附骨。平时并无异常,然一旦不再服此毒,毒发之时,如万虫噬骨,令人痛不欲生,且服毒之后,人仙仙欲死,此时若施以西域夺魂大法,则邪念深入心髓,人虽欲悔过而不能。贫道以为风少侠所做也情非得以。”
素衣如云的风华在朝寒里显得更加不堪,他的脸也苍白,好象寒冷已经把他的活力一点点都抽走了。
片刻,裘望海一把捏碎了椅子的扶手,愤然道:“怎么不是,昨日他已经杀了苍悟山傅还真傅大侠,武林中七笔血帐还有什么可怀疑的!他若不是疯了,就是当日的风华已经死了!”杜泓轻声说:“他连干爹何不怒都敢下手,只怕已入疯魔之道!”
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又是那么冷的早晨……”说话的时候,他点漆一样的双眼就看着青衣老人。
开封,少林俗家第一高手赵长容的府第,“神州正气园”中“饮恨阁”。八极宗师杨叶在窗前眺望良久,转身幽幽问道:“难道风华真的疯了么?”阁中,潇湘“对错奇剑”简荻秋,武当掌教铁针,关外“鹰展天风”裘望海,昆仑剑派少年才俊杜泓和主人赵长容都默默无语。
青衣老人心里一动,一阵忽如其来的寒冷包围了他。虽然,他知道那话决不是对他说的。绝艳的风华抱着绝艳的残红剑,在风里好象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他身上那种纵是女子也自愧不如的柔弱就消逝的干干净净,他回头看着薄雾里的江水,很随意的说:“该上路了吧?”声音贴着石板缓缓流向四周。
在无尽的黑暗里传来风华的狂笑狂歌:“今宵剩把银缸照,只恐相逢是梦中。”
一乘四人小轿从雾气里迅捷的来到风华的身边,一个三绺长须的中年文士跟在轿边,对风华微微欠身道:“公子请。”青衣老人脸上隐隐掠过一层苍灰,文士只是微笑,他人虽然高大魁梧,那双眼睛里却总是蕴着些笑意。风华揭帘上轿时,文士的一双眼睛不经意的扫过风华的脸,两人的眼光在空中相遇,风华如刀似剑的冷洌目光象是融化在文士双眼的煦暖里,两人一温一寒,文士淡淡道:“姑苏张梦尘久闻公子大名,今日一见,三生之幸。”风华不言,带剑入轿,轿帘垂下之时,文士看见他双眼远远的望着江上雾里漂浮的小舟,散漫无系,轿帘一落,遮住他清澈而空洞的眼睛。文士微微摇头,挥袖道:“起轿。”黑衣少年拉了老者一把,道:“姑苏张先生,精七梦藏形之术,五行参化,三天遁甲之学名盖江南,老爷子没有发现他,不足遗憾,不必挂心。”
他跌跌撞撞的走近风华,正想说什么,可是他看见了风华的眼睛。风华的眼中有泪,亮的令人睁不开眼一样的泪光,因为泪光后是风华蛇一样怨毒的眼睛。那一刻,老黑头觉得已经快被风华的眼光杀死。风华的身子在风里显得格外单薄,可是颤抖不息的却是老黑头。终于风华拾起地下的“残红”,抱剑而去,身形在漆黑的小街上展开,曼逸如舞。
文士也笑道:“小兄弟好眼神啊!欧阳先生‘随意大开碑手’,硬功天下第一,晚辈也是早有所闻的,请。”
老黑头嘿嘿冷笑两声道:“不必追了,他越这样叫,散功越快,终会血脉爆裂而死。多亏少侠的神功,在下代主人多谢了。”
老者和少年紧随轿子左右,文士只若离若即的跟在后面,一行人很快消失在雾气中,只有江边小舟,依旧随波起伏。
风华呆呆的站在原地,回头看了看不知何时已经醒来的卖面的老黑头。
行不数里,文士忽然在轿后道:“停。”四个轿夫当即停在原地。
风若渡扬手力劈,半截青竹枝留在他胸口里,他长袖一挥,沙土飞扬中,昂首而去。远远的听见他的长歌:“今宵剩把银缸照,只恐相逢是梦中。”长歌如昊天龙吟,撕裂长空,直振苍茫。
张梦尘走到轿子前,欠然道:“请公子少停些时候。”
他的眼睛死死的盯着风华娇艳如豆蔻少女的面颊,风华低下了头,漆黑的长发隐隐遮住了他的脸。
回身对前面路上道:“朋友自何方来,想必久等了。”
风若渡摇摇头说:“就算有苦衷,难道我真的也不值得你拼一次命么?我们也算是朋友么?这是什么样的苦衷呢?”
此时青衣老者欧阳天方已经觉察到前方雾里有人,单袖一挥,一道温和的阳刚内力随着长袖涌出,雾气顿时被拂开,一个持剑的青年静静的凝立在路边十余丈远处,欧阳天方一拂之下,内力远传十余丈,修为之高,骇人听闻。
风华无言。
但是持剑的青年却不为所动,微微一躬道:“请风公子留步。”
风若渡的声音反而更平淡了:“你有苦衷吧?”
轿中的风华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杜泓兄别来无恙?”
风华的声音很冷,不是阴阴的冷,而是冷的虚弱,冷的无奈:“没想到,你连这一招也躲不开了。你,真的太累了么?”
杜泓冷然道:“托风贤弟之福,愚兄安好。”
风华不回答,他只是静静的盯着青翠的竹枝头上那似乎愤怒着的鲜红,风若渡的血。“除了你,也没有多少人知道我的消失只是幻象吧?除了你,也没有多少人能杀我吧?也许我本来就不应该告诉你我的秘密的。”风若渡还在轻轻抚摸那根竹枝。
风华轻声说:“杜兄何不在昆仑精研剑术,二十年后当有所为?”
他低头看了看直插进他胸口的青竹枝,那声等待已久的叹息终于发了出来。“杀他们真的费了我太多的力气了。”他说。
杜泓昂然道:“学剑不用,非我之愿。”
风华的竹枝却终于刺中了黑色虚空中一些真实的东西,有血溅在那束即将消逝的剑光上,忽然它又变的清晰了,重又红艳如绝代佳人的唇。接着他就看见了风若渡苍白的脸划破黑暗出现在他面前。风若渡的脸上还有笑,寂寞而慈悲的笑容,微微有些苦。
张梦尘笑道:“好气概,请公子少等片刻,待在下领教杜少侠的剑术。”风华沉默少时,道:“我急欲晋见宗主,此人不妨交由欧阳先生,我们尚需先生领路呢。”张梦尘也不争辩,温然一笑道:“公子所言甚有道理,这就拜托欧阳先生了。起轿。”四个轿夫随即前行,路过杜泓身边,杜泓也不阻拦,只看见轿帘一动,风华有些苍白的面孔露出来,静静的凝视了一眼杜泓,微微合上双眼,放下了帘子。
但是风华没有停,他什么都不想,只是直刺,蛇刺飞的更快,那条青蛇已经弹开了它所有的肌肉,直冲风中那个已经朦胧起来的影子。风华已经看不见风若渡苍白的脸,苍白的衣,和朦胧的瞳子,连最后剑上的那脉轻红也模糊了起来,好象只是一个影子。
一行人又远去了。
青竹枝头,只有细细的一缕微风带起,任何一个不留心的人,都会以为那不过是寒风中的一道微流,可是那道微流后面,就是赤裸的杀意和锋利的风华。但是,风若渡居然就随着这一缕微风,轻轻的飘了起来,在微微的风里,在风华的眼里,真真切切的消失了起来,象一个被风吹散的孤魂,终于消逝在这个冷冷的夜。
雾气渐渐被晨风吹透,天地初开,安静的如同母亲怀里安睡的婴儿。
这个瞬间,风华终于出手了!笔直的竹竿忽然从地上飞跳起来,夭骄灵动,隐约的碧光里,直窜风若渡的胸口,好象一条在草间等待了许久的青蛇,已经忍不住咬人的欲望。风华称绝一方的“青竹刺”!青竹并不是风华手里的竹竿,而是一种蛇的名字,蛇刺!最简单的攻击,最直接的招数,攻在风若渡短暂的恍惚间。
杜泓浴血满身,在风里,他觉得冷,他有些想:“为什么没有阳光,如果能再温暖一点,也许还能再多支持一会,如果能有一点阳光照在我的伤口上……”
他没有再叹气,可是那沉默后面却象有了一点点追悔。
杜泓身上已经断了三根肋骨,他的左臂也已为欧阳天方威猛无俦的“随意大开碑”拧断,鲜红的血色已经吞噬了他的紫衣,他似乎已经流干了血。
在风里,风若渡静静的凝视剑锋,那一脉七分婉约三分惊艳的嫣红,这个短短的瞬间,他的眼睛里多了一样从来不属于他的东西——微微的留恋,淡淡的痴迷,象娇美的新嫁娘最后一眼看自己闺房后小小的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