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松望伸手拍拍铁南的肩膀道:“铁南,我们是不是都老了?什么时候铁扇书生也变得如此多嘴?是不是我们真的,都老了?”
铁南接口道:“虽然大人不避艰险,但是还是要千万小心。一会儿那人到了,大人去河边见他,切不可走得太近。那人一旦有什么异动,定要立即退回呼喊属下等。属下看此河宽两百余步,除了劲弓长箭,暗器绝对无能为力。河岸有树木掩蔽,他如张弓发箭,大人可在树后暂避。桥在下游,任他多好的轻功,想要渡河也不是片刻就能做到的。李越和赵轲埋伏在上下游,注意不得让人渡河,更要小心有人下水。我和丘漠守在大人身后,应当足以保护大人。不过大人还是要记得,一旦有任何异动,立即退回万勿拖延,万勿拖延!”
他轻轻叹息,迈步走向河边,铁南看着他躬起的背影,想起他数十年的操劳在朝廷上不断遭人排挤,而今书生已老,却还愿意为国赴险,一时间就要落泪。终于忍住,挥挥手,李越赵轲两骑奔向上下游各两百步的地方。
“大人,那件机密到底是什么?难道真的这等重要?”身后的武士李越问道。谢松望摇摇头道:“不是老夫信不过你们几个,牵涉朝中要员,水落石出之前,多说恐怕没有好处。皇上亲征在外,朝廷大局切要小心。你们还是不要多问了。”
而后,四人掩蔽在周围的树木草丛里,放开坐马,让马儿自己跑出两三里外。一时间,四周寂静下来,好象只有谢松望一人孤单的站在河岸上。
谢松望还是大笑道:“铁南,你看老夫真的老糊涂了不成?任人轻易骗来?我已经去大理寺中查得当年的一些文书,他所说的话句句是实。此事如此机密,他能知晓并且告诉老夫,自然不是完全没有诚意。如果老夫一时畏惧不敢亲自见他,给他看扁了事小,他信不过老夫不愿将实情全盘托出,朝中局势就当真危险了!”
铁南从怀里抽出成名兵刃南山铁扇,紧张攥住,盯着两百步外的谢松望。时间一分一分流逝。
铁南却道:“大人固然是要为国出力,不过那人的消息确切与否还未可知,如果他一心要谋害大人,拿这些消息作个幌子骗大人来这里欲下毒手也并非不可能!”
铁南抬头看看月亮的位置,卯时已到。忽然听见丘漠低声道:“来了!”河对岸薄雾笼罩的沙地上,不知什么时候,有一个白衣的人立在那里。雾中,白衣飘飞,若真若幻。以铁南的眼力,竟然也看不出他什么时候来的。
谢松望哈哈笑道:“铁南,铁南,还不是劝我缩在轿子里看你们去出生入死?”“其实老夫不通武艺,当面见他难免有两分危险,但是他既然指明要亲自见我,恐怕是有重要内情要当面说与老夫。此事重大,应当不入二耳,他如此做,并非没有道理。我带你等来,已经有违他要单独见我的本意了。”
“你看见他怎么来的?”铁南在他身边倒是没有看见弓箭。
铁南道:“大人一副铁肝胆,天下闻名,庙堂之上市井之中谁人不敬?属下不敢劝大人趋安避险。不过这些事情,属下自可代劳,何必烦劳大人亲历险地呢?”
丘漠摇头,铁南的心里忽然一冷,攥着铁扇的手里沁出了冷汗。
又对那个文士道:“铁南,此事关系重大,老夫身担都御使之职,纵然天大的危险,也不能退却。你跟我二十年,谢松望这铁胆御使之名是怎么来的,你不会忘记了罢?”这老人便是朝中官员闻名皆惊的“铁胆御使”谢松望。他号称铁胆,是因为一身正气,敢谏皇上,叱太子,弹劾三公,一生忠义,一幅肝胆当真铁打的一样。身边四人是他身边四大家将,都曾是江湖上一流的人物,尤以“铁扇书生”铁南的武功,已堪称惊世绝俗。谢松望因为直谏,得罪过不少人,天下想买凶杀他的人也不知几何。他能活到今日,全仗这四大家将的拼死护卫。
“来的可是叶少侠?”谢松望对着河对面喊道。
稍稍犹豫又道:“大人,属下曾听说那人诡异多变,喜怒无常。常有恩将仇报之举,当年昆仑掌门遇他不薄,最后他却翻脸无情。大人要亲自见他,属下还是担心。”他话未说完,轿帘掀处,一个精神矍烁的朱衣老者已经迈了出来,身旁的一名骑士立刻解下身上的披风给他搭在肩上。老人笑道:“李越,你家大人还不至于如此老朽,连点风寒也顶受不住吧?”
“不是!”河对面的白衣人的声音遥遥传来,“叶三只是一个杀手,不是少侠。”“做人做鬼,一念之间。叶公子给老夫的消息关系社稷安危,可救我朝百万黎民,如此一念,便可做大侠!”
轿旁的一骑上,一个文士般的人物沉吟片刻,翻身下马,恭恭敬敬的对轿子拱手道:“大人,河左右都搜过了,并无异常,也无人迹。此时离卯时尚有三刻。”
“大人可曾查到当年‘药人’一案?”叶三问道。
野渡无人,空阔的水面上连条船也看不见。一阵马蹄声打破了寂静,晨雾里,四骑骏马护卫着一乘小轿来到河边。两骑左右护住轿子,另两骑沿河岸向左右两侧驰去,其中一骑冲到下游半里外的小桥,过桥又把河东仔细的搜索了一番。而后策马回来,汇合另一骑,两名骑士对看一眼,均是微微摇头。
听到“药人”二字,谢松望的心里也有一丝感喟,说道:“老夫查到当年宁王写给皇上的奏折,确实提到军中正尝试以药力提高将士体力,称为药人。可惜宁王久镇边陲,退任时居然遗失了大量文书,所以对于其中究竟,还是不甚了了。叶公子曾在军前为将,千军万马中独刺瓦剌王子阿木独确有其案。只是公子所说后来朝廷派你刺杀昆仑掌门何秋道一事却还是迷团。冷将军在军中的战功也有案可查,但是你和冷将军离开宁王军后就全然没有头绪。”“大理寺不会留有当年的文档,要有也在锦衣卫的宗卷里。”叶三道。
七月初七,天将黎明,一弯弦月尤在半空。
“锦衣卫?”谢松望苦笑一声:“锦衣卫江南三部在南京兵部,江北三部皇上亲自过问,层层壁垒。不瞒叶公子,老夫连锦衣卫的宗卷所在何处都不得而知,又哪里有权查阅?”“铁胆御使也无可奈何么?”叶三幽幽问道。
鲁王朱有显三日后出殡,据说因为观舟时感了风寒,不幸病逝。
谢松望沉吟片刻道:“不知所谓药人是怎样的东西?”
那一夜,济南府湖岸看龙舟的百姓看见一束银虹挟着雷霆卷着血光飞上湖边的亭子。而后飞跃到街边的房顶上消失在那里。有人说,在屋顶上,银虹变成一个白衣的青年,叹息着遥望湖面,失去了踪影。
“怎样的东西?就是我这样的东西!”叶三忽然冷笑,笑声破雾传来,断续间,凉涩幽咽,有如鬼哭。
“却是无泪赋招魂!”叶三弹剑,他举剑平胸,蓄而未发的时候,似乎心底有一缕疲惫束住了他的长剑,他的剑缓了那么一缓,他回头去看白袍下的女孩儿。他笑了一笑,那笑容衬着他迷茫的眸子,只有一片彻寒如水的空洞。
“我只晓得以鹤顶红,龙胆草,五花钱,紫河车等三十味药配制的一种药是最重要的。每七日服药一次。起初平常,一个月后血行加快,力量激增,尤其是习武的人,有的能将奇筋八脉一夜间贯通,内力增长不可思议。可是这个时候,一身的血已经与常人不一样了,所有的血都是毒药,称为血毒。人变得暴躁易怒,稍有不快则如同疯狗一样,嗜血之性渐长,一旦要他们上阵杀人则欢欣鼓舞。见血则狂,往往血战七八个时辰尤然不愿停下。这时候军中让服药的人不断上阵杀人,让毒性由血入心,过了这一段,毒性终生解脱不开。再过三个月,血毒发作到了极至,夜夜哀号,体内如同万针钻刺,生不如死。因为毒在体内,无药可制,大多数人在第三个月不是活活痛死,就是自尽身亡。半年后血毒才渐渐平伏,每个月发作一次,发作时人丧失理智,若不杀人见血则痛苦难耐。平时却已经和常人没有区别了。只是此时的一身武功,都可以让习武数十年的高手汗颜,杀起人来……”叶三顿了一下。
汨罗水翻尽楚歌声我自怜卿我自恨却是无泪赋招魂莫忘却归程
“这就是药人,这种不知还是不是人的东西。”叶三平静的声音悠悠送到耳边,谢松望打了个冷颤。
叶三转身把女孩儿放在亭里唯一的桌子上,解开白袍盖住了她的身子。他的手指轻轻划过女孩儿黏着泪的面颊河眼帘,她空朦的眸子终于合上了。而后叶三挥袖,白袍卷落,遮蔽了女孩儿的面颊。他挥剑,击柱,低哑的唱,古老的歌:
“那最后造出了多少药人呢?”
这一个香梦,永生不醒。
“活下来的有四个,其中三个被送到军前,一个保护宁王的安全。”
带着一脉血光,剑从女孩儿的胸口拔了出来,一个旋身,叶三的白袍和女孩儿的青衣一起飞扬。银虹再涨,侍卫们看着鲁王朱有显的大好人头骨碌碌滚落在地下,一腔颈血溅在叶三的背后。同时叶焚琴挡开身后的七件兵刃,七个侍卫都捧着受伤的腕子惊恐的退下,一时间,没有人敢再上前。只看着满身鲜血的叶三抱着女孩儿站在亭中。女孩儿的头轻轻搭在叶三的肩上,一缕长发还缠绵的拂动在他的颊边,好象是在他怀里睡着了。
“如你所说,其中一个今日尚在朝中身居高位了?”
短短的停顿,叶焚琴背后已经中了一柄长枪,一枚铁莲子。鲁王府的卫士绝非等闲,叶焚琴抓住的是唯一的机会,只要他再犹豫片刻,他就会倒在背后的刀剑下。
“是!”叶三道。
朱有显不愧是武功上的行家,银虹甫动,他已经醒悟过来。可是他手中无剑,光凭一双肉掌,是怎么也压不下那道银虹的。他一个箭步飞退,银虹更涨!朱有显心念一动,猛的拉起地下跪着的女孩儿挡在身前,他这才有机会看那银虹飞电中射来的人。忽然间,他心里一个寒噤,从他拉起女孩儿挡在身前的那一刻起,无尽的杀气涌动,已经先于那柄银剑逼到他的眉间,似乎更穿透了他的头颅。森寒的杀气令他窒息,朱有显能嗅到杀气中无限的震怒。持剑的人没有停,没有退,一刹那间银虹仿佛爆炸开来,更亮,更快,更毒。朱有显看着银虹里的两道寒芒,听着剑上的风吼,嗅着冷酷的杀气,直到那束银虹射进他胸口。那个瞬间似乎停滞在那里,没有了激荡的风声,没有了飞驰的银虹。一柄银剑,洞穿了女孩儿的胸膛把她和朱有显穿在一起,她眼里没有痛楚,只是茫然,甚至还有些喜悦。在那银虹贯胸的一刻,她已经清清白白的死了。白衣的叶焚琴凝在那里,他贴上女孩儿的沾着泪的面颊,抚着她如云的长发,轻轻把她抱在怀里,怀里她的胸口还是微微温暖的。所有人都听见一声叹息,凝聚在春夜的轻寒中,沁到心里,冰凉似水,却又锻骨焚心。
“到底是谁?你说那人已图谋不规,此事如果不及时料理,国家危在旦夕!”“我如果告诉大人,大人真的能办得了他?”叶三沉吟良久才道。
女孩儿的眼里,却只是那袭熟悉的白衣飞动,恍如天外飞仙。
谢松望犹豫片刻,昂然道:“老夫是朝中御使,于此事并无权力。不过是非一旦分明,老夫即刻秉告圣上,相信任他天大的人物,又能如何?”
这一切不过是短短一瞬间,而后,剑起雷霆,轰鸣着化作一道银虹直射鲁王,剑上的气息逼动叶焚琴周围的夜风为之逆转,剑式铺天盖地,一剑之威,山岳为之震颤。这一剑毫无保留,叶焚琴的身形已经融进剑里,无退无悔,必杀朱有显!
“皇上亲征北漠,没有证据,朝中恐怕没有人会相信吧?”
跪在地下的女孩儿回头,她看见亭外的水手们中,一人解开了身上的红衫,红衫下,白衣如雪!他抬起头,那双清冷的眸子盯着鲁王,冷冷的一笑。他手中的船桨裂成碎片,碎片纷落中,剑如银!
“老夫当全力查找证据,只要知道其野心,先慢慢打压,假以时日,总能水落石出。叶公子不必犹豫!”谢松望说得斩钉截铁,“世间邪不胜正,古今同也!”
幕僚愣住了,鲁王也愣住了,所有人都愣在当场。
“怕只怕,时日所剩无多了。”叶三叹息。他从怀里摸出一张信笺道:“这是他亲笔写给我的信函,也算一个小小的证据,一切都拜托大人了。”
那幕僚打开名帖,清清喉咙,拿着腔调念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剑,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君血。江南叶焚琴!”
他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把信笺裹在石头上道:“大人闪开一步。”说着奋力把石头扔上天空。身后的铁南心头一紧,看着谢松望退步闪到了一课大树后,这才放下心来。几十步外,谢松望看那块石头穿过薄雾划了条弧线,落在河岸上。弹了几下停在原地,上面裹着那张宝贵的信笺。
鲁王哈哈大笑道:“黄重诚别的本事没有,这龙舟竞渡倒是年年夺冠啊。”把名帖扔给身边的幕僚道:“念来听听,给我看赏。”
叶三的声音遥遥传来道:“象我们这样的人不能取信于人也是无可奈何,一切都有劳大人了。”
正在这时,差人跑进亭子道:“王爷,今年龙舟之冠已经有了,小人把他们领来了!”“传他们上来!”鲁王话音一落,差人已经出了亭子,一会儿领着二十多个红衣的龙舟桨手来到亭外,捧着一张名帖进来跪下道:“今年东城礼部回乡员外郎黄重诚的龙舟获胜,水手名帖和恭贺王爷的福寿帖在此,请王爷打赏。”
说着叶三转身去了,谢松望喊道:“公子去向何处?”
只听得旁边有人道:“王爷,一个江湖卖艺的女子,身份低下,这不太妥吧?”鲁王冷笑一声道:“哪来那么多废话?又不是要封她为妃。”
“何处?我也不知道。”叶三苦笑一声,“他说的对,天下之大,无我立锥之地!”又回头走向了薄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