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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烈火焚琴(4)

“多谢手下留情!”叶三拱手为礼。

两人相视一眼,笑声冲霄而起,几乎盖过了涛声。

“彼此,”岳清浊一笑还礼,“你的不归剑法也未全力施展。全力相搏,你我谁也下不了这片山崖!”

“好生霸道的剑气!”

“生死一线,岳先生还敢手下留情?”

“是杀手的剑法!”

“现在想来确实有几分后怕。”

又是一片浪花,白色的水沫飞溅在山岩上,模糊了封岸岩的视线。水沫化作一阵疾雨打在两人的身上。背对背站着的两人,岳清浊的松纹铁剑已经回到了腰间,叶三也正缓缓把长剑合入剑匣。

“如果我刚才剑上不留余力……”

“归去来!”叶三的一声呼喝里,数十道剑气敛影化一。一剑凝然,去而不悔,去而不归。雪玉似的一丝光影象一枚玉针,穿透了海风钉向岳清浊的额头。没有防御,也没有闪避,必杀的一剑后,是出剑者死而无怨的心。这才是叶三不归神剑的颠峰之境。

“我一定伤在你剑下,你却也逃不过我反手绝杀一剑。”

岳清浊忽然大喝道:“好,再看此一剑!鹰扬九天俯海潮!”,翻身背剑,仰空跃起,空中剑式飒然展开,苍灰色的剑轮在他手里幻现,仿佛千万飞鹰凌空展翅,扑击大地。岳清浊已经祭出了他的苍鹰一剑!

“虽然如此,岳先生敢收剑,仍然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生死相搏,毫不容情。船上的封岸岩目瞪口呆之间,水光朦胧里的两人剑光来去,已经过了三十余个回合。

“我相信你!知音之人,一调可知高山流水,岳清浊虽然没有那等修为,不过听鼓知人,自命还是做得到的。虽说后怕,可是再来一剑,我还是不会发出飞鹰一剑的最后一变。”“你相信我?”叶三沉吟片刻道,“好一个听鼓知人!”

“再试一剑!”松纹铁剑剑尖急颤,岳清浊身随剑走,剑化丈二苍龙,夭骄在天。叶三招式未尽,已经旋步转剑,剑华如雪,绞碎满天飞浪。

“杀手常自卑微,一个真正杀手绝不可能击出你那样将军临阵的气概!杀手杀人,心内也必然烦乱惊惧,更不可能有你鼓声中那一片隐隐的宁静。”岳清浊意兴勃发,“借鼓一用,且听我击一曲。”

剑光闪烁间,一股水涛冲天而起,水雾里,两人擦肩而过。只有一声鸣响,封岸岩居然什么都看不清楚!

“你连我为什么而来都不想知道?”叶三问。

“那便一试!”岳清浊话音未落,鞘中一声龙吟,剑上风声疾动,“夜枕古木听山水”!“归去来兮,田园将芜,”叶三轻声漫吟,“胡,不,归?”

“该告诉我的时候,你一定会告诉我,对否?”岳清浊笑道,“且听我先击鼓,我今天见识了一个值得我为之击鼓的人物,所以无论有天大的事情,我一定要先击完这一曲来庆祝。”岳清浊解下剑来搁在地上,合上眼睛,操起了鼓槌。凝然片刻,起了个慢点,鼓声之中,岳清浊纵声高唱:

“既然来了,何妨一试?”

昵昵女儿语,灯火夜微明恩怨尔汝来去,弹指泪和声忽变轩昂勇士,一鼓填然作气,千里不留行回首暮云远,飞絮搅青冥(注一)

“如果我不信你便怎样?”岳清浊的手搭上了腰间的松纹铁剑。

歌声浩荡,仿佛龙行大海,一路长吟。

片刻的安静后,山崖上响起两人的长笑,岳清浊道:“你真的是来杀我的?”“如果我说是便又如何?”叶三微笑着拔剑,剑如秋水。

他唱此一曲,固然是盛赞叶三刚才的调子,但是唱到曲中,身受其感,不禁睁开双眼,对着面前的大海放声长吟。睁眼的时候,他忽然瞥见远处海船上的封岸岩对他奋力挥手喊叫着什么,可是鼓声浪里,他听不真切。短短的错愕间,一截秋水一样的剑尖已经从他胸前穿透出来,伤口处的血一下子变得滚烫,几乎要沸腾起来。可是岳清浊的心,冰冷!

“莫非岳先生自认已老?”

落下最后一个鼓点,岳清浊勉强笑了一下,回过头来。海风里,叶三的白衣呼啦啦的抖动着,他象一只插在山岩上的标枪一样矗立在那里,不为风雨所动,仿佛仍在听自己的鼓声。“为什么?”岳清浊摇头。

“北漠一面,别后已有七年不见了。”

“因为我来的目的就是要杀你,现在,我已经告诉你了。”

叶三也点头,道:“好一个听鼓的人!”

“何不当面杀我,给我一个明白?”

岳清浊点头,道:“好一手羯鼓!”

“你剑法太强,我不愿两败俱伤。所以只得如此,你说得对,杀手都是卑微的人!”“为什么?”岳清浊长叹一声,“那样的鼓声,那样的风骨,你怎么可能是这样的一个人?”“你又怎么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叶三幽幽的话音里,一代英雄的岳清浊终于倒在了山岩上,再也爬不起来。

叶三停下手里的鼓槌:“岳先生。”

封岸岩已经跳下了水,疯狂的向岸上游来,他身后是漕帮愤怒的子弟们。叶三拾起岳清浊的剑,抱起他的尸体,站在山崖边上迎着狂暴的海风一言不发,波涛打在他脚下的岩石上。高高的山崖上,他是那样的渺小,好象一阵大浪来就会把他拖下海去。许久,他才把尸体,剑与那面大鼓一起推下了山崖,落到海里,只是“咚”的一声响,一阵浪花卷来,就什么也没有了。

他一声清啸,纵身三丈,在空中抖出手里的锚钩搭在岸上,一抖缆绳,人若飞矢疾射出去,飞掠十丈波涛,稳稳的落在山岩上。

等到封岸岩嚎叫着冲上山崖时,哪里还有叶三的影子?只有海风里他的歌尤然未绝:

岳清浊大笑:“等到你能听懂,这个位子,我就让给你坐!”

烦子指间风雨,置我肠中冰炭,起坐不能平挥手从归去,无泪与君倾

“那鼓声?”封岸岩一时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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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清浊摇头微笑:“不必,你听,那鼓声。”

注一,苏轼《水调歌头》一首,写琵琶曲。后来叶焚琴唱的两句是这首词的下阕中的。改写自韩愈的《听颖师弹琴》,原诗也很好,尤其以“肠中冰炭”的造语奇佳。苏轼配上“指间风雨”,相得益彰。

岳清浊刚扯下身上的斗篷要跃出船头,封岸岩一把拉住了他道:“帮主,还是让我们先上去探探吧!”

第三节

岳清浊无语,也没有别人说话。

山东济南府,端午佳节。

船停在海上,岳清浊遥望那岸上巨大山岩顶击鼓的人,高高的山崖上,头顶乌云,凌波击鼓的叶焚琴!巨浪冲击在他脚下的山岩上,无数水花吼叫着冲上天空,化作一场大雨打在他头顶,叶焚琴无动于衷,他只是击鼓,不停的击鼓。好象天地间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他激昂的鼓点和那几许痴狂。

入夜,火树银花开满天,街头巷尾都是雄黄酒浓郁的酒香,艾叶菖蒲的烟气也从家家户户门前飘出来,时时传来大人们唤孩子回家吃粽子的喊声,可是孩子们似乎更愿意在街头追逐笑闹。喧闹的小街上满是融融的平安气象。

天不怕地不怕的封岸岩,居然在这阵轻轻的鼓点中,战栗而不能自持!

今夜湖上鲁王朱有显以五千两白银大办龙舟竞渡,是一年一度的盛事。吃罢晚饭的人们,三三两两的穿街过巷走向湖边。一个白衣的青年就夹在人流里,飘然向湖边去了。他那身如雪的白衣实在太素净,太惹人注目,几乎周围所有的人都会好奇的看他一眼,他对每个看他的人微微的笑,清浅的笑容柔和得让人几乎误以为和他已经相识了很多年。他象是引着一阵风,倏忽之间已经消失在人流里。

怒吼的涛声里,一点沉雄的鼓声传来,声音小得稍不注意就会错过,可是当封岸岩真的听到了它,他就觉得那阵鼓点撕破了滔天狂澜,在大海之上如同千军万马踏波而来,自他身边昂然驰过,直要去冲击天涯海角。在那阵鼓点里,封岸岩觉得自己能听见骏马昂首长嘶,刀剑出鞘振鸣,大旗在狂风里烈烈招展,十万带甲将士齐声怒吼,随着鼓声,他眼前居然能看见冲击着的人流,遍地的刀光,漫天的血!他自己好象消失在了这阵鼓声里,只剩一双眼睛,看着虚无的千里沙场上那残酷的冲杀。

湖边,满是各种小吃的吆喝,叫卖精致小玩意儿的摊子,不过最吸引人们的还是一个走江湖卖艺的班子。

鼓声,真的是鼓声!

焰彩流光飞旋在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儿身畔,火光里她秋水般的眼睛,柳叶似的娥眉份外生动,利落的身段在进退腾挪间更显婀娜,两团火流星越舞越急,她清秀的脸儿上,汗珠儿映着火光,熠熠生辉。场外震天价的叫好,只听见女孩儿清啸一声,把火流星抛上天空,整个身子也随之跃起,在空中拧腰展袖,白鹤舒翼,亮个轻盈的身段,落下时候火流星的绳子已经在她左右臂上各缠了两匝,她双手托着两团火流星,向众人盈盈下拜。桔色的火焰里,女孩儿明净如山间的溪流,似乎连那双绣鞋上也不沾半点尘埃。

岳清浊猛的挥手,封岸岩嘴边的话顿时咽了回去,岳清浊道:“听,鼓声!”封岸岩竖直了耳朵,片刻,他真的发觉了涛声里一点不同寻常的动静。

女孩儿起身拿着一个托盘,一面行礼一面转着圈子收看客们赏的几个小钱。她只是低头道谢,忽然看见满是铜钱的托盘里居然落下一锭足色的雪丝纹银。她心里一喜,抬头看时,一个白衣的青年正低头对她微笑,一双清冷的眸子看着她的脸蛋儿,她脸一红,几许羞涩泛上来,低下头伸袖去擦拭自己的脸,这才发现如云长发都被汗黏在了雪玉般的肌肤上。她她觉得那目光还落在她头顶,心里一乱,托盘落在地下,铜钱银子洒了一地,赶忙蹲下身去拾,身旁那个白衣的青年也弯下腰和她一起去拾那些铜钱。女孩儿不敢抬头,只看见一只修长稳健的手拾起铜钱放到托盘里。一个个的拾,女孩家的心思越拾越乱,只听得身边一声轻笑,那个青年在她耳边低声道:“舞得好!”那缕气息撩动她的鬓发,害得她险些又把托盘扔在了地下。好不容易捡拾完了,她手忙脚乱的整整自己的衣衫,擦擦自己的脸,想抬头给那个白衣的青年道谢。当她害羞的抬头想看看他究竟什么模样的时候,分明就在自己身边的那个白衣公子却已经不见了。好象一阵风过,他就随风而去。女孩儿心里一阵怅然,向人群里瞅了好几眼,只得郁郁的回到场子中间去。

岳清浊笑笑道:“这个人有点特别,只是想再见见他罢了。”说罢又是遥遥的看海。一会儿,封岸岩又忍不住道:“帮主。”

接连舞了几个场子,只见三个公差挤开人群走进了场子,大声喝道:“鲁王殿下有令,着你们班子台上献艺,耍得好了重重有赏,耍得不好可仔细自家的皮肉!”说罢也不多话,喝令班主收拾了担子,连拖带赶,往鲁王坐驾所在的湖畔石台那边去了。女孩儿留恋的望了一眼散去的人群,终于还是找不到那袭白衣,无可奈何的跟着去了。

“那帮主还跑来做什么?难不成他敢杀上漕帮总舵来找麻烦?”

一声炮响,千舟竞发。湖上彩船的灯火里,龙舟青布为篷,巨龙为首,二十条快桨飞快的划动,伴着鼓声号声,龙舟健儿齐声吆喝,把龙舟催动的如一只只飞箭似的,直指鲁王这片石台下挂着的那颗天青龙珠。

“也许罢,”岳清浊摇头,“听人说诗妖剑鬼叶三郎妖鬼之性,今日同醉明日杀人乃是寻常事,何况我和他又不是朋友。”

卖艺的女孩儿却没有工夫看那飞驰的龙舟,石台上,她奋力舞动两颗火流星,片刻不敢松懈。鲁王下令要看她的火流星,又不叫停,她只得不停的舞。灿烂的火光围绕下,她如同一只燃烧的燕子,在台上四处飞翔。

“他当真敢和帮主过不去?”

“好!”亭子里的鲁王终于喝道,“来啊,孤家看赏!”

“在北漠曾经见过一面。”岳清浊也不回头,随口说道。

女孩儿好歹松了口气,赶忙跟着那差人进亭子里谢恩。鲁王二十开外,一脸病恹恹的样子,好象虚弱不堪。女孩儿却不知道他是通臂拳上少有的高手之一,只是急忙跪下。鲁王干笑两声,起身绕着她走了两圈,笑道:“好,江湖里的女子能有这副颜色已经是难得!来人,今夜带她回府!”

岳清浊身后的漕帮堂主封岸岩倒并不害怕岳清浊有什么不测,岳清浊成名的一个原因就是他手中三尺“听涛神剑”得武当真传,称为天下三柄名剑之一绝不为过,何况他封岸岩还带着这一百来号弟兄,封岸岩不知道谁是叶三,他也不在乎,他自负以自己手下的一干人,就是千军万马也不难杀出一条生路,何况只有“叶三”这一个人。他只是讷闷为何帮主会为了这么一个人劳顿这一遭,他不禁问道:“帮主莫非认识那叶三?”

一句话,不许反驳,这就是鲁王为人处事一贯之风。在他手里,千军万马血流成河也不过是家常便饭,要一个江湖女子的身子更是一句话的事情罢了。在这样金戈铁马的人上人眼里,今夜抱得美人归就和沙场斩将一样,或许是一时的气概,或许是凌驾于别人之上的强者的风采,如此而已。很快他们就会忘记那个独自哭泣的人儿,忘记自己一朝尽欢就夺了她的梦想,她曾要等待那一天把自己郑重的许给自己最心爱的少年的那个梦想。鲁王不在乎,他说完甚至不再看她,他不关心女孩儿的心思,他要的不是心思,不过是女孩儿的人而已。所以他看不见女孩儿的彷徨无措,更懒得去揣摩她心里的苦涩。她卖艺数年,因为一幅好容貌,走南闯北没有少受欺负。好几次都是一线之差就要失身,清白的身子好象是赖着神佛的佑护才艰难的保全了。可是今夜济南府鲁王手中,是否她虔心信奉的神明都已弃她而去?少女的几许幻想,曾有的青涩情愫,还有那些花前月下的痴梦还是要醒来了么?她想哭,却又不敢,一汪清泪滚在眼里,呆呆的跪着,不知为什么,脑子里竟满是那白衣青年的笑容,那缕微微的气息似乎还在她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