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您行行好,让小的用一匹老马吧,”我点头哈腰的对隆运昌的老板说。
其实我对这个是很不屑的,武侠本来就是一个超越规则的游戏,无论从什么层次的物理学研究,我们都无法相信一个人一指头钻透一块岩石吧?我们总不能相信真气这玩意可以加强指头中基本粒子间的强相互作用而使它更加耐磨损吧?所以对谢童这种呆呆的相信大侠的小丫头,我从心底里感到不屑。也是同样的原因促使我写了一大堆天上飞的星球间跑的,一掌轰掉半个银河系的幻想小说。反正是吹牛,何不吹大一点呢?以前那个写武侠的古龙不也说过么?凡是五千两银子的镖车你尽可以写成五十万两,这样保镖的劫镖的都显得更牛一些,反正多出的四十九万五千两不用作者出。
“小子,你没有搞错吧?”老板恶狠狠的敲着我的脑袋,“租一匹马,一个月,六两五钱银子,你有那么多钱么?你还欠我五两银子呢!”
早期的游戏中都会有什么飞行道具,只要你拿一个出来往地下一扔说嗖,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过在《江湖小子》这个游戏中为了追求仿真程度,他们取消了所有“超越规则”的道具。就是说无论武功练得怎么高,我想要飞去福建都是不可能的。
看看,事实上大英雄小时候多半比较倒霉,绝非象很多武侠小说写的那样,你一掉下山崖就有三五个如花美女接着你,或者有原来名震天下的武林高手攒了七八十年功力没地方使用一定要传给你。我在写剧本的时候,很得意的把这个江湖世界设定成孟老夫子嘴里那个“必先劳其心志,苦其筋骨”的样板。不过现在倒霉的却是我自己,我空空的行囊实在凑不出六两五钱银子。这一点只能怪我自己没有算到,我把干活一整个月的银子都用去买那包蒙汗药的解药了。
第四节
“老板,你行行好吧,”我不知道眼泪有没有作用,好歹口袋里还有一个洋葱,悄悄拿出来擦眼睛。一股辛辣的感觉透过神经传感器传来,目镜后的我真感觉自己在掉眼泪了。我跪在地上摇老板的腿,有点求婚的样子。虽然我这个未来大侠实在不想做那么丢脸的事情,不过叶焚琴传授的那一招名剑我可不能放过。
我回头,谢童正支颐,默默的看着窗外的杨花飞舞。
“怎么说男儿膝下有黄金,我跪他一次,也算还了欠他的银子,他应当借我给我才对,”我自己嘀咕。
“总觉得,那个人的血在他心里,”谢童在我背后低声说。
“靠,以为我心软啊?我踢我踢我踢!”老板看样子是个很难说话的NPC,不但不可怜我,反而跳起来踢我。好歹神经传感器对于痛感是减弱了很多很多倍,所以我也不是很在乎。
“那好,我去看看,”我提起我那把破剑,转身下楼去。
可是这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啊!江公子?”
我愣了一下,这时候谢童完全不象一个NPC,尤其是她那对静而深的眸子。我觉得不应该有电脑能操作那么复杂逼真的表情,一阵恍惚,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跟不上技术发展的潮流了,我竟然觉得自己在和一个真人说话。
我带着满脸大青包一回头。哇!原来午时被我救美的那个名剑山庄小姐阿秋还没有出城,这时候刚好经过隆运昌门口。
谢童淡淡的笑,笑得别有意味:“我什么都没有说,我只是觉得他是个很特别的人,他的身上有血的味道,你不想跟去看看么?”
“我……我是在练铁布衫,”我正担心这个理由不知道能否挽救阿秋对我的好感度的时候,只看见人影一闪,阿秋一袭湖蓝色的绸衫已经掠过了我眼前。
“你是说他就是诗妖剑鬼叶焚琴?”
“本小姐踢死你这个不长眼的,你竟然敢踢江少侠的脸!”
“我今天早上看见他从客栈下面经过,有人说他出城取道往福建去了。一个月前,他也是从这里过,出城往福建方向去了,就是那段时间前后,岳清浊在浪琴崖被杀。”
我赶快往脸上涂伤药,希望阿秋揍完老板之后我英俊的面孔可以恢复一点,免得太跌面子。
“白衣剑侠?”我心理一阵高兴。看来叶焚琴的情节终于要发生了,我马上就能学到我的第一招名剑了。
“象江少侠这样武功高超的英雄人物不对你动手是我们江湖中人的大度,你还越踢越狠,你要不要脸,”阿秋变成了Q版,老板变成了一只带头像的毽子,阿秋踢得他忽悠忽悠的不着地。
“记得上次帮你救叶莲的那个人么?”
我有点惭愧,不得不承认因为老是打工,我一直没去镖局练功,所以我不是不想反抗,实在是打不过那个胖老板。
“谁?”
“江公子是本小姐的朋友,”阿秋小脸飞红对我比了个眼色,“你们敢和江公子作对就是和名剑山庄过不去,看本小姐怎么收拾你们!”
“不过这些消息可能对你还没有什么用,有一个人就很有趣了,”谢童说。
“唉,多亏泡了她,”我在旁边一脸甜蜜的赞美,“真是侠女的楷模。”
我点点头,果然和我记得的剧本一样,白衣会开始行动了。
就是这个样子,出于我本人不赞成大侠们都打光棍,所以在这个游戏里,如果不培养和侠女们的关系是无法培养出最强的大侠的。侠女们的作用包括帮你疗伤,教你武功,送你金银,当然还有帮你打架。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总有一个或者多个女人嘛。
“不是,先说最近的武林消息吧。武当俗家弟子中的第一人,漕帮帮主岳清浊上个月在福建浪琴崖上被诗妖剑鬼叶焚琴刺杀,现在整个中原的武当弟子都在搜寻叶焚琴。而白衣会的活动却也越来越频繁,据说白衣会盟主已经到了扬州呢,还有人说见了他,好象只是一个少年。白衣会好象一直在打探大明尊教的消息,可是据我所知,大明尊教乃是一个西域教派,在宋方腊之后就几乎绝迹了,不知道白衣会为什么搜索他们。”
“江公子,”踢完了老板的阿秋变得贤淑无比,一路小碎步走到我面前,“见笑了,小女子踢得不好。”
“怎么啦?是不是当铺又卖宝刀了?我没钱买的。”
“好好好,怎么会不好呢?你有没有银子在身边?”
很难想象我半个月前捏她的脸她会拿大锤打我,现在却那么亲热,看来好感度提高以后确实不一样。谢童这个NPC的人工智能特别的高,对话时就象真的谢童在说话一样,连腔调都是是一个味道。而且不管我怎么说,游戏机的广域互联线路总会搜索词库和在线百科辞典帮她做不同的回答。所以这个游戏里和NPC对话就象和真人对话差不多,并不觉得怎么单调。
“有啊,江公子你缺钱么?”
“哎呀你总算来了,”谢童抱怨着,“我等你老半天了。”
“是去救济百姓,这乃我武林中人的本分啊!”
可惜我知道这个乐趣却没有多少人能享受。大学里研究中文的饱学夫子们估计不会来玩我写的游戏,而玩游戏的孩子们还有几个读过《古诗十九首》呢?他们喜欢够眩够酷,不喜欢这些老掉牙的玩意了,就象他们不喜欢武侠小说。我实在很怀疑这个游戏是要亏本的。
系统下面跳出蓝窗:秋意浓对你的好感度升到了100,你的银钱增加五百两。
反正游戏公司的程序们都是一帮很逗乐的人,谢童尤其是。这个游戏中,谢童最大的爱好是对句,所以每次见面必然要从《古诗十九首》一直对到毛主席诗词。如果好感度高到足够程度,就必须再和她一起跳舞并且朗诵这首《念奴绞·鸟儿问答》。
在阿秋盈盈的秋波中,我怀里揣着她送的银子,骑着她送的宝马,一路奔驰,趾高气扬的向福建而去。在这个游戏中过了一个月,好歹有点大侠的气派了。
在众人的掌声中我们含笑坐下,继续喝茶。
其实大侠就该这样吧,宝剑宝马加漂亮姑娘,还有数不清的银子,今天周济这个英雄,明天周济那条好汉。小时候我妈教我看《水浒》,总是语重心长的说:“学学人家宋江,今天给这个十两银子,说兄弟拿去用吧,明天给那个二十两,说兄弟不要客气。等那些兄弟都上山当强盗了,还不三五千两的回赠给他?然后他再拆散了送人,这叫分散投资。”
“借问君去何方,雀儿答道:有仙山琼阁。不见前年秋月朗,订了三家条约。还有吃的,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
我用一包十两银子的蒙汗药解药换了阿秋的五百两银子,一路上都是得意。
最后我和谢童当着扬州客栈吃喝谈笑的数十个NPC扬袖起舞,她比着兰花指来一段红色娘子军,我拉开架子跳一段杨子容打虎上山,一起吟诵道:“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背负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间城郭。炮火连天,弹痕遍地,吓倒蓬间雀。怎么得了,哎呀我要飞跃。”
浪琴崖。
“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一个人寂寞的站在海崖上。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
当我气喘吁吁的牵着马儿走上浪琴崖时,忽然有点发愣。我来这里,是想看见一个人站在海崖上,然后向他学一招剑法。却不曾知道我会看见一个人的——寂寞。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白衣的人站在那里看海,海风呼啸,千里阴霾,他的身边有一张大鼓。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远处的海鸥在浪尖上惶急的叫着。天低低的似乎压着我们的头颅,咆哮的浪积聚了一个又一个的浪峰,不顾一切的互相推动着,似乎象冲上压迫我们的天空。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我微笑着坐下。
天空下的人很寂寞。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我刚上了楼梯,谢童已经笑着吟了一句。
寂寞有很多种,嵇中散在溪水边打铁是寂寞,曹子建在风雨中长吟是寂寞,袁崇焕最终以国贼的名义葬身在愚民唇齿间还是寂寞。
想着想着,我已经跑到扬州客栈的楼下了。烈日骄阳,朱衣少女在楼上喝茶。
寂寞可以是无奈的、苍凉的、血淋淋的,也可以是陶渊明采菊东篱下那样洒脱的寂寞着。
果然,小丫头没有象一般的小姑娘那样娇嗔说你坏你坏,她只是很认真的点点头:“我想让玩家扮演一位大侠,比如象你写的柳上原,或者叶三,或者欧阳烈。一个大侠!”
这个人的寂寞似曾相识。我忽然明白了一个事实——我站在自己二十三岁时候写的那个故事中,亲眼看一个似曾相识的人。
“以后除了想亲我,拜托别离我耳朵那么近,”我恢复了听觉之后心惊胆战的说。不过虽然如此,小丫头一看就是一个很容易亲近的人,所以我估计逗逗她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我们似乎见过,”叶焚琴没有看我,可是他却在对我说话。
“武……侠,”小丫头终于失去了耐心,在我耳朵边上用她一喊惊醒梦中人的声音大叫。
“是是是,”我急忙说,“扬州城,大侠你帮我救过一位姑娘。”
“武侠?”我摇摇头,在现在这个市场还出武侠游戏,和新文化运动时期印刷骑士小说一样可笑。
“喔,那位杀人的姑娘?我想起来了,”叶焚琴说,“可我不是大侠,你是大侠。”
“武侠啊。”
“我是大侠?”我觉得这个游戏NPC的对话智能太高了,说的一些话高深莫测。
“什么游戏?”我怀疑我听错了。
“我不是大侠,大侠是救人的,不是杀人的,我只是一个杀手。”
“我们要做一个武侠游戏,想请你写一个剧本。”
“杀手?”
我脑袋一时发晕,不知道她什么意思,我的专长是写光怪陆离的游戏剧本和电视剧脚本。那种穿插历史破碎时间的故事我最拿手,还因此出了点小名,怎么这个小丫头却喜欢我小时候写的那些武侠小说?早多少年就没人看了。
“我身上粘了血,一个人身上粘了不该沾的血,一生都洗不干净,一生都觉得自己是脏的。夜里,我常常闻见自己身上的血腥味。”
小丫头眼睛里忽然闪起兴奋的神情。“嘿,我很喜欢看哦,”小丫头使劲拍了拍我的肩膀,笑得向个中学生,“那几篇我都看过了,《中间人》也还不错。”
“血腥味?”我发现自己是在不由自主的重复着已经书写在我记忆中的台词。
“嘿嘿,”我有点不好意思,“那是小时候写的,有点小资,哈哈哈哈,有点小资。”
“有血的,”白衣胜雪、不染尘埃的叶焚琴轻声说,“血,在我心里。”
“《烈火焚琴》呢?”
我终于明白了,那些所谓高深莫测的台词事实上是我很多年以前写的武侠小说中的对白。一度我很不愿意提起自己写过那样的对白和小说,以为自己在卖弄着无谓的高深和冷酷。可是今天这个虚拟的叶焚琴在我目前说着我自己写的台词,我却想继续听他说下去。
“也是我写的啊,我还拿它蹭过点稿费不是?”
“一个月以前,我在这里杀了一个人,他叫岳清浊。他是我一生中最尊敬的人之一,这个江湖上少见的英雄,可是我还是杀了他,”叶焚琴说,“现在你知道我是这样一个人,你想不想听我的故事?”
“《柳上原》呢?”
“你不是说过么?人杀人,有时候是不得已。”
“恩。”
蓝窗提示说:叶焚琴对你的好感度上升到55了。
“《光明皇帝》是你写的?”
我却没觉得怎么高兴,我点头对叶焚琴说:“如果你愿意说,我就愿意听。”
“嘿,年轻时候写,现在孩子们都不喜欢那个了。”
叶焚琴笑了,春风吹化冰雪般的笑容:“谢谢。”
“你到底是不是写武侠的那个江南啊?”小丫头一脸警惕,凶巴巴的看着我。
第五节
我瞥了一眼她的脸色,心里有股不详的预感:“那么,《时空间张飞列传》?虽然还没有彻底完成,不过是比较刺激的剧本,我们还可以多加入几个美女呢。已经加入的有貂禅、甄后、大小乔和蔡文姬,这样玩家扮演张飞有很多选择……”
潮头互相推动着撞碎在灰色的天空下,如雪的白沫中飞出无数微咸的水丝激扬上天空中,又无奈的化作一场潇潇的雨打湿了我们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