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儿时她会对着随风转动的风车看得目不转睛，笑得双眼弯弯如月牙儿，口水流了满下巴，可爱至极。
江陵爱风车。
江宣见她爱这个，那还有什么不能满足她的。于是园子里、树上、平地上，高高低低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风车组成一个又一个趣致的图案风车阵，有一丛花似的，有一棵树似的，有猫儿似的，有一幢小房子似的……整日里随风转个不停，极其漂亮。若是颜色褪了、下过雨了，马上会有丫头去换上新的。
一言未毕，便见江陵盯着一家店里的风车看得出神。
这些图案看得久了，江宣便会再画一些新的，教丫头去照着图插起来，只管要教江陵看着新鲜开心。
傅笙道：“好。”
江陵三四岁以前，全家人都会慈爱地笑着看着小小胖胖的她拍着小手笑成一朵花也似地在风车阵里跑来跑去，时而蹲下来看风车上画的图案，时而小心翼翼地绕过插得矮矮的小风车，从蹒跚笨拙到蹦来跳去，各式奇趣好玩又好看的风车阵是江陵童年最大的乐趣所在。
江陵见天色仍早，便笑着说道：“那咱们慢慢地看过来，看到喜爱的，买了寄放着，或者下回带了见明他们来再买。我可不爱带着一堆东西逛。”
江家的风车阵，也是龙游的一个小小景观。
慢慢地走着，走到了一条极热闹的街上，傅笙笑道：“这是快到秦淮河了，这条街叫皮市街，卖的东西最多最丰富了。”
直到江陵长大了些，风车阵不再那么多种多样满地都是，冬季时还是会有，为园子、院子添增色彩。
两人走的方向却并不是回家的路，傅笙临时决定带江陵去看秦淮河的夜灯，如此两人逛的时间便宽裕了许多。
傅笙幼时也是常见常玩的。
江陵这么些年本就走惯了路，傅笙却也力健，两人走了几条街仍不觉累，再不爱买东西，傅笙手上也为江陵买了两样小东西，正一手提着，一手握着江陵的手腕，怕她被路人和车辆挤着碰着。
他离江陵靠得近，转头看去，并不见江陵的神情除了出神有何异样，心知她早就已经习惯了这种偶尔的回忆，心中不禁酸楚，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却微微一怔。同时他握住江陵手腕的手被江陵轻轻反手握住。
江陵并没有购物的习惯，傅笙也不知道如今的她会喜爱什么，两人便只是逛着看着，没有买什么东西。至于吃，江陵虽然看到那些街头小吃颇流口水，却也实在吃不下去了。
这家店铺并非是专卖风车的，店里另有货品，然而但凡有卖风车的店都会把风车摆在门外，店里店外颇有几个人在挑选货品，而门外在挑选风车的两个人之一，却给了傅笙和江陵极其熟悉的感觉。
他们幼时也常一起逛街，两小儿手牵着手走在龙游、衢州、溪口街上，因人小，抬头望去小小市县便也觉得是满眼繁华，看也看不过来，吃也吃不过来。身后跟着两位父亲，慈爱有趣地看着两小儿没见过世面的傻模样。
两人转头互相看了一眼，又一齐望过去，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人。
江陵与傅笙并肩在南京城的街道上轻快地走着，因为要过年了，街上的摊挡便多了许多，有吃的有玩的有杂耍的有测字的……极是丰富。江陵从前来过一次南京，也随林展鹏略略逛过，但彼时两人都担忧林家境况，满腹心思，并无太多闲情逸志。今日却不一样，看着满街物件和人，心中满是喜悦和平静。
那人挑了一些物件，又挑了一支小巧别致的风车，要递与伙计算账，因此侧过脸来。
傅笙笑着点点头。
江陵与傅笙同时低声说道：“是他！”
见明略有担心，可抬头看着日头当中，南京城人流繁盛，心下一转念又觉得自己的担心挺多余的，只道：“两位少爷逛便逛了，要早些回府，别逛太久太晚，天冷，小心着了寒。”
是那个在应天府监外空地上持刀杀人的官差。当时刀光如电，两人都没来得及看清楚，然而之后他却看了江陵良久，江陵也与他对峙良久，自然看清了他的长相，而倒在地上的傅笙虽身受重伤却担心江陵心情紧张，也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傅笙笑容里的揶揄马上就消失了，江陵哈哈大笑，他立刻意识到江陵在捉弄他，摇了摇头，转身嘱咐见明：“你也先回府去吧，吩咐厨下做些清淡味鲜的晚食。我们慢慢逛，便不需你一起陪着了。”
两人同时确认，再也错不了。
江陵见他话语中带着调侃，笑容里也含着揶揄，那是亲近的人才会有的表现，便又做了个鬼脸：“我很久没吃得这么开心这么多啦。”
他是谁？他在这里干什么？要不要跟上去？
傅笙见状笑道：“此时日头正好，也不甚冷，我们便走着回去吧，正好儿消消食，一路逛着玩着，到家便是晚食时间了。”
江陵心里第一次无法决断，不由生出焦灼之意。傅笙看看她，这人当日毫不犹豫出刀要杀江陵，在那种气势和猝不及防间根本没有人能逃得过，他虽为她挡了一刀，却其实已经心生绝望，这人若再出刀，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填上性命也救不了江陵——这人身手太强了。而他怎么可能会停手不再出刀。
午食既罢，傅笙见江陵捧着肚子心满意足的模样，颇有幼时的趣致，不禁笑起来，江陵做个鬼脸，不以为意，坐着喝了一会儿茶，实在撑得慌，便站起来在包间里走来走去。
然而万万没有想到，他真的住了手，随之杀气渐消，须臾便转身离去。
两个人便点了二十多个菜，流水价地上上来，无论如何也吃不完，见明看他们俩吃得差不多了，便另给了铜钱，请店家把剩下的送回傅家，江陵也将尝过好吃的新点了几样，请店家送到王凤洲家里——她这几日在外吃的时候若是吃到好吃的，向来便这般做。她自是知道王凤洲有什么是没吃过呢？只不过聊表心意罢了。
唯一的解释是他当时大喊的“江陵快逃”四个字。
她因为颠沛流离，后来便不是很讲究吃穿，但是她自幼家境豪富，江宣多年来唯有她一个女儿，当然是吃穿极尽讲究，只要不伤脾胃，当真是想吃什么便有什么。江宣又爱带着她到处走，年纪小小不知道吃过多少好的。再则，只要是人，总是识得好吃与不好吃的区别，傅笙了解小时候的她，近日常在一起又观察仔细，安排的食物便极其符合她的胃口，另外还要了一些她从未吃过的新奇食物，她一一尝过来，便又发现几样她爱吃的。
他是谁？他认得江陵？他与江陵有何关联？他明明用的是绣春刀法，为什么不愿杀江陵？
江陵这一顿午食吃得开心无比。
要不要跟上去？要不要跟到僻静处问一问？
傅笙早便安排好了午食的地方，便是在最繁华的西关街鹤鸣酒楼，菜单也是按着江陵的口味让见明提前去打了招呼备好。
可是，他真的不会伤害江陵吗？那日的行为诡异莫测，若要以此来判断他一定于江陵无害，未免太过愚蠢。
江陵今日到傅笙家时天色尚早，两人出来时也仍是早上，南京城既为两京之一，当然极大，两人从傅家出来到经纪提起的那几家店铺看了看，又逛了几条街，便到了午时进餐时间。
他倒是想自己跟上去，可是江陵不会抛下他不管，她必会跟上来。
这些地方这些天来江陵都已经走过，有时是自己一个人，有时是和四明他们。现在坐在马车里，看着走过的地方，听着傅笙与她讲着典故和有些店铺的生意经，便如从未来过一般，既新奇又有趣。
两人站在当地，都无法决断，眼睁睁看着那人算好了账，拿了购买的货品离去。
因为天冷，虽然渐渐有人开始办年货，然而南京城到底是两京之一，如今市道安定繁华，物品丰富，便是到了年底也不会买不到东西，大可慢慢选购，因此街上的人流并不拥挤。傅笙的马车内燃了炭盆，比车外要暖和些，慢慢地走着，两人掀起窗帘，一边闲聊一边看着窗外的店铺。
江陵喃喃地道：“不必要的危险不要去冒。便算他对我无害，或者有其他人呢？”她看向傅笙，神情已经放松下来。
经纪说的几个铺子，分别位于一条僻静的街道、一条热闹却来往较杂的横街，果然并不如意。江陵要在南京开店铺，主要原因是想留住那些好用的伙计，既然已经与许志文谈定了，她倒也不急。反正还有许家在，许志文并非生手，既送了信回去，想必许运杰父子定然会全力支持，店铺一事慢慢来便是。再则还有傅笙这边的帮忙呢。
不知道为什么，傅笙只觉得她的选择令人又是心酸又是欣慰，她这般小，便知道取舍，就算眼前的诱惑大到不得了，也知道凡事先保全自己方能来日方长。这般心志，令人又爱又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