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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新后

姜沉鱼插话道:“玉江楼是?”

“是。”紫衣人从怀中摸出一本手册,打开念道,“酉时二刻,薛姜两人洗了个澡,换了身华贵衣裳,酉时三刻,两人前往江都城主关东山的府邸赴宴,并点名要去玉江楼游耍……”

褐衣人代做了回答:“是当地著名的风月场所,因美人众多而著称,与京都的红袖楼,罗山的孔雀楼,并称璧国三秀。”

昭尹瞥了姜沉鱼一眼,笑道:“不管怎么去的,到了就好。继续往下说。”

昭尹啐了一口:“什么三秀,璧国都沦落到要靠风月烟花撑场面的地步了么?”

“所以,当他第二次喊疼的时候,薛采就把他给敲晕了。”紫衣人说到这里,仿佛也有点想笑,却又要生生忍住,因此表情显得有点滑稽,“就这样,姜大人是一路晕着到江都的。”

褐衣人忙道:“臣立刻拟旨颁令废除此说法。”

姜沉鱼掩唇,对嘛,这才是她哥哥。

“得了吧。这种东西,越禁越广,还是随着他们去吧。”昭尹挑了挑眉毛,“继续。”

紫衣人仿佛看出她的心思,下一句就道:“据说姜大人才睡了半天就忍耐不住,直喊腰疼。”

紫衣人道:“戌时,一行人抵达玉江楼,当地的名流也都纷纷到场,所有人都不明白这两位钦差大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开始都很忐忑不安,不过酒至半酣,关东山上前试探口风,姜孝成哈哈一笑道:‘这天要大旱娘要嫁人,都是没法子的事嘛。皇上派我们两人来,无非也是过个形式而已。放心吧,皇上早已准备好五百万两买粮赈灾,我们先行,银两后至。咱们就在这儿等着接钱,到时候漂漂亮亮地开仓救民,城主你好解决难题,我哥儿俩也好回去交差。’说罢,随手打赏了送餐的一个小丫环百两银票。”

姜沉鱼心中不由啧啧赞叹。这番做法听来容易,做起来却非常辛苦,想想,七天七夜都要在极速奔驰的马车上度过,饿了只能吃干粮,还要严格控制饮食,避免如厕太多浪费时间,薛采倒也罢了,他本来就是个很能忍耐的小孩,就不知道他是如何让哥哥也能跟着吃苦,乖乖睡到了江都的。

昭尹瞥了姜沉鱼一眼:“你哥够有钱的啊。”

紫衣人恭声道:“是这样的,薛采临出发前,命人选了四匹最好的千里马,又选了最轻巧的一辆马车,车上一切用具尽数抛却,只用最软的毛皮铺上,备了一包干粮若干清水,上了车倒头就睡。再选两名车夫,依次轮班各赶六个时辰。如此一日一夜后,抵达下一个城市,立刻另换四匹好马、两名车夫,继续赶路。就这样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江都。”

姜沉鱼抿唇笑道:“怎比得上皇上慷慨,一出手就是五百万两。”

这点也正是姜沉鱼和昭尹的疑问。此去江都虽不说千里迢迢,但也相隔甚远,换了平时,走上一个月也不稀奇。而那两人,是怎么用七天时间就到了的?

两人相对而视,俱都笑了起来。

一褐衣人奇道:“七天就到了?怎么做到的?”

国库无银,于他们而言,是心知肚明,但文武百官,却是不清楚的。姜孝成和薛采此去赈灾,其实两手空空,一分钱没有,但却表现得信心十足,腰缠万贯的样子,摆明了是在设局。这种计策,姜孝成是决计想不出来的。昭尹点头轻轻一叹:“薛采果然是个人精啊……”

昭尹带着姜沉鱼入座,才刚坐定,坐在末尾的紫衣人已开口汇报道:“经过七日七夜马不停蹄地日夜兼程后,薛采与姜孝成终于与九月十九的酉时一刻,抵达江都。”

“众人一听这话,原本悬在半空的心全都放下了,开怀畅饮,相谈甚欢。席间,薛采忽道:‘久闻江都富裕,今日一见,才知竟是富到了这等地步。’众人不明所以,纷纷询问,他便指着不远处看门的一条狗道:‘连畜生用来盛食的盘子,都这般名贵。’众人觉得很奇怪,忙凑过去瞧,那狗用的乃是只脏得都瞧不出花样来的破盘子,哪里名贵了?有人心存疑惑,便将那盘子洗干净了,还是个很普通的青瓷盆,看不出端倪。最后还是薛采上前,将盘子盛上水,放于灯下……”

姜沉鱼连忙应了一声是,跟他一起进入百言堂,其他七人已经到齐了,见他们进去,纷纷起身叩拜。

紫衣人口齿伶俐,声情并茂,绘声绘色,仿若说书一般,令人深入其境。因此,他这么一停,在场立刻有人发出了疑问:“发生什么了?”

而昭尹,摆明了不想就此事继续深谈,合上奏折道:“时间到了,咱们进百言堂,听听从江都那边探回来的消息吧。”

“说也奇怪,那盘子原本是青色的,但装了水再被灯光一映,竟多出了朵牡丹,水纹流动,那牡丹也就跟着变色,宛若绽放一般。众人见此异景,无不咋舌,再找玉江楼的小厮来问,他也不知道自己给狗盛食的盘子,竟然那般神奇。而更令人惊奇的却是薛采,他远远地看上一眼,就辨识出那盘子珍贵,此等眼力,无不令在场众人心服口服。”

姜沉鱼怔怔地望着昭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昭尹嘿嘿一笑:“眼力嘛……多少是有点的,但做戏的本事,更是一等一的精彩。”

可听昭尹现在的意思,好像曦禾真的怀过一个孩子?而且还真的弄没了?

紫衣人跪下拜服道:“皇上圣明。”

那是薛氏一族灭门的由始,因此事后很多人都说所谓的流产一说是皇上跟江晚衣串通对外的说辞,目的就是陷害薛茗。

“行了行了,这些恭维话就省省吧。快说说,薛采是怎样设计骗的那些达官贵人们的。”

那一日,她进宫弹琴,曦禾夫人突然呕血,然后姬婴带着江晚衣入宫,再然后,江晚衣宣布曦禾流产,皇上震怒……

紫衣人讪笑几声,清清嗓子正色道:“那出大戏,薛采可不止演了一晚上,而是整整三天哪……”

他的第一个孩子?难道不是……啊!姜沉鱼忽然想起来,昭尹曾经有过一个孩子,而且那个孩子,也是当着她的面没有了的。

第二十九回 设局

昭尹心中暗暗一叹,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缓缓道:“朕的第一个孩子,是万众瞩目的焦点,如果生下的是个男孩,按照我朝例律,他就是太子。可以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关键因素。所以,有很多人会期盼着他出世,而更多人会希望他不要出世。在这些利益的牵扯之下,这个孩子就会变得很危险。”说到这里,眼底泛开了几分阴霾,冷冷道,“你以为,朕的第一个孩子,是怎么没了的?”

“薛公子果然不愧是燕王御赐的冰璃公子,见识就是跟平常人不一样。”

果然……还是个孩子……

“是啊是啊,当年公子六岁寿诞时,小人有幸收得一张帖子,还前去贵府拜访过,不知公子是否还有印象……”

可她那么一仰头,一抬眼,清澈的眼底,依旧是孩子般的纯真。

薛采听着这些真真假假的恭维,只是淡淡一笑,忽然转向邻桌陪着姜孝成饮酒的美人道:“这位姑娘好漂亮的镯子……”

她今日穿的是一件浅粉色的纱衣,有着长长的裙摆和袖子,被风一吹,就四下漾开,端得是风姿绰约,楚楚动人。五官也是一等一的美丽,比起初进宫时长开了许多,就像一朵花,过了含苞待放的阶段,正在嫣然绽放。

这句话令得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全转到了美人身上。美人受到这般瞩目,越发高兴,嫣然道:“小公子好眼力。这镯子……”说着目光在关东山脸上转了一圈,掩唇一笑,“这可是传家宝,据说是真正的冰花芙蓉玉,价值倾城呢。”

姜沉鱼连忙走上前。

薛采道:“可否借在下一观?”

昭尹又看了她一眼,脸上露出几分怜惜之色,朝她招了招手。

美人倒也痛快,欣然将镯子脱下递给薛采。

一时间,心头大乱,她忍不住开口道:“皇上,臣妾不明白。”

薛采拿起来仔细端详了一番,递还给她,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美人不禁问道:“小公子为何这副表情?是这镯子有什么不对吗?”

皇上明明知道画月非常想要个孩子,要是谁抢走她的孩子,她肯定会疯掉的,为何还要暗示自己将孩子抢过来?难道是觉得自己身为皇后没有子嗣,名不正言不顺?还是如他所言,真的是为了孩子好?难道有人要害那个孩子?

薛采轻叹道:“所谓的传家宝,贵在心意。有心就好,又何必在意其真正的价值。”

姜沉鱼觉得自己的心,就像巨石一样,猝不及防地沉了下去。

其实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美人自不肯就此放过,追问道:“公子有话但请直言,这镯子难道不是冰花芙蓉玉么?”

昭尹手中毛笔未停,一边批着奏折,一边很平静地说道:“你若真心喜欢那个孩子,那么,等画月生下来后过继给你抚养,才是对他最好的方式。”

薛采沉声道:“众所周知,此玉是因杨贵妃而得名,当年唐明皇送给杨氏的定情信物就是此玉,贵妃小名芙蓉,又因它的纹理宛若碎冰一般,所以,后人取名为冰花芙蓉。由于其颜色非常罕有,是粉紫色的,又形成于泉眼部分,长期佩戴,可美白养颜,所以异常珍贵。”

姜沉鱼一怔。皇上这话是什么意思?

众人连连点头。

昭尹眼底闪过一线异色,再一笑间,便多了几分淡然:“做姨娘不好,你还是想想怎么做好母后吧。”

“也因此,造假者众,工艺精巧者,甚至可以以假乱真。”

“当然激动,我可是要做姨娘的。”

“公子的意思是我这个是假的?”

昭尹见姜沉鱼难得一见地露出小女儿般不高兴的表情,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这下子,眉也开了,眼也眯了,算是真正地笑了:“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要做父亲的是朕,你却比朕还要激动。”

“是否真假,一辨便知……”薛采说着,环视四周,朝另一位美人道,“可否将你的镯子也借给在下一用?”

“皇上好敷衍。”

那美人连忙摘下镯子递给他,她的乃是一白玉镯子。两只镯子叠在一起,粉白二色煞是好看。薛采将镯子叠好后,开始扭动摩擦,片刻之后,将两只镯子一起递给第一个美人:“闻闻看。”

昭尹扯开唇淡淡一笑:“高兴。”

第一个美人轻嗅了一下,惊呼道:“这是什么味道?”

“皇上难道不高兴?画月……怀了龙种呢。”

“人造石的味道。”薛采解释道,“从你的镯子上发出的,这就说明,她的镯子是真的,而你的,是假的。”

而那笑意被昭尹的眼角余光捕捉到,便瞥了她一眼:“什么事情,美成这样?”

美人顿时花容失色,转头看向关东山,关东山连忙别过头去假装与别人说话。美人又气又怒,当即将那镯子一摔,哭着跑了。

想到这里,姜沉鱼忍不住笑了。

满堂哄笑。

他和姐姐所生出来的孩子,不管像谁,都会很好看呢……

而在场众人的态度立刻变得不一样起来。虽然薛采和姜孝成同是此次出使江都的钦差,但那些达官贵人们,主要巴结的对象还是姜孝成,面对薛采时,总有几分难言的尴尬。

姜沉鱼的这份喜悦,在她当晚去御书房时依旧不减,看着埋首奏折里的昭尹,也越看越顺眼:这个男人,在撇开帝王的尊贵身份外,仪容也是一等一的出色。眉长入鬓,鼻方口正,配以尖尖的下巴,相貌颇为精致。而他最好看的便是眼睛,瞳仁是暖洋洋的茶色,总是含着水汪汪的笑意,睫毛又长又密,一垂一扬间,说不出的撩人。

薛族已亡,薛家人可以说如今就只剩下了两个——冷宫里的废后薛茗,和这个虽有钦差之实却仍是奴籍的薛采。众人不敢太与他亲近,也是人之常情。

真的……太好了……

但他露了这么一手,大家心中叹服,再也顾忌不了许多,纷纷上前表达仰慕之情,并邀请他去家中做客。

太好了,姐姐。

薛采来者不拒,通通答应了。

但无论如何,这真的是近段时间以来最好的喜事。

当夜,他与姜孝成留宿城主府邸,顺便参观了一下关东山的书房,当关东山向他展示这些年所搜罗的书画时,他只是微笑不语,并未发表任何看法。

人算,几曾能斗得过天?

第二日,去诸位名流家中做客也是。

爹爹放弃了画月,甚至画月自己都放弃了自己,但老天却没有放弃她,在她最绝望的时候,给了她最大的一份补偿……

第三日还如此。

爹爹算计了那么多,想让她成为皇后,但最终皇上之所以封她为后,却是因为她和父亲的决裂。

其实大家请他,除了巴结拉拢以外,还有个目的就是用他那双慧眼鉴定下自家的珍宝。可他看归看,却不发表任何看法,着实令人郁闷。最后还是关东山最先按捺不住,问道:“我家的字画就那么不入公子的眼睛么?为何公子不肯点评一番呢?”

果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薛采悠然一笑道:“关大人为何喜欢字画?”

“恭喜你,姐姐。真的,恭喜你。”姜沉鱼说到这里,内心百感交集。一方面固然是为画月高兴,谁能想到,明明被那么多大夫都说成不孕体质,在遍寻了那么多奇方妙药都不见效,已经对此不抱希望的画月,竟然就怀上了龙种?另一方面,则是对世事无常的嘲讽。

“为何喜欢?这个……就是喜欢啊……”

姜画月终于忍不住,哇地哭了出来,紧紧反抱住姜沉鱼,哽咽道:“妹妹!妹妹!我有了!我有孩子了!”

薛采又道:“关大人为了这些字画,花了不少钱吧?”

“姐姐……”姜沉鱼靠过来搂住她,凝望着她的眼睛,轻轻道,“姐姐,这是天大的好消息不是么?老天终于大发善心,把亏欠你的通通补偿给了你。”

“这个当然,你可不知,这些字画比金银珠宝什么的还要贵呢……”说到这里,关东山忽然想起对方的身份,忙解释道,“不过我这些,都是托了关系弄到手的,所以还是很便宜的,很便宜的,嘿嘿……”

这、这、这……

“有没有十万两?”

怎么、怎么就会突然……突然又有了呢?

“没有!绝对没有!”关东山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以往的太医那么说的,江晚衣也那么说……

“关城主可知光这一卷《列女传仁智图》,若是顾恺之真迹,便起码要在五万两以上?更别提黑市有竞价者抬价后的价格。”

她……明明、明明是……不能受孕的啊……

关东山听得双眼放光:“是么是么?那看来我果然是赚到了,才花了三万两银子便到手了呢。”

姜画月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抓住妹妹的手,几次张口想说话,但一句都说不出来。这个消息给她的震撼实在太大,大到即使有太医院提点的保证,依旧无法置信。

薛采垂首,扬睫,一笑:“所以,这必然是假的了。”

姜沉鱼身后,江淮出列,躬身跪拜道:“恭喜贵人,贺喜贵人,贵人确实怀有三个月的身孕。”

关东山原本兴奋的表情顿时变成了错愕:“什么?等等,薛公子,为、为什么这么肯定就是假的?”

“我说,姐姐,你有了身孕,我特地找了江太医来为你检查,证实无误。”

“因为很不幸,据我所知有一个人也非常喜爱字画,且他的财势远在大人之上。这个《列女传仁智图》,他在三年前便开出了十万两的天价收购。如果你是这画原来的主人,且有意将它出售,你会不会放着十万的买卖不要,三万卖给别人呢?”

姜画月大惊,大脑一片空白,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颤声道:“你……说什么?”

关东山颤声道:“但、但我跟那人是有交情的!”

而这时姜沉鱼已扑过来一把扣住她的肩膀,喜极而泣道:“姐姐!你有身孕了!恭喜你,姐姐!你怀孕了!”

薛采冷笑。

梦里那种酸涩的滋味还萦绕在心头,姜画月怔怔地望着守在床头的姜沉鱼,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说不出话。

“薛、薛、薛公子?”

是这个世界上,自己最在乎也最畏惧、最想疼惜又最想嫉妒的人……

薛采转身望着窗外天边的云朵,幽幽道:“想当年,家父也以为自己跟很多人都有交情,要什么东西,吩咐下去,响应者众,人人趋之若鹜。但他出事时,一个敢于站出来帮忙的都没有,交情……关城主,你浸淫官场这么多年,居然还会相信‘交情’二字?”

是沉鱼……

关东山被说得一张老脸一阵红一阵白,极为尴尬,但仍不死心道:“光凭价格,不能推断它就一定是假的吧?”

姜画月缓缓睁开眼睛,视线起先是模糊的,只能看到一点灯火,摇摇晃晃,紧跟着,火光中间一个人的脸庞逐渐清晰,看着她,看定她,嫣然而笑,笑容里还带着几分尘埃落定的欢喜。温柔而美丽。

薛采回身,接过《列女传仁智图》,翻开道:“城主请看,我们都知道此图是根据《列女传》的第三卷《仁智传》所绘,每节画后录其颂语,注明所绘人物,一共收集了十五个。”

“姐姐?姐姐……”娇美清灵的语音穿透浓雾,柔柔传来。

“没错,是十五个呀。”

她姜画月所一心向往的,也不过是有个专一深情的夫君,有个甜甜蜜蜜的家庭啊……

“错就错在了这里。”薛采轻叹道,“事实上,久经战火祸及,此画除了《楚武邓曼》、《许穆夫人》、《曹僖氏妻》、《孙叔敖母》、《晋伯宗妻》、《灵公夫人》、《晋羊叔姬》七个还得以保存完整,其他已经丢失。而城主收藏的这个,却完完全全毫无缺失。这,就是最大的漏洞。”

为什么?

关东山面色如土,被打击得不轻,最后小小声道:“这么说,难道下官的其他那些字画也都是假的?”

为什么?

“虽不全是,但也差不多了。”薛采仰起头,神色淡然,似嘲讽似感慨又似一种居高临下的寂寞如雪,“这世上,又哪里来那么多珍宝好供人分刮收藏呢?绝大部分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

老天真是残忍,知道她最怕什么,就给她送什么,知道她最想要什么,就不给她什么……一次次的,让她伤心……

最后那句附庸风雅深深刺激到了关东山,他拿起字画就要撕,最后还是薛采劝住了他,薛采说的是:“这些虽是赝品,但仿得也算不错了。城主若是不甘心,我倒有个办法可以变废为宝。”

若说曦禾的出现,是源于后宫的宿命,那么她虽然不甘心,也咬咬牙认了,谁能笑到最后,各凭本事。可是沉鱼呢?为什么沉鱼也会卷进来?成了比曦禾更可怕的对手?她与曦禾斗,起码家族会站在她这边,但她与沉鱼争?父母哥哥会帮谁,答案一目了然……

“哦?怎么个变废为宝法?”

虽然早知后宫残酷无长爱,虽然早知皇帝是不可能专属一人的,但是昭尹于她而言,从来就不是皇上,而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男人啊。

薛采神秘一笑:“明天我和姜大人准备在玉江楼回请各位,还请城主不吝光临。别忘了带着你的这些字画来。”

家人见她嫉恨曦禾,只当是为了争位,殊不知,她真正恨的是曦禾抢走了昭尹。自曦禾入宫以来,昭尹的眼中便只有她,惦的念的都是她。这让她,一个所谓的旧人,情何以堪?

就这样,两位钦差到了江都,头三天,除了吃喝玩乐,啥也没干。而第四天,依旧是吃吃喝喝,不过比平时多了一项玩乐,那就是——筹款赈灾。

在毕师爷身上所失去的一部分,好像在昭尹身上获得了补偿,并且,远比对毕师爷的更为刻骨,更加铭心。

酒至半酣,薛采示意关东山将字画取了出来,朗声道:“诸位,国难当头,吾等臣子也应为皇上献一份力才对。自江都大旱,关城主一直夜不能寐,忧心忡忡,思谋解决之方。但正如姜大人所言,天要大旱娘要嫁人,这老天爷不肯下雨,咱们凡人有啥办法?”

一颗少女心,就此沦陷下去,再难自醒。

姜孝成听闻连薛采都要引用他的话,不禁大是得意,连连点头。而在席众人不明白薛采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全都静静地观望着。

他来拉她的手,指尖都溢着温柔。

薛采一番场面话后,很快切入正题道:“因此,昨夜关城主来找我,表示愿意将他这些年的收藏所得全部捐出,折合成现钱银两,捐助此次灾旱,为国分忧,为民解祸……”

他对她笑,眨眼都是情趣。

关东山听得眼珠子都瞪了出来,连忙去扯薛采的衣袖,但薛采说了句“少安毋躁”就没再理他,而是将那幅《列女传仁智图》最先取了出来,高声道:“这幅《列女传仁智图》,经我鉴定,乃是顾恺之的真迹,价值十万两。但城主厚道,愿意贱卖,只收八万两即可。有要的吗?”

虽然一直知道皇上才比她大半岁,但红巾掀开,闯入视线中的脸,竟然那般俊秀年轻,还是让她的内心受到了很大的震撼。

关东山听到这里,也算明白了。原来薛采所谓的变废为宝,就是把赝品当正品出售啊。也好,折合成钱后接着买,不信他就那么倒霉,一辈子都遇上假货。只不过……在座各位也不是吃素的,哪会轻易就买?果然,好一段时间过去,四下依旧静悄悄的,无人竞价,更无人出声。

也就是那晚,她第一次见到了璧国的新帝——昭尹。

薛采想了想,转向姜孝成道:“姜大人,大家腼腆,都不愿先开这个口,你可要支援一下啊。”

于是就狠一狠心,进了宫。

姜孝成哈哈一笑,大手一挥:“好。收了。这卷画我买了。”

好,反正毕师爷那儿是没有希望了,此生她也不指望能跟心上人白头偕老什么的了,那就挑个最富贵的夫婿来长脸,好叫所有人都艳羡她、恭维她。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

自己那会儿多难过啊,难过得饭都吃不下。再隔半年,皇宫开始选秀,她被内定为其中之一。母亲连夜来劝她,说她那样的命天生就是要做娘娘的。

虽说姜孝成是右相的公子,又高居羽林军骑都尉一职,但一出手就是八万,还是着实吓人。姜孝成笑道:“为国效力,匹夫有责。再说了,只要江都这事解决了,皇上一高兴,一通打赏下来,不就都回来了么?来人啊,去点八万的银票来交给关大人。”

十四岁时,她意识到自己喜欢跟在父亲身边的毕师爷,他总是穿一身绣着竹子花纹的浅蓝长袍,眉心还有一颗美人痣,一派仙风道骨的样子,和其他人都显得好不一样。然而对她的一腔小女儿情怀,却总是装作不知,最后甚至为了避她,辞官远行,临走前,还把他的琴送给了沉鱼……

他身后的小厮应了一声,正要离开,一声音忽自厅外传来道:“我出十万两。”

也就是说,三个孩子里,父亲最爱的……也是沉鱼。

声音清越明朗,宛若四月的风、晨曦的光、万家的灯火,旭暖而宜人。

但现在回想起来,却是有迹可循:那分明是在用一个栽培皇后的方式,在栽培沉鱼啊……

众人顺着声音转头望去,见一个年轻公子带着两个侍从施施然地从厅外走了进来。楼内灯光璀璨,却不及他笑容明媚;大堂美人众多,却不及他眸光妖娆……在场有认识他的,顿时惊得站了起来:“宜、宜、宜王陛下!”

那时候她想,父亲对沉鱼真苛刻,沉鱼真倒霉。

原来这位公子不是别人,正是宜王赫奕。

夫子安排下的作业,明明沉鱼写得最好,但父亲还是会要求沉鱼重写。琴棋书画里,沉鱼其实不爱弹琴,但父亲命令她每天都必须练一个时辰的琴,有时候沉鱼弹着弹着,手指破了皮,忍不住哭,她看着心疼,跑去求父亲,父亲却冷酷地说了一句“时间长了就不会破了”。

薛采趁众人的注意力全在赫奕身上,压低声音转头对关东山道:“我昨日说的那个一直开价十万两的买主,就是他。”

不但不偏心,爹好像最不喜欢沉鱼,对沉鱼的要求最严格。

关东山感激道:“公子妙招,竟连他也给请来了。”

她也没办法。所以就只能跟着大人们一起惯着她。忘记孝成只欺负她不欺负沉鱼;忘记母亲相比之下更疼爱沉鱼……她当时想,无论如何,爹爹是不偏心的。

而赫奕挥手朝众人一一打了招呼,目光落到薛采脸上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程国一别,没想到这么快我们就又见面了。”

六岁,就会撒娇,会使诈,还特别会说话,让人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薛采行礼道:“恭请陛下金安。”

那一年,沉鱼六岁。

“行了,这些繁文缛节就免了吧。我今儿可是来做买卖的,你们就以经商之礼待我即可。”赫奕说罢,手臂一扬,将那卷《列女传仁智图》接了过去,细细打量。

“你……你连菩萨的事都敢作假……”她挑无可挑,最后只能搬出这个理由来训斥,不料沉鱼听了,却是张开手臂将她抱住,撒娇道:“可是姐姐的病是真的好了呀。而且后来我也跟姐姐一起去菩萨面前还愿了呀。菩萨胸襟宽广,不会跟我一个小丫头计较的。”

关东山的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扑扑直跳,生怕被他看出是赝品。

“他怕娘知道他赌钱,所以虽然看见了,也不会揭穿我的。”

但赫奕最后摸了摸边角上磨损的地方,叹道:“千年前的东西了,还能保存得如此之好,不错,真不错……”

“那他看见了怎么不揭穿你?”

关东山这才放下心去,干笑几声道:“下官别的本事没有,就是珍爱这些书画,专门请了两个工匠打理,时不时就拿出来挂挂。”

“从哥哥那里拿的。哥哥为了跟人赌钱,特地从外头买的。”

“关城主果然是行家。”赫奕说着明眸一转,“姜大人,您还要跟价吗?”

“你从哪儿弄来的这玩意儿?”

姜孝成摸着下巴嘿嘿笑道:“下官再财大气粗,也不敢跟宜王陛下相比啊。原本出价就是为了博个彩头,老实说,其实我大老粗一个,对这些字啊画啊的,一看就头痛呢。”

事后她追问沉鱼,沉鱼眨眼笑了笑,摸出那三枚铜板给她看,竟然有一枚两面都是字,而剩下两枚全无字。也就是说,无论她怎么摇,都是单。

此话一出,众人都笑了起来,楼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其乐融融。

于是沉鱼就名正言顺地留了下来。

“如此,那在下可就承让了。”赫奕命侍从抬了个箱子上来,打开箱子,满满一箱的银票,看得在场众人的眼睛都直了。

最后铜板摇出来,果然三爻全是单。

薛采道:“看来此次筹款赈灾,陛下是做了十足的准备而来啊。”

她当时太过乏力,没法再去质疑,因此沉鱼这么说,她也便这么听了。后来才从奶娘那儿得知,沉鱼怕她一个人寂寞,所以怎么也不肯走,还取来六爻对母亲说:如果连得三爻俱是单,则是菩萨让她陪在家中。

赫奕凝眸一笑:“别的也就罢了,但有一样东西,我势在必得。”

沉鱼将小小的脑袋往她肩膀下窝了窝,笑嘻嘻地说:“我跟菩萨约好了,等姐姐的病好了再去拜她。她说行。所以我就留下来陪姐姐了。”说罢抱住她,两人枕着一个枕头睡。

众人一听,无不感兴趣,究竟是什么宝贝,竟令得这个商场出了名的鬼灵精不远千里跑到这里来买?

“你怎么没跟娘一起去菩提台?”她很吃惊,因为,那是母亲最重视的一趟出行,已经有个孩子因为生病没能去,怎么会允许另一个孩子也不去?

关东山不禁问道:“什么东西?”他也很想知道究竟是自己收藏的哪幅字画,让这宜王如此垂涎?

沉鱼见她醒了,便冲她灿烂一笑:“姐姐,大夫说你的烧退了,明天就能好啦。”

赫奕垂下眼睛,有一瞬间的深沉,复又扬起,依旧是神采奕奕浅笑吟吟的模样:“我要姬忽的《国色天香赋》手稿。”

睁开眼睛,那人原来是沉鱼。

大厅里顿时一片哗然,久久难以平息。

母亲以跟菩萨约好了不能取消为由咬咬牙,最后还是出发了。她独自一人躺在病床上,睡得昏天黑地。迷迷糊糊中,依稀有人走到床边,替她换掉敷在额头的湿巾。她原本以为是丫环,但那人最后还脱了鞋子上床,钻到被子里。

众所周知,姬忽是璧国第一才女,而她之所以如此有名,就是与《国色天香赋》有关。据说当年姬忽写完此赋,被当时还是皇子的昭尹看见,惊为天人,立刻打马前往姬府求婚。几番周折,最终抱得美人归。

她记得九岁时,母亲准备带三个孩子去菩提台参佛,不料临出发的前一夜,自己却突然染了风疾,高烧不退。

一首诗赋引出了一位皇妃,也最终成就了一位帝王的霸业。千百年来,哪还能有第二篇文章比它更加风光?

小时候的沉鱼,实在是个让人没法不去喜欢的乖孩子。

但此赋虽然盛名,姬忽毕竟是个活人。活人的东西,总不会太值钱。因此众人听说赫奕竟是为了姬忽的手稿而来时,心中多多少少有点儿失望。

不过,她也喜欢沉鱼。

赫奕目光一扫,将众人的微妙表情尽数看在了眼底,嘿嘿一笑道:“当然,若有别的好物,也一并收了。”

那时候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跟孝成争宠。总觉得因为他是儿子,自己是女儿,所以母亲更偏爱大哥。但有了妹妹后,又觉得母亲好像也不是重男轻女,起码比起草包大哥,母亲更喜欢自小聪颖的沉鱼。

他没有食言,其后薛采所拍出的四幅书法,三卷古画,全被赫奕一气买下,总金额高达三十七万。大厅内的气氛至此,达到了最高潮。

作为相府千金,生来衣食无忧,原本没什么挫折磨难好去不开心。但家族一大,是非就多。虽然年幼,但天生敏感的她,还是意识到了很多潜藏在融融表象下的阴影。

薛采道:“今日到此为止,明日继续。宜王陛下没能买到《国色天香赋》,真是对不住了。”

虽然没什么人知道,但在内心深处她骗不过自己——少女时候的她,是不开心的。

赫奕摆了摆手道:“好东西总要留到最后,这个道理我是知道的。无妨,我明儿还来。”

朦胧中,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代。

就这样,宴席散场,众人各自离去。薛采刚回到府中,关东山便请他进了书房,把门一关,扑地就拜道:“活财神,你可真是我的财神爷啊!”

姜画月没能坚持到太医赶到,就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薛采笑骂:“亏你还是三品大官,竟然跪拜一个奴才,被人看见了成什么样子?”

姜沉鱼的目光却越来越明亮,脸上融合着极度震惊、不敢置信的扭曲表情,最后高声道:“来人!宣太医!宣太医——”

关东山觍着脸上前抱住他的腿道:“不不,我就要拜,我就要拜。薛公子啊,早就听说你的神童之名了,连燕王那样的人物都被你哄得是服服帖帖,今儿又让我大赚一笔,我可怎么感谢你才好哦?”

姜沉鱼连忙为她搭脉,姜画月痛得浑身无力,只得将整个人都趴在了她身上,嘴里胡乱地呻吟道:“疼……妹妹,我疼……我怎么了?我是不是要……死了?”

薛采踢了他一脚,正色道:“闲话少说,你想不想赚大钱?”

“疼……疼……”姜画月捂住小腹,只觉疼痛的感觉越来越厉害,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什么碾压过一般,一时间,汗如雨下。

“这还不够大啊?”关东山咋舌。

姜沉鱼连忙抬头:“怎么了?”

“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果然是边塞小城待久了……”

“你、你……”姜画月推不动她,无奈地骂道,“居然还学会耍无赖了……”骂到一半,忍不住想笑,但笑容刚起,小腹处一阵疼痛,顿时呻吟出声。

关东山忙赔笑道:“是是是,小人一辈子除了科考那年进过一次京城,就一直在穷山沟里待着……薛公子倒是说说,如何赚大钱?”

“总而言之,你休想再把我推开!”姜沉鱼说到这里,忽地上前一把将她抱住,紧紧地抱住,哽咽了起来,“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宜王今天的样子你也看到了,他对《国色天香赋》是势在必得。”

姜画月听得又是气恼又是好笑:“你还要不要脸了?”

“可咱们没有《国色天香赋》啊。”

“如果你做不到对我下跪叩拜,那么凭什么我就不能对你的失礼,耿耿于怀?”姜沉鱼说着眼圈一红,委屈道,“我下面的话,姐姐信也好,不信也罢,但我终归是要说的——就算整个姜家都在亏欠你,我姜沉鱼,可没有对不起你。所以,见到你,我就要与你说话;你不理我,我就缠着你;你骂我,我当做没听见;你关门,我让人砸开;你装睡,我就把你吵醒……”

薛采诡异一笑:“他若说要《洛神赋》自然没有,但《国色天香赋》的主人可还活着,抄一抄,也不过只是半个时辰的事吧……”

“你!”

关东山的眼睛亮了起来,一拍大腿道:“对啊!咱们要是弄到了《国色天香赋》的手稿,再转卖给宜王……”

而这时,姜沉鱼开口了,声音轻柔,但字字坚毅:“我明白了……不过,我觉得姐姐说的这个游戏规则不公平。既然赢家该有被输家记恨的自觉,那么输家应该也有俯首称臣的勇气才对,不是吗?姜贵人,你见了哀家,为何不下跪?不参拜?这,就是你所谓的自觉么?”

“那价儿,还不是任你随便开么?”

姜画月心头重重一悸。

关东山眯着眼笑了半天,却突又把脸一皱,宛如菊花般的萎缩了:“可是,怎么才能弄到《国色天香赋》的手稿呢?”

突兀而直接、凄楚却刚烈。

薛采反问道:“你觉得呢?”

仿若秋天枝头第一片掉落的树叶……

关东山想了想,沉吟道:“要说能跟那位姬贵嫔扯得上点儿关系的,恐怕咱们之中也只有姜大人了。他的妹子马上就要封后了,若是开口管姬贵嫔要,姬贵嫔一定不敢不给……”

仿若一匹织坏的纱布里最先抽离的那根线;

薛采对此不置可否。

仿若透明的冰块中间最先裂开的那道缝隙;

“好,那小的就先去找姜大人试试。”关东山说着,匆匆地去了。

很难描述那是怎样的一种笑容:

到了姜孝成那里,自然是拍着胸脯一百个没问题,不过呢,话题一转,姜孝成开始感慨京官难做,在天子眼皮底下捞点儿油水如何如何难,可不比这边天高皇帝远的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连区区字画一天都能卖出三十七万两的天价,真是有钱啊有钱……如此自怨自艾了一番后,关东山会意地塞了个红包过去,笑道:“一切就有劳姜大人了。”

“你……”姜画月被她流露出的认真所吓倒,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正在心里挣扎时,却见姜沉鱼展开唇角,朝她一笑。

姜孝成掂了掂红包的重量,又开始诉说姬贵嫔是如何如何的眼中无人,向来不与外界接触,若非自己妹妹身份特殊,恐怕还差使不动,只不过要妹妹放下身份管一个妃子讨东西,真是难为了她如何如何。

姜沉鱼仰起头,眨也不眨地盯着她,又重复了一遍:“回答我,是不是我不当皇后,我们就能和好如初?”

关东山连忙又塞了一个红包过去:“姜大人如果能帮小人这个忙,事成之后,另有厚谢。”

姜画月一怔。

姜孝成这才起身,背着手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很严肃地伸出了三根手指:“一口价,三百万两。”

姜沉鱼咬着下唇,颤颤地握拳,声音仿佛是从齿缝间逼出去的:“如果我不要这个皇后,姐姐就会原谅我吗?”

吓得关东山扑通一下坐到了地上:“啥?三、三、三百万两?”后半句话没出口,但在心里已经骂上了:你抢啊!

姜画月看向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悲哀,不知是为她,还是为了自己:“沉鱼,做人不能那么贪心的,想要名利,又想要感情。你要当这个皇后,就注定了……咱们姐妹,再无情意可言。”

姜孝成悠悠然地坐下,跷着二郎腿,边喝茶边道:“关大人嫌贵,我也能理解。三百万两,都够买几千亩良田,盖一片屋子,雇一堆下人,过上衣食无忧的土财主生涯了。不过呢,大人你也说过,待价而沽,什么东西都要卖给识货的人才矜贵。现在有宜王要买那《国色天香赋》,我大可以自己去宫里求了卖给他,干吗非要让你夹在其中赚一票呢?”

姜沉鱼咀嚼着最后一句话,不由得有些痴了。

关东山双目圆瞪,刚要说话。姜孝成又道:“不过嘛,有钱大家赚,也不能全把财路给堵死了对吧?这样吧,我再让两成,一口价,二百四十万两。大人也不要觉得自己亏了,先去打听打听宜王的底价是多少,再看看这二百四十万两,是值还是不值得。退一万步说,朝廷拨的款就要下来了,等银子送到了,该怎么买米,买多少米,还不是关大人你一句话的事情?呵呵呵呵……”

而姜画月后面的话就说得更加肆无忌惮:“老实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去了一趟碧水山庄回来,一无建树,二无子嗣的就让皇上把皇后的桂冠指给了你——这一点,也是宫里头所有其他的妃子们都意想不到的。但是,比起妖媚惑主的曦禾,大家更愿意让你为后——我也如此。不管怎么说,你的出身比曦禾好,品行嘛……见仁见智。大家都觉得这偌大的后宫在你的领导下,起码能比在曦禾的领导下过得好。但是另一方面,你入宫时间最短,资历最浅,其他妃子们都来得比你早,因此心底里不舒服,也是难免的。你既然要担当璧国国母的头衔,就要吞下失败者们的嫉恨——这,是你一个赢家,该有的自觉。”

关东山一边恭恭敬敬地退出客舍,一边在心里头把姜孝成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想到这么大笔钱要拱手让人,心里头就一千一万个不舍,可要他放弃这么大块肥肉,又不甘心。没办法,只好派人去赫奕那儿打听了一下底价,再去找薛采时,激动得话都快说不出来了:“薛公子!我的财神爷啊……”

姜沉鱼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不禁一呆。

眼看他又要往薛采腿上扑,薛采连忙一个闪避躲了开去,皱眉道:“有话好好说,少来这套恶心人!”

姜画月半是嘲讽半是凄凉地笑了起来:“不甘心?好一句不甘心。既然你把话摊开了说,那我也不藏着掖着——沉鱼,这宫里头不止你一个不甘心的,也不止你一个什么也没做错的……大家都认了,你,凭什么不认?”

关东山讪笑几声,收了手道:“薛公子,好消息啊,天大的好消息啊!”

一念至此,姜沉鱼平静下来,缓缓开口道:“姐姐难道真要在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宫中,与我老死不相往来么?就算是死囚在判刑时也要给个说法,要他走得心服口服、无牵无挂。而今沉鱼自问什么也没有做错,却被姐姐如此对待,沉鱼不甘心。”

薛采连眼皮也没抬一下,懒洋洋道:“姜大人答应帮你弄《国色天香赋》了?”

那么,反过来,当人类开始怨恨的时候,是不是就说明,他们真的是太痛苦了?痛苦到要去伤害别人才能平衡?

“那倒不是,不过也是早晚的事情。是这样的,小人刚才派了个人去探赫奕的口风,不曾想赫奕他,居然肯出五百万两买那《国色天香赋》!五百万两啊!薛公子,你说他是不是疯了?”

人类,明明是一种宽容的生物,在自己幸福的时候,绝对不会想要去怨恨别人。

薛采幽幽一笑:“心里头有了执念,就陷入了魔障呗。一样东西渴望久了,自然也就稀罕了。”

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哦?宜王他就那么想要《国色天香赋》?”

姜沉鱼走到她面前,端详着眼前这张分明熟悉却又陌生的脸,想起这个人不久之前还满怀期待地度过十九岁的生日,以为一切还不是太绝望,在得知妹妹回宫的消息时还会想要去看看她……而今,姐妹只有一步之隔,却剑拔弩张,针锋相对……

薛采将手中的书一放,勾了勾手指。关东山乖乖地凑上前。

姜画月僵了一下,果然停住了,过了一会儿,回头,目光冰凉:“皇后娘娘有何吩咐?小妃洗耳恭听。”

“我且问你,赫奕今年几岁了?”

姜沉鱼连忙唤道:“姐姐……姐姐……”唤了几声,见她不应,且越走越远,一时心急,便厉声道,“站住!”

“他和燕王一样,今年都是二十三岁呀。”

站在门前的姜画月闻声回头,看见她,什么话也不说,转身就走。

“那么他成亲了没有呢?”

“姐姐?”姜沉鱼惊讶。

“这个……没听说啊。”

姜沉鱼一边木然地想着,一边往宝华宫走,还没走到宫门前,就见一人站在宝华宫的殿门口,静静地看着里面的曦禾,晚风吹起那人的长发和衣裙,纵然仪容依旧精致,却难掩憔悴之态,不过十九芳龄的年纪,一眼看去,仿佛三十余岁了一般。

“他有没有妃子呢?”

曦禾……和姬婴之间……必定是有着一部分不为外人所知的心灵相通的吧?

“这个……也没听说啊……”

首先要做的还是去宝华宫。也不知道曦禾好点儿了没,刚才出来那会儿,她可哭得凶呢。真奇怪,这种梵乐连她这个熟知音律的人都是首次听闻,因此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与姬婴有关,而疯疯癫癫的曦禾却知道,所以才哭得那么崩溃。

“他身为宜国的皇帝,竟然这么大把年纪了还没大婚,你可知是为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接二连三地浮起,眼见师徒两人要叙旧,此地没她说话的分儿,更不可能为她解惑,便请了个安,躬身退下。

“那个……有暗疾?”

因此,当姜沉鱼知道眼前这人就是言睿时,脑海里第一个反应就是——他既然来到了璧国的皇宫,为什么不第一个先看曦禾?反而先去的端则宫?难道说,他与姬忽也有私交,比曦禾更亲?还有,他为什么早不来迟不来偏偏在为公子超度时来?在回城时公子说过此人已经失踪了两年,谁也找不着,这会儿居然就毫无预兆地冒了出来……

薛采对着他的额头弹了一记,啐道:“这种话也是可以乱说的?我给你提个醒——拜倒在《国色天香赋》裙下的,可不止咱们皇帝一人啊……”

一生庸碌,令发妻上吊,还把自己的女儿抵押给人贩子,最后喝醉失足死掉的叶染。

关东山恍然大悟:“噢!哦哦哦哦!原来如此!”

曦禾夫人的生父。

“明白了?”

三十九岁那年突染恶疾,命不久矣,便辞去官职,遍寻名医,名医没找到,自己却调理出了某个药方,慢慢地吃好了。而他经此一劫后,大彻大悟,不再从政,而是四处开学著书,携弟子周游列国。他的许多学生皆为各国的高官栋梁,但最广为人知的却是最无能的那个——叶染。

“明白了明白了!想不到,宜王他还是个痴情种啊……”关东山说到这里,倒是替赫奕可怜了,“做皇帝的也没想像中好啊,也有得不到的东西啊,真难为宜王他苦苦相思了这么多年,这么说起来还是咱们皇上命好,一个姬忽,一个曦禾,都被他娶进宫了。听说最近要册封的那位姜皇后,也是一等一的大美人……”

此人自小聪颖,博学好礼,十六岁时便当了宜国的丞相,看出宜国弱于耕种、先天不足,便提出择地生财、修路拓界的决策。因此可以说,宜国的商业之所以如此繁兴,此人功不可没。

薛采垂下眼睫,望着地面出了一会儿神,再抬起头时,表情冷淡道:“我累了。”

当世第一智者。

“哦哦,是是,的确时候不早了,打搅薛公子了,下官这就告退,安寝。安寝……”关东山一边说着一边退了出去。

言睿。

待房门“吱呀”一声关上了,薛采眼中这才露出厌恶之色,看着自己刚才被关东山拉扯过的衣袖,立刻脱下来扔到了地上。

差点成为他的老师,却因为曦禾夫人送圣旨出宫时被意外打断,尔后行踪飘忽遍寻不着的衰翁言睿。

原本没有第二人的房间里,忽然响起了第二人的笑声:“我查过了,这个关东山没有恋童癖,你又何必对他的碰触如此介怀?”

当世只有一个人有资格被昭尹称为老师,那就是——

“一方父母官,竟然如此龌龊卑鄙愚昧无能,每一条都够他去死一百次了!”

姜沉鱼要竭力控制住自己,才不至于跳起,身体里每个地方都在沸腾、都在雀跃,都因这两字而拨起撩动,再难将息。

纱帘动了一下,朱龙出现在灯光下,看着薛采的眼底,有着淡淡的唏嘘:“官场向来如此,你从小见的难道还少么?”

老师?

薛采望着地上的衣服,脾气发过了,就平静下来了:“小时候不懂,只觉得那些官员们都不过是装饰用的人肉背景,偌大的宫廷让我一人出尽风头。现在才知他们对着皇帝和职位比他们高的是一个样子,对着百姓下人又是另一个样子。如果说对着皇上的那一面表现出的不过是平庸拍马和乏善可陈,那么对着百姓的一面,就是真真正正的丑陋肮脏了。”

正当姜沉鱼在心里发出这个疑问时,昭尹露出笑容,上前几步,拱手竟然施了个大礼:“学生拜见老师。老师,您回来了?”

朱龙静静地望着他,久久,才说道:“在上位者,一般是看不到这一面的。你只有走下来了,才看得见。所以,主人,其实,你还是幸运的。”

他是谁?

薛采眉头一蹙,继而舒展开来,转移话题道:“我交代你办的事情都办好了吗?”

之所以不以“老者”二字形容,是因为他年纪虽大,却丝毫没有苍老之态,一头银色长发更是呈现出十二分的优雅,双瞳明亮,风姿隽爽。在年轻时,必然是个绝世美男子。

“幸不辱命。”

一个年过半百、相貌清瘦的男子。

“嗯……这是我接手白泽以来的第一场仗,我一定要……赢给他看。”

而是一个男人。

朱龙的目光闪烁了几下,低声道:“公子在天上看见了,一定会很欣慰的。”

从端则宫划出来的这只小船上的这个黑衣人,并不是姬忽。

薛采想起一事,问道:“他下葬了吗?”

但是,比起昭尹竟然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她的身后更令人震惊的,则是另一件事,姜沉鱼终于知道究竟是哪里让自己觉得奇怪了——

“后天未时,五松山。”

姜沉鱼猛然回头,就看见昭尹站在她身后不到三步的地方。

薛采的眼神,一下子寂寥了起来。

姜沉鱼心中微讶,觉得好像哪里怪怪的,但还没琢磨出究竟是哪里奇怪,就见小船靠岸,黑袍人掀起罩在头上的风氅,朝着她的方向笑吟吟地拱手道:“许久不见,皇上可好?”

而当薛采与朱龙在卧室中谈论此事的时候,关于江都第四日所发生的事情还没有回馈到帝都,因此,在听紫衣人说了前三日的状况后,昭尹便宣布散了。

操桨之人身形瘦小,半弯着腰,看上去不过是个寻常宫女,毫不起眼;而舟头之人,高高瘦瘦,虽然穿着一袭无比朴素的黑色长袍,却可见风采二字,扑面而至。

姜沉鱼退出百言堂时,昭尹忽然叫住她:“沉鱼,你……替朕走一趟吧。”

她竭力睁大眼睛,看着那小船逐渐靠近,船上共有两人,一人操桨,一人立在舟头。

“是。去哪儿?”

因此,看见从端则宫划出来的船时,姜沉鱼有多惊讶和激动,就可想而知了。

昭尹沉默片刻,才道:“淇奥侯府。”

虽然早就知道要去端则宫,必须坐船,但从来就没见湖边停过船只。而一向孤高任性的姬忽,仗着有昭尹的宠溺和家族的支撑,虽然身在皇宫,却过着纵情傲物的隐者生涯。俗话说大隐隐于朝,她则是大隐隐于宫,极少出现于庆典也就罢了,也不与其他妃子往来。

姜沉鱼吃了一惊。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这里看到船!

昭尹解释道:“淇奥侯定于后天未时下葬,我已请了言睿全程主持。但你也知道,姬婴他……只剩下了一个头颅……所以,我要你明日去一趟淇奥侯府,看看有什么可以跟他一起下葬的东西,多放一些,好让他此去天上,不要太过寂寞。”

心中正在黯然神伤,却见一只小舟出现在视线之中。起先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忙揉了揉眼睛,再看一次,真的是船!

姜沉鱼还没说话,昭尹又道:“这事本该姬忽去做,但她自从得知弟弟的噩耗后就病倒了。而姬氏一族的宗家,也没有更亲的了。其他人去我也不放心,所以,沉鱼……”

但此情此景,让她又能如何保持情绪平稳呢?

他的话没有说完,姜沉鱼已屈膝跪倒在地,斩钉截铁道:“臣妾愿往!”

姜沉鱼咬住下唇,眼前一片朦胧。自那夜她与父亲决裂,双目流血后,就偶尔会出现这种短暂性视线模糊,自己查了医书,也请江淮来看过,都说是心忧所致,只要休息得当,保持情绪平稳,就可不治而愈。

昭尹停下来,凝视着她,过得片刻,将手缓缓搭在了她的肩头。

但我自己……没法……没法原谅这样的自己啊!

姜沉鱼抬起头,眼圈湿红,声近哽咽:“谢、谢谢……皇上。”

公子必定是不会恨我的。

这一刻,不管昭尹最初的用意是什么,是想试探她还是因为对姬婴心怀内疚真的想为他做些什么,但因为他选了自己去为姬婴做这件事情,姜沉鱼就决定要感恩。

是我爹和我姐夫联合起来,用最卑劣的手段害死了你。而我,明知一切的我,却对这一切都束手无策,甚至无法为你报仇……你,恨不恨我?

她实在是……太喜欢这个机会了。

公子……你恨不恨我?

喜欢到,情不自禁地在帝王跟前哭泣。

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在八月初一那个刻骨铭心的夜里,她以为自己已将所有的眼泪都流干了,然而……此时此刻,听着这仙乐一般的梵音,看着一湖之隔的端则,眼睛酸涩,悲伤的情绪就像夜雾一般袅袅升起,将整个身心都层层浸没。

昭尹没有责怪她,茶色的眼瞳里,阴影深幽,令人无法看清楚他的表情,但他搭在姜沉鱼肩膀上的手,轻轻地拍了拍,用他独有的方式表达了温柔。

自回宫以来,接二连三地发生大事,令得她忙碌不堪的同时,也无暇再去悲风秋月、自怨自艾。

无论他和姜沉鱼之间,存在着怎样的差异,性格多不相同,在这一刻,有一种情绪是相同的。

他的陵地已经选好,定在东郊五松山下,待七七一过,便入土下葬。而他的灵魂在被法事超度之后,可轮回转世,就真真正正地与这一世了断了……

那就是——悲伤。

公子……要走了……

姜沉鱼第二天在听完早朝后,回到瑶光殿匆匆更换了套白衣,披上黑色的斗篷就出了宫。马车行了一个时辰后,抵达淇奥侯府。

姬忽此刻为姬婴超度,也是出于一片爱弟之心,希望他下一世可平平安安,健康长寿。但为什么给予她的,却是这般撕心裂肺的、像是要将一部分魂灵也一同割舍的疼痛呢?

天色阴霾,云厚无雨,压得整个世界都覆上了一层青灰色。

佛说,人死之后,除非那些立即升天的,其他的亡魂都需要等待七七四十九日,才能决定投胎轮回。因此,七七之中,为他超度,便可重生为人,去好点儿的人家。

她自车窗处看着熟悉的建筑由远而近,一颗心,如滚动在盘子上的珍珠,久久不能平静。

而空灵的乐声,便是从那儿飘出来,被湖上的水汽一氲,被空中的秋风一拂,越发显得深远绵连。

淇奥侯府——她当然不是第一次来。

遥遥看去,神秘魅丽的端则宫在湖心之中,莹白一点,仿若夜空中的明月一般。

在入宫前,她曾来过一次。那一次,她向姬婴要了一份礼物,而那份礼物至今还留在她的耳朵上。

姬忽选用的音乐与她之前听过的全然不同,并无哀痛之意,反而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洒脱。但听在耳中,心中更伤。姜沉鱼听着听着,忍不住走出宫去,顺着音乐一路前行,最终来到凤栖湖前。

姜沉鱼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耳,明明早已愈合的伤口,却仿佛再次疼痛了起来,疼痛过后,则是久久的空虚。

这下姜沉鱼手里的册子也啪地掉到了地上,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双手空空,合也合不上。

那个人,怎么会突然……就不在了呢?

姜沉鱼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谴宫女去探,没多会儿,宫女回来禀报道:“娘娘,那是从端则宫中传出来的,据说是姬贵嫔在给淇奥侯做法事超度呢。”

那个人,明明替她穿过耳洞,在她被杀手追杀时救过她,他拉着她的手去跟赫奕他们讨价还价,他的体温似乎从来没有消退过,依旧残留在她的身体里……

曦禾抬起头倾耳聆听了一会儿,忽然把手里的笔一丢,开始哇哇大哭。

可是那个人,怎么就,突然不在了呢?

这一夜,她在宝华宫中处理事务,曦禾则坐在她身旁很安静地画着画,大概在戌时,外面传来一阵梵乐,悠悠扬扬,好不动听。

太监放下垫脚石,姜沉鱼推门而出,仰望着侯府,门口挂着两盏白灯笼,被风一吹,摇摇晃晃,显得说不出的凄凉。

虽然因为国有旱情的缘故,一切从简,但封后毕竟是大事,一时间,无数桩事情堆到了一起,忙得她焦头烂额。

一个年约六旬的老妇人脚步蹒跚地来开门,自称是侯府的管家,接下去便由这位崔姓的妇人领着她进去。

不久后,册封的日子定下来了,十一月初一。

先去的祠堂。

晚上偶尔要去御书房听课,听昭尹和心腹大臣们议事。百言堂陆陆续续地来了新人,连同姜沉鱼一共八个。七人都是八面玲珑的主儿,对于她这特殊的存在都毫不惊奇,坦然自若地共处着。有时候,父亲也会被昭尹叫到书房内问话,她站在一墙之隔的地方看他议政,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

祠堂位于府邸的正北方,并不像寻常人家的祠堂那么阴暗偏僻,上百支蜡烛摆放得整整齐齐,映照着罗列如林的牌位,显得庄严肃穆。

姜沉鱼第一次见到如此新奇的作画方式,有时候忍不住也跟她一起玩儿。

这里,就是姬家的祠堂……每个牌位上的名字,都曾显赫一时。令姜沉鱼有些意外的是,女主人的牌位也有,分别放在各代当家之主旁边。

自他们走后,姜沉鱼每日里除了陪昭尹上朝外,下午都要前往宝华宫陪曦禾。曦禾比之先前好了许多,很多时候姜沉鱼在那儿看书,她就安安静静地自己玩儿。某日见沉鱼写字,就缠着也要画画。沉鱼命人准备了七彩颜料给她,她却通通不要,反而要了些糨糊剪刀,看见什么剪什么,再把那些东西七零八落地胡乱拼在一起,最后用糨糊粘到画纸上,玩得不亦乐乎。

也就是说,如果当年她与姬婴的姻缘未断的话,这里,本也有她的一席之地的……而此刻,最末端的牌位是空的,还没有往上填字,姜沉鱼忍不住抬起手摸了摸,感应着细腻的纹理自指尖滑过,忽然就哭了。

九月十二,薛采与姜孝成携帝旨在众目睽睽下前往江都。

断断续续的、压抑着的哽咽声,不受控制地自喉咙里冒出来。她一边想着这可怎么办呢自己竟然如此失态,一边却任凭眼泪继续哗啦啦地流下来。

这是那一夜红袖楼上姜沉鱼对姜孝成说的最后一点忠告。而她没有想到的是,这句话的直接后果就是此趟江都之行,自己的哥哥彻底沦落成了薛采的狗腿,鞍前马后,其殷勤程度远远地超出了她的计划……那是后话,暂且不表。

一旁的崔氏妇人很识趣地没有劝阻,只是说了句:“我带你去公子的书房吧。”就把她从那个悲伤的地方领了出去。

“我要你抛却对薛采的成见,此趟江都之行,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竭尽全力地配合。因为,目前只有他,能从姬家要到钱。你想要得到足够的钱解决问题,就对他好一点。”

姜沉鱼用手帕擦干眼泪,这才得以好好观察一下姬婴的住处。

第二十八回 天算

这里……是姬婴的家。

姜沉鱼、薛采。

是她最爱最爱的那个男子的家……

“姜、姬二族,如今尽在这两人。”昭尹提笔,在一份密密麻麻的名单中画了两个圈,而被圈中的两个名字,正是——

她还是第一次,能有这样的机会好好浏览,走过他曾经走过无数次的鹅卵石小径,抚摸他曾经抚摸过的栏杆,偶尔吹过衣角的风,曾经也这样吹过他的长袍……一想到这些,姜沉鱼的心就软软地融化了,满是温柔。

“错了?”田九一愕,“还请皇上明示。”

公子小时候肯定在这棵树下看过书,也曾在那个石桌旁用过点心,修长的竹枝郁郁葱葱,素洁的屋舍极尽雅致,这里的一石一木,看在她眼里,都是如此称心。

昭尹摇了摇头,笑笑地睨着他道:“错了。”

就像那个她所喜欢的人一样,浑身上下从头到脚无不美好。

“前者当然是右相姜仲,而后者……”田九摇头道,“姬家与别家不同,姬氏子弟各个都可独当一面,出色者众,但正因为大家都挺能干,所以反而想不出除了姬婴以外,还有谁可以力压群雄统帅全局……”

不多会儿,一行人等来到一座小小院落前,里面三间瓦房,依竹而建,门窗也全都雕琢成竹子的模样,与竹林几乎融为一体。门上一块琉璃匾额,用绿漆填涂着“有所思”三个阴文大字,字迹苍劲文秀,极具功底。姜沉鱼心知——这,便是姬婴的书房了。

“那么,在这两族中,最具影响力的人,是谁呢?”

崔氏推开房门,先进去将里面的香点上,这才转身道:“娘娘请。”

田九略作沉吟:“姜、姬二族。”

姜沉鱼慢慢地踏进门槛,一股熟悉的佛手柑香味扑面而至,首先映入眼中的,是书。

昭尹低叹一声,放下手中的笔和奏折道:“田九以为,目前璧国,最有影响力的两个家族是哪两个?”

与墙壁等高的竹架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上千本书,每隔一层都挂着块小小竹片,上面写着分类。书架旁边是尺许高的螭首古鼎,此刻鼎内焚了香,白烟自镂空的花纹中袅袅升起,令得眼前的一切看上去好不真实,恍如梦中。

“万一她失败了呢?江都一事毕竟不是儿戏,一旦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她……真的到了姬婴的书房么?

“她会。”

还是,因为实在太过想念,所以老天可怜她,赐她这样一个梦?

“是。皇上真觉得淑妃娘娘会有办法解决此事?”

姜沉鱼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摸了摸古鼎下面的软榻,被褥冰凉,是了,那个人,已经很久都没有回来了……不,那个人,永远都不能回来了……

昭尹挑眉道:“有话就说。”

昭尹的话于此刻回响在耳边,一字一句,越发凄凉:“你也知道,姬婴他……只剩下了一个头颅……所以,我要你去一趟淇奥侯府,看看有什么可以跟他一起下葬的东西,多放一些,好让他此去天上,不要太过寂寞……”

田九欲言又止。

有什么东西可以让公子带走呢?这香必定是要带的吧……

而当田九将此事的真正内幕禀报给昭尹时,昭尹只是淡淡一笑,一边用朱笔在奏折上批了个准字,一边道:“朕本就要这效果。姜家要不舍得这个宝贝儿子,就在江都一事上好好琢磨琢磨,该如何自救。”

崔氏在一旁幽幽道:“公子小时候除了先天的心疾之外,还有哮喘。于是大夫就给他开了佛手柑这种药,随身携带,后来就慢慢地好了。结果传到了外头,很多王孙公子们都争相效仿,弄得一时间京都香贵。哎……”

此事传出去后自然又被街头巷尾当成笑谈议论了好一阵子,当然,众说纷纭,离事实越来越远。

姜沉鱼走到书案前,旁边立着个半人高的花瓶,瓶里没有插花,而是放了许多卷轴。她顺手拿出一卷,打开来,里面是一幅画。

小丫环被骂得不敢吱声,连忙跟着轿子,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红袖楼。

姜沉鱼“啊”了一声,持画的手,顿时颤抖了起来。

“少什么爷?”李氏啐骂道,“也不看看这什么地儿?你们家少爷会来吗?蠢得跟猪一样,快跟我回去,少丢人现眼了!”说罢,一步一扭地上了轿子。

那是一幅碧荷图。

一小丫环不懂分辨脸色,还愣头愣脑地问道:“少夫人?大少爷呢?”

但确切来说,并不是一幅“画”。

只见她挽了挽发髻,笑眯眯道:“没事了,回去吧。”

因为,它是粘上去的。

如果说进去的李氏是狂风暴雨;那么出来的李氏就变成了风和日丽。

也就是说,画的主人剪了真正的荷花和荷叶,并将它们粘在画纸上,再用一种独特的方法抽去空气,令它们保持着活着时的娇艳。

因为只有李氏一个人看见了姜沉鱼,所以门外的家丁都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刚要进去,就听李氏在房中喝了一句:“你们不许进来”。众人连忙停步。如此在门外站了大概半盏茶工夫后,房门又开了,李氏施施然地走了出来。

而姜沉鱼之所以颤抖,是因为这样的画,她不是第一次见到。就在几天前,她还在宝华宫陪另一个人玩过。那个人的名字叫——曦禾。

紧跟着,房门闭上了,将家丁都关在门外。

崔氏平静无波的声音又轻轻地响了起来,仿佛是在怀念,又仿佛只是在陈述而已:“公子从小对画画最是头疼,为此没少被老侯爷教训。后来,有人教他这样作画,他便学会了,用这个去应付老师。夫子看后一笑,自那之后就再也没让他画画了。反倒是公子自己,时不时还会剪粘一番。这一幅是他去程国前做的。那时候的荷花还刚冒出一个角,公子说先做一半,剩下的等他回来再做。但谁知……他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

领着一堆家丁气势汹汹地准备来抓奸的李氏在看见门内的人是谁后,还没来得及吃惊,就被姜沉鱼抓住手腕拉了进去。

姜沉鱼慢慢地将画卷起来,递给身后的宫人。这幅未完成的新荷图,也陪着公子一起上路吧……

“成交。”姜沉鱼起身,走过去打开房门,柔声道,“我们在这儿。”

书房的墙上,还挂着一把弓,异常精致小巧,通常是孩童或女子用的。

姜沉鱼的话还没说完,姜孝成已拼命点头道:“都听你的都听你的什么都听你的!你让我怎么做就怎么做,我还等着你救命呢我的好妹妹!”

崔氏道:“这是薛采的弓。”

“但是如之前所说,这次江都……”

姜沉鱼稍稍惊讶了一下。

姜孝成喜出望外:“真的?”

崔氏解释道:“这是薛采当年御前扬名的宝弓,他就是用这把弓射死了一只老虎。薛家被抄后,此弓几经周折进了当铺,公子正好路过,就买回来了。后来薛采被送到姬家为奴时,公子对他说,什么时候他做好心理准备了,能放得下过去的一切了,就把这弓还给他。”

“我替你摆平大嫂。”

姜沉鱼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弓,身后的宫人问道:“要收吗?”

姜孝成连忙把一条都踩到窗沿上的腿收回来,急得汗如雨下:“怎么办怎么办?她怎么会来的?怎么办怎么办?”

收,就意味着给公子陪葬。

姜沉鱼悠悠道:“哥,这是三楼。”

姜沉鱼摇了摇头,这把弓,还是留待薛采亲自取回吧。

他把窗户一开就要往外跳。

这是公子的希望。

姜孝成顿时吓得一哆嗦,原因无他,那尖细的嗓门,那鬼哭的叫声,以及那毫不留情面的“大傻”二字,充分说明了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发妻兼母老虎——李氏。

也是她的希望。

见居然有妹妹都不知道的事情,姜孝成总算男子汉雄风又起来了,他挺挺胸,凹凹肚,正要详细解说一番,忽听外头一声凄厉的叫声:“姜大傻,你给我滚出来!”

接下去的半个时辰内姜沉鱼又翻查了遍书房,没再找到更多东西。虽然屋内的陈设都很讲究,但并无出挑之物,古董珍宝更是一件也没有。崔氏见她找不出更多有意义的东西出来,便提议道:“咱们再去卧室看看吧。”

“什么连城璧?”

此言正合姜沉鱼的心意,当即随她去了姬婴的卧室。卧室距离书房很近,就在书房后方隔了一道曲廊的主屋。这样的设计自然是方便姬婴休息与办公。卧室与书房相比,少了那些书,多了一张床,床头还有个衣柜,崔氏上前打开,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一箱白衣。

姜孝成又张着嘴巴发了会儿呆:“那掩饰得够好的啊……不对,不对……妹妹!这事不对!姬家可是有传说中的连城璧的,不缺钱啊!”

姜沉鱼取过一件,抖开,白泽图案映入眼帘,回想起那人生前的风采,不由得有些痴了。

姜沉鱼点头。

崔氏在一旁道:“世人都道公子喜白,其实公子并不喜欢白衣,嫌它易脏难洗。但是老侯爷生前交代,既然先帝以白泽图腾赐予姬家,就是姬家的荣耀,要时时刻刻都记着这荣耀,不能忘怀。公子无奈,只好定制了一批一模一样的衣裳,期间为他绣衣的绣娘集体病倒,延误了整整三个月才交衣,结果流传出去,就不知怎的变成了‘淇奥侯光一件衣服就要耗费巨资绣上三个月’那样的传闻……”说到这里,忽然颤颤巍巍地跪了下去。

姜孝成挠了挠头皮:“你的意思是他不贪,但他家亲戚贪?就好比咱家,爹不贪你不贪,但我贪了,所以钱也就全被我给吞了?”

姜沉鱼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搀扶:“老管家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不是姬婴,是姬家。”姜沉鱼一字一顿加重语气道,“整个姬家。”

“娘娘,老奴有一事相求,还请娘娘答应。”

“姬家?”姜孝成的眉毛滑稽地扬了起来,“你在开玩笑吧?姬婴是出了名的清俭,他的门客都还要自己耕田种地才能温饱的……”

“你先起来,有事好说。”

姜沉鱼垂下眼睛,低声道:“是姬家。”

崔氏摇头,双腿都直打哆嗦了,仍不肯站起来,一边流泪一边沉声道:“老奴知道最近外头有些不好的谣言,都是在诋毁我们家公子的。所谓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我家公子生前也得罪了不少人,现在他死了,那些人就开始来落井下石……这些都没什么。但是,老奴不甘心,不甘心我清清白白日月可鉴的公子,被人家这样冤枉。正巧今日里娘娘替皇上来为公子收拾遗物,老奴就让娘娘看看,我家公子他生前究竟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究竟有没有像外头说的那样贪污受贿!我想,这也是皇上不派别个,单单派娘娘前来的理由。”

“是是是,不说她不说她,唐突美人,罪过罪过……哎,想不出了。”

姜沉鱼醍醐灌顶,一语惊醒梦中人。

姜沉鱼在心里哀嚎,嘴上却只能道:“哥哥你留点口德吧,曦禾夫人都疯了。”

之前,她一味地沉浸在悲伤之中,只顾着感受此地主人留下的气息,而今被崔氏这么一说,才意识到自己有更重要的使命在身。诚然,如崔氏所言,自姬婴死后,不利姬家的流言四起,再加上国库真的是空了,一时间,官宦贪污就成了很严重的一项罪名。昭尹之所以派她前来,想必真正的用意是借她之口辟谣。

“那是谁?”姜孝成转动着他那比猪聪明不了多少的脑袋,“啊!那就是曦禾夫人!肯定是她!天天灯红酒绿挥霍无度的……”

因为她姓姜。还有什么,能比一个姜家的人去为姬氏正名更有效?

姜沉鱼给了他一个怜悯的目光,低声道:“不是爹。”

昭尹……果然处处都有心机啊……

“好好好,不说这个……本以为是花差花差去的,还高兴终于能出趟京城了……”姜孝成郁闷地嘟哝了几声后,突又扭头一本正经地问道,“你说说皇帝他怎么就没钱了呢?那钱都哪儿去了?四月份抄薛家那会儿不还抄出三百万两充了公吗?怎么才半年就又空了?咱们朝也没那么贪的官啊……啊!难不成是爹为了训练死士什么的给用掉了?”

一念至此,姜沉鱼深吸口气,将崔氏扶了起来:“我明白了。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哥哥!”

崔氏泪光盈盈地看着她,哽咽道:“老奴,替我家公子,谢谢娘娘!”

姜孝成好生失望,往地上一坐,沉默片刻后,闷声道:“原来皇帝没钱……竖子的,我说怎么突然间就想起我这么个人才了要提拔我呢,敢情是不安好心啊。皇帝那小子还真是阴险,当年那么对薛怀,这会儿轮到对付……”

姜沉鱼最后挑的是三管秃了毛的笔,一箱绣着白泽图案的白衣,一幅新荷图,和一匣子佛手柑香,便离开了侯府。

姜沉鱼摇了摇头。

等她回到宫中将这些东西交给负责葬礼的官吏时,已近亥时了,整个人像打了一场大仗一般,浑身虚脱无力。拖着沉重的双腿返回瑶光宫,还没到门口,就看见里面一片灯火通明——怎么回事?

“那……现在去请皇上撤旨,还来得及么?”

怀瑾小跑着迎出来道:“小姐小姐,你可算回来了,曦禾夫人她……”

姜沉鱼点头:“很严重。”

怀瑾的话还没说完,另一个人影便从殿内飞快扑了出来,一把抱住她,嘴里不停喊道:“娘!娘……”

姜孝成原本敷衍的表情变成了震惊,张着嘴巴,手足无措地站了半天,最后轻声道:“那么严重?”

姜沉鱼定睛一看,原来是曦禾,只穿着一件单衣,还光着双脚。怀瑾在一旁道:“曦禾夫人申时就来找小姐了,一直等在里头,无论我们怎么劝都不肯回去,我们取了衣服和鞋子来,她也不让我们碰,我们没办法,只好让她这么待着……”

姜沉鱼手上用力,加重语气道:“哥哥!我不是开玩笑!你应了我,就必须做到,不得有丝毫闪失,否则,不止是你,整个姜家,都会受到牵连,成为第二个薛氏!”

“把衣服和鞋子拿来给我。”姜沉鱼一边如此吩咐,一边拉着曦禾的手走进屋内。

“好好好,什么都听你的,你说什么是什么……”

握瑜取来衣服鞋袜,她伸手接过,一件件地帮曦禾穿上。

“那么,江都一事,你听我的,好不好?”

曦禾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乌溜溜地看着她,忽又雀跃道:“娘!看!看!”

“信信信,一百个信,一万个信!这个世上我最信的就是沉鱼你了!”

怀瑾取来一幅画,展开给她看:“这是夫人下午做的。”

“哥哥,你信不信我?”姜沉鱼一把抓紧姜孝成的手,如此问道。

姜沉鱼一扭头,就再次看见了那种以独特方式粘贴出来的图画。她的视线有一瞬间的恍惚。偏偏曦禾还一直拉着她的手道:“画画!画画!娘,画画!”

毕竟是兄长。再怎么无用,再怎么坏,也不能让他去死。更何况,里面还牵扯了薛采,以及江都千千万万的无辜百姓。

姜沉鱼打量那幅画,左边是个绿色的圆圈,由好几块碎布拼凑而成,中间还少了一块;右边的好认,是本书,曦禾直接撕了一页书的封皮粘上去的。

哎。

曦禾叫道:“娘!娘!”

姜孝成的举动唤起了姜沉鱼幼时的记忆:小时候,哥哥也曾这样喂她东西吃,见她病了,和别人一样站在旁边直着急……

“好画。画得真好。”姜沉鱼安慰她,曦禾一听,立刻就高兴地笑了。清澈得像水晶一样的眼眸,和灿烂得春花一般的笑容,映入姜沉鱼眼中,却越发辛酸了起来。

姜孝成看见了,连忙爬起倒水喂她:“妹妹,你别急,慢慢说,来喝点,慢慢说……”

她伸出手,慢慢地摸了摸曦禾的头,最后一把将她搂入怀中,泣声道:“曦禾……我、我……我好羡慕你……我真的、真的……好羡慕你……”

“你还以为里面有油水可捞,美滋滋地觉得自己受了重视被提拔了……却不知祸从天降,稍有差池就百死一生!”姜沉鱼又气又痛,一口气岔在胸口没提上来。

被她搂住的曦禾先是莫名其妙地睁大了眼睛,然后,仿佛感应到了沉鱼的痛苦一般,仰起脸庞,静静地注视着姜沉鱼,吻了吻她的额头。

姜孝成双腿一软,啪地坐到了地上,嘟哝道:“怎、怎么会这样……”

“娘……不哭……不痛、不痛……”夜光里,曦禾的声音沙哑低柔,溢满伤悲。

“你以为这是个求个雨施个法就能解决的问题么?现在最关键的难题根本不是下不下雨,而是——钱啊!哥哥!现在国库没有钱!所以,抗旱也好,赈灾也罢,皇上一分钱都不会给你,所有的钱财都要你自己掏腰包!”

第三十回 候局

“啥?”姜孝成的眼睛顿时瞪到了最大。

姜沉鱼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异常明亮的光线令她不由自主地抬手遮了下眼睛,然后才看到窗前依稀站了个人。她眨眨眼睛,以为又是曦禾,便出声道:“曦禾?”

“江都大旱,颗粒无收,今年收成必差,收成一差,粮价上涨,百姓们就要饿肚子了!饥荒一旦蔓延,朝廷就要开仓济粮……而事实是,现在国库空虚,根本没钱买粮!”

“醒了?”那人转过身来,一袭黄袍,尊贵如斯。

姜孝成吓了一跳:“什、什、什么?”

“皇上?”姜沉鱼大惊,连忙起身,再看一眼几上的沙漏,吓出一身冷汗,“臣妾睡过头了,误了皇上的早朝,罪该万死,还望皇上恕罪!”

姜沉鱼冷冷地看着他,沉声道:“因为皇上要你当替罪羊。你和薛采,是两枚要被牺牲掉的棋子!”

原来不知不觉的,她竟一觉睡到了巳时,为什么怀瑾她们不叫她?

“当然是因为我能力过……”姜沉鱼一记冰冷的眼光杀过来,姜孝成吞了吞口水,后半句话就吞进了肚子里。

昭尹看出她的想法,淡淡道:“是朕让她们不用叫你的,昨儿你大忙一场,也累了,该多休息休息才是。怎么样?现在觉得好点儿了么?”

姜沉鱼深吸口气,开口缓缓道:“哥哥知不知道为什么皇上不选别人,偏偏选你处理如此重要的大事?”

姜沉鱼捧着脑袋,愁眉苦脸道:“不知为何,竟是头疼得厉害。”

偏偏,姜孝成还在自鸣得意中:“这个风水师父可是很贵的呢,而且没关系的话根本请不动。你哥哥我,是平日里会做人,认识了些个好朋友,关键时刻靠得住,帮得上忙。”

昭尹扑哧一笑,牵着她的手把她从床上拉了起来:“快梳洗更衣,跟朕去听个好消息,你的头就不疼了。”

姜沉鱼眼前一黑,差点儿没晕过去。她知道哥哥肯定没什么好法子,但听到这句话,还是超过了心灵所能承受的范围,一时间,悲哀深浓,觉得好生绝望。

姜沉鱼连忙应了一句是。其实她心里多少有点猜到了皇上所谓的好消息是什么,算算时间江都那边新的消息该到了,既然昭尹说是好消息,大概就是指该事件快解决了吧。

姜孝成拍胸道:“于是乎,我就找了个最灵验的风水师父,到时候让他在那儿开个坛作个法,求求雨什么的就行了。”

等她随同昭尹一起走进百言堂时,七子已在等候。照例行礼后,依旧是由坐在末首的紫衣人发言:“启禀皇上,今日早上接到飞鸽,已经证实关东山给了姜孝成一百万两作为订金买《国色天香赋》的手稿,等到手稿一到,就支付剩余的一百四十万两。”

姜沉鱼竭力压下胸口的闷气,逼紧了声音:“然后?”

昭尹悠悠道:“原来姬爱妃的字竟那么值钱,那让她多写几篇,璧国也就省事了。”

“你想啊,江都年年风调雨顺的,很少出现灾旱,为什么呢?因为那是咱们璧国的风水宝地啊。为什么现在就旱了呢?肯定是风水被破坏了。”姜孝成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道,“还有人说姬婴死得蹊跷,没准儿也跟风水有关呢。”

褐衣人赔笑道:“是关东山利令智昏,想赚宜王陛下那五百万两嘛。”

这个答案真是出乎姜沉鱼的意外,不由得问道:“什么对应之策?”

昭尹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哼道:“区区一个江都城主,竟然随随便便就能拿一百万出来当订金,监察司都是做什么吃的?”

“哦,这个,听说了。”姜孝成满不在乎地把手一挥,“放心吧,我已经想好对应之策了。”

七子见他生气,顿时不敢吱声。

姜沉鱼在心里暗暗叹息,正色道:“哥哥可知江都大旱,已经整整三个月没有下过雨?”

姜沉鱼见这么僵着下去也不是办法,便开口道:“薛采此行用的计谋可谓是一环扣一环,异常精彩。换了大多数人,明知有两百六十万的利润在那儿摆着,便是砸锅卖铁的也要一搏了。关东山人在局中,越陷越深,也属正常。现在与其追究监察司没有尽到监督官员廉洁奉公的职责,不如想想有没有地方可以帮帮薛采的。早日将江都一事解决,皇上也好早日去掉一块心病。”

姜孝成听到这里,嘿嘿一笑,得意道:“皇上他果然是慧眼识人,看出了我过人的才华和能力。我啊,也总算是升天了,不用再被别人暗地里说是仗了我爹的面子。你别说,江都可是个好地方,每年选秀女,就属那儿出的美人最多!”说到这里,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这一番话说得是柔中带刚,令人无可辩驳,便只有点头称是,昭尹的面色也缓和了许多。

“哥哥,皇上决定让你和薛采前往江都抗旱赈灾……”

紫衣人道:“不错,薛采此番用的乃是连环计。他与姜孝成抵达江都后,既不勘察旱情,也不追究责任,而是花天酒地,大快朵颐。让当地官员觉得他们不过是昏庸之辈。继而他又立刻宣布朝廷会拨款赈灾,消除了众人的戒心。等到混熟之后,他开始表现出他在古玩字画方面的卓越见解与精准眼光。那个盛狗食的盘子,也许是事先安排,但歌姬的镯子却真的是赝品,被他一眼看出,当众说穿。事后我们查知,那个假镯子,正是关东山送的。也就是说,从假芙蓉冰玉镯上,薛采看出了关东山此人虚荣肤浅、贪婪无耻的一面,便选中他,成为这次骗局的主角。”

她素来在家中就最受宠,年纪虽小,却最具威严,可以说,姜孝成对这个比自己小五岁的妹妹还有点怕,因此当她板起脸那么严肃地让他坐时,虽然心里头急得要命,但身体还是乖乖地坐下了。

一绿衣人抚着美须,不屑道:“关东山连送给姘头的礼物都敢弄假,的确是卑鄙到了一定地步。”

姜沉鱼咳嗽了一声,沉声道:“哥哥,坐,我有话要跟你说。”

姜沉鱼在一旁听着,心中不禁有些好笑:男人的心理有时候真的是很奇怪的,欺上瞒下在他们看来还没什么,不过是官场的一种生存方式,但如果连送女人的东西也作假,就会受到唾弃鄙夷。真是,作假就是作假,都是一样卑劣的行径,还有什么高低之分么?可笑。

“坐什么坐啊,现在什么时辰了?我看看还来不来得及在爹发现前赶回去。”

紫衣人的分析仍在继续:“因此,当晚当关东山按捺不住邀请薛采参观他的收藏品时,薛采故意不发表看法,目的有两个。一是拖着他,要知道当一个人的疑惑得不到解答时,时间拖得越久,他对答案的真实度就会越深信不疑;第二个目的则是要看看其他人的收藏品如何,挑选其中最好骗也最值得骗的对象下手。就这样,最后锁定了关东山。”

“哥哥,你坐。”

褐衣人补充道:“薛采知道光凭他一个人说,是骗不了关东山那样的老狐狸的,纵然一时上钩,但很快就会警觉。所以,他打铁趁热,立刻下了第二个诱饵。”

“当然是回家……”话说出口了,才意识到有点不对,姜孝成将妹妹上上下下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后,一拍脑袋道,“对哦,你不是在宫里吗?怎么来的这里?你私自出宫?”

“没错。”紫衣人点头,“那就是宜王赫奕。”

姜沉鱼挑了挑眉:“走?去哪儿?”

再次听闻赫奕的名字,虽是万水千山之外,但姜沉鱼依旧感觉到了一份亲切之意。那位风流倜傥、开朗风趣的悦帝,现在可好?也不知薛采许了他什么,竟连他都被请来帮忙了。

一想到那悲惨境地,他就后悔连连,手忙脚乱地穿好外衫套好鞋后,正想走人,却见妹妹依旧跟个没事人一样坐在床边,就伸手去拉她:“等什么呢?还不快走?”

褐衣人笑道:“赫奕是谁?天下人都知道,那可是一等一的活财神、大富翁。因此,他的到场,可以说是给所有人都吃了一颗定心丸,也让这个局变得更加真实可靠。”

他虽然好色贪杯,但自小家里管得严,因此鲜少有醉宿在外的事情发生。昨天实在是喝得太多,最后都不清楚自己在哪儿了。如今看到姜沉鱼出现在这里,第一个反应就是——完了,爹和媳妇肯定也都知道了!爹知道也就算了,最多是一阵责骂,堵上耳朵当听不见也就算了。但李氏知道了,起码半年休想安生,而且这一辈子都要被她时不时地拿出来冷嘲热讽……

“但薛采当然不会这么轻易就暴露他的真正目的,所以他先让赫奕把关东山的八件字画通通买下,给关东山尝到了甜头,再以更重的利益引诱他,关东山果然上当,一心想要赚赫奕的五百万两,就这样跌进了薛采的圈套。”紫衣人汇报到这里,合上书册,一笑道,“后面的我想我们可以不用再分析下去了。”

姜孝成看看那张号称全帝都最难上的一张花床,再回想一下昨晚的情形,有了点印象。但随即而来的,是更大的恐惧:“完了完了完了!这要是被爹和你嫂子知道,我就完蛋了!事不宜迟,快走!”说着就开始匆忙地穿衣服。

“不错,”昭尹点了点头,缓缓道,“下面,只要舒舒坦坦地看好戏就行了。”

姜沉鱼给了一个“你说呢”的眼神。

其后的一切正如百言七子所推测的那样,毫无意外地继续按着一早设定的剧本走了下去——

姜孝成顿时面色如土,结结巴巴道:“不、不会吧?我真、真那么做了?”

三日后,所谓的《国色天香赋》送到了姜孝成手中。关东山二话不说就支付了剩余的一百四十万两银票,然后眼巴巴地带着那卷字去找赫奕时,却发现已经楼去人空,不知踪影。

姜沉鱼吹了吹自己的指尖,悠悠道:“原来哥哥来这里还是保密的?公然在红袖楼用十串明珠买了蜜小仙的彩头,然后又开了三天流水宴任由别人吃喝——这样的豪举一出,我只当是全帝都的人都知道呢。”

极其震惊的他派人四处寻找,好不容易在埠头一艘即将出行的船上找到了宜王陛下,但宜王只是长长一叹,将手里的酒倒进了已经干涸了一半的河里,感慨道:“人生长恨水长东,我的这份执念,也该放下了。”就此挥袖潇洒离去,不带走一片云彩。

姜孝成连忙跳下床,连鞋也顾不得穿,光着脚在屋里跑了一圈,确信没有第三个人在场后,这才重新走回到姜沉鱼面前,急声道:“我的姑奶奶,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就来了啊!有其他人看见没有?爹娘和你嫂子知道不?”

关东山眼睁睁地看着到嘴的鸭子飞了,但他毕竟只是一个区区三品小官,怎敢对别国的皇帝不敬,无奈之下只得回去找姜孝成。结果姜孝成立刻变脸,冷笑道:“这书可是关大人你求着我给你弄来的,现在又说不要了?把下官当成什么了?把写这字的姬贵嫔当成什么了?又把当今皇后娘娘当什么了?拉出来的屎难道还能吃回去么?”

姜沉鱼整了整被拉乱的衣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关东山吃了个哑巴亏,灰头土脸地回到家,越想越不对,就去找薛采,结果人还没到薛采住处,就先来了批官兵,二话不说将他一绑,押上了大堂。

姜孝成吓得酒一下子就醒了,从床上跳起道:“沉鱼?怎么是你?”

再一看,大堂之上,姜孝成身着正式官服,冷笑着定了他的十二项罪状,将他这些年来贪污受贿所得一一列举,也不让他画押就送进了大牢。

坐在床头,被自己搂着正在挣扎的,哪里是蜜小仙,分明是自己的妹妹!

并在此后两天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当地名流通通抓起来,理由是宫中失窃,而丢失的宝物全在他们家中找到了,顺便附了个名单,名单上罗列的,正是他们之前邀请薛采做客时给他看过的珍宝。

一股淡雅的香气涌入鼻息,与蜜小仙平日里所用的花蜜大不相同,仔细嗅了嗅,还有那么点儿熟悉,眼睛不由得就开了一线。不开还不要紧,一看吓一跳——

这些东西得来的途径多多少少有点不干净,姜孝成就逮住这点一口咬定那些都是皇上的东西,就这样一一定了罪。

半醒半醉里,依稀察觉到床头坐了个人,以为是蜜小仙,当即双手一伸,觍着脸就靠了过去,嘴里嘟哝道:“来来来,我的好小仙,让大爷亲一个……”

一时间,江都城内鸡飞狗跳,乱成一片。

圣旨还没正式颁下,姜孝成便已得知了自己被点为钦差的消息,当即招呼了一批狐朋狗友们大肆庆祝。在著名的销金窟花天酒地了一番后,又去温柔乡胡搞乱搞了一通,最后喝得酩酊大醉,在帝都第一名妓蜜小仙的床上沉沉入睡。

第四天,姜孝成颁了个条令,叫——等价交换、植树造林。意思是该囚犯贪了多少钱,就拿多少现银来赎,或去指定的地方种上多少棵树,就可免其一死。于是有钱的人家纷纷凑钱,没钱的人家日夜种树,除了关东山,其他人都一一赎了出去。而最后清点他们筹集的赎金,加上之前从关东山那儿讹来的二百四十万两,不多不少,正好五百万两。

窗户开着,一阵风来,吹到身上意外之凉,姜沉鱼搓了搓纱衣中的手臂,这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秋天,真的来了。

正好是薛采之前对外宣传的国库拨银额。

姜沉鱼忽然意识到:一切原来……比她想像的还要复杂。

此事回馈到百言堂中,大家一听全都笑了。

所以……才派的两个替死鬼……么?

绿衣人道:“拿钱也就罢了,这种树是怎么回事?”

“姬家像个无底洞,把璧国的钱都源源不断地吞掉了。姬婴活着时,还不明显,他一死,所有请求拨钱的折子如同雪片一般飞来,每一件都是要紧事、大事,但国库……却是空的。”昭尹负手而立,垂睫望地,长长的睫毛遮住了表情,“事实上,朕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江都之灾。”

紫衣人道:“绿子有所不知,江都之所以今年大旱,乃是因为大量森林被胡乱砍伐了的缘故。江都城外原本绿阴一片,但因为那木头值钱,所以老城主就命人私下砍树运去宜国贩卖。等到关东山上任时,树已经砍得差不多了。”

姜沉鱼的心一下子抽紧了。

“如此说来,那关东山也挺倒霉的了?”

“所谓官场,无非两物:权,钱。图璧伊始,权在薛怀手中,钱在姬氏一族。朕虽为帝王,却因这两样而处处受制。如今,权回来了,但是钱呢?”昭尹将视线收回,对她笑了笑,笑容里有很多苦涩的味道,“钱不见了。”

紫衣人摆手道:“绿子可知那老城主是谁?”

所以,薛采无论多么出色,无论为国立下多少功劳,都不可能加官晋爵了。起码,在昭尹还在位时,不会有。

“是谁?”

纵观历史,为什么很多冤案都在当时无法申诉,要等改朝换代后才能翻案昭雪?就是因为有这样的规则在。

“是关东山的亲叔父。而老城主告老之后,就定居在江都城内,这次抓的名流里,他也有份的。”

亲自亡于昭尹之手的薛氏,是不可能在昭尹之手重新站起的。那是一个帝王的尊严。也是一个朝代的规则。

“那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吞进了多少,合该他全部吐出来。”七子说到兴起,抚掌大笑。

亦是对世事残酷的醒悟。

最后,昭尹笑眯眯道:“孝成和薛采,这事办得着实漂亮,人也得罪够了,买粮赈灾之事朕另派人接手,让他们两个,早日回来吧。”

是对帝王无情的悲伤。

“是,皇上圣明。”

是对美玉蒙尘的痛惜。

第二天的朝堂上,昭尹另选了两名资格老口碑好的官吏前往接手赈灾一事。就这样,江都之难,于短短的十五天内,迅速搞定。两位功臣在鲜花与掌声中,回到了帝都。

虽然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姜沉鱼已赫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一股寒意自脚底油然升起,一瞬间,手脚冰凉。

至于薛采究竟许了赫奕什么东西呢?

停一停,补充道:“可重用,但不可赏。”

据说赫奕驾舟离开江都时,在船上写了封信,大致内容是:“朕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遍寻四国,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被朕找到了《列女传仁智图》的真迹,最难得的是保存完好,丝毫没有损坏。因此一口价一百万两,汝买是不买?”

昭尹的目光掠过她的肩膀看向后方,用一种很难描述的表情道:“薛采……是不可能重回官籍的。”

对了,那封信的收信人是——彰华。

于是姜沉鱼便停了下来,问道:“皇上,臣妾说错了么?”

一月后,燕王接到此信,欣喜若狂,回复曰:“买!”

和这位帝王相处久了,也就逐渐掌握到了他的一些性格特征。比如他此刻眼皮也不抬,只是左唇轻轻一扬——这种笑容,就说明他并不认同。

十月十五,昭尹设宴于宫中为姜孝成庆功。

姜沉鱼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不料昭尹听了却是一笑:“是么?”

姜沉鱼身为四妃之首、下一任的皇后,一同列席。

“是时候该重新选拔人才了,皇上选中薛采,就是要昭告天下——高官重任,有才者居之。无论你是什么身份,无论你曾有多么不光彩的背景,都没有关系。”

姜孝成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如此风光,自然是满面红光,逢酒必干。而真正的功臣薛采却连个座儿都没有,只能站在姜孝成身后。一开始还有官员上前敬酒,同他说话,后来见他始终神色淡漠,心不在焉的,便不再搭理他,转向姜孝成继续谄媚。

他的心,一下子就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变得又是酸涩又是疼痛起来。

宴席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薛采便寻了个借口转身告退。姜沉鱼看在眼中,连忙起身,追了出去。

昭尹原本慵懒如猫的表情也霎时变得很严肃。姜沉鱼此话说得极重,若是换了别的时候,或是被第三人听去泄露了,都是一场大祸。可她,就那么柔柔弱弱地站在他面前,一脸平静地把这句话说出了口……

明月高悬,夜风冰凉,不知不觉中,已是深秋。

“第三……”姜沉鱼深吸口气,表情忽然变得凝重了起来,“继薛氏垮台,姬婴离世,如今,满朝文武,可以这么说——大多碌碌,无出挑者。”

殿内的喧闹,越发凸显出外面的清冷,姜沉鱼叫住薛采,见他在距离自己一丈远的地方转身,一瞬间,竟觉得有些陌生了。

面对她如此恭维,昭尹也只是淡淡一笑,依旧不肯表态:“第三呢?”

他……长大了。

“第二,旱灾,与雪灾不同,非一夜之难。地方官员早该有所警觉,却迟迟不肯上报,粉饰太平,而今终于拖得无可收场了就随便找个借口将原城主调离,找个新人去收拾烂摊子。若收拾好了,自然是皆大欢喜,收拾不好了也没关系,皇上追究起来,反正有替罪羊在……”姜沉鱼冷笑,“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他们仗着天高皇帝远,事事欺上,皇上就索性将计就计,派薛采和我哥去,一个年幼,一个草包,看在他们眼中,想来也不会太过重视。孰料这才是皇上真正的用意——赈灾固然重要,清污更是势在必行。等他们纷纷被定罪抄家之时,就知道自己错得究竟有多么离谱了。”

天庭更加宽阔,眉眼更加深邃,童稚仿佛只在这张脸上轻轻停留了一瞬,便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远超于其年龄的犀利与高洁。

“嗯。”昭尹点点头,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他就那么一只手垂在腰畔,一只手负于身后,后背笔挺,站姿端正地看着她——像个大人一样。

“臣妾以为,皇上让孝成跟薛采同去,理由有三。第一,现在的薛采确实不能服人,派他前往江都,名不正言不顺,但若让我哥同去,就大不一样。虽然我哥……”姜沉鱼说到此处,有点儿想笑,但又生生忍住,“不是干实事的料,但起码资格、身家都摆在那儿。而且这是他第一次担任如此重要的事务,也是一个可以扬名立万的好时机,我爹怎么都会暗中帮他把路铺得顺顺当当,做起事来,自然也就事半功倍。”

很难描述这一幕对沉鱼来说是何感觉,有点欣慰,有点酸涩,还有那么点怅然若失,但最终全都化作了微笑。她对他笑,走过去,从怀里取出一个非常精致的锦囊。

“朕赐你无罪。”

“是什么?”薛采皱眉。

姜沉鱼恭声道:“臣妾浅薄,妄度圣意,若有失言,请皇上恕罪。”

“你打开看过了不就知道了?”姜沉鱼眨眼。

“哦,你倒是说说看,英明在哪儿?”昭尹施施然地往锦榻上一靠,像猫一样地微微眯起了眼睛。

薛采狐疑地瞪了她一眼,接过锦囊,打开来,表情明显一呆。

姜沉鱼盈盈下拜:“皇上英明。”

锦囊里,是一块玉。

昭尹似笑非笑地睨着她:“你满意了?”

一块绝世名玉。

而等他回到御书房时,姜沉鱼已在百言堂中等候,看见昭尹,虽然矜持,但眼底的笑意遮掩不住,自眉梢唇角处尽数流了出来。

一块可以说是当今世上最有名的玉——冰璃。

一干宫人连忙摆开阵仗伺候主子退朝,于是昭尹就在满堂臣子或不敢置信或痛心疾首或莫名其妙的痴呆目光中优雅退场。

薛采将目光从玉上转到了姜沉鱼脸上。姜沉鱼扑哧一笑:“我送你的这份生日礼物,你不喜欢么?为什么这么恶狠狠地瞪着我?”

群臣无不被震得风中凌乱,便连姜仲自己也万万没想到,皇上竟然会把这个山芋丢给自己。刚想反对,但昭尹已经起身道:“此事就此决定,退朝。”

“你怎么得来的?还有……你怎么知道……我的……”声音越说越低,到了最后两个字时,几不可闻,“生日。”

右相姜仲的儿子,姜贵人和姜淑妃的哥哥。不止如此,众所皆知,他还是个——大草包。因此,皇上居然说让他跟着薛采一起去,不是乱上添乱么?

“玉是我从曦禾那儿讨回来的。而你的生日……是崔管家告诉我的。”

羽林军骑都尉姜孝成是谁?

薛采垂下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她的病……好了么?”这个她,显然指的不是崔管家。

“既然如此,就谴羽林军骑都尉姜孝成一同前往,随程主持大局吧。”

姜沉鱼叹了口气,仰望着夜空中的明月,幽幽道:“我们看她是疯子,也许她看我们才是疯子……不管如何,我想她现在肯定比以前快活得多,也单纯得多。这样,也不错吧?”

昭尹说的是——

薛采目光闪动,忽换了个话题:“公子……下葬了么?”

当朝上吵得一塌糊涂不可开交之时,龙座上的年轻帝王悠悠然地说了一句话,顿时把所有人都给镇住了。

“嗯。九月廿五未时落的葬。”

给出的理由不外是:赈灾不是儿戏,不是殿前娱君那等场面上的小事,怎能派个毫无经验的黄口小子去?更别说薛采不但已经不是贵族公子,还是个低三下四的奴隶,怎能担任此等重任?

“你去了吗?”

面对璧王的这一决定,朝臣自然是大为意外,震惊之后,便开始百般阻挠,高呼不可。

姜沉鱼淡然一笑,摇了摇头。让她为姬婴挑选陪葬品,已是昭尹的法外施恩。真正的入殓下葬,她一个皇妃,是没有立场,也没有理由去的。

前往江都处理旱灾的人选在第二天早朝时就宣布了,果不其然地选了薛采。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自那夜她从姬府归来,在曦禾面前失仪而泣,而曦禾亲吻了她之后,面对姬婴之死,她就好像变得不再那么难以忍受和痛苦。

姜沉鱼停下了脚步,注视着那个渐行渐远没再回头的背影,这一次,是彻彻底底地呆住了。

佛家总说要悟要悟,姜沉鱼想,自己也许就是在那一刻,悟了。

“你真烦。”

领悟到这个人终究是从自己的生命里逝去了,再也不会归来;

回应她的,是如细沙一样滑入耳中、不轻不重、不紧不慢,有着责备的色彩却丝毫没有责备的语气的一句——

领悟到这个人其实从来就没有属于自己过;

昭尹继续前行,姜沉鱼咬唇道:“皇上?”

领悟到人生原来就是一场不停地抛弃与纳新的过程。她与姬婴的缘分已经终结了,却与其他更多的、原本以为不会有交集的人,产生了新的缘分……

昭尹还是不表态,于是姜沉鱼又问:“真的……不行吗?”

就好比她与曦禾。

姜沉鱼连忙跟上前追问道:“不行么?”

当年她奉旨进宫为曦禾弹琴时,几曾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成为这个女子的依靠——唯一的依靠?

昭尹又露出一副“果然是他”的表情,轻轻地叹了口气,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而眼前的这个小薛采,又何尝不是呢?

姜沉鱼几乎想也没想,就说出了名字:“薛采。”

若薛家没有出事,这位眼高于顶的小神童又怎会与自己成了几乎可以无话不谈的好友?

“嗯。”昭尹摆明了一副“朕不信你敢说个不好的人选出来”的样子。

一想到这点,姜沉鱼唇角的笑意就变深了,令她的五官棱角看上去异常柔和温暖。

姜沉鱼忍不住问:“谁都可以么?”

薛采看在眼中,忽然有那么一瞬的迷离,为了摆脱这种异样的情绪,他皱了皱眉头,一本正经道:“我有话要对你说。”

“这个抗旱赈灾的人选,就由你代朕挑选吧。”昭尹说着还眨了眨眼睛。

“我在听呀。”

“嗯?”这位帝王的心思,她是越来越无法捉摸了。

“严肃点。”

昭尹似乎也觉得自己这样的举动有点失仪,便笑了笑,收回手道:“朕给你个立功的机会如何?”

姜沉鱼见他一副人小鬼大的样子,忍不住扑哧一笑。

姜沉鱼连忙后退一步,低下头,再不与帝王对视。

果然,薛采的眉头皱得越发深了,然后,低声说了一句话。

昭尹整个人一震,久久,忽然伸出右手,慢慢地贴在了她的眼皮上。力道轻柔,没有惩罚的意思,仿佛只是不想再被那样一双眼睛所注视。

这一句话后,姜沉鱼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一颗心,像沉入水中的墨汁,荡漾着、散溢着,幽幽地沉了下去。

姜沉鱼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道:“臣妾只是觉得,江都之事,有人可以比臣妾做得更好,臣妾不是必需的,但是曦禾夫人……却只有臣妾了……”

薛采说的是——

“哦?真看不出,你竟然会把曦禾看得比国事重要。”昭尹说这句话时的口吻很难说清是嘲讽还是感慨。

“我在姬家,没有找到钱。”

姜沉鱼回头看了看曦禾,摇头道:“臣妾倒是想去,却怕是不能了。”

这句话很严重。

昭尹斜睨了她一眼,挑眉笑了:“怎么?你又要毛遂自荐么?”

令她目前所掌握到的信息全部变成了一场虚无。

“皇上想好前往江都处理此事的人选了吗?”

因此,姜沉鱼懵了好一会儿才能重新整理思绪,颤抖着反问:“什么?”

江都是璧国出了名的鱼米之乡,一个都的收成就占了全国粮仓的五成,因此可以说,江都富,天下足。今年本也好好的,却不知为何,自入夏后就没再下雨,烈日暴晒,河道枯竭,竟将庄稼都给活活晒死了。再赶上老城主任满、新城主交接的当口,等大旱的消息奏报到朝廷时,已经晚了。

薛采环顾了下四周:他们站的乃是凤栖湖的正东方,为了便于观赏风景的缘故,这一带的岸边并没有栽树,而是修筑了半人高的栏杆。另一头,就是设宴所在的大殿。也就是说,此地十分空旷,没有可以隐藏的地方,无论从哪边来了人,都可以第一时间看到。

此事姜沉鱼倒也有所听闻。

因此,考虑到不可能有第三人偷听到他们的谈话后,薛采才开口继续说了下去:“我之所以回来得这么晚,是因为江都事毕后,我沿途拜访了姬家的各个分家,并让朱龙彻查了他们每一个人。最后证实,姬家的子孙虽然良莠不齐,但整体而言,都有两个特点。一,手无实权;二,身无余财。”

昭尹轻轻地叹了口气:“你看此地风和日丽,怎能想像千里之外的江都百年大旱,颗粒无收。”

“怎么可能!”姜沉鱼发出一声惊呼,“据前翰林八智统计所得,图璧一年,九卿罢免七卿,新臣皆薛、姬二族所出……”

见他心情看上去不是很好的模样,姜沉鱼忍不住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皇上。”

“薛氏已亡。”薛采在说这话时,素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姬家的三卿也都在图璧三年期满告老了。”

昭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悠悠地嘱咐了一句:“别忘了上药。”说罢,转过了身子,抬头看着夜空。昭尹成日里笑眯眯的,偶尔发火,要不阴笑要不暴怒,总之,表情一向很生动,鲜少有太平静的时候。因此,一旦如此刻这般不笑,就显得心事重重,有种难言的抑郁。

“图璧二年,都尉将军更替,晋级者三十七人,全是淇奥侯门生!”

而昭尹的笑,自然是笑她一介千金,笨手笨脚。因此,姜沉鱼双颊微红,惭愧道:“自小父母宠溺,倒是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好了……惹皇上见笑了。”

“请注意,他们是门生,他们都不姓姬。”

修长洁白、保养得当的十指上,有几道新添的伤口,是刚才替曦禾洗澡时弄破的,因为曦禾不肯让别的人碰,所以全过程都只能由她独自完成。不想昭尹眼睛那么尖,一眼就看出她受了伤。

“图璧三年,姬氏奉旨修建河防,所费者巨……”

姜沉鱼闻言一呆,第一个反应却是将手缩到了身后,然后又想起这个举动不对,只好僵硬地将手收回,颤颤地伸到昭尹面前。

“但是效果很明显不是么?今年夏汛,华河两岸安然无事。”

“把你的手伸出来。”

姜沉鱼捧住了自己的头,呻吟道:“等等……你且等一等,让我好好想一想……也就是说……”

昭尹将一只手伸到唇边轻咳了一下,虽敛了笑,但眼波依旧似笑非笑,于是姜沉鱼便更茫然了,忍不住问道:“皇上?”

“也就是说,翰林八智是被你父亲收买,故意用了些旧数据栽赃姬氏祸国!而真正的事实是,自姬婴执掌姬氏以来,他在慢慢地、不动声色地、一步一步地削弱了姬氏子弟的权势,让他们无权可揽,无钱可贪。”

昭尹“扑哧”一声笑了。笑得姜沉鱼莫名其妙,只好茫然地抬头看他。

姜沉鱼握住自己的双手,只觉一颗心扑通扑通,快要跳出胸口。

姜沉鱼在心中暗暗叹息着,站了起来。把毛巾等物交递给一旁的宫人后,走至殿门处参拜昭尹:“给皇上请安。”

这、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多想跟她一样,无牵无挂,肆意妄为地一疯了之,那样就不用清醒地面对姬婴已经死去的事实;不用面对心中一向敬为天人的父亲的丑陋一面;不用面对片刻都不会平息的风云际幻的宫廷争斗;不用面对人来人去,缘散缘尽……

“可是……国库是真的空了啊!”她每日跟着昭尹上朝下朝,国库空虚是不是真的,一看数据便知,不可能造假,昭尹也没有理由说这个谎。

曦禾身上,仿佛寄托了她的一部分情感,那部分情感在她自己身上被压制了、磨灭了、不复存在了,但却在曦禾身上得到了延伸。

薛采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问道:“你觉得,师走,比之你父亲训练的那些暗卫来如何?”

姜沉鱼想,她终归是没办法对这个人心硬。

姜沉鱼原本就是一点就透的聪明人,听了这个后,立刻就沉默了,过得片刻才答道:“若论间谍之术,师走不及,但若光论武功,我父的暗卫,则不是对手。”

“好。晚上吃面。”总算哄好了,姜沉鱼又将清洗过的姬婴的袍子递给曦禾玩。在曦禾理所当然地伸手接衣袍的时候,她眼底闪过一丝踌躇,似乎是有点不舍得,但最终还是松了手,接着便看见曦禾抬起头甜甜地对她笑,笑得天真又无邪。

“那么,师走他们是从哪儿来的?”薛采说着,讽刺一笑,“可不要跟我说他们都是堂堂正正地从御林军里训练出来的。”

曦禾眼睛一眯,满意地笑了:“好。带点回来哦,晚上吃面!”

姜沉鱼垂眼看地。是啊,师走那样的武功,不是一年半载可以训练出来,必定是和父亲的暗卫一样,自小培训。而从昭尹答应再给她两名暗卫上可以得出,这样的资源皇帝有很多,那么是谁,在替他秘密训练那些死士?又是谁,在源源不断地提供这些人才给昭尹?不管是谁,有一点很明显,那就是——钱。

姜沉鱼想了想,点头:“嗯……去卖面。”

做这种事情,需要大量的钱。

曦禾眨了眨水晶般剔透的大眼睛:“娘要去卖面吗?”

而这种钱,是不会记在明账上的。

“好好好,我不走,不走。”姜沉鱼温柔地对她笑了笑,“不过呢,我也是要做事情的呀,曦禾你先自己玩一会儿好不好?”

薛采继续提示:“培养一个师走,已经很不容易,那要培养一个像田九那样的,又要多少钱?”

姜沉鱼帮曦禾擦干头发后,用根带子帮她把头发扎好。这才起身,正要走,曦禾却反身一把抱住她,着急地喊道:“娘……不走……不走!”

田九是昭尹的贴身侍卫。他没有任何名分地位,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他的存在。然而,比起红得发紫的大太监罗横,和位极人臣的右相姜仲,他才是昭尹真正的,也是唯一的心腹。

罗横正要喊驾,昭尹抬手做了个禁止的手势,似乎也不忍心让人打破眼前这温馨祥宁的气氛。

“你的意思是,国库的钱其实并没有被谁贪污掉,而是用来训练暗卫以及其他不可告人的支出,反过来花在了皇帝身上?”姜沉鱼终于抓住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两位绝世的美人,就那样构筑成了一幅极为赏心悦目的画面,久久留在了在场的每个人心中。

薛采毫不犹豫地点了头:“是。”

光影交错,姜沉鱼的手,细致温柔。

“那么皇上应该是对这些钱的去处最心知肚明的人?”

各色宫灯明媚又柔和地照耀着五色斑斓的琉璃宫,晶石铺就的地板上,铺着纯手工编织的长毛地毯。曦禾坐在地毯上,穿着一件新衣,因为刚刚沐浴过的缘故,她的头发都还是湿的,像浸了水的白纱。而姜沉鱼,就坐在她身后,用一块干毛巾帮她擦头。

“是。”

是夜,当昭尹抵达宝华宫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幅画面——

“但在翰林八智指责姬婴时,皇上明明知道事情的真相,却没有为姬婴辩解,不但如此,反而落井下石,默许了对姬婴的暗杀?”

世事讽刺,莫过于斯。

薛采直直地盯着她,目光里露出了几分同情。虽然他没有再说是字,但姜沉鱼的心,一下子就碎了。

几曾想,皇兮皇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她的身体摇晃了几下,几乎站立不住。

想当年,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薛采下意识地扶了她一把:“你没事吧?”

皇后……

姜沉鱼扶住岸边的栏杆,勉强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从湖面上吹来的风很凉,她觉得好冷。

姜沉鱼摇了摇头,打个哈哈道:“不过师兄可不要我。算了,我还是乖乖回宫吧,别忘了,我可马上就要当璧国的皇后了。皇后呢……”

薛采打量着她,又问了一遍:“你还行吗?”

“小姐……”怀瑾没办法回答。

姜沉鱼先是摇了摇头,复又点头,双手紧抠着栏杆上的石雕,几乎都要抠出血来,开口,声音几乎是血淋淋的:“为什么?皇上……为什么一定要姬婴死?为什么?”

而姜沉鱼凝望着长路尽头几乎已经看不见了的江晚衣的背影,幽幽道:“怀瑾,我要是能跟师兄一起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该多好啊……”

薛采凝视着她,一字一字缓缓道:“这个答案,就要由你,来告诉我了。”

“小姐,天色也不早了,咱们回宫吧。”怀瑾将一件披风披到姜沉鱼身上。

姜沉鱼眼前一片朦胧,她连忙闭上眼睛。不行,不行,大夫说过的,一定要保持心绪平稳,否则,这眼睛就废了。

江晚衣离去的身影,被夕阳长长地拖在地上,愈显凄凉。

眼睛废了本没有关系,只不过,不能是现在。

几只乌鸦飞过长亭,风声呜咽,芳草衰黄,这一年的秋天,来得比往年要早。

现在,还有一堆事情等着她去做,一堆秘密等着她去查,她绝对不能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倒下去。

江晚衣久久地望着她,眼中明明灭灭,最后一一沉淀成了别离:“如此……保重。”

绝对不能!

姜沉鱼深吸口气,面色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一瞬间的失态不过是看见的人眼花而致,然后,唇角弯弯,盈盈一笑:“无论如何,恭喜师兄脱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还归你原本就想要的生活……你放心,曦禾我会好好照顾的。”

姜沉鱼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中的,是薛采难得一见的担忧表情,但那份担忧在看见她睁眼后,很快就隐去了,变成了冷淡:“总之,这就是目前所查到的,如果还有其他消息,我还会告诉你的。”

江晚衣心痛地喊道:“沉鱼!”

姜沉鱼咬住下唇,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一声娇呼远远传来,打破了此地的寂静:“小薛采!”

姜沉鱼的眼中依稀有了泪光,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他,用梦呓般的声音低声道:“如果我收了手,那么,公子的枉死算什么?颐非的冤屈算什么?曦禾的发疯算什么?师走的残疾算什么?而师兄你的被贬……又算什么?”

转头一看,竟见昭鸾远远地跑了过来。说起来,她自从从程国归来,就没见过昭鸾,据说她跟着太后去皇家寺院参佛去了,没想到这一去就是大半年,更没想到她会在今夜突然出现。

“你……”江晚衣踌躇再三,终于还是忍不住道,“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发生什么事了?

姜沉鱼淡淡一笑:“那要看是什么风,什么雨……”

“姜姐姐……原来你也在!”昭鸾抓住姜沉鱼的手,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江晚衣听她这么说,知道这必定是很值钱的杯子,一时间百感交集,最后低叹道:“山雨欲来风满楼,沉鱼,你要小心。”

姜沉鱼忙道:“公主这是怎么了?有话慢慢说,别急。”

江晚衣也用双手接过,一向温文的眼角,竟有微微的湿红:“多谢。”说罢,一口气喝下,正要将茶杯递回,姜沉鱼摆手道:“此杯就当是临行之礼,送给师兄。他日若遇到需要钱财的地方,将杯子送到最大的当铺里当了,也能解一时之急。”

“太后都快病死啦,我能不急吗?”

她从食盒里取出茶壶,再将茶倒进浅口竹叶杯中,双手捧了呈到江晚衣面前:“沉鱼以茶代酒,恭送师兄,此去天涯,山遥水远,望君珍重。”

一语惊天下。

这等境地,看在姜沉鱼眼中,也只有一个“世态炎凉”的结论了。

姜沉鱼大吃一惊。只见昭鸾一边抹泪一边跺足道:“庙里的老和尚说啦,让太后回来见亲人最后一面,她那个病是没得救了,所以我就连夜赶着马车送太后回来了。问太监们,说皇兄这会儿正在大殿设宴,所以我就急急忙忙地跑来了。”

半年后,他被贬出京,两袖清风,连个仆从都没有,只有一个药箱,依旧沉甸甸地背在消瘦的肩头。

“太后现在人呢?”

半年前,江晚衣离开此地,百官云集沿途欢送,风光一时无二;

“太后还在门口的马车里呢,我忙着找皇兄,还没来得及安置她……”昭鸾年纪幼小,头回遇到这种大事,根本慌乱无措。

姜沉鱼一身文士打扮,身后跟着书童打扮的怀瑾,来此为江晚衣送行。

姜沉鱼立刻替她拿了主意:“这样,薛采你带公主去找皇上,宣御医赶紧过来,我去安置太后,咱们等会儿在太后的寝宫见。”

秋叶飘零,染了点点霜,城郊孤亭,无语话凄凉。

薛采“嗯”了一声算是同意了。昭鸾边跟着他走边哭道:“姜姐姐,一切就拜托你了……”

“哦?”

事不宜迟,姜沉鱼连忙唤来宫人,先将太后的马车赶至懿清宫,再命两个身强力壮的太监,将太后从马车上抬下来,放到床上。

“嗯。她去为江晚衣践行了。”

太后显然已是油尽灯枯,昏迷不醒。姜沉鱼为她搭了搭脉,发现脉象非常虚弱,随时都会停止。

“出宫?”昭尹皱了下眉头。

“你们快去烧些热水,你们赶紧去御厨房挑最好的人参熬成汤端过来,你们在门口等着皇上他们,一看见御医就赶紧领进来……快!都别在这儿杵着!”一声令下,懿清宫的宫女们各自领命而去。

“淑妃娘娘早上安抚夫人躺到床上去睡觉后,回瑶光殿用了午膳,然后就出宫了。”

姜沉鱼想了想,自己在这里好像也没什么用处了,刚想转身做点别的,就听太后嘤咛一声,悠悠醒转,细细的眼睛睁开一线。

昭尹忽然打断他:“沉鱼现在在做什么?”

姜沉鱼喜道:“太后?你醒了!我去叫人……”

田九又道:“夫人听到淑妃娘娘唱那首歌,且唱得一字不差,宛如原音,就将她当成了最亲近的人。现如今,只有淑妃娘娘可以靠近她,娘娘说的话,夫人有时候懂,有时候不懂,整个人还是浑浑噩噩的……”

刚想走,手腕却被太后抓住:“琅琊,琅琊,我……我对不起你……”

昭尹“嗯”了一声,没就此发表其他看法。

琅琊?姜沉鱼一怔,小声道:“太后?”

“是。”田九犹豫了一下,才道,“叶染其实颇有才华,能词会曲,否则,言睿再怎么贪吃,也不会收他为徒。”

“琅琊,你原谅我啊,原谅我……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无能为力啊,琅琊……”太后显然是糊涂了,将她当做了另一个人,哭得泣不成声。

长长的御案后,昭尹靠在龙座上,一手支额,一手扶着椅子的扶手,神色悠然地挑了挑眉毛:“也就是说,曲子是叶染写的?”

而姜沉鱼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她说的是谁,想走又走不得,留着又好生尴尬,最后只好轻轻地试探着安慰道:“我、我不生你的气,所以,你别哭了。不哭,不哭。”

“那首曲子叫《流年》,夫人小时候睡不着时,方氏就会唱那首曲子给她听。”御书房内,身姿笔挺的暗卫如是道。

太后却哭得更凶,低声说了一句话。

第二十七回 人算

姜沉鱼脸上的血色迅速退去,踉跄起身后退了几步,转头四望,幸好宫女们都被她支走干活去了,偌大的寝宫内,只有她和太后两个人。

连姜沉鱼自己,也惊呆了。

一阵风从大开着的门外吹进来,吹得纱帘层层拂动,吹起她的长发四下飞散,落在地上的影子,便张牙舞爪的,像鬼魅一样缠上来,缠上来,缠了上来……

昭尹惊呆了。

姜沉鱼发出了一声尖叫,捂住脑袋,蹲了下去。

宫女们惊呆了。

当昭尹领着太医匆匆赶到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娘……”

懿清宫的门大开着,风呼呼吹进去,姜沉鱼颤抖地将一方白帕盖到太后脸上,然后,转身望着他们,用一种沉痛却又平静的声音缓缓道:“太后……去了。”

而当她唱到“求来仙侣采芍药,三生系得今世缘”时,曦禾忽然嘴巴一扁,张开双臂扑过来,牢牢将她抱了个满怀,与此同时,一声呼唤仿佛穿越了千年的颠簸,最终曲曲折折地来到了跟前——

昭尹连忙示意太医上前,太医检查过后,也黯然道:“皇上,太后她是寿终正寝。”

当姜沉鱼唱到“沧海有泪几人见,总有潇潇雨未歇”时,曦禾布满血丝红肿不堪的眼睛里蒙起了一层水汽。

昭尹沉默了一会儿,走到床前,沉声道:“太后仙逝,举国同哀。传令下去,斩衰三十六日,期间科举欢娱喜宴暂免。”

唱得还是曦禾发疯那天所唱过的曲子,而效果也依旧明显——曦禾立刻停止了叫喊,原本惶恐的表情也逐渐柔缓了。

“遵旨——”

“月起兮,水依依,似璧兮,如卿仪……”

因这一道命令,璧国进入国丧期。

姜沉鱼的靠近,令原本熟睡中的曦禾终于警觉地睁开了眼睛,面容恐慌,下意识地就要尖叫,姜沉鱼连忙抢先一步开口唱道:

而原本定于十一月初一的封后一事,也因此耽搁,推迟到了十二月初一。

而昭尹也将目光静静地移到了姜沉鱼身上,有探究,也有期待。

姜沉鱼回去当晚就病倒了,高烧连连,一连昏迷了三天三夜。

宫女张了张嘴巴,似乎想拦阻,但看了眼昭尹的反应后,还是放弃了。

她在睡梦中抓着一个人的手,不停地呼喊与哭泣,那人很温柔地应着她,为她拭泪。而当她醒来后,问怀瑾和握瑜,她们都很惊讶地表示根本没有那么一个人。

姜沉鱼将他的这一连串细微表情都看在了眼底,心中长长一叹,然后,没等昭尹吩咐,便轻轻地、一步步地走了进去。

十月十八,当姜沉鱼好不容易好转时,曦禾却病了,呕血连连。太医们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全都束手无策。这时候的她好像清醒了点,不但不再抗拒昭尹的靠近,而且还特别粘他,所有汤药都要他亲手喂才肯喝。

众人以为看见这个样子的她,皇帝肯定又会生气——就如同前几次那样发火,但这一次,昭尹却出人意料地脸色平静,他站在门口,静静地望着三丈远的曦禾,眼底涌动着深邃复杂的情绪。而那些情绪,最终沉淀成了悲伤,漾了开来。

昭尹对此转变自然是又惊又喜,每日除了早朝之外,都待在宝华宫中闭门不出,陪在曦禾身边,悉心照顾。由姜沉鱼负责每日同七子开会,将会议的结果知会昭尹,再将昭尹的决定通知七子。

她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因此对于宫门的乍开,也只是微微瑟缩了一下,将身子蜷得更紧了些。

与此同时,姜画月的小腹开始显山露水,害喜反应严重,姜沉鱼无比重视此事,对姐姐的起居饮食无不亲自过问,如此一来,忙得一塌糊涂,经常要过了子时才有空回瑶光宫休息。

只见幽暗的、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曦禾夫人像虾米一样地蜷缩着,发如稻草,身上的衣服也已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散发着一股股令人作呕的酸臭之气。

时间,就在这样忙碌的流程里日复一日地终于走到了十二月初一。

香的是殿内的各式摆设,臭的,自然是曦禾夫人。

璧国的新后,诞生了。

那是一种潮湿的、腐烂的,臭味与香精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第三十一回 秘密

门开后,一股难闻的气息扑鼻而至。

正红色的长服,以金线绣了九只凤凰,被灯光一映,美艳异常,凤首在肩头收线,拼凑出高傲的姿态,与头上的十二龙九凤冠两相映衬。拥有三千余颗珍珠的长长珠串垂挂下来,举手投足间,熠熠生光。满室大红,却依旧压不住她这一身华贵行头。

一宫女怯怯道:“皇上,夫人不让见光……”话没说完,被另一名宫女扯住,示意她不要废话,乖乖开门。

姜沉鱼端坐于恩沛宫中,从今日起,她就成了此宫的主人,后宫第一人。而她却没有丝毫欢喜之意,只是凝望着案头的盘龙巨烛,时间长长。

昭尹眼底闪过一丝怒意,冷冷道:“开门。”

虽是吉日,可惜天公并不作美,从早上起就没出过太阳。之前众人还担心会下雨,搞得大典不能进行,不过老天还算给面子,云层重重叠叠,越堆越厚,但却迟迟没下。

殿门紧紧关闭,两名宫女正立在门外闲聊,看见昭尹等人,双双吃了一惊,慌忙下跪。

想必到了午夜就会下雨了吧……姜沉鱼淡淡地想着这个不相关的问题。

一旁的昭尹看在眼里,却什么都没有表示,加快步伐。三宫里,属宝华宫离皇帝的寝宫最近,因此,一行人等很快就到了殿前。

怀瑾和握瑜的笑声由远而近,从门外传了进来,接着房门被推开,握瑜清脆如铃般的咯咯笑道:“皇后娘娘,皇上来啦!”

姜沉鱼张了张发干的嘴巴,很是尴尬。

姜沉鱼抬起头,就看见了昭尹。

昭尹没有坐轿子,只是快步行走,因此姜沉鱼也只得低眉敛目地跟在后头,半路上远远看见了姜画月,刚想招呼,姜画月一个转身走了另一条路。

与她的一身正装不同,昭尹依旧穿着日常便服,显得很是随意。

“……是。”看样子,今天的早朝也不会上了。

握瑜偷偷冲她挤了挤眼睛后便笑着退了出去。

姜沉鱼深吸口气,步入书房,还没走到屋中央,身穿简服的昭尹已在太监的伺候下匆匆披了件外衣道:“你跟朕去趟宝华宫。”

昭尹走到榻前,将她从头到脚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浅笑道:“好看。”

原来昭尹知道她来了。

姜沉鱼抬起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姜沉鱼吃了一惊,刚想说些什么,就听里面走出一个小太监道:“皇上有请淑妃娘娘。”

昭尹随手抄起桌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杯酒,坐下,幽幽道:“哎呀呀,朕的皇后今天,可真是好看呢……不过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脸上没有喜气。可是嫌朕来晚了?朕给你赔个不是,来来来,这杯酒就当是朕给你的谢礼。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说罢,将酒递给她。

罗横将过程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大致就是东璧侯自知未能完成三日之约,所以从寅时就来跪着了,而昭尹在知道他跪在外头的消息后,没有立刻表态,就那么足足让他跪了两个时辰。直到辰时才降了道旨,说他办事不利,撤去侯位,降为庶民,择日出宫,终身不得再踏进京城。

姜沉鱼伸出双手接了,默默喝下。

姜沉鱼心中的大石这才放了下来。

昭尹眼睛一弯,笑得越发亲近了起来:“这就对了嘛,喝点酒,你的脸就有血色了。朕的后宫里全是美人,但只有皇后你,最最聪慧可人,与你相处,如沐春风,最是惬意。”一边说着,一边往她凑了过去,伸出手轻柔地摸着她的脸颊,无限柔情蜜意。而他的声音,也越发低柔了起来,“自你进宫以来,朕还没有好好地宠爱过你,今日良辰美景,我们……不应该虚度……”

“呦,这怎么好意思让娘娘破费呢……”罗横装模作样地收了礼,才笑眯眯道,“东璧侯没事,娘娘放心吧。”

姜沉鱼的睫毛如蝶翼般的颤了起来。

“呦,淑妃娘娘到了,奴才给娘娘磕头……”罗横作势要拜,姜沉鱼反应过来,顺手摘下手上的镯子塞了过去。

昭尹看见了她的反应,笑得越发开心:“皇后在紧张?别紧张,朕会好好对你的……”

“不插了。快,吩咐他们备轿。”为了方便她每天去百言堂听政,昭尹特指派了顶轿子给她,但这会儿,怎么觉得轿子都嫌不够快了。尤其是,当她匆匆赶到御书房,却发现殿外空空,并无江晚衣的人影时,心里越发担心,忙找到罗横偷偷问:“公公,东璧侯呢?”

姜沉鱼放下酒杯,开口缓缓道:“皇上……臣妾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姜沉鱼连忙起身,握瑜叫道:“小姐!等等啊!这钗还没插完呢!”

“等会儿再问好不好?现在……应该做些别的事情……”昭尹说着,伸手去解她的衣带。姜沉鱼并没有阻止他的动作,只是睁着一双亮如晨星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还能怎么样?没治好曦禾夫人,只能受罚了。他倒是挺自觉的,今儿个一大早就去皇帝书房外头跪着求罪了。”

昭尹被那眼睛盯得不自然了,只得轻轻一叹,松开了口:“好吧好吧,说来听听。”

姜沉鱼这才想起那三日之约,惊道:“对了,师兄怎么了?”

“为什么……皇上会让我当皇后呢?”

握瑜装模作样地叹了会儿气,继续道:“曦禾夫人也就罢了,可怜了东璧侯,跟着她一起倒霉。”

昭尹眉毛一挑,又笑了,他退后几步,顺手给自己又倒了杯酒,一边慢慢呷着一边漫不经心道:“朕不是说过了,朕是在嘉奖你。”

说起来,还真是有点羡慕呢……

“为什么皇上要嘉奖臣妾?”

起码,疯了就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管,只沉浸在自己的个人世界里,就可以了。

一连番的追问终于令昭尹感觉到有点儿不对劲儿,他停了下来,看着姜沉鱼异常严肃的表情,哑然失笑,咳嗽几声道:“好,那么朕就告诉你。坦白说,朕真的是平生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女子——主动请缨要求当朕的谋士,此去程国也都表现得可圈可点,机智过人,但,那些都不足以让朕感动。你可知道为什么?”

其实,疯了也没什么不好。

姜沉鱼摇头。

所以,曦禾夫人的疯,是必然。

“因为你拥有远超旁人的资本。所以,朕不感动。”见姜沉鱼露出迷惑之色,昭尹笑了笑,“换句话说,因为你是姜仲的女儿。你一出生就拥有优于常人的条件,你父亲的权势和人脉,可以让你很容易就办到很多事情,所以,朕不感动。但是,一个像你这样生于名门长于富贵一切都是倚赖家族所得的人,竟然敢跟父亲决裂——这,才是真正让朕动容的地方。”

叫她如何能承受那种打击?

姜沉鱼的目光闪烁了几下。

曦禾对姬婴有多爱,就有多恨,恨得越深,则意味着爱得也更多。爱恨交织,构筑成上天入地芸芸众生里那最重要的一个人,突然有一天,那人死了——

昭尹轻轻一叹,声音变得温柔了起来:“你呀……你明明知道,离开你父亲,离开你的家族,你在这后宫中就真的成了孤军奋战,再没有靠山可以倚仗,没有门路可以通达,甚至没有亲情可以惦念……这一切以你的聪慧,不会不知后果之严重。饶是如此,你还是舍弃了。所以,当得知你舍弃家族的那一刻起,朕就对自己说,朕要嘉奖你,嘉奖这个做了世上最不一般的事情的女子。”

将心比心,她姜沉鱼从来没有得到过公子,在失去公子时,已经难受至此,更何况是曾经得到过、独享过,甚至一直都还跟公子羁绊着的曦禾?

姜沉鱼抿着唇,眼圈微微有些泛红:“那么皇上……为什么会对舍弃家族的这种行为如此重视呢?”

她姜沉鱼苦,乃是源于爱不可得;而曦禾之苦,却是真真切切的因爱生恨。

昭尹的眉头皱了起来:“沉鱼,你究竟想问什么。”

姜沉鱼听着这些是是非非的言论,没有表态,心里却是凉凉一笑——那些妃子们羡慕曦禾,却不知最可怜的人,也许就是曦禾。

“是不是因为皇上自己也是受苦者,所以感同身受呢?”

握瑜被训斥了,扁了扁嘴巴道:“是,知道啦……不过,皇上还真宠曦禾夫人呢……你说她都变成这样了,又脏又臭的,连伺候她的宫女太监们在宝华宫里头都待不住,但皇上每天都还去看她,曦禾夫人一看见皇上疯得就更厉害,又哭又闹的不让靠近,皇上每次只好在旁边远远地看上一会儿再走。哎……都说帝王无情,但咱们这位皇上,还真是个痴情的皇上呢。只可惜,对象偏偏要是那曦禾,真真是教别的妃子娘娘们羡慕死也嫉妒死。”

“砰”的一声,酒壶被打翻了。昭尹一下子站了起来,盯着姜沉鱼,表情严肃。

姜沉鱼皱了皱眉头:“握瑜,没根没据的,以后这种什么‘我是因为曦禾的唆使才进宫’的话不许再提。皇上是什么样的人物,怎能用‘唆使’二字形容?”

而姜沉鱼,依旧坐在榻上,连睫毛也没颤一下地继续道:“皇上在奇怪?在恐惧?在想为什么臣妾会知道这件事?对不对?”

握瑜“哼”了一声,不以为然道:“我觉得啊,这是她的报应,据说当初就是她唆使的皇上让小姐进宫的,把小姐害得这么苦。再加上她平日里得罪的人太多,这会儿大家见她疯了,都拍手称好呢。”

昭尹沉下脸道:“姜沉鱼,凡事要有度!”

怀瑾轻叹道:“真可怜……”

姜沉鱼睁着一双水晶般剔透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然后忽然笑了。她五官柔和,因此鲜少有太过尖锐的表情,但此刻唇角轻轻一扬,眼皮微微一耷,却是笑得异常冷酷。而在那样冷酷的笑容里,艳若春花的红唇扯出优美的弧度,一字字,尽是冰凉:“皇上,琅琊是谁?”

“我被那味道一熏,就跑回来吐啦,哪还顾得上进去看啊……”

昭尹的脸一下子变了颜色:“你……你说什么?”

“那你见着人了吗?”怀瑾问道。

“这个名字很少见的呢,我朝自开国以来,总共有一十三人叫这个名字,而这一十三人中,唯一能与宫廷扯上关系的只有一个,而且,是很了不得的一个。皇上……知道是谁吧?”

“……还不止呢!”为姜沉鱼梳头时,握瑜继续汇报她从外头探听来的消息,“她现在啊整天就抱着淇奥侯的衣服缩在墙角里哼歌,脸也不洗饭也不吃,饿了抓到什么吃什么,屎和尿都拉在自己身上。”说到这里,握瑜脸上露出戚戚然的表情,“天哪,你们能想像吗?那可是曦禾夫人啊,号称四国第一美人的曦禾夫人啊。今儿早上我去宝华宫偷偷地看了一眼,还没走到殿门口,就闻到了从里头散发出的臭味……”

昭尹眼中闪过一道凶光,冷冷道:“姜沉鱼,你究竟想做什么?”

三日之期满后,曦禾夫人不但没有恢复原样,反而癫得更加厉害。原本只是见人咬人,这会儿,便是连光都不能见了。只要有一点光照到她身上,她就狂暴哀嚎,浑身颤抖,宫女们无奈,只得将琉璃窗全部挡上,用黑布遮了个严严实实。这还不够,最后发展到只要听到人的脚步声她也受刺激,于是原本伺候的那些宫人们都只能撤的撤,调的调,仅剩下几人看门。

“做什么?”姜沉鱼双足落地,缓缓地站了起来,长长的裙裾一下子覆没了地面,她轻扣双手,一步一步走过去,以一种皇后的姿态,平视着当今璧国最尊贵的君王,不卑不亢,“皇上,今天可是黄道吉日呢,所以皇上选了今日为臣妾加冕,而臣妾,也选了今日,向皇上讨一样东西。”

与姜家风生水起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好不容易冒了点儿头的江氏,虽然许多人对江晚衣的医术都身具信心,但这一次,他却令所有人都失望了——

“什么东西?”面对如此咄咄逼人的姜沉鱼,昭尹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

也因此,这个封后之举就这么一帆风顺毫无阻碍地成了。

“公道。”

朝臣们一半抱着观望态度明哲保身,一半暗地里都是姜仲的私党,自然是对此举竭力赞成。

“什么?”昭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整个事件,可就变得诡异起来了。

于是姜沉鱼又说了一遍:“公——道——臣妾说的是公道。皇上不知道这是什么?也对,皇上素来任性妄为,唯我独尊,永远只看得见自己的伤口,又怎会感应到别人的委屈呢?”

有关于曦禾为何发疯的传闻自然是人云亦云,越说越不像话,但皇上对她心意如何,仍不可知。就在这时,皇帝早朝,突然说要封后,而且皇后不是曦禾,而是之前谁也没想到的姜沉鱼。

昭尹脸上闪过怒意,但很快就压抑了下去,不怒反笑道:“好。继续说。朕倒要听听,朕究竟是怎么亏欠的‘公道’二字!”

自从原来的皇后薛茗被废,很长一段时间里,朝臣们都很担心——怕昭尹会封曦禾为后。而事实上,此后昭尹的一系列行为也很像是要封曦禾为后:先是让江淮和曦禾认亲,再封江晚衣为侯,再派江晚衣出使程国建功立业……眼看此次江晚衣顺利归来,加官晋爵指日可待,偏偏在这个紧要关头,曦禾夫人却疯了!

姜沉鱼没有被他的气势吓到,微微一笑:“好啊,那咱们就先从曦禾夫人说起吧。曦禾夫人真的很美呢,托皇上的福,臣妾得以出国游历,见到了各种各样的美人。但她们通通加起来,也抵不上一个曦禾夫人。”

——《图璧·皇后传》

昭尹“哼”了一声。

图璧四年九月初九,帝于殿堂上,意选淑妃姜氏为后,群臣称善。

“这么美丽的女子,当然天生就该属于皇帝的。所以,皇上派人玩了点儿手脚,让她父亲叶染欠下大批赌债,最后不得不把女儿抵押给了人贩,再经由人贩卖入宫中,就这样顺理成章地成了皇上的妃子。事后皇上怕风声走漏,就把叶染给弄死了,从此,曦禾夫人就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只能守着皇上一个人了。”

昭尹他,刚才……说了什么??

昭尹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按捺不住道:“朕跟曦禾……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

他……说了什么?

“不是我说的这样,那是怎样?皇上难道想说你们是真心相爱?”姜沉鱼看着灯旁的昭尹,心里对他失望到了极点,“皇上,看看曦禾,看看她现在都变成什么样子了!真喜欢一个人,怎么忍心她那个样子?在她看见公子头颅的那一刻,皇上没有看见她脸上的表情吗?皇上觉得她是为什么疯了的?是你毁了她!是你毁了她和公子!”

姜沉鱼怔怔地看着窗前的昭尹,他身后,就是肆虐的大雨,绣有五爪金龙图腾的袖子鼓满了风,他的脸有些清晰又有些模糊……

“那又怎样!”昭尹一下子跳了起来,不顾形象地吼道,“朕是帝王!帝王是什么?就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全天下都是朕的!更何况是一个女人!她是姬婴的又怎么样?谁叫姬婴不是皇帝?”

一道霹雳划破长空。

“为什么姬婴不是皇帝而皇上是,皇上不是最清楚的么?”姜沉鱼轻轻一句话,却令得昭尹整个人重重一悸,然后,静了下来。

轰隆——

昭尹喘着气,坐回到桌边的座位上,瞪着她,平复了许久才道:“你果然是做足了功课的啊……好,那么朕就看看你的功课究竟做到了何等程度,能打几分。说吧,说啊!”

“好!”昭尹抚掌大笑,“好一个‘我的人生是我自己的’。姜沉鱼,朕决定了!朕要为你的这一举动,嘉赏你。而朕给你的赏赐就是——”

“姬婴不是皇帝的理由很简单——他天生心疾,又有哮喘,他不够健康,所以,姬家对这个孩子很失望,就把整个计划后延了一年,等到你出世。”

姜沉鱼咬住嘴唇,惨白着脸,好一阵子才开口道:“我的人生……是我自己的。”

烛光跳跃着,照得昭尹的脸,明明灭灭。

昭尹回头看她,目光炯炯有神,亮得出奇:“姜仲一心想要将你推上皇后之位,却没想到事与愿违,反而激起了你的叛逆之心。”

姜沉鱼深吸口气,道:“此间过程不再细说……”

果然……皇宫之中,没有什么事,是瞒得过皇帝的耳朵的……么?

就在这时,一声音忽然幽幽响起,仿佛来自地狱的冤魂,带着股刻入骨血的执念:“为什么不细说?我也想听。”

姜沉鱼的血色迅速从脸上退去。

“吱呀”一声,房门开了,一个人影披着灯光,出现在视线之中。

“沉鱼……”昭尹注视着远方浓黑的云层,低声道,“听说你和你父亲……决裂了。”

银白如雪的长发,高挑窈窕的身躯,她抬眼,星光为之逊色,她抿唇,万物为之黯淡。

他收臂一拉,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等姜沉鱼站稳后,昭尹松开手指,转身走到窗边,推开窗子,闷湿的气流顿时涌了进来,屋外雷声轰轰,豆大的水滴打在地上留下一个一个水印——雨,下起来了。

她就是四国第一美人——曦禾。

姜沉鱼恭恭敬敬地抓住。

对于曦禾的出现,昭尹自然是无比震惊,再次从椅上跳了起来:“曦禾你……怎么会……”

黯淡的光影里,她清软得不染尘埃的声音,以及声音里所蕴含的深邃又长远的感情,令人不得不心动,不得不感同深受。因此,昭尹在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把他的手,再次伸到了姜沉鱼面前。

“我怎么会来?”曦禾嫣然一笑,抬步,进门,然后反手将门关上,“当然是今夜一场大戏,作为主角之一,我不得不来。”

“你以为无所不能、非常强大的那个人,转瞬间,就会凄凉地死去;你以为盛世太平、安享天伦,下一刻,就刀光剑影,战火连绵……这一刻拿在手里的,下一刻也许就碎了;昨日还对你微笑的,今天就成了一具躯壳……有一句古语我们谁都知道,但在自己亲身经历前,却永远不会重视,那就是——惜取眼前人。”

“你不是……疯了吗?”昭尹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就在一个时辰前,曦禾还用一副孩童般的表情睁着茫然的眼睛依偎在他怀中喝药,可这一刻,她就那么施施然地、极尽风姿地走了进来,神色平静,巧笑动人,堪称绝世。

昭尹眼中某种情愫一闪而过,沉默了。

昭尹的表情一瞬间就变成了愤怒:“你欺君!你竟敢装疯骗朕!你、你你和她联合起来……”

姜沉鱼的唇角浮起一线苦笑,添了三分的惆怅四分的凄凉五分的伤感凝结成十二分的柔软:“那就是——生命渺小。”

姜沉鱼轻轻一叹:“皇上你错了。”

“什么?”

“朕错什么了?难道曦禾现在还是疯的不成?”

“臣妾不敢。”姜沉鱼轻提裙摆,盈盈跪倒,再抬起头时,眼中泪光闪烁,竟似要哭了,“皇上可知程国一行,给臣妾最大的感受,除了世界辽阔之外,还有什么吗?”

“夫人现在确实没疯。但之前,她是真的……”

昭尹的脸本来在听前半段时已经柔缓了一些,但听到最后一句,立刻又沉了下来:“你在教训朕?”

姜沉鱼还待再说,曦禾已走过去,将手轻轻地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微笑道:“不必解释,真真假假,是疯是傻,对现在来说根本不重要。我要听的……是姬家的真相。”

“皇上最喜欢的花就是牡丹,那几盆都是花匠们悉心栽植、日夜看护所得,皇上心中,自然也是知道它们所开非易的。所以皇上踢了,但又心疼了……既然皇上都心疼了,臣妾去抢救就是应该的,所以,有什么怕不怕的呢?”说到这里,姜沉鱼笑了笑,换了种口吻缓缓道,“不过,花踢坏了,可以再种,人若坏了,可就难医了……皇上还请三思。”

轻轻一句话,又将室内的气氛带回到了原先的阴沉肃杀。

昭尹有些惊讶地转过了身,直视着她。

昭尹眼底闪过一丝异色,然后慢慢地、阴森森地笑了起来:“不会有真相了。你,说不出来,”他先指姜沉鱼,后指曦禾,“而你,听不到。”

“大概是因为……比起皇上踢翻它时的盛怒,我还看见了在它倒后皇上眼底一闪而过的怜惜吧。”

姜沉鱼和曦禾都静静地望着他。

昭尹“哼”了一声,算是做了肯定。

“还在等什么?田九!”昭尹沉下了脸。

姜沉鱼想了想,反问:“皇上是指刚才的那盆牡丹么?”

然而,屋里静悄悄的,除了烛花偶尔迸跳,发出呲呲的声音外,再无其他。

“你不怕朕……为什么?”寂寥中,昭尹终于先开了口。

昭尹慌了:“田九?田九?田……”

偌大的书房内,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外面风声呼呼,吹得窗纸飒飒作响,越发显得屋内冷冷清清。由于没有点灯的缘故,光线黯淡,从姜沉鱼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昭尹的侧脸,在微弱的光影里显得越发沉郁。

“不用叫了,不会有人来的。田九不会来,罗横不会来,外面的侍卫们,也都不会进来。”姜沉鱼淡淡道。

“是。”罗横小心翼翼地将门合上。

昭尹颤声道:“你、你把田九弄哪里去了?”

昭尹走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到了书房,罗横抢步上前开门,他进去后,吩咐道:“沉鱼进来,其他人都待在外面。”

“田九探亲去了。”

姜沉鱼连忙拍去手上的泥土,起身跟上。

“什么?探什么亲?”

昭尹的目光闪烁了几下,突然转身就走。

“皇上难道不知道,田九有一个兄弟?亲兄弟。而且那位亲兄弟,不巧也成了一名暗卫,并且最后,还被你指派给了我。”

姜沉鱼却什么也没说,再次默默地拿了个空盆移植牡丹,事毕,抬头轻声道:“皇上,还踢吗?”

昭尹面色阴沉道:“你是说——师走?”

姜沉鱼抬起头,昭尹半眯着眼睛看着她,目光挑衅,仿佛在说:“看你能怎么办?”

姜沉鱼鼓掌:“皇上真是好记性,居然还记得住他的名字。”

直到姜沉鱼全部弄好,正想起身时,他上前几步,又是一脚,将这个花盆也给踢破了。

“他不是死了吗?”

这番举动耗费了足有半盏茶工夫,在这半盏茶时间内,昭尹在一旁始终冷冷地看着,一言不发。

姜沉鱼莞尔一笑:“皇上真是信赖臣妾,臣妾说什么就是什么么?”

姜沉鱼看了那盆倒霉的牡丹一眼,轻叹口气,没有理会昭尹阴森森的目光,上前找了只空盆,将歪倒的牡丹重新移入盆中,仔细埋好。

“可是我明明也收到了师走死亡的暗报……”

侍卫和太监们看出皇上心情不好,连忙离得远远的。

姜沉鱼笑容一敛,正色道:“那是我故意安排的。”

“哐啷”一声,花盆碎裂。

“什么?”

外面天色越发阴沉,云层重重叠叠,看样子一场暴雨在所难免。风也很大,吹得衣袖和头发笔直地朝后飞去。姜沉鱼忍不住抬手拢了拢头发,而与此同时,昭尹抬脚,将一盆原本好端端地摆在路旁没有挡道的牡丹踢飞。

“师走为了救我,已成残疾,这个样子的他,若回到宫中,作为一个知道了很多不能泄露的秘密的无用之人,结局只有一死。因此,我求师兄故意设置成他重伤不治的样子,瞒过了众人耳目,将他送往一个安全的地方静养。”姜沉鱼说到这里,又笑了起来,“而在一个时辰前,我命人将那个地址不小心透露给了田九知晓,所以这个时候,他应该赶去探望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吧。”

姜沉鱼虽然很想留下来看看江晚衣如何医治曦禾,但听昭尹如此道,也只能紧跟上前。

“胡说八道!什么亲人!暗卫没有亲人!他们唯一的亲人就是朕!”昭尹暴跳如雷。

他的脸色越发深沉,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在经过姜沉鱼时,面无表情地道:“跟朕来。”

“那是皇上这样认为的!”姜沉鱼厉声反驳,眼中失望之色更浓,“正是因为皇上从来不为别人考虑,所以只当大家都跟你一样冷血无情,连手足之情都不顾,甚至反过头去残害自己血脉相连的哥哥!”

昭尹又看了曦禾一眼,面对江晚衣的解围和他的恐吓,曦禾却依旧毫无感觉,只是缩在墙角不停地哭,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模样不知道有多难看。

昭尹被重重地打击到,双腿一软,整个人瘫倒在了椅子上。

江晚衣深深一拜。

他的目光没有焦距地看着前方,喃喃地念了一句:“哥哥?”

昭尹冷哼一声,收手直起身道:“好,朕就给你三日。三日后,曦禾夫人若是不能恢复,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是的。哥哥。姬婴,是你的哥哥。”轰隆隆的雷声,像是特意应和这句话一般响了起来,紧跟着,深秋的夜雨倾盆而下。

昭尹的动作立刻停住了,斜睨了江晚衣一眼,江晚衣拼命磕头,额头汗如雨出。

曦禾的眼泪也一同滑下,柔弱的身躯摇了几下后,踉跄着跌在了锦榻上。

江晚衣双腿一屈,扑地跪倒,急声道:“皇上,请给微臣三日时间,让夫人恢复原样!”

也许,唯一镇定的只有姜沉鱼,但她缩在袖里的手指,也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毕竟,她现在要说的,乃是璧国最大的秘密,牵涉之广,干系之重,可以说是古往今来,前所未有。一旦泄露,后果不堪设想。

“放开我!”昭尹推开他的手,继续去抓曦禾的脚,而曦禾一边踢一边哭,凄厉的叫声几乎令人震耳欲聋。

劈劈啪啪的雨声里,她的声音宛如缠绕在水底多年的水莲,挣扎着盘旋着终于浮出了水面:“很久很久以前,关于姬氏家族,就流传着这样一个秘密——姬家有‘连城璧’和‘四国谱’,这两样东西,可以令这个家族永远在朝堂之上占据着一席之位,立于不败之地。但是很久很久以来,谁也没见过这两样东西。我爹自从成为右相,就一直试图寻找这两样东西,好把姬氏搞垮,但浪费了大批的财力人力后,依旧一无所获。而到了图璧四年,他觉得万事俱备,不再忍耐,开始对姬婴……下了手。”

下一刻,江晚衣行色匆匆地出现在门口,看到屋内的一幕,他也懵了一会儿,但很快反应过来,连忙上前道:“皇上,别这样,皇上……”

室内静悄悄的,听话的两个人固然是词穷声哑,而说话的人,更是心神俱碎。有时候,姜沉鱼觉得自己已经不在人世了,现在留在这个躯壳里支撑着她说话的,是另外一个人。不然的话,如何解释她为什么竟然能将这么可怕的故事,说得如此平静?平静得就像是死去了一般。

这时殿外的太监高声喊道:“东璧侯到——”

“我爹一方面暗中收买朝中重臣,尤其是翰林八智,着实花费了一番心机,由他们出面去诋毁姬婴,另一方面则与卫玉衡设局等姬婴入瓮。最后他成功了,他用了很不入流但却直接有效的方法,弄死了一代名臣。而我所惊讶的是——为什么皇上竟然会容忍他做这种事情!容忍他砍掉自己最强有力的臂膀!姬婴是皇上最信任也最宠爱的臣子不是么?”姜沉鱼说到这里,目光从昭尹身上转到了匍匐在榻上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的曦禾,“这时我又知道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曦禾夫人,曾是姬婴的情人。是被皇上刻意从姬婴手上抢走的。就像当年强行让我入宫一样。”

这个样子的昭尹,和曦禾,都太难看了……

曦禾勉强着笑了笑,但唇角还没扬起,就变成发不出声音的一记叹息。

太难看了……

“为什么?为什么皇上一面重用姬婴,一面却抢他的女人?为什么姬婴分明对璧国上下来说不可或缺,但皇上却仍是同意杀了他?这一连番的问题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让我寝食难安,思绪万千。幸好……我没有等得太久,很快,老天就给了我答案。就在太后病逝的那一晚……”

姜沉鱼将这一切都看在眼中,心中忍不住深深叹息:

“太后?是太后告诉你的?”昭尹一下子激动了起来。

昭尹却将他推开,再次走到曦禾面前。这一次曦禾学乖了,没等他走近就拼命朝后躲,一边躲一边踢,不让他靠近。

“太后弥留之前,只有我一人守在床头,她把我错当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叫琅琊的人。而琅琊,就是姬婴的母亲。”轰隆隆,又一道霹雳划过,映得窗户都亮了一亮。

“请容臣为皇上包扎。”江淮一边跪下,一边手忙脚乱地从药箱里取出纱布和药膏为昭尹包扎。

姜沉鱼看着曦禾,轻轻道:“图璧三年三月廿九,夫人对这个日子可还有印象?”

一旁的江淮看得是胆战心惊,连忙上前查看昭尹的手,只见手腕处深深两排齿印,已经开始渗血。那一口,咬得着实不轻。

曦禾像被勾起了什么恐怖的记忆一般,浑身颤抖着,呼吸一下子急促了起来。

他用力一推,曦禾就软软倒了下去,眼泪鼻涕一同流下,号啕大哭起来。

姜沉鱼脸上浮起难言的一种怜悯:“夫人肯定有印象的。因为那一天,夫人在杏子林中,等了姬婴整整一夜。而他没有来。”

昭尹却没有退缩,硬生生地把她拖了起来,厉声道:“咬啊!尽管咬!朕倒要看看你能咬到什么地步,疯到什么地步!”说着,强行将她扯到镜子前,一把揪住她的头发,逼她去看镜子,“你看看,你给朕好好地看看!你以为疯了就可以了?你以为头发白了就可以了?告诉你,叶曦禾,没这么容易!你疯了也还是朕的人,你丑了也还是夫人。你这一辈子,还远远没有到头呢!”

“为……为什么你会知道?”曦禾的声音极其沙哑,每个字都是从齿缝里逼出去的。

曦禾张口就咬,狠狠咬在他手上。

“他之所以没有来,是因为……他被人出卖了,来不了。”姜沉鱼咬住下唇,缓缓道,“而这一切,都要从二月初十那天公子的母亲离世开始说……”

“一群没用的废物!”昭尹将她一脚踢倒,怒冲冲地走到蜷缩在梳妆台旁的曦禾面前,扣住她的胳膊,想把她拉起来,结果毫无例外地遭到了反抗。

轰隆隆,电闪雷鸣,打闪的光照透过窗纸,仿佛连墙壁也跟着裂开了一般。

十几名宫女哆嗦着跪了一地,领头的那个哽咽道:“夫人一向是不让我们留夜的。所以昨晚我们见她看上去没什么事了,就都退了……哪料到她、她竟然……”

也将故事带回到了图璧三年的二月初十。

早朝在昭尹听闻曦禾的事情后被取消了。而当姜沉鱼赶到宝华宫时,昭尹正在怒斥宫女:“你们都是怎么照顾夫人的?她白了头发你们竟然要到早上才知道?”

那一夜,琅琊病重,姬氏众亲全都云聚一堂等候消息,她谁也不见,只是将姬婴叫了进去……

她果然没有猜错。

姬婴走进只点了一盏孤灯的寝室,闻着满室药味,纵然他一向沉稳内敛,也不由得眼眶湿红。

姜沉鱼注视着窗外阴沉沉的天,悠悠地说了一句:“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皇上今天不会早朝了。”

正要点灯,病床上的琅琊开口道:“不、不要灯了……我怕亮。”

握瑜睁大了眼睛问:“小姐这会儿也要去曦禾夫人那儿吗?”

姬婴连忙停手,走至榻旁,握住母亲枯瘦的双手,轻唤了一声:“娘。”

“侯爷一到,就带他去宝华宫找我。”姜沉鱼说罢,披衣起身。

“婴儿……你来了。”

“噢……好。”

“是的娘,我从华河赶回来了。”十日前,他被昭尹派去修建河防,刚到华河,就收到噩耗,又匆匆回返,因此,一身风尘,脸也没洗,衣服也没来得及换,极尽憔悴。

姜沉鱼想了想,道:“派个人去请东璧侯。”

但琅琊看着他,却像是看见了世上最心爱的东西一样,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脸,充满感情地呼唤道:“婴儿……我的,好婴儿……”

“去了啊,但也无法靠近呢,被咬的三人里就有江淮江太医。”

“娘,我在。我会一直在这里。”

姜沉鱼皱了皱眉,道:“那太医去看过了吗?”

“你答应为娘一件事。”

“……真是作孽啊,怎么就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一早探听到这个八卦的握瑜边为姜沉鱼梳头边絮絮叨叨道,“而且还听说她谁也不认识了,宫女们看见她那个样子,就连忙找太医给她看,但只要有人靠近,她就暴怒尖叫,见谁咬谁。听说一早上就已咬伤了三个人了。”

“十件、百件,我都答应您。”

发与衣袍同色。

得到儿子的保证,琅琊笑了,笑容里,却有很多难言的遗憾与酸楚:“你……可知,为什么我要你尽心尽力地辅佐昭尹?”

第一缕晨光柔柔地披上她的身躯,她坐在地上,手里抱着姬婴的白袍,披散着一头瀑布长发。

姬婴一怔,答道:“因为……他娶了姐姐。”

是夜,除了淑妃泣血以外,宫中还发生了另外一件大事。那就是明明看似已经平静下去的曦禾夫人,在第二天宫女推开宫门准备为她梳洗更衣时,赫然发现——她竟然一夜未眠!

琅琊摇头。

血。

姬婴又道:“因为他是个好皇帝。”

而是……

琅琊轻轻一叹:“因为……他是你的弟弟。”

那不是眼泪。

轰隆隆,大雨滂沱,将世间万物肆意洗刷。

姜沉鱼睁着一双大大的黑眼睛,眼中有两行液体滑落下来,在雪白的脸颊上触目惊心。

姬婴的睫毛扬起,复又垂下,再扬起,瞳仁里,这才露出了一丁点儿震惊的影子。琅琊看着他这些细微的表情变化,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你果然是被教得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我很满意。”

唤了一声没有回应,便绕到了前方去扶她的肩:“小……”话只说了一个字,下面的“姐”字就硬卡在了喉咙里发不出音。因为,她所看见的是——

姬婴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我……可不可以问……为什么?”

门没有关上,怀瑾怯怯探头,见姜沉鱼背门而坐一动不动,便担心地走过去道:“小姐……”

“当然可以,因为我一定要告诉你。因为,图璧……原本就是我们姬家的天下!”

姜仲彻底呆住,愣愣地看了她半天,最后转身,一言不发地打开门走了。

轰隆隆。

“还有,”姜沉鱼用一种更平静也更淡然的口吻道,“下回,请父亲称呼我为娘娘。”

微弱的烛光照耀着垂危之际的琅琊,岁月已将她原有的美貌和健康侵蚀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但却补偿给了她一双智慧的眼睛。

姜仲忍不住唤道:“沉鱼……”

琅琊,钟尚书之女,少女时艳冠京都,嫁于鹿鼎侯姬夕为妻,夫妻情深,相守一生。若要用族谱来记载此人,可能只有这么一句,但对于整个姬家来说,她却才是真正的功臣。

而姜沉鱼已转过身去,缓缓道:“夜深了,父亲久待此地不妥,请回吧。”

她嫁给姬夕的时候,姬夕不过是个空有名头庸碌无为的侯爷,姬氏家族内部混乱,勾心斗角。原本第一的士族地位也被逐渐瓜分,被王薛姜三族取代。

姜仲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她嫁进姬家后,以铁腕政策治家,耗费十年的工夫,令一盘散沙的姬家重新凝聚起来,最终得以与四大士家平起平坐。因此,族内众人全都唯她马首是瞻,对这位当家主母无比钦佩。如今,她生命垂危,所有人都赶来探望,等着她的临终遗言,反而无视了真正的主人姬夕。

其实,说到底,姜沉鱼不了解他,他,又何曾了解过姜沉鱼?

姬婴自小受她教诲,虽被告诫要独立自主,凡事要自己拿主意,但对于母亲,仍旧是言听计从。也因此,无论从母亲之口说出什么话来,他都不会太惊讶。

她分明站在那里,离自己不过三步之远,却像是站在一个他一辈子都不可能企及的高度之上,用一种冰凉的目光俯瞰他。

所以,当琅琊说出这么一句足可引起朝野动荡、大逆不道之极的话时,姬婴也只是目光微闪,眉头微蹙,定定地看着她。

姜仲被她眼神中所透露出的那种坚毅和决心所震到,一时间,眼前这个自婴儿起便亲眼看着一点点成长起来的女儿,显得好生陌生。

“你小时候一定听说过连城璧和四国谱的事情。”

姜沉鱼别过了头,凝望着桌上的烛火,淡淡道:“对,这便是你我之间的区别。你是为了姜氏这个头衔,为了门楣的光鲜。而我……”她转过头,正视着自己的父亲,一字一字道,“比起家字,我更看重人字。杜鹃、画月,那么那么多人,本来都可以有幸福的人生的,是父亲你一手摧毁了他们。我是你的女儿,我姓姜,这个姓氏我无法更改,但是,我也是沉鱼,作为沉鱼来说,我是一个人,所以,我要求的是——公道。一个身为人,长于天地理法间,所应有的公道。”

“是。”

“沉鱼,”姜仲忽然唤了她的名字,用一种异常严肃的方式,“你恨我,我可以理解;你不肯谅解我,我也没关系。但是,为父这一生,也许于国于民并无建树,但却对得起整个家族,对得起列祖列宗。”

“那么,你觉得咱们姬家真的有这两样东西吗?”

“不得不……好一个不得不。”姜沉鱼冷笑,“当年,你不得不舍弃杜鹃,因为她双目失明;后来,你不得不杀了杜鹃的养父养母,因为怕走漏风声;再后来,你不得不给画月下药,让她终身不孕,因为她不是你的亲生女儿;再再后来,你不得不把我也送进宫中,因为你要一个皇后……父亲的每一步都是不得不呢……”

姬婴摇了摇头。

姜仲沉默许久,才开口道:“我不得不杀他。”

“事实上,咱们,是有的。”

“父亲,生于官宦、长在相府的我,从小到大所见的大都是官吏贪婪、自私枉法的一面,连哥哥那样的草包,因为是右相的儿子,都可以混于朝野手掌大权……却在某日让我看见了那样一个人,您说,我为什么不能喜欢他?又如何才能不喜欢他?喜欢美好的东西有什么错?喜欢品德出众的男子有什么错?”姜沉鱼说到这里,嘴唇颤抖,一瞬间转成了悲凉,“可是……父亲,你杀了他。你用不入流的、卑鄙的手段,杀死了姬婴。”

姬婴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姜仲被这一长串话呛得说不出话来。

“太祖皇帝季武开国之际,与咱们的先祖是结拜兄弟,因此许了姬家永世的侯位,但事实远不止此——太祖无法生育,没有子嗣,出身草莽最后成就一代霸业的他,也没有其他亲戚。所以,他与你先祖商议过后,从姬家抱走了一个刚出世的孩子,那个孩子,就是后来的慧帝。虽然此事对外做了保密,但太祖临终之际,将真相告知给了慧帝,自那以后,慧帝重用姬姓臣子,令姬家一时风光无人能及。”

反观姜沉鱼,却是越来越镇定:“看看自己,父亲,你看看你自己。你在朝三十年,身为百姓的父母,身为国家的栋梁,都做了些什么?看看你的政绩:奎河水难,薛怀亲领将士前往赈灾,与百姓一起住在草搭的棚子里,整整三个月;姬婴则负责后勤,将钱粮衣物源源不断地送过去……你呢?你在做什么?你在忙着训练你的死士们。淮北瘟疫弥漫,是姬婴去治;书生结党闹事,是姬婴去劝;童乡大雪崩山,是姬婴去救……当国家有难,当百姓无助的时候,你都在做什么?你还在训练你的死士们。没错,你培养出了当今天下最出色的死士,但那些死士是从哪里来的?他们原本也该是被父母疼爱被亲人呵护的孩童,却小小年纪就被鞭策毒打,用最最残酷的方式训练,死了多少个才能最后出一个?而出来的那些暗卫,也不过是行尸走肉的杀人机器。我知道为了姜家你做了许多,你付出了许多,但是,天下不仅仅只有一个家啊……”

雷声里,琅琊缓缓道来,声音虽然虚弱,但语调沉稳,极具信服力。

“你!”姜仲气得脸都红了。

“慧帝临终前,将这个秘密传给了孝帝。孝帝又传给了檀帝。檀帝传给了先帝。因此,此秘密对于皇族来说,一直是心知肚明的。所谓的连城璧,其实指的就是这一点皇家血脉,只要璧国仍存,就没有我们姬氏沦亡的道理。但是,先帝……却违背了承诺。”

“就算我和他的身份如何不配,就算我与他因为家族和皇上的缘故不能结姻,就算我身为皇帝的女人不能有二心……但是,我还是要说一句,我无愧!因为,姬婴和你们不一样!”

说到这里,琅琊冷冷一笑,笑容异常冷酷。

“你……不知羞耻!”

“因为,他太喜欢王家的那个女儿了,喜欢到,都忘记了自己原本应该姓姬!”

姜沉鱼呆了一呆,然后,突然开始冷笑,一边冷笑,一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我对姬婴……为什么要有愧?为什么?我本就喜欢他。我从两年前就喜欢他了,不,自我知晓何为情字时起眼中便只有他了……”

荇枢登基后,定年号嘉平。嘉平六年,王氏小女臻姬入宫,原本只是小小一位美人。但荇枢对她一见倾心,恩宠备至,一步步地从美人封到贵人,再封到了皇后。嘉平九年,王氏诞下一名皇子,就是后来的太子昭荃。

“那么姬婴呢?”姜仲的瞳孔在收缩,“你敢说你对他也无愧于心吗?”

“王氏得宠之际,整个王家都跟着鸡犬升天,尤其是王父,掌握着璧国七成的权力,对姬家进行打压。你父懦弱,毫无主意,最落魄时,除了侯爷这么一个封号外,没有任何实权。我眼看着姬氏没落,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因此,从姬家重新送一位继承人上位,就成了非常急迫的一件事情。当时我正好怀了你,所以,我原本的打算是送你进宫,但没想到,你一生下来便有心疾,几乎夭折。大夫说,若不能好好调理,连三岁都活不到。我一时心软,就舍不得将你送走,更何况在王氏专权之下,若宫中有其他皇子出世,是会受苦的。就这样,我又等了一年。嘉平十一年,我有了昭尹。”

姜沉鱼的眼眶立刻红了,一字一字道:“女儿自问心中坦荡,无愧天地。”

姬婴忍不住问道:“所以,你对先帝进行逼挟,让他不得不承认了这个儿子?”

“你看看这里,沉鱼,看看周围。”姜仲伸展双臂,转了小半个圈,“看看这个雕璃妆台,看看这个绣凤玉枕,还有这金流苏、号钟琴……这里是皇宫!沉鱼,这是皇宫,不是你姜家千金的闺房!而你之所以会在这里,是因为你是皇帝的妃子,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你以为自己还能与姬婴再续前缘?告诉你,不要做梦了,从你的脚踩进皇宫的土地那一刻起,你就不能和姬婴,以及其他任何男人有所牵扯了!但你明显忘记了这点,一趟程国之行你给我惹了多少是非出来?姬婴也就罢了,赫奕是怎么回事?颐非又是怎么回事?你以为这些事我能知道皇上就不知道?你以为他此刻对你和颜悦色,就是心里真的丝毫不介意?究竟是什么蒙蔽了你的眼睛?我的女儿!我最最引以为傲的沉鱼!”

“没有。我怎敢威胁先帝?我只是收买了他身边的太监,安排先帝有了一场湖边听歌的艳遇而已。但当时荇枢所有心思都在臻妃身上,虽然临幸了那名宫女,可转头间就忘了。不过没有关系,十年后,我自会提醒他想起来。为此,我对当时不受宠的云妃,也就是如今的太后许诺,只要她收养尹儿,她就是下一任的皇后。我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就等尹儿出世,可怜他刚出生,我都没来得及好好抱抱,就被匆匆送进了皇宫,过了十年的苦日子……”琅琊说到这里,眼泪涟涟,“我对不起他……但是,我也没有别的法子。咱家当时,一个能光耀门楣的人都没有,文不成武不就的,科考落榜也就罢了,外出打仗,镇乱平反,也都是王家去的……所以,我手头唯一的王牌就是慧帝的那点血脉,我也只能用这种办法了。”

姜沉鱼心中一悸。

姬婴心中唏嘘,但脸上依旧平静,伸出手轻抚母亲的头发,动作极尽温柔。

姜仲摇了摇头:“错了,我打你,是因为你看不清自己!”

琅琊抓住他的手,欣慰一笑:“幸好,你后来一点点地长大了。我用尽所有心血栽培你,而你,也完全没有辜负我的期待,比我想像的还要出色,娘亲我,真的……真的为你感到骄傲。但是,你越出色,获得的赞美越多,我对尹儿的愧疚就越多。因为怕王家察觉,所以那十年里,我愣是没有帮他一次,而十年后,当时机成熟我示意太监将他领到荇枢面前,听说他连字都不认识时,我的心,就像被无数刀割一般,痛得无以复加……所以,婴儿,我要你答应母亲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你此生,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无论世事如何变化,你都要保护你弟弟。要全心全意地帮助他、辅佐他,把娘和姬家所亏欠他的,通通补偿给他!”

姜沉鱼咬住下唇:“因为……我不听话。”

琅琊注视着自己这个被外界号称白泽转世的、文才武功见识智谋无不超凡脱俗、孝顺谦恭从来对她没有半个不字的儿子,纵然答案已在意料之中,但仍一字一字、异常严肃地问道:“你……能答应吗?”

“那么,你知不知道为父为什么要打你?”

是了。是多少年前的暴雨之夜。在母亲床头殷殷守护,看她气息微弱生命流逝,悲不能言,而她临终前,告诉他的那番话,仿若尖刀割断筋骨,仿若血肉重新揉筑,一瞬间,天崩地裂,万劫不复。

姜沉鱼木讷道:“第一次。”

昭尹……竟然……是他的弟弟……亲弟弟……

“沉鱼,这是为父第几次打你?”

而所谓的连城璧,竟然不是真金白银的财富,而是皇家血脉……

多么可笑,多么讽刺,她看他十五年,却直到今天,才看见了他真实的模样……

若非他身在局中,必须要知道真相,否则再怎么荒诞离奇天马行空,恐怕也不会想到,世上竟然有这种事……

那些情感麻木但身手了得的杀人机器,就是由这样一个人训练出来的吧?

面对垂危的母亲,面对有关整个家族甚至整个国家的秘密,姬婴……屈服了。

他在面对下属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他也只能,选择屈服。

姜沉鱼缓慢地抬起头,因为仰视的缘故,父亲的脸看上去无比威严。而这种威严,是以往十五年都不曾见过的。或者说,是都不曾对她展露过的。

“孩儿……谨记母亲教诲,终我一生,必全心全意辅佐皇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姜仲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命令道:“抬起头来。”

“好。”琅琊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一直吊着的那口气,也慢慢地散开了。

房门一关,整个房间就彻底与外界隔离了开来。闷热的夜,扭曲跳动的烛火,以及冰冷的地面。姜沉鱼的目光没有焦距地盯着地面,右脸颊火辣辣的疼痛提醒着她遭遇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个耳光,而且,打她的人,不是别个,正是她的父亲。

姬婴忽然想起一事,抓住她手急声道:“等等,娘!皇上是我弟弟,那他怎能娶姐姐为妻?”

怀瑾看看他,又看看被那一巴掌打倒在地的姜沉鱼,几经犹豫,还是退了出去。

“你姐姐她……已经……”琅琊的瞳孔开始涣散,接下去的话,便说得几不可闻,“……了……”

姜仲头也没回地吩咐道:“怀瑾,出去看着门,不得允许任何人进来。”

“什么?娘!你说什么?姐姐怎么了?她到底怎么了?娘!你醒醒!你醒醒!娘!娘……”始终谨记教诲要求喜怒不形于色的姬婴至此终于崩溃,急切地抱住母亲,想从她口中再多知道一些,然而一切都已经太晚,琅琊的手无力地挂了下来,停止了呼吸。

一旁的怀瑾看见这一幕,吓得手中的托盘啪地掉到了地上。

二月初十,大雨,姬氏主母琅琊,薨。

姜仲抬手,毫不迟疑地扇了她一巴掌。

“姬忽怎么了?”听到这里的曦禾,也按捺不住心头的震惊,从床上跳了起来。

姜沉鱼忍不住笑了笑,但笑到一半,就变成了愤怒,最后将钳子啪地往桌上一搁,转身跳起嘶声道:“因为我不会死,所以就可以这么肆无忌惮地伤我毁我折磨我么?”

“姬忽怎么了……”姜沉鱼复述到这里,转头瞥了昭尹一眼,“我想,皇上才是知道得最清楚的那个吧。是不是?皇上。”

姜仲眯起眼睛,沉声道:“你长大了,沉鱼。所以,你知道,你可以死,但是,你不会死。”

昭尹在姜沉鱼讲述琅琊临终前的遗言时,一言不发,仿佛整个人都已经麻木了一般,此刻听到姜沉鱼问,也只是冷冷一笑:“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那么何必要我来说。”

内心深处的伤口,再次崩裂,涔涔流血,而姜沉鱼就那么压抑着撕心裂肺的疼痛,定定地望着姜仲,轻轻道:“那么你是否知道,爹爹你最喜爱的这份礼物,却是可以令你的女儿——我,死去的礼物呢?”

“好。那么就还是我说。如果我说错了,还请皇上更正。”

这个人……为什么偏偏要是她父亲?

昭尹冷哼了一声。

这个人……竟然是她的父亲。

姜沉鱼转向曦禾:“夫人,你见过姬忽吗?”

分明是至关重要的谈判时刻,任何怯懦都会变成失败的理由,然而,姬婴依旧是她的软肋。而姜仲无疑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有恃无恐、信心十足。

曦禾摇了摇头:“我认识小红……姬婴的时候,姬忽,已经嫁了。”

父亲说的礼物是——姬婴。

“那么你入宫后呢?”

姜沉鱼持钳的手停在了空中,手心里像有团火在烧,滚烫的感觉几连钳子都要融化。

曦禾嘲讽地笑了笑:“入宫后,我连自己都不见,更何况是见别人。”这话虽然说得讽刺,却是实情。曦禾入宫后,终日里寻欢作乐、醉生梦死,恐怕是连自己都忘却了。

姜仲被她讽刺,也不生气,只是淡淡一笑:“他有没有带窝心的礼物来,你不是最清楚的么?当今天下,再也没有比那样礼物,更让我喜欢的了。”

“和你一样,我也没见过姬忽。”姜沉鱼又将目光转向了昭尹,“这位名扬天下的贵嫔,始终活在别人的传说之中,这宫里头真正见过她的人,我查过了,一个都没有。皇上,你说奇怪不奇怪?一个皇妃,竟然谁也没见过。一个皇妃,还可以不给太后请安,不参拜皇后。就算他们姬家权势再大,这样的行径也太过奇怪了吧?”

姜沉鱼勾唇道:“父亲大人想喝程国的茶,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难道那位通权达变的前回城城主,在回京拜见恩师时,连带点窝心的礼物都不会么?”

昭尹面无表情地看着地面,根本不给予任何反应。

姜仲笑道:“好啊。”说罢呷了一口,悠然道,“这味道真是令人怀念啊……想我上次去程国喝这种茶,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姜沉鱼淡淡一笑:“于是我就派人她从入宫前开始查。姬忽是姬家的长女,相貌平凡,但天资聪慧,写得一手好文章。那篇《国色天香赋》我也看了,的确是让人惊而销魂的佳作,也难怪皇上一见倾情,当即去姬府提亲。但现在看来,那倒更像是一场作秀了,要让一个无依无靠出身卑微的皇子,最快地得到权势——还有什么比娶大臣的女儿更快捷?而从嫁给皇上那天起,姬忽就再没有在外人面前露过面。甚至……九月廿五,连淇奥侯下葬,她作为亲姐姐,淇奥侯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也没有到场。”

直到怀瑾捧着茶进来,极品佳茗的清香随着微风一同传入,清甜的声音打破僵持:“老爷,这是程国带回来的大溪菊茶,您尝尝。”

“是啊,这是为什么呢?”曦禾忍不住追问。

室内好一阵子的安静。

“为什么啊……我也想知道呢。没办法,既然人不来就我,只能我去就人。但我不敢去端则宫,第一无船,第二太过招摇,宫里头耳目众多,万一被皇上知晓了,我岂非就前功尽弃?所以,我只好拜托薛采,帮我去姬家走了一趟,到姬忽曾经的闺房,带了她的诗稿给我。这一拜读,我吃惊地发现,一篇号称是八月初二那天姬忽醉后狂草写就的《长央歌》,落款竟是嘉平廿六年。”

而姜仲,就站在一丈开外的大厅中央,静静地凝望着她。

“你的意思是那文章是她五年前写的?”

她掀起水晶灯罩,用长柄金钳夹了夹灯芯,再将灯罩罩回去,动作轻柔,眉目半敛,带着点漫不经心、慢条斯理的慵懒。

“是。”

碧棂纱窗紧闭着,室内垂帘低垂,而白瓷蟠龙灯中的烛火,燃烧正旺,映得姜沉鱼的瞳仁也仿佛着了火一般,变得非常非常明亮。

“怎、怎么……会这样?”曦禾惊呆了。

秋蝉嘶鸣。

“姬忽的才名是伴随着无与伦比的传奇才变得那么难以企及的。但事实上,真要说到天下第一,有才的人还是比她多的。她强就强在让一个帝王都为她倾倒了。世人最擅长的就是跟风,既然皇上都说好了,他们能不跟着说好吗?所以,但凡有她的文稿流传出去,都被争相抄录。可细究起来,她流传在外的文稿并不多,加起来也不到十篇。在出嫁之前的,除了《国色天香赋》,就没有别的了。但薛采带来的诗稿说明了一个事实——她婚后流传出的那些文稿,是她出嫁前写的。也就是说,她出嫁后,再也没写过东西。再结合种种诡异的现象,我得出了一个结论——”姜沉鱼深吸口气,缓缓说出了答案,“姬忽已经死了。”

第二十六回 白发

曦禾惊呼出声:“什么?”

她的……父亲。

“姬忽是皇上的亲姐姐,她不可能真正地嫁给皇上,而且,如果卫玉衡没有撒谎的话,他与姬忽本该是一对儿。姬家为了夺回昔日的荣耀,为了成全新的帝王,所以,牺牲了自己的女儿。”

国之右相——姜仲。

轰隆隆——

此人才是璧国真正的夜帝。

窗外的风雨,像没有明天一般的肆意凌虐着,豆大的雨点,敲打着脆薄的窗纸,让人觉得下一刻,它们就会破纸而入。

姜沉鱼转过头,就看见盘龙雕凤的门柱内,站了一道高高瘦瘦的人影,一眼看去,文弱质朴,仿佛只是很普通的一位中年书生,但当今世上,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寒夜如此彻骨,而室内的三个人,久久不言。

一时间,心头惆怅,百感难言,而这时,握瑜说了句让她更难平静的话:“还有小姐……老爷也来了,正在屋内等候。”

突然的,一记轻笑幽幽地响了起来,接着,变成了冷笑、嘲笑,最后放声大笑。

于是,原本的担忧之情就又被嫉恨所取代,才会用那样充满恨意的目光瞪她。

姜沉鱼和曦禾一同抬眼望过去,就见坐在桌旁的昭尹笑得五官扭曲,极是可怖。

姐姐必定是听说自己回宫了,联系之前所谓的“淑妃染疾,送往碧水山庄静养”的传闻,所以担心她有没有康复,匆匆过来想探望,没想到却正好撞上皇上亲自送她回宫,还一路牵手相谈甚欢的模样……

曦禾不禁道:“你笑什么?”

姜沉鱼绝望地闭了闭眼睛。

“我笑你们一个愚蠢无知,一个自以为是,所以演的这出逼宫戏,拙劣荒诞,真是好笑啊好笑!”

这时握瑜才从屋内神色紧张地走出来,低声道:“大小姐来了有半炷香的时间了,刚要走,就看见……”

曦禾面色微变,有些乱了:“你说什么?”

“姐姐?”姜沉鱼下意识就去握她的手,却被她用力挥开。姜画月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冷冷地瞪了她一眼,就快步离开了。

昭尹根本看也不看她,只是径自盯着姜沉鱼阴笑道:“姬忽已经死了?真亏你能异想天开出这样的桥段出来,真是太好笑了。真当这满宫的人都是死人不成?真当这天下都是死人不是?”

那人缓步走出阴影,廊前的灯光透过斑驳的树影落在素白无血的脸庞上,照得她的眼神越发幽怨——果然是画月。

姜沉鱼并不慌乱,依旧神色镇定,目光清明,淡淡地开了口:“那么你告诉我,姬忽在哪里?”

姜沉鱼懵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姐姐?”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有本事就自己去查啊!你不是很厉害么?连连城璧的秘密都挖出来了,那么四国……”昭尹突然收口。

因为背光的缘故,眼睛的主人站在暗中,眼神幽冷,像狼一般。

但姜沉鱼没有放过他这一瞬的失言,立刻道:“四国谱?姬忽难道与四国谱有关?”

姜沉鱼叩拜了,转身踏进宫门。才进门,就对上一双眼睛,心头顿时一颤。

昭尹紧紧闭上了嘴巴。

如此边走边谈笑间,已到瑶光宫,昭尹松开手道:“你远途归返,必定累了,回去休息吧。”

姜沉鱼盯着跳跃的烛光,默默地出了会儿神,然后悠然一叹,道:“我明白了。”

姜沉鱼听他如此评价颐殊,明知刻薄,但还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曦禾看看昭尹又看看她:“明白什么了?”

“得了吧。”昭尹一把将她拉了起来,眉梢眼角都笑开了,“颐殊那个女人人尽可夫,擅织绿帽,朕还真舍不得糟蹋了江爱卿和潘爱卿呢。”

“我有一个一直未能解开的疑惑,现在,终于明白了。”姜沉鱼说着瞥了昭尹一眼,扬唇一笑,“还真要多谢皇上提醒啊。”

“没能娶到公主,是臣妾的失职……”

昭尹的脸变得很难看。

昭尹接过册子,打开看了几眼,挑眉道:“程国的冶炼术……你是在变相地求朕赏你么?”

曦禾追问:“你到底明白什么了?”

她忽然想起一事,连忙松了昭尹的手,当昭尹惊讶地回头时,只见她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子,恭恭敬敬地递到了跟前:“没能完成皇上的交代,请皇上责罚。”说罢,屈膝跪下。

姜沉鱼直起身来,以嫣红的烛光为背景,以窗外的风雨为配乐,扬起她流金泻玉的长袖和裙摆,盈盈而笑:“我明白了一个事实——既然连城璧可以是一个人,那么四国谱,为什么就一定要是书?”

而如今,欲就麻姑买沧海,一杯春露冷如冰……

最后一句话,回响在空荡荡的皇后寝宫内,又一记霹雳闪过,照得昭尹的脸,极尽苍白。

想当初,千般逞强,万般执念,皆为那人。

第三十二回 因果

姜沉鱼唇边浮出一丝苦笑,本该高兴的事情,但因为造就其走上谋士一路的原因的消亡,就变成了十足的伤心。

“我父收买翰林八智时,并不知道姬婴和皇上原来是亲兄弟这个秘密。因此,他只能栽赃姬氏贪污祸国,并搜罗了一大堆国库钱财不知所终的证据,他以为,他是凭借那个强有力的证据令皇上动摇的。但事实是否如此呢?”

这……算不算是被认可了呢?

姜沉鱼眼底泪光闪烁,声音也一下子变得悲戚起来。

昭尹所谓的“跟”,并不是真正和他一起出席,作为皇帝的智囊,在帝王上朝时,都是站在一侧的暗室里旁听。而之前的翰林八智已经全部死了,正是需要挑选新人的时候。昭尹这么说,分明是意指她会成为其中之一。

“在薛采被派往江都赈灾之时,为了钱他可以说是想破了头颅,他一开始的目标并不是欺诈关东山,而是从姬家拿钱。可是,最后的事实是——姬家没有钱。不仅如此,它还没有权。是不是很意外?明明在这个王、薛两家都已消亡,姜家韬光养晦、姬氏一枝独秀的现在,他们,竟然无权也无钱?怎么可能?经过一番彻查才知道,原来,这一切都是公子刻意所为。他与琅琊不同,琅琊为了复兴姬家,无所不用其极,甚至纵容族人弄权枉法,最后虽然令得姬家重新辉煌,但内部也千疮百孔,污秽不堪。而公子接手姬家后,开始逐步清理门户,因为他做得太好了,所以表面上风平浪静,没什么人察觉得到,等人们察觉出来时,已经被纷纷撤了官职丢了权力——这,就是姬婴。”

姜沉鱼呆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是。”

昭尹发出一声嗤笑。

“明天,跟朕一起上早朝吧。”昭尹忽然说道。

姜沉鱼直直地凝望着他的眼睛,轻轻道:“皇上,你说我与家族决裂的行为让你非常感动,那是因为你从我身上看到了你的影子——在你纵容我父除去姬婴之时,你等于,也和姬家彻彻底底地决裂了。”

想到了这一点的姜沉鱼,心中一时间,不知是何感觉。

“我为什么不能与它决裂?”昭尹眼中露出极其憎恨的表情,眼角抽搐道,“就凭我身体里流的是姬家的血吗?真是可笑!琅琊,好个伟大的当家主母,为了家族,居然牺牲自己的儿子!十年!我在凤栖湖旁那个荒废的小屋里住了整整十年!缺衣少食,受尽屈辱!是谁让我变成那样的?又是谁在我出生之前就把我的命运安排好的?好,既然他们推我坐上这九五之尊的宝座,就该承受相应的后果。他们以为我会感恩,报答他们?做梦!我之前羽翼未丰,所以还得倚仗姬婴,但现在不一样了,天下都是我的!权势也都是我的!我所受过的苦难,我要一点点地讨回来。区区一个姓氏算什么?生了我却没有养育我的父母算什么?本该走我的路却被他侥幸逃过一劫的哥哥算什么?通通通通算什么?算什么?”

在他纵容她外出历练的同时,是否也在她身上投注了一部分他所不能拥有的渴望呢?

是多少年前,一盏孤灯照着暗室,照着那人眉目癫狂,冲他嘶喊——欠我的,欠我的,你一生一世都亏欠我的!

昭尹……好像……从来没有出过皇宫吧?

姜沉鱼看着昭尹嘶喊,也不劝阻,就那么淡淡地看着。

虽然他面色不悦,但可以感觉到,他并不是因为她问了不该问的问题而生气,更像是因为无法回应那样的问题而对他自己生气。

昭尹……当年是不是也对姬婴说过同样的话呢?在他决意抢走曦禾时,当姬婴得知消息后冲入皇宫找他对质时,是否,也是他的这一番话,令得姬婴最终心如死灰?

昭尹目光微变,瞬间就阴沉了起来:“不。朕,不去。”

人,与人,果然是……不一样的啊……

姜沉鱼从他话中察觉到了点什么,不由得问道:“皇上也想出外看看吗?”

有那样的公子。

昭尹看着她,又笑了,用带了点宠溺的语气道:“心都玩野了。”停一停,又道,“不过,确实不该关着你。这皇宫……实在是太小了……”

也有这样的帝王。

姜沉鱼几乎没有犹豫地回答:“想。”

姜沉鱼忍不住苦涩一笑,低声道:“是啊。因为太过痛苦,因为太过沉重,因为与他们的意见相左、道路不同……我们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舍弃了家族,只有公子,明明最是鄙夷徇私舞弊的行为,明明最讨厌贪财好色的陋习,但因为那些都是他的亲人,所以,他默默地将重担接了过去,坚持着,没有放弃,并用自己最柔和的方式,改变了家族……这,就是你、我,和他的差距。”

昭尹反问:“你想出宫吗?”

昭尹眼角一抽,似被最后一句话给击中了。

姜沉鱼仰头道:“皇上还会让臣妾出宫吗?”

“既然姬家没有贪污,那么国库的钱哪里去了呢?”姜沉鱼将话题重新转了回来,“九月廿一,我在凤栖湖竟然看见了从端则宫中划出来的一只船,船上有两人,一人就是鼎鼎大名的衰翁言睿。”

“你还要暗卫吗?那再给你两个好了。”

“什么?翁老来过皇宫?”曦禾又是一惊。

“嗯。”昭尹连眉毛也没动一下,关于那两名暗卫的境况,他自然早已从其他途径里知悉:据说那个为了保护姜沉鱼而少了一条胳膊一条腿的倒霉鬼,在床上苟延残喘了一个月后,最终还是在回帝都的途中挂了。

“我当时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言睿会不声不响就进了宫?为什么言睿进宫后不找身为旧识的夫人你,而去的端则宫?为什么言睿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是在给公子做法事那天回来……我怎么也想不通。现在看来,却是我当时太过关注言睿,而疏忽了近在咫尺的另一件事——第二人。”

“师走死了。”

“第二人?”

“嗯?”

“是。当时小舟上,有第二个人。但因为她当时操着桨,又身材瘦小容貌平庸,所以我以为是端则宫的宫女,就没放在心上,现在才知,大错特错——那人,就是姬忽。”姜沉鱼转向昭尹道,“我说的对不对?皇上。”

姜沉鱼低声道:“皇上……”

昭尹冷冷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于是昭尹也笑了笑,拉着她继续前行。

姜沉鱼于是继续道:“正如我之前所说的,连城璧都可以是人了,为什么四国谱就一定要是书呢?国库的那些钱去了哪里?皇上身边像田九这样的暗卫可不少,是谁在替皇上训练死士?是谁在遍布情报网,让江都九月十九发生的事情,在两天后就传到了帝都?当把这一切连起来后,一个答案,就变得十分清晰了……”

姜沉鱼凝望着自己与他交握的指尖,眸色深深,涌动着让人难以解读的情绪,片刻后,抬起头,对昭尹嫣然一笑。

曦禾颤声接了下去:“是姬忽……姬忽就是四国谱?”

昭尹的手冰凉,不像姬婴那样永远暖暖的,能让人感应到一种安定平和的力量。然而,这却是当今天下璧国最权威最高贵的一只手。

“确切来说,是言睿。姬忽,也许是他的弟子,也许是他的情人……这个现在还不能肯定。”

两人的手就那样轻轻拉在了一起。

昭尹冷笑道:“怎么?这世上还有皇后不能肯定的事情么?皇后不是无所不知么?”

姜沉鱼颤颤地接住。

姜沉鱼没有被他刺激到,很平静地回答道:“只要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能查出来。”

昭尹的目光闪烁着,慢慢地伸出了手……

昭尹再次闭上了嘴巴。

——因他不能为姬婴而哭,所以看见姜沉鱼哭,就仿佛自己的悲伤也跟着她的眼泪被释解了一般;而又因为其实他和她出于一样的境地,所以更能感受到此刻她能哭在人前,是多么多么的不容易。

姜沉鱼不再理睬他,而是转向看曦禾:“我继续说,告诉你三月廿九那天,为什么公子,没有赴约。”

而那种怜悯,意外地消融了昭尹的怒气,继而弥漫起的,则是同等的怜惜。

她终于说到了曦禾最在意的问题,曦禾的眼睛一下子红了起来,紧紧揪住胸前的衣襟,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两行清泪毫无声息甚至毫无生气地就那么直直从眼睛里涌了出来,姜沉鱼分明在哭,却不是悲伤,更像是一种怜悯。

看见这个样子的她,姜沉鱼心中暗暗一叹,分不清自己是怜惜多一点,还是哀伤多一点。只有一点很肯定,造化弄人,命运经常会很残酷,无论是对她,对曦禾,还是……对姬婴。

这句话明显刺中了昭尹的痛楚,年轻的帝王眼中怒色乍现,正要训斥妃子失礼,却在看见她的脸后又是一惊——

“三月的某天,昭尹出宫看见了你,然后,他就决定要你。”

昭尹一惊,姜沉鱼的第二句话紧接而至:“至于他为什么会走,皇上与臣妾应该是知道得最清楚的……吧?”

曦禾咬住下唇,昭尹当日的话语于此刻在脑海中重现,跟姜沉鱼的话重叠在了一起,分毫不差。

姜沉鱼的睫毛微颤了一下,然后才开口,用一种异常镇定从而显得有些冷酷的语气缓缓道:“淇奥侯的脸,皇上不是已经看到了么?”

“那是春寒料峭的三月,你在湖边洗衣服,穿得很单薄,鼻子和手都冻得红红的,然后从身后摸出一壶酒,喝了几口,再接着干活……你当时很专注地在洗衣服,完全没有看见路旁马车里的我,但我却隔着车窗一直在看你,一直一直看着,从那时候起,我就对自己说,一定要得到你。

昭尹被她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毛,下意识道:“怎么了?”

“但他同时也知道,你和姬婴的关系,所以,他故意将此事告知了姬夕。

姜沉鱼定定地看着他,很长一段时间里,不动,不说话。

“……所以,几天后,朕召姬夕入宫,跟那老匹夫说,朕要他儿子的情人。

想到姬婴,昭尹心中又是一痛,一个原本属于忌讳的问题就那样脱口而出:“姬婴他……走得好么?”

“姬夕回去告诉了公子,公子自然是大惊失色,坚决不允。因此,他连夜写了封信,派崔管家送给你,约你于三月廿九在杏子林中,等他。”

眼前这个侃侃而谈,浑身散发着智慧光芒,令人不敢逼视的女子,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梳着堕马髻,将自荐书呈到他面前的少女了。当时的姜沉鱼,也许只是大胆而已,而如今的姜沉鱼,却有了更高层次上的智慧,俨然等同于第二个姬婴。

曦禾的视线一下子朦胧了起来,泪水涌上来,将眼前的一切尽数遮掩。

昭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深吸口气,低声道:“你……长大了,沉鱼。”

而姜沉鱼心中也极不好受,那天崔管家跪在她面前倾吐当年旧事时的表情,她一点儿都没有忘记,风烛残年的老妇人,就那么屈膝跪在冰冷的地上,一遍一遍地扇着自己的耳光,哭得痛不欲生……

“秦朝末年,一共有2000多万人,但是到了汉初,原来的万户大邑只剩下两三千户,甚至出现了‘自天子不能具钧驷,而将相或乘牛车,齐民无藏盖’的局面。三国鏖战,战火连绵,赤壁后人口仅剩90万。再看唐武宗时,国有496万户,到得周世宗时,仅120万户……可以这么说,每次战争,令人口骤减的同时,也导致了那段时期的经济、文明,全都变成了空白。当人类不再互利互助时,当人类开始自相残杀时,社会就停滞向前,甚至后退了。因此,作为浩浩历史长河里的一分子,哪怕再怎么微不足道,我也应该于人有益,于世有益——这,便是我找到的答案。”

“我对不起公子!娘娘,我对不起我们家公子啊!”崔氏一边拍打着自己的胸膛,一边痛哭道,“公子信任我,让我去给曦禾姑娘送信。我也送了,但我回来的路上,越想越害怕,怕公子就那样带着曦禾姑娘远走高飞,抛下我们一大家子的人于不顾……于是,回到府里后,我就去暗中监视公子,看见他果然在收拾行囊,我的心一下子就凉了……老婆子我不是人啊!我在那一刻鬼迷心窍了啊!我就、就、就去告诉给了老爷!呜呜呜……”

昭尹怔怔地看着她,不知是因为震撼,还是因为认同。

听到这个消息的姜沉鱼虽然心头无比震撼,但仍是朝崔氏伸出手去:“崔管家,你先起来,有什么话,好好说……”

昭尹被问倒,不过,姜沉鱼马上就做出了解释:“因为,人类啊,是要互相保护、互相关爱所以住在一起,才能创造万古文明代代相承的种族。”

“我不起来!我不起来!我做了那样的事情,背叛了公子对我的信任,强行拆散了他跟曦禾姑娘,我不是人啊……”

“那为什么比老虎更强大的人类,却是群居的呢?”

“那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昭尹想了想:“唔……因为强大?”

崔氏抬起满是眼泪的老脸,哽咽道:“我告诉老爷后,老爷就让我把当时在京城所有宗家分家的人都找来,他们连夜开了个会。而他们开会时,公子跪在祠堂里,看着老夫人的牌位,一动不动,就那么直直地跪了一夜。卯时时,他终于站了起来,我知道他这是要走了,就连忙去通知老爷他们。所以,当公子从祠堂里走出来时……”

“皇上,你觉得老虎为什么总是独处呢?”

当姬婴从祠堂里走出来时,先是看见了一点光,那是一支火把,被握在一个人的手中。风很大,火光摇摇晃晃,有那么一瞬间,他看不清那个人的脸。

“说下去。”

然后,第二点光,第三点光……无数点光,先后出现。

“所谓的利人,便是对他人有利。再说得通俗点,便是你的存在对别人来说,是有益的。”

光源们聚在一起,照亮了夜,也终于照亮了持火把的人的脸。

昭尹的眉毛挑了起来。

姬婴惊呆了,他不禁后退了一小步,看着院子里一个接一个走过来的人,他们全都拿着火把,静静地望着他,每一双眼睛,都仿佛在无声地指责他。

姜沉鱼没有卖关子,很痛快地答道:“利人。”

而人群里最初出现的那个人,慢慢地朝他走过来,一步一步,好生蹒跚。那人走到跟前,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一撩衣摆,屈膝跪了下去。

“哦,答案是什么?”昭尹明显来了兴趣,眼神亮亮地看着她。

姬婴连连后退,双目赤红地看着那个人,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姜沉鱼便也跟着笑了笑,继续道:“但是此趟出宫,去了以往从没去过的地方,见到了形形色色各式各样的人,有的活得很开心,有的活得不开心,有的很积极,有的不积极……那些画面就像刺绣上面的针脚,一针一针交织在一起,逐渐拼成了图形,拼成了,我一直在寻找的答案。”

跪下去的那个人,是姬夕。

昭尹笑了笑:“你想的真多。”这是他今日首次露出如此和颜悦色的表情,因此,虽是责备之语,却又含着几分亲切的揶揄之气。

是他的父亲!

姜沉鱼慎重地选择措辞:“臣妾自懂事以来,受夫子教导,受父母告诫,受周旁一干人的影响,一直以为,做好一个会女红、擅厨艺、知诗文、懂礼节的大家闺秀便好。乃至入了皇宫,才发现,女红、厨艺、诗文,甚至于以往所学的那些礼节,都变成了无用之物。它们并不能令我得到皇上的宠爱,也不能让我成为一名出色的王妃。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臣妾都在自问——我应该学些什么?我又应该做些什么?这样的我,所存活的意义是什么?”

是他老迈龙钟、百病缠身的老父亲!

昭尹没想到她的回答竟是这个,吃了一惊,再转过头来看她时,眼中就带了许多探究:“怎么说?”

他的老父亲,就那么一边拿着火把,一边仰起脸来,开口,每个字都像一把刀,柔软却致命:“婴儿,你,不能走。”

姜沉鱼眼底泛开许多情绪,许久,才回答道:“世界之大,非一宫、一都,甚至一国……可比之。”

“扑通——”

昭尹“噢”了一声,停了停,才又缓缓道:“此次出宫……感觉如何?”

“扑通——”

姜沉鱼呆了一下,连忙答道:“刚进宫门,就被领着去宝华宫拜见陛下了。”

“扑通——”

就在她出神之际,昭尹忽然开口道:“你几时回来的?”

双膝落地的声音此起彼伏。

从姜沉鱼的角度,可以看见昭尹的背影,单衣难掩消瘦,细细一道,忽然间就领悟到了某个事实:昭尹,似乎是她所遇见过的男子里,最瘦弱的一个呢……

姬婴惊恐地转身,就发现那些拿火把的人,通通跪下了,跪成一圈。乌压压的人头,和跳跃的火光两相映衬着,那场面极其震撼,也极其的……伤人。

华灯初起,光影婆娑。分明同在宫墙之内,但他们行走的这一段路,却与各殿恍如两个世界一般,远处的温暖、喧嚣,都透不过来,显得格外凄清。

“公子,你……不能走啊!”

“嗯。”他点了点头,转身先行。

上百人同时呼唤是怎么一个景象?

昭尹的身子震了一下,像是被这声音惊醒,回过头,脸带惊讶,但也不过是一瞬间的表情,随即就恢复了平静。

上百人同时跪在地上呼唤,是怎么一个景象?

姜沉鱼想了想,开口道:“皇上,夜凉了,回去吧。”

上百个骨血相连的亲人们同时跪在地上呼唤,又是怎么一个景象?

一干人等,全在丈外屏息等候,不敢催促。

没有亲身经历的人,永远无法想像。

但昭尹,却一动不动,无意离开。

那是一场兵不血刃的毁灭。

夜幕,降临了。

毁去了一个因对官场心灰意冷、想要带着情人远走高飞、远离纷争的少年。

一念至此,姜沉鱼的眼神由热转冷,微低下头,垂睫看地,阳光将影子拖拉得长长,再然后,慢慢地暗了下去。

夜风凄冷。

这样的昏君也许会是吴王夫差、会是纣王子辛、会是幽王宫湦,但独独不会是他——璧王昭尹!

春寒料峭。

她姜沉鱼不信,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翻脸无情的男人,会色令智昏,为了一个女人而牺牲自己最有力的名臣。

姬婴站在漫天的火光和乌压压的人头中间,身后,是摆放着列祖列宗牌位的祠堂,身前,是一脉相承的至亲,而离此地数十里外的杏林中,一无所知的少女正在满怀期望地等待……

姜沉鱼瞳色渐深,双手慢慢握紧,心底一个声音撕开重重迷雾冷酷却又坚决地响起——不信!

他抬起头,仰望着黑漆漆的天空,然后,一点一点地笑了。

难道说……真的是因为……曦禾?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如果说他要铲除薛家,是因为薛怀功高盖主,已经威胁到了他的皇权。可姬家却没有啊——起码,目前来说,还没有。为什么他竟会默许父亲那个疯狂的举动?为什么他要姬婴死?

“婴儿?”

是惋惜姬婴的痛逝?还是郁恼曦禾的癫狂?

“公子?”

虽然姬婴之死是父亲授意,但若没有昭尹点头,父亲还是不敢走这一步险棋的。那么现在昭尹这副虽然平静但说不出悲伤的表情,又是为了什么?

“哈哈哈哈……”所有人的呼唤他都已经听不见,他只是笑,笑得眼泪都快流下来,然后用一种有些迷离有些困惑有些凄凉又有些哀痛的声音,轻轻地问了老天爷一句话:

薛家如此,姬家……也如此。

“只因为当年送走的那个不是我么?”

可以说,这位帝王的一生,每一步,都走得雷厉风行。他很清楚自己要什么,并毫不留情地施行之。

这句话不完整,少了半句,但无论另外半句是什么,都不重要了……

图璧四年,他又逼薛怀谋反,将其家族连根拔起。

是多少年前,跪在灵位前,沙漏流淌,夜月消隐,终于做出任性的决定,什么都不再顾虑,什么都可以放弃,也要去找某人,从此远离天涯,再不归来;

昭尹,这位年仅二十的帝王,十三岁时迎娶前长公主之女薛茗,借此得到了薛家的支持,由最不受关注的皇子摇身一变,成为帝位的强劲竞争者,但当时薛家的势力尚不足以与王氏抗衡,因此,十四岁时,他又在姬府门前当街下跪,恳求姬忽为妃,姬老侯爷这才应允了这门亲事,从此,姬家也成了他的强力后盾。嘉平二十七年,璧王荇枢病危,本欲将皇位传给太子荃,昭尹与薛怀、姬婴商谋后,于十月十日夜发动兵变,杀死昭荃,逼荇枢改立自己为帝——那就是有名的双十之变。次年昭尹登基,改国号图璧,并选纳姜氏长女为妃。至此,在姜、姬、薛,三大世家的辅佐下,坐稳了帝位。

是多少年前,推门的一瞬,被熊熊火光映伤了眼,火光中,年迈的父亲走出人群,对着他,扑地跪拜。

古往今来,那么那么多的人想当皇帝。但当上皇帝,是不是就圆满了,无憾了呢?

“公子问完那句话后,就笔直地向后面倒了下去,倒在了地上。我们吓得连忙把他抬进屋,那时他心疾发作已经昏迷不醒了,然后就一直昏迷,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第四天他终于醒了,我们很高兴,可无论跟他说什么,他都不回应。他就那么直直地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天空,一句话都不说。”崔氏说到这里,眼泪又是一阵汹涌,“就在他昏迷的那几天里,我听说曦禾姑娘的爹欠了好多钱,没办法就把女儿给卖进了宫里头。作孽啊……我老婆子作孽啊……如果那天我没有告诉老爷,公子就带着曦禾走了,他就不会这么痛苦了,他和曦禾就都能幸福了……我为什么要去告密啊?为什么啊?虽然公子后来半句责怪的话都没对我说,但我知道,他心里肯定在恨我,我对不起公子,我对不起他……”

千秋帝王梦。

呜咽的哭声,从崔氏身上逐渐消退,在曦禾身上逐渐清晰。

凉风从湖上轻轻地吹过来,湖面上泛开层层涟漪,他负手而立,阳光将他的面颊染上金光,便再也看不清晰。

姜沉鱼眨一眨眼,自己原来还站在恩沛宫中,讲述这段对她来说最心乱如麻的过往,身前哭泣的人仍有一个,却已不是愧疚终身的崔管家,而是被一场争斗耽误了终身的曦禾。

而此刻的昭尹注视着夕阳下半红半蓝的湖水,无喜无悲,眼眸沉沉,神色平静。

她忍不住抬手,摸了摸曦禾的头,就像曦禾疯了那段时间里,无数次抚摸她安慰她一般。果然,曦禾下一刻就抬臂抱住了她,将头埋入她怀中,哭得泣不成声。

就像谁也不会想到这位英姿焕发的帝王竟然会有那样的出身……

姜沉鱼轻轻道:“所以那天公子没有去,他不是不想去,而是,他去不了。你……原谅他吧。”

谁也没想到那个瘦弱粗鄙的孩子后来会成为一国之帝。

曦禾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往她怀里埋得更深了些。潮湿的水渍顺着衣料很快扩散开来,姜沉鱼看着自己往下滴水的衣角,怔怔地想着曦禾到底流了多少眼泪,才能连她的衣服都给湿透了?

十年后,宫女病死,有人将此事通报上去,被罗横无意看到,告知荇枢,才始知还有一位皇子。当下命人将昭尹接回。但那时候的昭尹,因为自小缺衣少食的缘故发育不良,且目不识丁,跟其他皇子简直是天与地的差距。

而这场悲剧的始作俑者,坐在一旁冷冷看着自己的两个妃子痛哭,忽然挑眉一笑,笑得满是恶意:“很痛苦吧?很愤怒吧?哭吧。尽情地哭吧。反正你们也只能哭了。朕是抢了姬婴的女人,怎么着?朕就是要他死,怎么着?朕就是忘恩负义,誓要与姬家划清界限,怎么着?你们知道了这一切,但又能奈朕何?”

但她地位低微,又被荇枢遗忘,因此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人问津。

姜沉鱼长长一叹。

嘉平十一年,荇枢路过此处,听闻有女子唱歌,美如天籁,一时兴起,宠幸了那名浣衣局的宫女,事后也没给名分,不料那名宫女就此珠胎暗结,十月怀胎,产下一名皇子。

昭尹听了越发得意:“如今,所有的绊脚石全部铲除了,所有的权力都在朕自己手中,顺我者生逆我者亡!告诉你们,朕不但要成就璧国的皇帝,等时机成熟了,还要吞并其他三国给你们看看!朕是千古第一帝王,朕将会是第二个始祖!朕……”正喊到这里,突然面色大变,捂住胸口,满脸的不敢置信。

姜沉鱼若有所思地望向昭尹——他来此地,是刻意?还是无意?如果她猜得没错,这里……就是昭尹小时候的住处。

“朕、朕……朕……”他伸出手想要抓住桌子,但结果却是整个人都往地上倒了下去,手脚软绵绵的,竟然使不出丝毫力气。

虽是夏天,草木却稀稀落落,半绿半黄地耷拉着,几间砖房东倒西歪,已经毁去了大半,显见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偶有乌鸦自枯枝上飞过,发出啊啊的叫声,平添几分萧索。

昭尹震惊地瞪着姜沉鱼,嘶声道:“你对朕做了什么?做了什么?做了什么!”

作为璧国皇宫最著名的风景,凤栖湖最美的地方是洞达桥,薛采曾在那里用马鞭惊吓过曦禾夫人的马车,害她落水。因此,一直以来,姜沉鱼以为洞达桥便是凤栖湖的全部了,如今看到这里,才知道,原来湖的尽头如此萧条。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对你做了什么?”说话的是一直埋在姜沉鱼怀中哭泣的曦禾,只见她停止了哭泣,慢慢地推开姜沉鱼,将脸庞转了过来。欺霜赛雪的肌肤,令得她的眉眼显得更加深黑,黑白两色,在她脸上拼凑出极致的一种美丽,那美丽勾魂摄魄,也彻骨冰寒。

继而姜沉鱼发现,这里原是凤栖湖的尽头。

昭尹呆了一下:“你……你……你做了什么?”

走了一段时间后,姜沉鱼发现昭尹并不准备回御书房,而是漫无目的地在皇宫中行走,并且越走越偏僻,屋舍稀少,草木荒芜,竟是到了一个从没来过的地方。

“臣妾的那些药很好喝吧?皇上对臣妾真好,臣妾所有的药,皇上都先尝一口,然后再喂臣妾……”曦禾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一步步地朝昭尹走过去。

其他侍卫太监们也纷纷跟上,不过倒是很有眼色地与二人保持着一段距离,没有太靠近。

昭尹连忙用双臂撑着自己往后退,嘴里惊恐道:“药?什么药?”

姜沉鱼略作沉吟,跟了过去。

“皇上忘了?臣妾这些天来所服食的那些药啊。”

昭尹忽然转身,一言不发地走了。

“药、药怎么了?怎么了?”

等姜沉鱼走进殿门时,曦禾已拿了针线开始织补白袍,神情专注而平静,夕阳从大开着的四壁窗户照进来,叠加到她身上,黑色的长发和雪般的白袍两相映衬,如此对比鲜明的两种颜色,构成了一幅极为素雅的画面,久久地留在了每个人心中。

曦禾语音悠然,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一般:“药里有毒。”

她一进屋,众人也都纷纷松口气跟了进去。

“胡、胡说!你明明也喝了!”

曦禾像是这才发现衣服上还有个洞一般,呆呆地举着双手展开袍子,看着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的大洞,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什么话都没说,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捧着衣服就回殿了。

“是啊,臣妾也喝了,如果臣妾不喝,皇上怎么会喝呢?”

姜沉鱼指指白袍:“衣服破了呢。”

“你……你、你究竟想干什么?”

曦禾震了一下,呆呆地抬起头。

“干什么?”曦禾抬起头,有那么一瞬间的茫然,但很快就又笑了,低下头,用一种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温柔的目光,凝望着昭尹道,“皇上不是很喜欢臣妾吗?皇上为了得到臣妾做了那么多煞费苦心的事情,臣妾好感动的,真的。臣妾不想活了,但又舍不得皇上,想了很久,只好决定带皇上一起走。皇上,你愿不愿意跟臣妾同年同月同日死呢?”说着,俯下身凑了过去。

姜沉鱼走到曦禾面前,默默地凝视了她一会儿,见曦禾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显然是真的悲伤到了极点,心中不由得又是怜悯又是悲伤,还有点似有若无的羡慕,最后凝结成了温柔:“你……不帮小红把衣服补好吗?”

但昭尹却越发惊恐,双腿乱蹬地想把她踢开:“滚!滚!不要靠近朕!不许过来!不、不要……”

众人心中各舒口气,对这位淑妃的好感也就自然而然地添了几分。

曦禾从怀里取出一颗药丸,用诱哄般的口吻柔声道:“皇上不要怕,这是最后一服药了,只要吃下去,就什么痛苦都没有了。来,和之前一样,皇上先吃一口,臣妾吃剩下的……”

就在众人愁眉苦脸、一筹莫展之际,姜沉鱼上前一步道:“我来试试看吧。”

“滚开!滚开!你这个疯子!疯子!朕不吃!你要死自己去死,朕才不会……放开我……”昭尹拼命挣扎。

宫人们全都面有难色。曦禾那模样,摆明了是拒绝任何人靠近,连皇帝都给她咬了,更何况是区区奴才们。而且都这样了,皇上还不舍得伤了这位宠妃,他们出手轻也不是,重也不是的,怎么办才好?

曦禾脸上被他打了几下,身上也被踹了几下,却像是毫无痛觉一样,不以为然地直起身仰天大笑道:“看看,这就是所谓的喜欢。皇上,你对臣妾的喜欢,原来也不过如此嘛!”

昭尹看看她,再看看地上的曦禾,目光闪烁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暗了下去,叹道:“罢了……来几个人,扶夫人回宫,总不能让她一直坐在地上。”

“滚开!你快滚开!来人啊……来人啊……”昭尹嘶声大喊,但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却不像他所预想的那样高亢,反而哑哑沙沙,几不可闻。

眼看昭尹就要发怒,姜沉鱼忙柔柔地唤了一声:“皇上……”

一旁的姜沉鱼将这一幕看在眼底,只觉世事嘲讽,莫过于斯,而世事悲凉,也莫过于此。

“你!”

昭尹……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曦禾?他是为了报复姬婴,所以才故意抢他的心上人?可他明明一度想让曦禾当皇后。而且,曦禾疯癫的那段日子里,他所表现出的关怀和悲伤是那么的真情流露,若说是装出来的,她绝对不信。可如今,生死关头,本性暴露无遗,他,还是那个自私的帝王,在他心中,美人,恩宠,全比不过权力和江山。

失态如此,昭尹又是气恨又是怜惜,不由得走过去道:“别闹了,快给朕起来……”手刚触及曦禾的肩,就被她重重咬了一口,再连滚带爬地躲了开去。

昭尹,最爱的,只有他自己。

而另一边,曦禾将脸埋在白袍中,贪婪地嗅吸着袍上的香气,整个人都蜷缩在了一起,呜呜哭泣。

所以,他这段日子以来对她的好,也不过是帝王的一时心血来潮罢了。不必感激,也不用内疚。

“是!”两名侍卫连忙护送箱子离开。

想通了这一点的姜沉鱼,深吸口气,缓缓开口道:“别闹了。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田九最多离开三个时辰。我们要赶在他回来之前,处理完此处的一切。”

昭尹看了箱中的头颅一眼,目光一痛,连忙别过脸,沉声道:“拿去好生放置,准备厚葬。”

曦禾停下了笑声,上前,一把扣住昭尹的下巴,将那颗药丸塞了进去。昭尹拼命挣扎,但无奈手脚无力,只是枉费力气而已:“你,你……你给朕吃的是什么?究竟是什么?”

“啪”的一声,木箱落地,曦禾颤抖地抓住白袍。而侍卫们这次不用再吩咐,就已飞身过去拿起了箱子,回到昭尹身旁。

“一梦千年。”回答他的人是姜沉鱼,“皇上没有听说过这种毒药?也是。这是江晚衣最新研制出来的一种毒药,还没来得及知会皇上。顾名思义,服下此药后,人的肢体会慢慢变得麻木,脑袋也逐渐不清醒,就像是要沉沉入睡一样。你不会死,你会一直活着,但却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做不了……”

姜沉鱼从怀瑾手中接过白袍,缓步走到曦禾面前,什么话也没再说,只是平静地把白袍递了过去,然后就见这位天下第一美人的五官瞬间扭曲——那是一个人,在情绪酝酿到顶点后轰然崩溃的样子。

曦禾嫣然一笑:“没错,这些天来,我吃的,就是这种药。因为每次的分量很小,所以察觉不出来。吃这种药的人,有很长一段潜伏期,在这期间,只要不喝酒,就与常人无异。而一旦喝酒……”曦禾说到这里,掩唇笑,“就跟皇上现在这个样子一样……浑身都痛,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不过没有关系,你很快就不会痛了。不但不会痛了,而且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曦禾的眼睛一下子炙热了起来。

“你……你们两个……你们两个贱人!竟然联合起来一起对付朕!你们……”昭尹气得目眦尽裂。

怀瑾连忙取下背上的包裹,轻轻打开,里面是叠得非常平整的一件白袍。

曦禾突然沉下脸,恶狠狠道:“那也是你逼的!”

她黯然地垂一垂睫,强行抑下心头那种莫名的酸涩痛楚,朝着曦禾又是一笑:“我用这样东西跟你换,你把小红给我,让人带他回去睡觉,好不好?”一边说着,一边示意身后的怀瑾把东西递过来。

昭尹一呆。

罢了。

“如果不是你,我不会和小红分开;如果不是你,我不用进这个鬼地方来;如果不是你,我那未出世的孩子也不会流掉;如果不是你,我不会如此痛苦……我的一辈子已经完了,陪你耗着了,我已经认命了……可为什么,为什么你连小红也不放过?”曦禾说着,一把揪住昭尹的衣襟,死命地拉扯,边哭边道,“你把小红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他是你的亲哥哥!他把我和沉鱼都让给了你!他为你尽心卖力,鞠躬尽瘁,他可没有半点儿对不起你!你凭什么恨他?就因为他从小有病所以没有进宫当皇帝吗?所以,当九月廿一,从端则宫传来的那段梵乐,唤回了我的记忆,让我重新清醒后,我就下决心要报仇!我不能就这样不清不楚什么都不知道地疯癫下去!我不能让凶手逍遥法外!我要报仇!报仇!”

我见犹怜……

“杀死姬婴的可不是我!而是这个女人!是这个女人的父亲和姐夫!”昭尹口不择言,将罪名推到了姜沉鱼身上。

姜沉鱼看着这样的曦禾,心里隐约升起了四个字——

然而,曦禾连看也没看姜沉鱼一眼,憎恨的目光依旧紧紧地盯在昭尹脸上,就像钉子钉在了木头里一般,尖锐、深邃、牢固,甚至锈迹斑驳:“没有你的默许,姜仲敢真杀了小红么?没错。杀死小红的人,确实是卫玉衡,但是,让他没了求生意志的人,却是你,是你这个跟他拥有同样血统的亲弟弟!比起卫玉衡那种跳梁小丑不入流的阴谋来说,真正在他身上扎了致命一刀的人是你啊,是他全心全意保护着支持着忍让着,但却最终背叛了他的你!”

曦禾一边紧紧地抱着箱子,一边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尽管一直被外界评价为妖姬,但其实她的五官并不妖艳,这一刻,没了平日的尖锐张扬、狂傲刻薄,余留下来的,便只有少女独有的天真、软弱,和怯生。

姜沉鱼的眼泪终于也落了下来。

姜沉鱼并不气馁,继续微笑着靠近:“这样啊……我用其他东西跟你换?”

八月初二那天凌晨,当她坐在杜鹃房中,听卫玉衡洋洋得意地诉说他如何将姬婴杀死时,就恨不得能扑过去一刀杀了他为公子报仇。但是,比起涌没全身的愤怒和怨恨,最后的一点理智告诉她——事情没那么简单。

曦禾半信半疑地把箱子递给她,送到半途却又反悔缩手,重新抱回怀内,拼命摇头。

公子是何等人物,怎么可能就那么轻轻易易地死在一场小阴谋内?比那更复杂、更危险的难关他都遭遇过,怎么可能会对付不了一个卫玉衡?

曦禾立刻警惕地抬起头。姜沉鱼摊开双手,坦然一笑道:“放心,我不抢你的,只是让他好好睡一觉。在小红睡觉的时候,你可以在旁边看着他陪着他继续唱歌给他听,好不好?”

所以,里面肯定还有隐情,她查。

于是姜沉鱼又朝她走了一步:“小红有了衣服,不冷了,但他现在很困很困,需要睡觉。把他给我,好不好?”

她在回宫的路上就开始查,开始准备,开始隐忍。

曦禾呆呆地低头去看手里的箱子,这一看,视线就粘在了上面,眼中万千悲伤,一瞬间,蒸成了水气盈盈。

她要知道,究竟是谁在幕后操纵一切、推动一切、造成了这一切。

姜沉鱼朝她走了一步,声音越发轻柔:“小红困了,让他好好睡一觉好不好?”

而最后的答案是——昭尹。

曦禾呆呆地看着她,不说话。

如果不是昭尹对姬婴起了杀机,父亲不敢乘虚而入落井下石,而当卫玉衡开始动手时起,聪明如姬婴,洞悉如姬婴,自然也在第一时间知道了昭尹的背叛。

姜沉鱼一遍唱完,停下来,笑笑地看着她:“这首曲子真美。不是吗?”

是昭尹,舍弃了姬婴。

曦禾睁着雾蒙蒙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听着,脸上戒备之色逐渐淡去。

所以,姬婴本来可以逃的,但他不逃。他本来可以反的,但他没反。

声线虽不及曦禾美,但音调更准。如果说曦禾的歌声是牡丹倾国天下惊艳的华美,那么,姜沉鱼的歌声则是檀香棋旁绿蚁新醅的清香,余韵更长。

他乡非故国。

一字不差。

他对故国、对家族的最后一点牵挂,最终,杀死了他。

她唱的正是曦禾刚才所唱过的曲子。

曦禾,无疑也非常明白这一点。

姜沉鱼笑了笑,轻启朱唇,一开口,竟然也唱了起来:“月起兮,水依依。似璧兮,如卿仪……”

所以,那天当姜沉鱼从姬府归来,因看到了姬婴和曦禾同样的画画方式而悲从中来,忍不住抱住曦禾失声痛哭时。曦禾回搂住她,像孩子亲吻母亲一样的仰起头吻了她的额头,然后将脑袋埋入她怀中,低声说了四个字。

曦禾一得到自由,就立刻抱着箱子往后退,戒备地盯着姜沉鱼,面色极为惶恐。

那一霎时,姜沉鱼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

侍卫纷纷松手。

但是,从手指上传来的力度,和曦禾不停颤抖的背脊,无不说明着她没有幻听。曦禾刚才真的说话了,而且说的是——

姜沉鱼缓步走向曦禾,对侍卫们说道:“放开她吧。”

为他报仇!

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昭尹脑中的疑惑一闪而过,但立刻就又被焦虑所取代,点头道:“好,你来试试。”

她……是清醒的。

将落未落的夕阳下,姜沉鱼穿着一身浅蓝纱衣,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梳在脑后,虽然面带倦容,但眼波明亮,纤尘不染,竟似从天而降的仙姝。

也就是从那天起,姜沉鱼和曦禾颇有默契地开始联手,一个负责秘密查探姬婴真正的死因,一个则缠住昭尹让他分身乏术。就这样,一天一天,累积到了今日的结局。

昭尹回头,就看见了姜沉鱼。

看着在地上痉挛颤抖的昭尹,再看着虽然现在完好地站着、但也没剩下多少时间的曦禾,姜沉鱼的心,就剧烈地抽搐了起来,像有千万把刀子在里面翻搅一样,疼得说不出话,也无法顺畅地呼吸。

正在束手无策之际,一声音细细软软地冒了出来:“皇上,让臣妾试试看吧。”

昭尹艰难出声道:“你们如此对朕,大逆不道,不会有好结局的……”

侍卫们没抢到箱子,又因为弄伤了曦禾而被皇上斥责,就又不敢动了。

曦禾冷冷一笑:“你说没有就没有么?你想想,你瘫了,国家大事就会落到谁手里呢?没错,唯一能接手的,就是皇后了。而当一个国家的皇帝形同虚设时,最大的,不就是皇后么?当了皇后,就能想干吗就干吗了。你所梦寐以求的东西,都到了皇后手里,你说,这样的结局还不够好吗?”

昭尹面色顿变,跺脚道:“住手!住手!给朕住手!你们竟敢弄伤她!废物!通通都是废物!”

“原来你们……想要的是、是朕的江山?”昭尹这下子,是彻彻底底地惊了。

侍卫们说了声得罪,两人上前抓住曦禾的胳膊,将她死命固定住,另一人硬生生地掰开她的手指,只听“咔嚓”一声,曦禾的指骨断了。

曦禾懒洋洋道:“就算是吧。难道要不得么?”

昭尹气得够呛,骂道:“你们干什么吃的?给朕抓住她!”

昭尹急声道:“好,就算姜沉鱼当了皇后得了江山,但是你呢?曦禾你不是也中了毒吗?你又不是皇后,你落得了什么好处?”

“来人!”昭尹使了个眼色。立刻有几名侍卫上前抢夺箱子,曦禾拼命挣扎,又撕又咬,就是不松手,侍卫们对她也不敢真的动手,双方就那么僵持着。

曦禾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无比悲哀,每个字都在发颤:“好处?你以为……我还想活么?”

曦禾将箱子紧紧护在怀内,继续后退:“这是我的,小红是我的,你不可以跟我抢!”

昭尹重重一震。

昭尹呆了一下,继而怒道:“你在胡说什么,快把淇奥侯的遗骨放下!”

曦禾笑,笑容极尽凄惨:“我不是说了?我不想活了。我本来已经疯了的,什么都忘记了,挺好的。但是,九月廿一那天我又醒了。我……恨清醒时的这种感觉……我,根本就不愿意清醒……”晶莹的泪珠,从她眼中滚落,浓密的睫毛湿湿地粘在了一起,看上去说不出的可怜,“在我疯了的那段时候,是沉鱼陪着我。对于我的疯癫,她半点不耐烦的样子都没有,依旧细心温柔地照顾我,给我梳头,帮我穿衣,甚至还帮我穿鞋……就在那一刻,我在心底对自己说,我要报答她。我这个人,活在世上根本只是浪费粮食,带给别人的只有不幸,还让我所爱的人那么那么痛苦……但起码要在我走前,我要做一件好事。”

曦禾却反手狠狠地推开他,把整个箱子都抱了起来,步步后退道:“不许你过来!你要抢走小红的衣服,你要冻死他,不许你过来!”

她说到这里,转身,慢慢地站直了,看着姜沉鱼,一字一字道:“总要有个人为此事负责,所以,这个弑君的罪名,我担。”

只有昭尹,眼中恨意渐起,最后上前一把抓住曦禾的手,叱道:“够了!”

姜沉鱼看着她,泪流满面。

一时间,众人都被这美如天籁的曲子所震撼,静谧无声。

其实早在她们联手,准备对付昭尹时,结局就已经注定了:必须要牺牲一个,成为昭尹的陪葬品。那样才能彻底扳倒昭尹,彻底为公子报仇。

薛采咀嚼着那句“求来仙侣采芍药,三生系得今世缘”,一时间也不禁有点痴了。如果没有猜错,这首歌应该是姬婴写的,当年的姬婴,究竟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书写这首曲子,又是以一种怎样亲昵的方式把这首歌教给了曦禾,其中情愫,不想而知。

但是,本来那个牺牲的人可以是她的。

她一遍一遍反复唱着,歌声在宫殿上方飘荡,久久不散。

曦禾,却把生存的机会,留给了她。

……

对此,曦禾曾说:“你不要以为死就一定不好。要一个人孤独地活下去,要面对一个国家的重担和责任,其实远比死亡更难。我是个没用的人,我处理不来那些国家大事的。所以,沉鱼,让我去死吧。”

千载春秋 长相伴。

就这样,曦禾服下了毒药,并成功地诱使昭尹也中了毒。而姜沉鱼则是等待,等到封后完成,等到她成为璧国皇后的事实无可更改,才在这一夜,支走田九,彻底对昭尹摊牌。

天地浩阔 红尘远,

“我把他留给你,以你的聪明才智,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的。不是吗?璧国的皇后娘娘。”曦禾说罢,转身朝门口走去。

三生系得 今世缘。

姜沉鱼忍不住唤道:“你去哪儿?”

求来仙侣 采芍药,

曦禾扯出一个讽刺的笑容,说了四个字:“回去等死。”

怎堪飘零 无人怜?

姜沉鱼心中一紧,下意识地就想阻止她:“等等!其实……严格说起来,真正杀了公子的人是我爹,和我姐夫,他、他们还没有……”

春日正好 枝头艳,

曦禾忽然停步,转身,静静地望着她。

总有潇潇 雨未歇。

姜沉鱼因太过羞愧而手指发抖,哽咽道:“我……我、我对他们……他们……”

沧海有泪 几人见?

曦禾凝眸一笑,美绝人寰的眉眼,豁达从容的气度,以及眼眸深处的体谅与怜惜……这些饱满的感情,令她整个人看起来闪闪发亮。

依稀相识故人曲 道得万年痴。

她从来没有这样笑过。又或者说,自进宫以来,她就从来没有这样笑。

倚小楼,静听雨。

可现在,她笑了。

溪流兮,雨习习,

然后,用这个世界上最悦耳的声音说了一句话:“姬婴放下了,我放下了,姜沉鱼,难道你,还放不下么?”

疑是仙山云游子 懵懂落尘世。

姜沉鱼至此,大彻大悟。

似璧兮,如卿仪。

喜欢的亲人,就多多亲近,不喜欢的亲人,就慢慢疏远。血缘一物,虽是与生俱来,无可选择。但将来的人生要怎样走,却是可以由自己选择的。

月起兮,水依依,

面对家族,姬婴选择了全部接纳,他承受着因此而带来的种种痛苦,并用自己最柔软的方式磨去他们的棱角,将之改变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她唱的是——

面对家族,昭尹选择了全盘否定,一刀两断。他厌恶自己的真实身份,又痛恨因此酿就的童年悲剧,偏激自私的后果就是斩断了原本最坚固可靠的一条翅膀。姬婴一死,生前辛苦为皇帝建立的那些人脉全部毁坏,而昭尹自己建立的地位其实并不像他所以为的那么稳固。因此,当十二月初二,罗横对上早朝的臣子们宣布皇帝突然得病、不能上朝时,没人对此起疑。而当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皇帝还迟迟没有病愈,只能由皇后代为执政时,小部分臣子闹了一会儿,闹不出个结果来,也最终选择了沉默。

或者说,她的声音,便已是妙绝天下的乐器。

于是朝政渐稳,日子就那么顺理成章地过了下去……

她唱得比任何乐器都要美。

大年三十除夕之夜,姜沉鱼守在昭尹床头,喂他吃饭。他直直地平躺在床上,没有知觉,但仍然活着,所谓的进食,也不过是将各种补药熬成的稀粥,给他撬开嘴巴灌下去罢了。但是,喂得很是费力,往往一碗粥喂完,衣服上全是粥渍。

她专注地看着姬婴的头颅,很认真地唱着,歌声清越脆亮,像拂过山谷推开千层绿浪的风;像淌过屋檐滴坠成珠飞溅起晶莹无数的雨;像月夜下冉冉自湖上升起的雾;像被风鼓动飘逸荡漾的纱。

七子列成一排,站在外厅隔着一重帘子例行汇报,所奏的都是一些如何庆祝新年的小事。因此听完后,姜沉鱼点了点头:“就按你们说的去办吧。”

一直以来,纸醉金迷的曦禾夫人,从来都只听人弹奏唱曲,因此,纵然众人都知道她喜爱歌舞,却真不晓原来她本人也会唱歌。

“是。”七子彼此对望一眼,转身离开。

这甚至也是昭尹第一次听到曦禾的歌声。

怀瑾则匆匆走进来道:“娘娘,夫人来了。”

这也是众宫人第一次听到曦禾的歌声。

怀瑾口中的夫人,指的只有姜夫人一个。姜沉鱼听说母亲来了,便放下了手中的汤匙,用湿帕擦去溅出来的粥汤,起身道:“娘一个人来的?”

这是薛采第一次听到曦禾的歌声。

“那个……”怀瑾吞吞吐吐,“老爷也来了。”

然后她便开口唱了起来。

姜沉鱼淡淡一笑。

而曦禾谁也没看,谁也没顾,只是把红衣围了一圈又一圈,声如梦呓:“不冷了,对不对?小红,我唱歌给你听,我一唱,你就不冷了。”

她就知道。

然而,此刻亲耳听到,亲眼看见,那个情人竟然是这个人时,薛采还是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手缩入袖,摸到了姬婴临终前给他的扳指,只觉扳指在火辣辣地烧着他的手,一时间,整个人都发烫了起来。

自她与父亲决裂以来,父亲一直希望与她修好,明里暗里给了不少表示,今天是除夕,他不可能不好好利用这个机会。罢了。既然是跟母亲一起来的,也不能不见。

虽然知道那个情人称呼姬婴的昵称就是小红;

一念至此,姜沉鱼道:“请他们进来吧。”

虽然一直知道姬婴有个刻骨铭心却有缘无分的情人;

两旁的宫女上前,放下另一重帷帘,将昭尹所在的内室,彻底与外室隔了开来。

小红……

姜沉鱼披衣走到外室,刚在桌旁坐下,怀瑾就领着姜仲和姜夫人走了进来。两人双双叩拜:“参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薛采重重一震,想起那一日船舱中姬婴对他说过的话:“总有一个人,对你来说与众不同,因此,也就会用不一样的名字称呼你……小红,就是我那个特殊的名字。”

“快快请起,看座。”

这世间最普通的两个字,由她之口发出,竟是说不尽的缠绵,道不清的纠结。

姜氏夫妇坐下后,姜仲望着女儿,欲言又止,最后推了推姜夫人,姜夫人会意,将身旁的食盒呈递上前道:“臣妾亲手包了鲜虾馅的饺子,还请娘娘笑纳。”

只见她冲出宫殿,跑到箱子前,把手中的衣袍抖开,围在头颅上,边围边道:“不冷,不冷,小红,不冷。小红,小红……”

姜沉鱼眼眶微热:以往在娘家时,每年过年,母亲都会亲自包饺子,并在饺子里包入铜板,谁要吃到了有铜板的饺子,来年就会万事顺心……往事历历,不是不温馨的。

众宫人只好继续跟着她。

怀瑾连忙将食盒接了过来,打开,放到桌上:“娘娘,你看,饺子还是热腾腾的呢!真好!娘娘你这会儿吃吗?”说着就要摆筷子。

曦禾一扭头,又跑了。

“先不忙吃。”姜沉鱼淡淡一句话,令怀瑾停下了动作。而一旁的姜夫人也不禁露出几分失望之色。但姜沉鱼朝她笑了笑,道:“如果母亲不嫌弃,明日我亲自登门拜访,吃刚出锅的可好?”

他舔舔发干的嘴唇,讷讷出声:“夫人?你……怎么了?”

姜夫人又是惊讶又是欢喜,激动得一下子站了起来,颤声道:“好!好……好……我这就回去准备!”

曦禾全都充耳不闻,用力脱下少年的红衣,怔怔地盯着衣服看了半天,而被脱了外衣的少年也一头雾水地站着,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姜沉鱼笑了,起身将她按回到座位上道:“母亲真是的,哪有说风就是雨的。明早再准备也来得及啊。”

一旁的宫人们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拦阻:“夫人,不可!夫人,住手啊,你这是要做什么啊?”

“我……我、看我都糊涂了……呵呵……”姜夫人笑着笑着,眼圈红了起来。

曦禾双手用力,开始脱他的衣服。

姜沉鱼道:“母亲进宫来,可去看过姐姐?”

“夫、夫……人?”

姜夫人忙道:“要去的要去的!我也给她带了一份,哦不,是两份呢!她有孕在身,要多吃点儿。”

之前跳舞的那些人因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而又没得到可以离开的准许,正在舞池中央交头接耳,看见曦禾夫人回来了,刚想松气,就见她歪歪扭扭地跑到红衣少年面前,少年又惊又喜,脸上笑容刚起,下一瞬就被曦禾狠狠推到了墙上。

“我想姐姐现在肯定在嘉宁宫里等得眼都绿了,母亲还是快把饺子送去给她吧。”

众人只好也跟着她,冲进殿内。

“好。我这就去!”姜夫人说罢看向姜仲。

曦禾一边笑一边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跑回宝华宫。

姜沉鱼道:“我与父亲还有事要说,母亲您先过去,父亲稍后就到。怀瑾,你陪母亲一起去。”

有人小小声道:“夫人……夫人好像有点儿不太对劲儿啊,去找太医过来看看?”但众人见昭尹在一旁冷眼旁观不表态,哪里敢擅自行动,便都只好跟柱子一样地杵着。

“好。那我先走了……”姜夫人在怀瑾的陪同下欢欢喜喜地离去。

曦禾接着笑:“哈哈哈哈哈哈……”

姜沉鱼看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得看不见了,才将视线收回来,转投到父亲脸上,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一碰,姜仲有点儿坐不住了,垂下眼睛,装模作样地把玩着茶杯,轻叹道:“又是大溪菊茶,看来,你还真的非常喜欢这茶呢……”

有名宫女走上前,想扶她起来,却被她在手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宫女发出一声惨叫,连爬带滚地逃开。

姜沉鱼的目光在茶上转了一圈,淡淡道:“我是个很顽固的人。喜欢了一样东西,就会一直喜欢下去。”

曦禾坐在地上,仰天狂笑,众人不知道她笑些什么,又是迷惑又是惊恐。

姜仲抬起头,直直地看着她,流露出几分悲哀之色:“没错。而你讨厌的东西,也会一直讨厌下去吧……”

“夫人?”一名宫人小心翼翼地试探。

“我很少会讨厌什么东西。”

昭尹张了张嘴巴,眼底略现心痛之色,正想说些什么,就在那时,一声长笑直上云端。众人惊骇地回头,发现原来是曦禾夫人在笑。

“所以一旦讨厌了,就无法挽回了,是么?”

薛采叩拜于地,朗声道:“回禀皇上,主人中的那支箭上有剧毒,除了这颗头以外的其他部位,已经全都烂光了。”

姜沉鱼沉默了一下,回视着自己的父亲,缓缓道:“父亲,我不讨厌您。”

只有昭尹,面无表情地望着姬婴的头,一挑眉毛,厉声道:“大胆奴才,你竟敢这样处置姬卿的遗体?”

姜仲整个人一颤,刚在动容,姜沉鱼的下句话就紧随而至:“我只是无法原谅您。”

这时,其他人也纷纷从琉璃宫中走了出来,看见那口箱子,无不惊骇。

“关于姬婴之死,其实……其实我没想让他死,我只是想要连城璧和四国谱,弓箭上有毒我也是事后才……”

曦禾怔怔地看着那个头颅,退后一步、两步、三步,啪地摔倒在地上。

姜沉鱼抬起一只手,阻止了他下面的话:“现在说这些都已经晚了,不是么?而且……”

但是,却只有一个头颅。

“而且什么?”

姬婴闭着眼睛,表情祥和,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姜沉鱼凄然一笑:“父亲你对不起的,难道仅仅只是一个姬婴么?”

那张魂萦梦牵、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就顿时呈现在了面前。

姜仲眼角抽动,沉默良久,才开口道:“沉鱼,你是我的女儿,是骨肉至亲!难道你要为了那些外人,真的跟你父亲我决裂么?沉鱼,就算为父再怎么对不起天下,对不起苍生。但为父对你……自问一直是疼爱有加。除了姬婴,其他但凡你要的,为父什么没有给过你?”

曦禾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看到了一口箱子。她呆了一下,然后走到箱子面前,停住,盯着那口箱子,脸上的表情又是畏惧又是惶恐又是怀疑又是犹豫,最后,猛一咬牙,伸手将箱子啪地打开——

姜沉鱼柔柔地抬眼道:“可如果我说我只要姬婴,怎么办呢?”

薛采的目光落到一旁的地上。

姜仲一怔,继而暴躁了起来,怒道:“姬婴姬婴姬婴!什么都是为了姬婴,为了那个根本不爱你的男人,你丢尽了身为一个大家闺秀、身为一个皇妃,甚至身为一个皇后的脸!”

而下一刻,那团火焰就冲到了他面前,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把他整个人都几乎提了起来,嘶声道:“姬婴呢?他在哪里?叫他出来!叫他出来——”

姜沉鱼也不生气,表情依旧柔柔淡淡,甚至还笑了笑:“我不偷不抢不犯法,仅仅只是仰慕一个人而已,有什么可以丢脸的?如果我这样都算丢脸,那么哥哥调戏别人家的姑娘,嫂嫂骂街弄得家丑人尽皆知,爹爹调包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又杀死了抚养杜鹃长大的一对老人……这种种行径,又算什么呢?”

——跪在门外等候的薛采,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个景象。

姜仲哑口无言。

曦禾立刻冲了出去,她没有穿鞋,双足踩过地上的碎瓷残片,被割出数道血口,但她却好似没有知觉地疾奔着,长发和裙摆一荡一荡,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姜沉鱼深吸口气,站了起来:“不过,之前种种我也不准备追究了。你是我父亲,这点我没的选择,也无可更改。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公平地持法待你。从今天起,你若有徇私枉法之事,事无巨细,皆以国法处置,绝无私情可说。换言之,若你于国有功,我也会按例嘉奖。今后您的仕途之路会怎样,父亲还是自己掂量着点儿吧。”

小太监泣道:“皇上,淇奥侯抵达回城时,惨遭程三皇子的暗算,身中毒箭,不治身亡了!其奴薛采目前携了他的遗骨在殿外等候,要求面君!”

“你……”

昭尹斜瞥了曦禾一眼,不紧不慢道:“听见了吗?再说一次。”

“母亲的饺子应该已经送到嘉宁宫了,父亲也请去吧。女儿不送。”姜沉鱼别过脸去。

随着她这一声惊呼,丝竹立停,歌舞顿止,大殿内一片寂静。

房间里,沉寂了好一会儿,姜仲就那么直直地坐着,看着三步之遥的女儿,却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你说什么?”曦禾一下子跳了起来,长裙拖得矮几上的美酒佳肴,就那样稀里哗啦地砸了一地。

许久,他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躬身,行了一礼:“老臣,告退。”

小太监扑地跪倒,再抬起身时,已是泪流满面:“启禀皇上,淇奥侯以及出访程国的使者一干人等在回城遭遇程国叛逃皇子颐非的暗算伏击,侯爷身中毒箭,不治身亡!”

姜沉鱼没有回头。

“住口!什么地方,也敢大呼小叫?”随身的大太监连忙过去训斥。

姜仲走到门口,忽又停步,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回头问道:“别人的公道,为什么要由你,一个外人,来替他们出头?”

如此玩乐到差不多戌时时,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一名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跑上长阶,边跑边喊:“皇上,不好了!皇上,不好了……”

姜沉鱼想了很久,才回答道:“因为我是姜沉鱼。我做得到。”

曦禾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眉梢眼角,颇为妖冶。如此公然地眉目传情,全然不顾旁人的存在,而一旁的昭尹也不生气,见曦禾的杯子空了,还帮她把酒斟满。

世事的安排必定有其宿命的玄机。所以,既然命运让她走到了这个地步,命运让她成为了璧国的主宰,那么,就由她,还那些弱势的人们一个公道。

曦禾摘下头上的珠花,朝少年掷过去,少年凌空一个翻身,稳稳接住,目光闪动道:“多谢夫人赏赐。”

她做得到。

舞池中有一红衣的少年跳得极好,比得周遭的莺莺燕燕,皆为陪衬。

图璧五年元月,帝病危,姜后临朝称制。

曦禾倚在金丝编织的白玉榻上,喝着冰镇过的廿年陈酿,眼波慵懒。

后创自举、试官等制,薄赋敛,息干戈,省力役,执政三年,政绩卓越,国威大振。

丝竹声声,旖旎悦耳。琉璃宫中,歌舞升平。

——《图璧·皇后传》

第二十五回 发疯

【第五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