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能怔怔地看着一尺之遥的杜鹃,嘴唇颤抖,眼泛泪光,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个中细由,姜沉鱼非不能,而是不敢。她不敢想。
她不说,杜鹃却说了:“难过吗?沉鱼?”
她要的……是什么?或者说,父亲要的……是什么?
姜沉鱼摇不动头。
为什么她会嫁给卫玉衡,此刻又在这里设下了一局棋?
“伤心吗?沉鱼?”
为什么父亲从没认过这个女儿?
姜沉鱼捂不了心。
为什么她的姐姐会双目失明?
杜鹃扯起一丝微笑,声音像棉絮,细细拧织在一起,轻软,却又厚实:“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姐姐;发现自己的心上人如今命在旦夕;发现一场惊天阴谋其实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开始铺垫、准备、酝酿;发现你原以为那个合家幸福其乐融融的世界其实是假的……发现了这一切的你,想哭吗?”
为什么杜鹃会是她的姐姐?
姜沉鱼死命地咬住下唇,不肯回答。
为什么要让她最荒诞离谱的想法变成事实?为什么要让她先得知答案,再去猜度其中的缘由?就好像此时此刻,明晰了杜鹃的真正身份之后,浮现在姜沉鱼脑海里的迷惑就变成了硬生生的钢刀,每个问题都是伤害:
杜鹃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但是比起在梦境中一无所知得享富贵的你,我才是最有资格最有理由哭的那一个吧?因为,我是被牺牲的,被抛弃的,被剥夺了幸福的权利后还被不肯善罢甘休地利用着的啊……”
为什么……
姜沉鱼终于开口,声音颓软:“我……可不可以不听?我……不想听……”
杜鹃,没有否认。
杜鹃的脸一下子沉了下去,厉声道:“你凭什么可以不听?这是我的命运也是姜家的命运,你姜沉鱼,凭什么不听?”
姜沉鱼用最绝望的心情和最平静的姿态说出了那两个字。话音底下,三分试探,七分祈祷。可惜,最后的结局是——
这句话就像一记巴掌,狠狠地掴在姜沉鱼脸上,她整个人重重一震,静了下来。
“姐姐?”
于是,腐烂的往事在这一瞬掀起疮疤,猩黑色的脓汁四下流淌,窗外雷雨交加,分明是八月酷热的夏季,却在这一夜,冷到极寒。
某种可能就那样浮在了脑海中——
十八年前的六月廿四,右相姜仲家,在姜夫人被折磨了整整三天后,一名女婴终于呱呱坠地,然而,姜仲还来不及领略喜获娇女的喜悦,就发现,这个女婴天生失明。
如果,杜鹃和父亲一直暗中有所联系,那么,会是怎么样的关系,才能令父亲默许她每年给母亲送花?将颐非也在使船上这么机密的消息都告诉了她?又是什么样的感情,会让卫玉衡的夫人每年都送花给右相的妻子?更让她在谈及母亲时,满含憧憬与感情?
在将产房的门关闭了又一个时辰之后,姜仲才将门打开,对外宣称,女儿出世,取名画月。
如果,杜鹃就是那个送花之人;
“丞相夫人对这个孩子期盼已久,若知道自己怀胎十月并疼了整整三天才生下的孩子,竟然是个瞎子时,该多么伤心啊。她当时难产体虚,已经气息荏弱,若再受此刺激,恐怕会接受不了打击,一命呜呼。所以,出于对妻子的珍爱,丞相大人就收买当日在场的稳婆下人们,调换了个健康的女婴。失明的那个,送到了偏僻的村落里,交给一对聋哑夫妇喂养。健康的那个,留在了府中,成了锦衣玉食的大小姐。”杜鹃的语音很平静,甚至没有高低起伏,但眉宇间,尽是嘲讽,“丞相大人多爱他的妻子啊,为了妻子的安危连亲生女儿都不要,真让人感动呢。多伟大的爱情,啧啧啧……你不感动吗?沉鱼?你的呼吸为什么这么急促?你在哭吗?其实你有什么好哭的?我听说你不但健康,还很漂亮,不但漂亮,还很聪明,不但聪明,最最重要的是——你很孝顺。他们想要的,就是你这样的女儿呢。你符合一切姜家所要的女儿的条件,所以,你没有被调换,你不必哭泣。”
今日,在驿站内看见兰花时,她只是心头微动,还没将三件事联系到一起。但当杜鹃握住她手,说要将花送给她时,就开始隐隐约约感到有点不对劲。等到下棋之时,发现杜鹃秀媚中带着些许羞涩的笑容之所以眼熟,是因为与母亲有三分相像时,久远的封印终于轰然倒塌,呼啸而出的,是对命运的诅咒,和对家族的嘲讽——
一道霹雳划过,照着杜鹃苍白的脸,淡漠而扭曲。她就那么一边自嘲地笑着,一边继续用死水般不起波澜的声音缓缓道:“小时候,阿爹和阿妈告诉我,山里头有一个花仙,有缘人若能碰见她,对她许愿,就会实现。所以,我明明什么都看不见,但还是天天往山里头跑,我特别希望能够遇见那个花仙,求她帮我治好眼睛,帮阿爹治好耳朵,帮阿妈治好嗓子,让我们一家都变得健健康康的,和平常人一样。我找啊找,没有找到花仙,但却学到了很多东西,比如有些花需要用特别的方法养殖,有些花看似安全但其实会变成剧毒,我一点点地学,一点点地摸索,最后,在十三岁时,我所种的最大的一盆兰花开了。阿爹阿妈商量着要把它送给他们的一个大恩人,我很舍不得,但他们还是送掉了。大过年的,走了几十里山路地送走,然后又走几十里山路地回来,他们很高兴,觉得自己报答了那个大恩人,但是第二天,我从睡梦中醒来时,就闻到了一地的血腥味……你在抽气?你也猜到怎么回事了吧?没错,那盆花惹了大祸,因为我在石头上画了一双眼睛,再将它埋入土中,向花神许愿。但某个做贼心虚的人却将其视作了威胁,二话不说就派暗卫们过来,把我的阿爹和阿妈……”说到这里,杜鹃停了一下,声音一下子变得很缥缈,“杀了……”
发现这一蹊跷的姜沉鱼还没来得及继续深究,就先遇到了回城这档子事。
那一夜,父亲书房的灯通宵达旦。
为什么给画月治不孕症的药方里,会有导致不孕的药物?
那一夜,暗卫们进进出出。
再后来,就是跟江晚衣开始学习医术之后,翻查资料时,无意中发现画月吃的那种很香的药成分诡异,竟然内含油菜籽和紫茄子花。据《本草纲目》记载,油菜籽加生地、白芍、当归和川芎四物汤服之,云能断产。也就是说,会导致不孕。而紫茄子花也是避孕之药。
那一夜的姜沉鱼,预感了某个事件在发生。只是她万万没想过,五年后她会得知真相,并且,亲眼看着那一夜的受害者在自己面前,陈述当年。
因为,一个像父亲那样的男人,如果成心要在外头纳妾,那么,那个小妾就绝对没有机会可以以任何形式任何方式出现在母亲面前。更别说是在第一次送礼被父亲知晓后,还年年如此了。
“他们是很老实的人,每天鸡鸣起床,耕地织布,等待秋收,用一点点谷子、瓜果去市集里换一点点肉。妻子有次发烧,为了看病所以问猎户借了点钱,但根本还不起。这个时候大恩人送了他们一个女儿,还给了他们一锭十两的银子。他们还上了钱,买够了药,医好了妻子的病。他们觉得人生是从那个时候起开始变得幸福的,他们好感激那个大恩人,所以悉心抚育眼睛看不见的、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把饭桌上唯一的一块肉夹到女儿碗里,用仅剩的一点新棉花给女儿做衣服,他们不识字,但会教导女儿做人要善良,要宽容,要懂得感恩,就这样,一天天地把她抚养长大。他们听说大恩人的女主子喜欢兰花,就把女儿种出来的兰花眼巴巴地送过去……”杜鹃的眼睛一眨不眨,两个大大的瞳仁,毫无光彩,却又冷漠如斯,“最讽刺的是,他们甚至不知道真正的大恩人是谁,一心以为只是相府的某个下人。”
就此姜画月还戏谑地打趣说,没准儿是父亲在外有情人,每年初一那小妾就眼巴巴地送礼给大娘。对此结论姜孝成表示无比同意。但姜沉鱼却不如此认为。
姜沉鱼的眼泪哗啦啦地流了下来。
并且,他不准备告诉母亲答案。
有时候,柔软也是一种钢刀,兵不血刃。
他肯定知道那个送花之人是谁。
尤其是,用最无所谓的表情最平静的声音,去描述最残忍的事实时。
此后每年的大年初一,门外都会出现一盆兰花,而那个送花之人,迟迟没有露面。母亲说起此事,自然是当做了一段佳话,可父亲的表情,每每那时就会不太自然。
连她听到都如此锥心刺骨,真不敢想像当年十三岁的杜鹃是怎样面对那场鲜血淋漓的悲剧的。
那一夜书房的灯通宵达旦,有好多暗卫出出进进,父亲的身影拖拉在窗纸上,走来走去。直觉告诉姜沉鱼,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但介于父亲一直如此神秘,因此也没多想。
“再然后,那个了不起的丞相大人出现了,对这个小女儿说她本是他的女儿,说他是出于怎样无奈的理由不得不抛弃了她,说他这么多年一直很后悔,说他虽然不能给她女儿的名分,但愿意负责她今后的生活……他说得委婉动听,情深似海。小女儿听了一直哭一直哭,最后哭累了睡着了,等她醒过来,发现丞相大人在她床边守了她整整一天一夜。小女儿被他伟大的父爱打动了,就抱住他,喊了一声——父亲。”
母亲看到了啧啧称奇,拿给父亲看时,父亲顿时变了表情。
杜鹃说到这里,哈哈大笑起来。
大年初一的,母亲自然很是欢喜,觉得天降奇珍,是好兆头。但当夜给花移盆时,却从土壤里挖出一物,那是块再普通不过的石头,上面画了两只眼睛。
“兜兜转转十三年,骨肉终得相认,多么感人啊。可怜我那一句父亲,可怜养我育我的双亲,倒在泥地上尸骨未寒,他们的在天之灵就要眼睁睁地看着含辛茹苦养大的女儿投入凶手的怀抱,再续天伦!”
管家送来了一盆兰花,说是不知道谁放在大门外头的,瞅着好看,又想起夫人爱花,所以就捧了进来献宝。
姜沉鱼继续哭,眼泪像是直接从眼睛里倒出来的一样,哭得毫无节制。明明猜得出来:父亲之所以要将长女调包,真正的用意未必是怕母亲多么伤心,而是如果长女是瞎子的话,就没法嫁给帝王入宫为妃,所以换个漂亮的女婴,顺顺利利地送她进宫。也明明听得出来:杜鹃之所以喊他一句父亲,并不是因为父女相逢多么感动,而是强忍恨意图谋复仇。这一场悲剧里,两个人都在做戏,尔虞我诈,直将“亲情”二字,书写得满目疮痍。
十岁那年的新年,大年初一。
叫她如何反应?又能怎样反应?
虽然那些蛛丝马迹散落在记忆的细节之中,但却从来没有真正地去整理和分析过。只是依稀知道,父亲有秘密,而那个秘密,他不仅瞒着她们三兄妹,瞒着母亲,还瞒着所有人……
杜鹃的笑声渐渐停止,再度恢复成死水无澜的语调:“丞相认回了女儿,开始悉心教导她。女儿出乎意料的聪明,学什么都很快。三个月后,丞相就给她许了人家。丞相说,那人仪容俊美,威武不凡;丞相说,那人武艺超凡,将来必有作为;丞相还说,那人老实温柔,会好好对她……他说了很多很多,最后女儿说:‘父亲,我嫁。你要我嫁,我就嫁。’就这样,她嫁了,两个月后,那人科考中了武状元,一时意兴风发,果然前途无量。”
姜沉鱼眼底泛起些许迷离——是啊,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呢?其实,一直都是……不知道的吧?
可怜姜沉鱼听到这里,连叹息都发不出来——本以为父亲下令杀死聋哑夫妻,留下女儿一命,还算顾念亲情,但现在想来,却是因为当年看中了还是一介布衣的卫玉衡,想要拉拢,因此眼巴巴地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而卫玉衡之所以能考上武状元,恐怕和父亲在暗中的帮助也是脱不了干系的。
“怎么知道的?”杜鹃眉宇间有着淡淡的嘲讽,“这么大的丑闻,令尊是不可能直接说给你听的,尤其是,里面还夹杂了……那位姜画月。”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丞相一心以为自己多了条臂膀,却没想到女婿生得太美,被左相家的女儿也看上了。丞相怎肯让已经到嘴的鸭子还被人抢走半只?因此,硬是示意女婿抗住压力没有应允。就这样,得罪了左相,女婿被贬,他又不能公然出面保,就对女婿和女儿说,先去边城待几年,待时机成熟,必能风风光光地回去。”杜鹃抚摸着自己的长发,忽然感慨了一下,“这一待,就是四年春秋。”
“十岁。”
四年。
如此一来,房间里就只剩下姜沉鱼和杜鹃两个人。杜鹃挽了把头发,朝姜沉鱼盈盈一笑:“你是什么时候起知道我的存在的?”
要怎样的决心才能令一个明明身体无比荏弱不能在阴湿之地久住的人硬是冒着生命危险在回城住了整整四年?
“是。”梅姨随同那人匆飞速离去。
又要怎样的野心才能令她忍住所有的委屈怨恨不言不说韬光养晦?
杜鹃“哼”了一声:“就知道他会这样。梅姨,你去,知道该怎么做了?”
明明是同样的血缘,甚至同样聪慧的头脑,但仅仅因为她失明,模样不够美,就失去了幸福的资格……
“东院着火,城主为了救人,亲自冲进火海了!”
扪心自问,若换作了自己,会怎么样?
杜鹃微微拧眉:“什么事?”
姜沉鱼不敢说自己就不会怨恨,更不敢说自己就不会报仇。因此,面对眼前看似淡然但每一句每一字都咄咄逼人的杜鹃,她,只能哭泣。
直到一人急急拍门而入,慌张道:“夫人夫人,不好了不好了!”
悲其之悲。痛己之痛。
而与此同一时刻,西院中对峙的两个人彼此静静地坐着,谁也没有先说话。
——家丑如斯。
趁着四下一片紊乱,薛采将纸揉成一团放入袖中,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转身钻入雨帘,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进了宫的姜画月,进了宫的自己,和没有进宫的杜鹃。其实,都一样。
“真……是个……装模作样的家伙……”薛采低声喃喃。明明之前一直在写字,最后却给他一张白纸,果然,要论故弄玄虚、装模作样,当世再无人可及姬婴。
“我真想看看你……”杜鹃轻轻地说,“有关于你的事情我听了五年,知道得越多,就越好奇。而今终于被我等到了这个见你的机会,却也是……害你的机会。”
大雨哗啦啦,纸张被水打透,不再脆挺,软塌塌地垂了下来。
姜沉鱼突然萌升一线希望,抬头猛然道:“放过公子,好不好?”
薛采久久不动。
杜鹃的睫毛颤了一颤。
白纸。
“姐姐,姐姐,求求你!放了公子吧,我求求你……”
“杀了我吧。”姜沉鱼深吸口气,再幽幽地吐出去,说出了最后两个字,“姐姐。”
杜鹃没有阻止,只是低叹道:“为什么聪明如你,却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呢?”
杜鹃脸上的笑容淡去,表情复杂地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回答道:“你知道这不可能。”
“我不是问,我是求!姐姐……”姜沉鱼咬唇,哽咽道,“我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而且,最主要的是,我知道你其实可以办到的。姐姐,姐姐……”
“杀了我吧。”姜沉鱼轻轻地说,用一种死亡般平静的口吻。
杜鹃淡淡道:“如果你以为我是为了和丞相作对,所以要杀害姬婴,然后栽赃给父亲大人暗中扶植的颐非,破坏他的计划,那就错了。”
这么这么的不真实。
姜沉鱼一僵。
她坐在这里,望着火光,听着人声,遥想那个白衣翩然的男子,再细看这个近在咫尺笑的妩媚的女人,只觉这一切的一切,都好不真实。
“你还不明白吗?”杜鹃轻轻握住她的手,动作里带了很多怜惜,“要杀姬婴的,是皇上啊……”
大脑已经完全失去平日里的机敏,只能翻来覆去地把这个莫名其妙的判断重复一次又一次。
姜沉鱼的眼睛顿时睁至最大。
这是她第二次听到这句与姬婴相关的话,第一次是在程国,颐姝色诱姬婴之时。公子和这句话真有缘……真有缘……真有缘……
“而父亲,不过是那只推波助澜的幕后之手罢了……”
姜沉鱼的唇角往上勾了勾,但眼泪却随着这个微笑再次涌出眼眶,悄无声息地滑落。
最后一个了字悠悠收尾,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的雨,哗哗哗哗,遥远的东院火光,映红了天。
有时候悲哀到了极致时,就会反而想笑。
宫灯如昼。
金风玉露一相逢。
“皇上驾——”
“真聪明。而所谓的金风,其实就是从睡火莲根部散发出来的香味。”杜鹃扬着眉毛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淇奥侯吃了玉露,又闻了金风,恐怕就要胜却人间去喽……”
一个“到”字没出口,喊话的太监就已被明黄色的靴子踢倒在地,少年天子快步而入,身后,一列侍卫战战兢兢地跟着,到门口就停下了。
姜沉鱼素白着脸,吐字艰难:“有玉露,就有金风,对不对?”
只有大太监罗横挪着肥胖的身体紧跟其后,进了御书房的侧厅,还没把门关上,就听主子冷笑一声,阴森森道:“你们有出息了,长胆子了,啊?做得好啊!”
“对了,这才乖嘛。”杜鹃倒也没卖关子,很痛快地解释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原本是没有毒的,但是聚在一起,就会变得不那么安全。晚宴之上,除了你和江晚衣那桌的菜肴里没有放入一种名叫‘玉露’的香料,其他人多少都尝了些,而其中,尤以淇奥侯为甚。”
百言堂内,烛火摇曳,桌旁八人,各有各的表情。
梅姨将水再次捧到姜沉鱼唇边,姜沉鱼红着眼眶,最终还是张开了嘴巴。梅姨顺势一倾,将整杯水都倒入了她口中。
昭尹将手中的密报往桌上用力一掷,小册划出长长的弧度,四下飞散。
“你喝了这杯水,我就告诉你。”
天子之威,顿时震慑全场。一时间,房间里静得只有呼吸声此起彼伏。
“你做了些什么?”
半晌后,坐在座尾的紫衣人缓缓起身,默默地将纸页一张张地捡起,叠好,恭恭敬敬地放回到桌上。
杜鹃摇了摇头:“江晚衣是医之大家,我怎敢在他面前动手脚。不过有些东西,却是连大夫也是防无可防的。”
昭尹一拂袖子,密报再次落地。
“你给我们下了毒?”姜沉鱼听到一个极其沙哑的声音如此说,尔后发现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紫衣人没吭声,再次弯腰把书册捡起,放回原位。
杜鹃在一旁道:“我劝你多少还是喝一口,大雨滂沱,花香逼人,你多少会吸入一些不该吸的东西。我可不想伤了你。”
昭尹二度挥袖,密报撞到紫衣人的额头,紫衣人就保持着半弯腰的姿势,任由纸张从他脸上划落,一张张地掉到地上。
姜沉鱼抿紧唇角不开口。
“捡啊。”昭尹唇角咧开一丝笑,但眼神却越发冰冷,“给朕接着捡!”
清冽的水注入已经被火烧得通红通红的水壶中,刺地泛起一股白烟。梅姨将壶中的水倒入杯中,最后将杯子捧到姜沉鱼面前:“三小姐,喝茶。”
房间里的气氛瞬间冷如冰窖,其余七人无不低垂着脑袋,紧张万分。
那是一张白纸。
紫衣人跪倒,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匍匐在地,模样极尽温顺。然而昭尹看了,却更加来气,冷笑道:“怎么不说话?成哑巴了?朕养你们这么多年,你们就是这样回报朕的?啊?竟敢不顾朕的旨意擅自行动了?你们在逼朕吗?你们竟然敢逼朕?”说到气恼处,狠狠一脚踢在紫衣人腰上,紫衣人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呻吟,额头冷汗瞬间流了下来。
摊开的双手,素白如雪,没有污渍,没有墨痕——
一旁的罗横忍不住出声劝道:“皇上,现在动怒已经无济于事,还是赶快想想该怎么补救吧……”
大雨哗啦啦地下,很快就把纸张打湿。
昭尹阴阴道:“补救?没错,是该好好补救。我不管你们八人用什么办法,立刻停止暗杀计划,如果姬婴少一根寒毛,你们八人,就通通给他陪葬!”
薛采冷眼旁观着这一切,还是一声不哼,手缩入袖,掏出那封姬婴让他转交给卫玉衡的信笺,缓缓打开——
这下不止紫衣人,其他七人对视一番,也齐齐掀袍跪下了。
众人大惊失色喊:“城主!城主——”
昭尹剑眉一样,厉声道:“怎么着?这是要给朕示威吗?”
卫玉衡咬了咬牙,索性拎起一桶水往自己头上倒,再用被水浸湿的衣袍捂住口鼻,二话不说就冲入了大火之中。
跪在最前面的绿衫少年抬起头,表情凝重,缓缓道:“皇上息怒,请听臣等解释。”
“城主小心!”底下人一片慌乱。
“好啊,你解释,朕倒要听听,是怎样了不得的理由,竟让你们做出这等胆大包天、大逆不道的事情来。”昭尹一撩衣袍,重新坐下了。
“闭嘴!”卫玉衡一把将他推开,继续接过其他人手中的水桶,用力往里泼去。谁料火焰遇水越盛,反倒舔卷而回,差点烧到他自己。
众人见事态有所缓和,这才松一口气,全都眼巴巴地看着绿衫少年,绿衫少年吸了口气,从袖子里取出一本册子,递交给罗横,罗横伸手接了,转呈给昭尹。昭尹本是漫不经心地翻开,却在看见里面的内容后霍然变色。
“城主,这火蹊跷啊!”一下人嘶声道,“照理说这么大的雨,断断不会着火才对,可这火不但不熄,反而越来越大!城主,我看再往里泼多少水都无济于事的……”
绿衫少年这才慢慢地解释道:“这是嘉平二十七年与今年的国库收支对比。先帝在位期间,平定江里、晏山,改土归流,使吾国人口突破了七千万,当时国库存银两亿一千万两。再看现今,人口并无增减,战事并无衍生,但国库如今,仅剩八百万。钱,哪里去了?”
薛采忍不住想:真逼真……眼前的一幕,真逼真。像是演习过无数次的戏码,道具、演员、天时、地利一应俱全。
短短几句话,犹如晴天一道霹雳,在密室内久久回响。
薛采没有动弹,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走到围墙旁,拎过下人提过来的水桶,往院内泼。由于他身长玉立又穿着紫衣的缘故,在乌压压的人群中显得格外醒目。
昭尹仿若真的被雷劈到,裂出了许多自相矛盾的表情。
卫玉衡看着东院的大火,满脸惊讶,一撩衣袍下摆,快步前行道:“命令下去,速速扑火,取水救人!”
绿衫少年又从袖子里取出另一本册子,平举过头。
身旁,无数人匆匆跑过,夹杂着某个熟悉的声音:“怎么回事?”却原来是卫玉衡亲自出来了。
昭尹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朕不看。有什么就说出来吧。”
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往回跑,但左脚刚迈出一步,就又突然停住,然后,站住了不动,定定地望着那越演越烈的大火,像是痴了一般。
绿衫少年将小册打开,念道:“图璧一年,九卿罢免七卿,新臣皆薛、姬二族所出;图璧二年,都尉将军更替,晋级者三十七人,全是淇奥侯门生;图璧三年,姬氏奉旨修建河防,所费者巨;图璧四年,伐薛之役,姬族更是一手包办……国库的钱两,就在这样那样的支出里‘不经意’地空了。”
火光蹿起的时候薛采还没有走到主屋,红光映得院落中的夜雨也一瞬缤纷,他立刻转头,就看见熊熊大火从东院的屋子下方冒出来,像一张巨大的嘴巴,把整个屋子都吞了下去。
紫衣人以头磕地,泪流满面道:“皇上!薛氏弄权叛变,但抄其家产,所获不过三百万两;而姬氏看似低调,其实才是真正的索贿贪赃、乱政祸国!其掌权不过四年,便已如此,若年经久,如何了得?此毒虫不除,图璧血骨将被啃无完肤!”
姜沉鱼之前觉得自己的心在碎,疼得无法呼吸,而听了这句话后,她的心不疼了,因为——心脏已经完全没有了。
昭尹眯起了细长的凤眼,冷冷道:“你们是说姬婴贪污吗?”
杜鹃懒洋洋地挑着眉毛,用一双毫无光彩的眼睛死死地对准她所在的方向,轻轻地、慢条斯理地说道:“难道不是程国的三皇子颐非与淇奥侯密谈不成,恼羞成怒之下顿时翻脸、痛下杀手,最后落得个两败俱伤吗?”
紫衣人道:“姬婴不贪,不代表姬家不贪;姬家巨贪,已成大患。可只要姬婴在,姬家就绝无动摇的可能,所以,要除姬家,就必须先除姬婴啊!”
姜沉鱼一呆。
蓝袍人忽然插话道:“姬婴自己也未必很清白吧?看他吃穿用度,可都是一等一的呢。据说他做一件袍子,就得耗费七十二位织女用整整三个月的时间在袖角和领口等处绣花,看似不显山露水,其实乾坤无尽。而他吃一道菜,就算是最普通的素炒什锦,也要用到名贵药材数十种……”
杜鹃哈哈大笑起来:“真奇怪,杀姬婴的明明是别人,我有什么罪名可背?”
“够了。”昭尹沉脸。
“薛怀判国,除之名正。可姬婴不是!你杀了他,必有无数死士为他报仇,他的那些门生又怎会善罢甘休?你何苦背这忤逆天下的罪名?”
蓝袍人立刻乖乖地闭上嘴巴。
杜鹃闻言冷冷一笑:“当年大伙儿还都觉得薛怀是国之根本呢。”
绿衫少年道:“说那些没什么用。当务之急是——怎么充实国库?夏季逼近,若此刻山洪暴发,八百万两何以支撑?今年普遍干旱,待到秋收,若收成不好,国库如何赈济?当一个家族的存在已经严重危害到经济民生,那么为什么不能铲除之?国家重要,还是心爱的臣子重要?皇上,面对这些触目惊心的数字,请您,三思!”说罢,俯首于地,极其沉重地磕了三个头。
“你怎么敢这样!你怎么就敢这样做!你、你……”姜沉鱼气极而喘,眼底净是绝望,“姬婴乃是定海之柱,你杀了他,要置璧国于何地?!”
其余七人一同拜倒,高声道:“皇上请三思!”
杜鹃也在一旁淡淡道:“如果不想受伤的话,姜三小姐还是少安毋躁的好。”
面对跪了一地的谋士,昭尹的目光寂寥了。他坐在群臣之间,却像是沉浸在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不笑,不言,不动。
梅姨收手,恭恭敬敬地说道:“得罪了,三小姐。”
第二十三回 诀别
视线落下,那人是梅姨。
因为我是姜家的女儿……
她的手在窗沿上猛然握紧,连门都顾不得绕,裙子一撩就要往窗外爬,一双粗壮的大手突然出现,一把搂住她的腰,将她摔回到了椅子上。她还待挣扎,那人出指如电,迅速点了她的好几处穴道,身体就顿时不能动弹了。
一旦两家起冲突时,我怕,我会牺牲公子选娘家……
东院,是姬婴的住处。
一语成谶。
姜沉鱼颤声道:“公子……”
很久很久了……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姜沉鱼觉得她都沉浸在某段由自己一手编织出来的虚幻梦境之中。在那梦境里,她带着卑微的奢望期盼着最后一丝希望——
推开窗子,只见东边的天空已是红彤彤一道,乌烟滚滚,无数嘶喊声此起彼伏,分明是乱成一片的景致,却因为一墙之隔,而硬生生地分成了两个世界。
希望能和姬婴成为朋友。
姜沉鱼的心骤然缩紧,身体先意识而起,扑到了窗边。
哪怕不是情侣,哪怕与爱无关,但,是战友,是伙伴,是很亲密的人。
红色的弧光毫无预兆地从纱窗上滑了过去,紧跟着,喧哗声远远地在围墙外头响起,隐约听出一个人在喊:“走水啦——”
因此她争,她求,她不认命。
第二十二回 绝境
她姜沉鱼从来就没有甘心过。求当谋士也好,出使程国也罢,看似惊险却精彩纷呈的表象之下,不过是她向命运发起的一场反抗。
一道火光突然蹿起,在瞬间,点燃了夜。
而今,杜鹃的两句话,宣告了她的这场反抗,变成了彻彻底底的一个笑话。
姬婴看着他走到院子门口,跟守卫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守卫退后一步放了行,然后那个小小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围墙外面,再也看不见。姬婴眨了眨眼睛,瞳仁幽幽,似乎在想些什么,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最后,缓缓站起来,抖了抖衣袍,负手走到窗前,推开窗子,望着外面依旧凄迷的雨雾,开口喃喃道:“这一场大梦……还是……不想醒啊……”
父亲……
薛采疑虑地看他一眼,终于接过信笺,开门走出去。
父亲……
姬婴仍是坚持:“你送了就知道了。”
你究竟在想什么?
“不用试都知道,这不是明摆的吗?他布下了天罗地网准备杀你,又岂会在关键时刻把自己送到你面前,让你有逆转的机会?”
或者说,你在筹谋什么?你的计划从那么多年前便已开始了吗?而今,是你一鸣惊人的时候了吗?
姬婴扬了扬眉毛:“你为什么不试试?”
暗中帮助颐非逃离程国,是你暗杀姬婴计划中最重要的一步吗?
“我不相信这种时候了,卫玉衡会来。”薛采盯着那封信,没有接。
父亲……要……杀……姬婴……
——那是一颗心,碎开的声音。
六个字,痛彻心扉。
姜沉鱼听见一声巨响,尖锐、刺耳,而且无从掩耳,无可逃避,因为是从她身体里发出来的。
姜沉鱼望着一步之遥的杜鹃,想着这个女子真正的身份,想着她所遭遇的一切,再想到宫里的画月,再想到此刻的自己,眼泪慢慢停歇,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场大笑。
杜鹃眉毛一挑,优哉游哉地反问道:“你说呢?”
苦笑。轻笑。冷笑。嘲笑。狂笑。
姜沉鱼深吸口气,终于问出了最关键的话:“卫玉衡要对淇奥侯做些什么?”
她闭上眼睛,笑得癫狂。尖叫声冲破胸膛,汹涌绽放。
杜鹃赞许道:“你果然很聪明呢。不止聪明,听说你还是个美人。又聪明,又美丽,又有福气。我好羡慕你。”
姜沉鱼从不知道自己原来可以喊得这么高,但无论怎样用力,都好像还不够,不够,远远不够!
“你没有病,但却让梅姨请江晚衣为你看病,因为你算准了我看到那些兰花,肯定会想见见种花之人,而我身为江晚衣的师妹,他过来了,我自然也会跟着过来。然后你又故意要我陪你下棋,为的就是让我留在这里,我既然留在了这里,就说明……”姜沉鱼说到这里,哽咽了起来,“除此以外的地方,都不安全了,对不对?”
杜鹃被她的叫声惊到,瑟缩了一下,最后皱眉:“沉鱼?”
杜鹃唇角一弯,笑了:“不然你以为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姜沉鱼只是尖叫,像是要把毕生的委屈都发泄出来,叫得毫无顾忌,叫得歇斯底里。
姜沉鱼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杜鹃:“我还能回去吗?”
杜鹃很快镇定下来,用一种无动于衷的表情淡淡道:“叫吧。你就尽情地叫吧。当年我也很想叫,不过上天连叫委屈的机会都没有给我。就这一点来说,你已经比我幸运很多了。姜沉鱼,不管承不承认,你都是姜家最幸运的孩子。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姜画月不能受孕?”
“所以我种了这么多年,终于成功了。你可以带回去给她老人家。”
听她突然提及画月,姜沉鱼颤了一下,哀嚎声瞬间低了下来,残留在喉咙里的,是动物受伤般的呜咽声。
姜沉鱼的眼眶又红了几分:“母亲一直想要菊花莲瓣。”
“因为姜家只需要一个皇后,而姜仲……选择了你。”
杜鹃替她说了下去:“现在才知道,其实是我在土壤里下了毒。若是你家的花一直不死,那么我又用什么理由再送花过去呢?”
姜沉鱼的头一下子抬了起来,嘶声道:“你说什么?”
“母亲请了好多花匠,都不行。她一直以为那是因为她不会养的缘故,现在才知道……”
杜鹃唇角的笑容变得有些恶意:“我说得还不够明白吗?沉鱼,早在一开始,姜家就选择了你——他们最喜欢也最出色的孩子,去延续皇族的血脉,去成为他们最强大的臂膀,去左右璧国。所以,你注定要入宫,画月,只是一块问路的投石。”
杜鹃道:“那是必然的。”
姜沉鱼整个人都剧烈地颤抖着。真相来势汹汹,甚至不给她丝毫喘息的机会。原以为已是天崩地裂,不曾想竟然还能更痛,更伤,更绝望。
眼泪明明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但迟迟没有落下来,姜沉鱼就保持着那个微微垂头的姿势,僵硬地回答:“很喜欢。但是,那些花到了我家,都活不过当年冬天。”
“你和姜画月的感情很好吧?你特别受赏可以自由入宫探望她吧?你每次去宫里看姐姐,家人是不是都很支持呢?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民间会盛传‘姜家小女美若天仙、倾国倾城’的流言?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与淇奥侯的庚帖会无缘无故地着了火?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皇上会突然要你入宫?而且还让你一进宫就成为群妃之首?”
杜鹃的声音很平静:“令堂喜欢我的兰花吗?”
姜沉鱼逼紧声音道:“你是说这一切都是因为……父亲?”
姜沉鱼眼中忽然有了眼泪,她的手握紧松开,再握紧,却依旧无法遏制那种发自灵魂的颤抖。
杜鹃扬了扬眉,表情却更显嘲弄:“你知道一个传统的皇后要具备什么条件吗?她必须系出名门,仪容端庄,气度高华,落落大方。所以就把你照着一切皇后所应具有的品质栽培长大,你想一想,从小大家是不是对你要求最严?夫子对你是不是教导得最为用心?”
但另一个声音却在耳边,有条不紊、不含感情、异常清晰地说:“你想到了,对不对?他们都说姜家的孩子里,你是最出类拔萃的一个,聪慧如你,当然会想得到。”
被她一说,姜沉鱼想起来,小时候确实如此。平日里的作业,哥哥总是不做,夫子也不责罚,姐姐做得不好,夫子也不挑剔。只有她,若有疏漏,就会被很耐心地指导和很严苛地更正。那时只以为是夫子对自己的上心,几曾想内里竟有如此文章?
某个声音在心底说:别想,沉鱼,不要再往下想了。会疼的,会很疼很疼的。
“你很争气,按照姜仲预期那样的长大了。自你十三岁后,天下皆知,右相的小女,美貌更胜伊姐,德才皆备,号称璧国第一美人。”
姜沉鱼觉得自己像是坠入了悬崖之下,因失重而眩晕得无法动弹,无法思考,甚至无法呼吸。
市井流言,本多夸张,因此她虽然听闻了那些个传闻,但从来没有往心里去。可是黄金婆的反应,昭鸾的反应,分明都是受了那些传闻的影响,潜意识地认同了她的地位。此刻再听杜鹃道破玄机,真觉是……一场赤裸裸的讽刺。
卫玉衡。
“为了韬光养晦,姜家一直秉守中庸之术,即任何事情都不出挑,不犯错,不建树。所以,你及笄后,为了杜绝那些向你求亲的人的念头,姜仲故意对外放出风声,要将你许配给姬婴。但是暗地里,却又紧锣密鼓地打通各方关节,铺好路子,烧了庚帖,借用曦禾夫人对你的嫉恨之心,昭尹对姬婴的防备之心,让你顺利进宫,坐稳了淑妃宝座。”
姬婴将写好的书笺折好,封入信封中,递到薛采面前,只见描有白泽图案的信笺上,依然俊挺、不见紊乱的笔迹赫然写着一个人的名字——
“嫉恨之心?”真相,像一张沉在沼泽多年的大网,浮起来时,锈迹斑驳,残缺凌乱,断口锐利,丝丝伤人。
“我们现在这种情况,还出得去么?”
杜鹃呵呵地笑了,摸了摸长发,轻叹道:“果然,姜仲连最重要的事情都瞒着你,不让你知道呢。你以为曦禾夫人是怎么进的宫?你以为她原本是谁?”
姬婴深吸口气,提笔继续写了下去,边写边道:“现在争议这些没有意义,事情真相如何,等会儿就知道了。你先帮我送封信吧。”
“她原本是谁?”这个问题一经出口,姜沉鱼便已暗自戒备,但当答案慢悠悠地从杜鹃口中说出来时,她还是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和伤害——
见他那么肯定,薛采露出狐疑之色。
“她本是姬婴的情人。她才是真真正正的姬婴的未婚妻哪!”
姬婴抬起头,又默默地出了会儿神,才喃喃道:“不会。我与你的祖父不同,我们……是不同的。”
那一天,那男子抚摸着手上的扳指,微笑摇头,说不行,不能拱手让人;
“当年,我爷爷也以为他不会。”薛采眼中的同情之色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千年寒冰一样的冷酷。
那一天,那男子抱住假山呕吐,想将扳指丢掉,却终归没有忍心;
姬婴以手抚眉,摇头道:“不会……不会。他不会。”
他的憔悴她曾经历历在目;
薛采同情地看着他。
可他的内心她却从未真正明了。
“我说,够了!”姬婴喝止了一声,然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怔忡了一下。
原来,一切的失态,一切的委屈,一切的痛苦,皆是缘了那个人,那跪在冰天雪地里一身白衣的绝色美人,那艳绝宫廷张扬尘世的皇帝宠妃,那真真正正与姬婴劳燕分飞不得相守的女子……
薛采却不停,语速越发迅疾:“狡兔死走狗烹。璧国坐大的,可不独独只是薛家……”
——曦禾。
姬婴拧眉道:“不要说了。”
姜沉鱼想起了曦禾,想起她当日跪在宫门外面无表情的样子,想起那一天的姬婴匆匆赶来,从她身边径自走过,一眼都没有往下看;
薛采一边冷眼看他,一边道:“你这次秘访程国,还临时更换程王的人选,我当时就觉得有点不妙。而你此刻刚踏足璧国的地盘,就被人盯上,照目前的情形看来,对方是早就设计好了圈套等你往里跳。有谁会在第一时间知道我们今天抵达回城?有谁有那个权力命令卫玉衡?当今璧国又有谁会对你下手、敢对你下手?”
想起曦禾召她入宫弹琴,她默默地弹,曦禾静静地听,然后,有泪如倾;
姬婴手中的笔停在指尖,滴落的墨汁在纸上晕开,仿佛外头的夜色一般,幽暗而潮湿。他的眼中忽然多了很多悲哀。
她想起曦禾吐血,想起姬婴急速带着江晚衣进宫治病……
薛采听了发出一声嗤笑:“都到这地步了,你还要自欺欺人么?”
那么多那么多亲眼目睹的景象,却在这一刻,道破玄机。
“如果只是嫉妒的话,那么如你所说,卫玉衡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一些。”姬婴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终于开口如是道。
原来——
姜沉鱼双腿一软,啪地跌坐回椅子上,怔怔地看着她的脸,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公子喜欢的人,是她……
杜鹃将脸微微仰起,好方便她看得更加真切:“你,看出来了,对么?”
“怎么可能?”姜沉鱼喃喃,“怎么可能……如果公子喜欢曦禾,怎么可能让她进宫成了皇帝的妃子?”
姜沉鱼“啊”了一声,豁然起身,伸出一根手指颤抖地指着她的脸,失声道:“你、你、你是……”
“谁知道呢。”杜鹃不以为然道,“皇帝真想要,当臣子的还能不给么?不过这一对,也着实有趣得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竟然能装作跟个没事人似的,若非姜仲养的那批密探还算本事,把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给挖了出来,还真没人知道原来当朝的曦禾夫人,竟然跟淇奥侯曾有一腿呢。”
“我知道的可不止是你啊,还有你的父母、哥哥、姐姐……我都知道呢。”杜鹃又笑了,她五官平凡,但笑起来却颇显秀媚,鼻子微微皱起,唇角两颗酒窝若隐若现。
“曦禾……曦禾……”姜沉鱼吟念着这个名字,心中涌起很复杂的感情。说不嫉妒是假,毕竟她一心仰慕的公子,就是因为这个女子的存在,而无法再喜欢别的女子;但又好像不是很怨恨,毕竟曦禾也没能跟姬婴在一起。要说更多的,可能还是悲伤,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悲伤。
姜沉鱼索性把话题挑明:“你为什么会知道我?”
因为,公子那么苦……
杜鹃的表情居然不比她轻松多少,唇角噙着一丝笑,揉了三分感慨三分踌躇三分寂寥和最后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幽幽道:“我?天下人不都知道我是谁么?一个好命嫁给了武状元的瞎子,一个害得丈夫从此郁郁不得志的无德盲妻,一个被很多人羡慕也被很多人嫉妒的女人。”
那么那么苦啊……
一个又一个的疑惑,自姜沉鱼心头升起,分明是暴雨清凉的夜,却后背尽湿,大汗了一场。
那样温和的人,要怎样深刻的爱恋,才会在宴席上杯至酒干,黯然失态?要怎样隐忍痛苦,才能在皇宫里再见昔日的情人时,维持成一贯从容淡定的淇奥侯?
“你是谁?”姜沉鱼低声又问了一遍。她此行机密,就算后来知道她真实身份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但是一个边塞小城区区一个城主夫人竟然也知道,就太蹊跷了。而且,这位城主夫人,看来还知道的不仅仅只是“一点”。她那句所谓的“很久很久”又是什么意思?
她姜沉鱼尚能对姬婴开口说一声“我仰慕公子”,而公子,却连一丝昵称都不可再唤。
亏她对自己的记忆一向自负,只要是看过的书、听过的话、见过的人,就断断没有忘记的。但此刻越看这位杜鹃夫人越是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曦禾要有多嫉恨,才能不愿见他另娶?
姜沉鱼眨也不眨地看着对座的杜鹃:起初只觉这女子相貌普通,风仪却美,如今细看,反而滋生出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来。这眉眼,这口鼻,像是在哪里见过。
他和她之间,究竟是怎样的爱恨纠葛,无从探知,但有一点很清楚——那是独属于曦禾和公子两个人的世界,她姜沉鱼,挤不进去。
红泥火炉的火光跳跃着,映得对座二人的眉眼明明灭灭。水壶里的水快被烧干,开始嗞嗞地往外冒烟。
从一开始,她便已经输了。
“你是谁?”
云端仙侣何所见?
“嫉妒你。”薛采凑到他面前,压低了声音,笑得竟有几分恶意,“所以,他设了个局要害你。我的,主人。”
尽知姻缘错为人。
“嫉妒谁?”
杜鹃的声音仍在继续:“所以,姬婴不会娶你,曦禾也不会让他娶你,皇帝更不会。皇帝为了不让姬家成为第二个薛家,就不能让姬姜两家联姻,而要拆散这门亲事,就得用更隆重的亲事去压制,再加上谋士们在一旁敲敲鼓,你,姜沉鱼,就一步步地按照姜仲的计划,成为了皇帝的淑妃,如愿敲开了通往帝后之位的大门。”
薛采快步走到他身边,立定:“那么就是四个字——屈才、嫉妒。”
姜沉鱼下意识地摇了摇自己的头,左耳处的耳洞仿佛被一把无形之火点燃,火辣辣地疼痛了起来,见证她曾经多么刻骨铭心。每次摸耳洞时,都忍不住会想,肯定是因为自己不够好,必定是哪里还有欠缺,所以,才不能被那个人喜欢。然后就会想要变得更好,想要竭尽所能地更靠近他一些。
姬婴轻叹:“你如果简洁些,我会给你更高分的。”
如今,那些想法像一记记耳光,火辣辣地抽回到她脸上。
姬婴听到“鸟不拉屎”几个字时,眼角又微微抽搐了一下。但薛采根本没有理会他的反应,洋洋洒洒地说道:“大丈夫怎甘心蜗居在此,终日里尽处理些东家被偷了只鸡西家又少了条狗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是真男儿就应该征战沙场,杀敌立威,铁甲长枪,千军万马,抛头颅,洒热血,守的是黎民百姓,护的是大好河山……”
“你知道为何今夜我要留你在此吗?因为你是万金之躯,姜仲把所有的赌注都压在了你身上,所以,你绝对不能出任何差池。而且,留你在此还有一个用意,就是让你睁大眼睛,看清楚这一切。”杜鹃说到这里,忽然放缓了语调,低声喃喃如梦呓,“这一场梦,你做了十五年,也该醒了。”
薛采这才满意了,仰起脑袋继续道:“我觉得卫玉衡很有问题。想当年,他状元及第何等风光,却因为拒绝了一个死皮赖脸的想嫁给他的女人而被左相记恨,将其下放到这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
姜沉鱼没有回话。
“好吧好吧。婆娘。”姬婴做了个继续的手势。
事实上,未等她有所回应,已有另一个声音替她做了回答:“不错,这场梦的确该醒了。不过,要醒的人不是她,而是你。”
姬婴开始无奈地揉眉。薛采瞪着他:“婆娘!婆娘!”
“皇上圣明!”
薛采白了他一眼:“粗俗怎么了?我现已是下贱之身,要文绉绉的做什么?反正也不能考状元。”
伴随着八位谋士这么一句齐声恭贺,昭尹缓步走出了百言堂。刚到书房门口,外面一阵风来,吹得他的长袍和头发向后飞扬,他抬手压了压,透过指缝看出去,月弯如钩,不甚明晰,天上一颗星星都没有。
姬婴不禁莞尔:“婆娘?你的用词可是越来越粗俗了。”
他仰着头,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光影婆娑,站在阴影中的他,一片虚浮。
薛采想了想,又摇头:“他也不行。他医术高超,天下皆知。敌人也不会留他在我们身边坏事的……难怪卫玉衡的婆娘会一吃完饭就把他急巴巴地叫走了,原来如此!”
身后,罗横弯腰,眸光闪动道:“皇上,他们……”
姬婴还是不表态,静静地看着他。
昭尹放下压头发的手,目光骤然而冷,唇角缓缓上扬,拉出刻薄的弧度,极是冷酷地一笑道:“他们既然敢弄死朕最心爱的臣子,那么,就该有付出代价的觉悟。白泽离世,怎么也要有点陪葬品吧?”
“所以,这个时候找潘方已经没有用了,估计他现在自身都难保。那么应该找谁呢?难道是……江晚衣?”
“是。”罗横顿时明白了,弯腰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姬婴唇角的笑容加深了一分,直到此时,眼底才流露出赞许之色。
是夜,翰林八智全部暴毙家中。凶手不明。是为帝都疑案。
“不对……”薛采的手开始发抖,再转身时,表情有些惊魂未定,“对我们来说,最强有力的保护伞就是潘方——这一点,我们能想得到,敌人又怎会想不到。因此,如果有人想要对付我们的话,第一步要做的就是除掉潘方,断掉我们的臂膀。我若此刻去找潘方,恐怕会陷入更不堪的境地。”
在明明只有两个人的地方,却出现了第三个人的声音,这种惊悚令得杜鹃一下子惊到,刚想跳起,手臂一痛,紧跟着身上几处穴道被点,就顿时动弹不得了。
姬婴挑眉。
“是谁?是谁?”杜鹃忙喊道,“梅姨!梅姨——”
姬婴没有拦阻,就那么淡淡地看着他往外冲,但薛采的手指刚触及门把,就突然停下:“不对!”
刚喊了两句,那声音就懒洋洋地说道:“别喊了,就你那个三脚猫功夫的所谓梅姨,目前已经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睡过去了,睡得挺香的,估计是不能来忠心救主了。”
薛采转身道:“我这就去找他!有他和朱龙在,就算来十七八个刺客也不用畏惧!”
“你……你……”杜鹃短暂的失态过后,很快平静下来,锁着眉头试探道,“你是薛采?”
姬婴笑笑。
她身后,一少年缓步走出,灯光柔和地披了他一身,映着他的纤细的身躯,乌黑的眉眼,不是别人,正是——薛采。
薛采的眼瞳闪了几下:“大将军潘方。”
薛采笑了笑:“不愧是姜淑妃的同胞姐姐。”
“那么,我们最强的是什么?”
杜鹃“哼”了一声:“这个时候能悄无声息地潜入我的住处,且声音如此稚嫩,语气又如此傲慢的,想来也只有沦落成奴却丝毫没有当奴隶的觉悟的冰璃公子了。”
“分析己身强弱项,寻求自保之法。”
面对讥讽,薛采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好说好说。”
姬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一边拿起毛笔开始飞快地在信笺上书写,一边反问道:“再考考你,现在已经确信我们有危险,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办?”
“你的武功还不足以在不惊动外面三重暗卫的情况下来到我身边。说吧,跟你一起来的,点了我的穴道的,是谁?”杜鹃说到这里,眉头又紧了紧,“莫非潘大将军也来了?”
“示警?谁向我们示警?为什么要示警?”薛采追问道。
一个高大的身躯像闪电、像疾风般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房中。
姜沉鱼彻彻底底呆住。
此人快步走到姜沉鱼面前,解了她的穴道,姜沉鱼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看着他,忍不住百感交集又是委屈又是酸楚地轻唤了一声:“潘将军……”
杜鹃脸上露出一种很复杂的表情,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抬起头来,正对着姜沉鱼的方向,用一种很凝重的声音缓缓道:“因为我想借机认识你。姜沉鱼,我想认识你,已经……很久很久了。”
此人正是潘方。
姜沉鱼却越发不解:“为什么我会下棋你就要学?”
得到答案的杜鹃沉默片刻后,两道弯弯的柳眉一扬,看向姜沉鱼的方向道:“久闻妹妹聪慧,原来戏也是演得一等一的好呢。故意放声尖叫,好压过他们靠近时的声音,让我无从察觉,还一心想着你好可怜……啧啧啧,久闻不如见面。姜沉鱼,你果然……好样的啊……”
杜鹃回答得很快:“因为我听说你会下棋。”
姜沉鱼扶着潘方的手,脸色惨白,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她心头震撼,因此声音就有点发颤:“你为什么要现学下棋?”
杜鹃又道:“算了,反正我也没指望过一切能顺顺利利。有挑战才有乐趣……两位大人不去救你们那个了不得的主子,却来我这里,想来绝不是为了来听我们姐妹话家常的。那么,我来猜猜……”
姜沉鱼心头顿时为之一惊——这竟然是她第二次下棋!原本觉得此人棋艺不过尔尔,但得知真相后,情况立转。扪心自问,换了自己,是否能在第二次下棋时就有如此章法,答案也是不能。而杜鹃却做到了,看来她的聪慧,远在自己之上啊……
薛采打断她:“不用猜了,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抓你!”
杜鹃果然接了下去:“今天早上,我让人从集市上买的棋具,拆封后请人现教的基本规则。”
杜鹃脸上露出被针扎到的表情,笑容顿时没有了。
“那么上一次?”姜沉鱼含蓄地将音拖长。
薛采却笑了起来:“你想卖弄你的聪明,所以什么事都要推断一翻,让别人震惊,痛苦,你就高兴。你刚才折磨淑妃娘娘,折磨得很过瘾吧?可惜啊,我是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
杜鹃唇角拉出一道弧线,似笑非笑道:“你猜对了。加上这次,这是我第二次使用这副棋。”
杜鹃什么话都没有说,脸色极为难看。
姜沉鱼将手中的棋子放回盒中,顺便翻了翻其他的棋子:“而且,梅姨所捧出来的这套棋具也实在太新了一点。我相信,它使用的次数,绝对不超过三。”
“擒贼先擒王。现在,就劳烦城主夫人跟我们走一趟吧。”
杜鹃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垂着眼睛没有回应。
“去哪儿?”杜鹃又阴阴地笑了起来,“东院么?我劝各位还是别费力气了。那是我特地命人从程国购回的天火神油,只要点燃,普通的水根本扑不灭,煮开一缸水也只需半刻时间。东院的大火烧了那么久,你们的淇奥侯恐怕早就尸骨无存了。”
“我所说的傲和强,是指知道自己的特长所在,并且将该特长展示给他人知晓,这种行为本身,就是一种骄傲刚强的表现。恕我直言,夫人的眼睛不方便,若换了常人,知道自己有所缺陷,不如别人,可能性格就会变得内向内敛怯懦自卑,就算能鼓起勇气面对生活,也会比较‘安分守己’。夫人却不同,偏要挑战最高难度的花艺,而且,还做到了当世第一——故而从这方面看,夫人是那种一旦决定了要做什么事情,就一定要做到最好的性子——而这样性子的夫人,我不相信,如果你真的喜欢下棋,会下得不好。”
薛采悠悠道:“谁告诉你我们要带你去东院?”
杜鹃打了个哈哈:“你说聪慧也就罢了,但种种花而已,哪谈得上傲不傲、强不强的?”
杜鹃呆了一下。
“如果是别人,也许如此,但是夫人……”姜沉鱼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了下去,“在来此之前,我看见了夫人所种的那些花,就在想,如果不是至聪至慧、至强至傲之人,是种不出那些花的。”
“提问:甲想杀乙,然后嫁祸给丙。但是突然间,丙不见了,或者说,丙从来就没有出现过……怎么办?”
杜鹃掩唇而笑:“难道姑娘没听过越是臭手才越热衷找人下棋么?”
杜鹃倏然变色:“你……”
姜沉鱼垂下眼睛,低声问:“夫人棋艺平平,为什么却要约我对弈?”
“如果所谓的颐非皇子根本不在璧国境内,而是在千里之外的燕王的喜宴上出现了,请问,城主夫人和您的夫婿,如何承担保护淇奥侯不利,让他在你的府邸里死掉的罪名?”
“既然如此,你更无需害怕了不是么?因为,这局棋你赢定了。”
杜鹃的脸由白转红,又由红变青,咬唇道:“难道你们……不可能!绝不可能!”
姜沉鱼用沉默代表了承认。
“什么不可能?是颐非不可能逃过夫人布下的陷阱,还是他不可能出现在千里之外的燕国?”薛采忽然放缓语速,“还是……所谓的暗杀姬婴,不过是夫人和尊夫联合起来上演的一出好戏?”
杜鹃含笑将她的话接了下去:“却发现我的棋艺也不过如此,也许连三流棋手都不如,对不对?”
轰隆隆,窗外雷声轰鸣。
姜沉鱼摩擦着棋子,缓缓道:“当夫人第一步走天元时,我吃了一惊。因为很少有人那样开局,通常来说,敢天元开局的棋手,要不就是胆子极大,要不,就是棋艺极高。所以,我不敢松懈,小心翼翼,但这一路走下来,却发现……”
室内一片寂静。
杜鹃又笑,笑容里,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凝固:“哦,为什么不敢?说来听听。你是怕输吗?”
只有姜沉鱼,吃惊地看看薛采,又看看杜鹃,思维混乱,一时间,竟猜不透个中乾坤。而就在她的迷惑中,杜鹃笑了,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唇角上扬,原本阴沉的表情顿时显得无比柔和,仿佛又恢复成了姜沉鱼初见她的那一刻——静雅如水、灵秀如光。
姜沉鱼定定地看着她,须臾,摇了摇头:“我不敢。”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冰璃公子啊……”她鼓掌。
“那你为什么不走呢?”
姜沉鱼忍不住问出声:“怎么回事?”
姜沉鱼“嗯”了一声。
薛采转过头来看她,目光里竟带了些许同情,最后别过脸道:“我累了,不想开口。”
如此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姜沉鱼终于动了,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抬起头,注视着对面的杜鹃,杜鹃似乎意识到了她的视线,舒展双眉浅笑道:“你想好下一步怎么走了么?”
“还是由我来告诉你吧。”说话的竟然是从头到尾都站在她身旁充当倚靠物的潘方,“我们到驿所后,就在你跟东璧侯来此处时,卫城主私下里对侯爷坦白交代了事情的缘由,侯爷思虑之后,决定按兵不动。卫夫人女中诸葛,一边订下火烧之计应付姜仲,一边命人在东院的屋舍下悄悄挖了条秘道,再借由卫城主救火之际,由他冲入火海带侯爷从秘道逃离。”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两个人的呼吸,轻轻浅浅,平静之极。
姜沉鱼骇然:“也就是说……”
壶盖渐渐不跳了。
“也就是说——”杜鹃接话道,“我等了整整五年,终于等到了为阿爹阿娘报仇的机会!”
她拈着棋子,久久没有动。
姜沉鱼的睫毛不停颤抖,她想到了真相。
红泥火炉上的水开了,顶得盖子扑扑直跳,但坐在炉旁对弈的两人,却似完全没有听见一般,无人理会。浅白的水汽悠悠弥漫,姜沉鱼的脸笼罩在雾气之中,宛如一座玉雕的塑像。
杜鹃冷笑道:“姜仲以为这是掰倒姬家最好的机会,但是他自己又不能亲自出面,于是就把这个重担交给了他最信任也最有血缘之亲的大女儿——我。而我,在他的指派下调兵遣将,设下埋伏,购得天火,找好垫背的倒霉鬼,坐等渔翁之利。他以为这样就万无一失了,呵呵。”
夜雨骤急,打得窗纱啪啪作响。
潘方道:“夫人深明大义,跟城主商量过后,决定倒戈,改为帮助侯爷。所以,就上演了一出雨夜失火的戏码,这会儿,估计侯爷已经到安全的地方了。”
姬婴取过书案上的纸张,摊平,最后微微一笑,悠悠然地说了四个字:“为了示警。”
杜鹃撇了撇唇:“什么深明大义,我就是为了报仇!我要姜仲完蛋,这就是目的!”
“故意?”薛采瞪大眼睛,“为什么?”
姜沉鱼听了这话,心中五味交集。不,她想,我不难过,我听了这些,一点都不难过,因为,我已经麻木了,彻彻底底地麻木了……
姬婴转过身,朝着窗棂的方向,眸色微沉,声音也一下子变得低缓起来:“我觉得,那血迹并不是疏忽留下的,而是——有人故意。”
潘方继续道:“而此事机密,为了慎重起见,城主就告诉了我,连薛采都瞒着。”
“哦?”
薛采傲然道:“哼,不说就不说。以为我稀罕么?估计姬婴本想带我一起火中逃逸,没想到却被我先发现了花香中的玄机,于是他立刻改变计划,借送信之名将我支开,还装模作样地画了张白纸让我送给卫玉衡。”
姬婴听到这儿,扬了扬眉毛道:“我基本同意你的分析,不过,关于血迹,却有别的看法。”
潘方难得一见地露出了些许笑容:“侯爷是为了你的安全。”
薛采分析道:“也就是说,这里就算有过一场杀戮,也是发生在我们到来之前。也许是因为这场大雨,所以杀手没来得及打扫妥当,而让血迹留在了窗棂之上。”
“他是在考我而已。”薛采啐了一口,“以为一张白纸我就会束手无策么?他让我找卫玉衡,我偏不找,更何况那时候卫玉衡都冲火海里去了。我就去找潘将军,心想着如果是卫玉衡搞鬼,就先抓她的老婆再说,没想到,反倒在潘将军那里得知了真相。”
姬婴没有表态。
“如今,姜仲的暗探应该已经接到了计划顺利的假消息,想必就会有所松怠。趁此机会公子秘密回京面圣,将他的罪行一一道出,姜仲,便无可逃脱。”大概是因为怕刺激到沉鱼,潘方在说这些话时,一直不看她的脸,“勾结他国,暗杀国之重臣,这两项加起来,是死罪。”
这句话似赞非赞,似贬非贬,姬婴只能苦笑,薛采话题一转,继续道:“所以我没说是刚才发生的事情。”
杜鹃道:“而我之所以留你在此,除了怕你一时冲动想办法去救姬婴,反而坏了我们的计划以外,最大的原因就是让姜仲放心,他最重要的棋子安然无事。”
薛采笑了:“不错。你的武功虽不算太好,但我相信如果有人在你窗外动手,你还是感知得到的。”
姜沉鱼淡淡道:“恐怕也是为了以防万一,为自己留退路吧?”她在杜鹃手上,就算父亲识破了他们的计划,也会投鼠忌器,有所顾虑。
姬婴的瞳孔在收缩:“如果刚才外面有一场厮杀,就算雨更大十倍,我也不会听不见。”
果然,杜鹃闻言嫣然一笑:“你要这么想,也可以。”
“比如说——”薛采忽然抬起左手,衣袖落下,手心翻转,上面竟有一道淡淡的血痕。他解释道,“这是我刚才打开窗户时无意中沾上的。”
“那么……”姜沉鱼忽然也笑了笑,笑容里却有难言的酸楚,“你们打算如何处决我?”
“比如?”
杜鹃等人闻言一僵。
薛采竖起三根手指:“第一,我们的守卫不见了,取而代之守在院子外头的,是根本没见过的生面孔;第二,虽然现在已经入夜,但还不到戌时,照理说还不是睡觉的时候,但除了我们这里,其他屋子都黑漆漆的没有灯光;第三,正如夜雨滂沱,很多声音我们就会听不见一样,花香过盛,有些东西我们也就闻不到。”
“姐姐你总不会认为,父亲若是倒台了,我们姜家的其他人还能活吧?”
“怎么个诡异法?”
“我要针对的只有姜仲,我已向淇奥侯求得了一个承诺,姜仲之死,不会牵连旁人。”杜鹃缓缓道,“就算你不相信我,也总该相信你的……公子吧?”
“此地诡异,不宜久留。”
姜沉鱼幽幽一笑:她的……公子。
“那么,依你看,目前的困境是什么?”
呵呵。
“判断目前的困境究竟是什么,以及怎么脱离困境。”
这场大梦做到现在,也不得不醒了……
姬婴侧头,看见他这副跃跃欲试的神情,不禁笑了:“考考你,当一个人身陷困境时,该怎么办?”
公子从来就不是属于她的,不但不是她的,而且,还注定了是她的仇敌。无论是什么原因,什么形式,和什么结局。
薛采用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地望着他。
想当初只盼望与君比肩,而今人间梦碎,却原来,连陌路都不能够。
“未必见得就是他。”姬婴走回案旁,以食指轻叩桌沿,低头沉吟。
再见。
薛采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轻哼道:“是吧?没想到,卫玉衡的胆子还挺大的。”
公子,再见。
片刻后,姬婴轻轻将窗合上,低声道:“不过你说得对,此处的花……的确香得有些过分了。”
这一刻,我姜沉鱼,与你诀别。
“和你不同,我喜欢花。”姬婴索性合上书本,起身也走到窗边,望着夜雨中依然怒放的花卉,眼神温软,“我觉得花是一种很奇妙的生物:它们最初只是普通的叶芽,毫无特点,也不起眼,但是一旦绽放,就会美丽尽展,显得格外与众不同;而且那美丽又很快就会凋零,本来是遗憾,却因为会结出最最重要的果实而有了另一种高度上的价值……”说到这里他停了一停,眸色深深,似有氤氲,如夜月下雾气弥漫的幽湖,令人看不出真实的表情。
终究此生,无颜见,揪心见,不忍见。
薛采嘟囔了一声。
——再不相见。
姬婴忍不住笑了,抬起一只手轻摩眉梢:“我竟不知——原来你还讨厌花。”
窗外的雨依旧哗啦啦地下着,给人一种错觉,似乎这个夜晚,将要无穷无尽地延绵下去,光明不会到来,暴雨不会停歇,而所有快乐的、美好的、温暖的事物,就此终结。
“你不觉得,这些花香得太过分了吗?”
正当今夕断肠处。
“闻什么?”
一寸相思一寸灰。
“你闻!”
接下去薛采和杜鹃还说了些什么,但姜沉鱼一个字都听不见。眼泪早已在刚才听闻杜鹃的身世时流干了,而此刻,纵然更是伤心,但反而一点都哭不出来。
相比他的云淡风轻,薛采则显得异常浮躁:“如果我知道是什么问题,就不是问题了。”说完走到窗边,啪地推开窗子,外面的风雨顿时哗啦啦吹进来,案上的纸张四下飞散。
只有麻木,深深深深的一种麻木,像丝锦一样包裹着她的身体和她的心脏,她想,这样挺好,因为裹住了,就再也不会受伤了,哪怕里面腐烂殆尽,血流成脓。
“有什么问题?”姬婴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
这时,一个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紧跟着,房门被重重地拍响:“夫人!不好啦!夫人!”
噪音的制造者——薛采,这才停下踱步,回身一脸警惕地说道:“有问题。”
杜鹃扬声道:“什么事?”
姬婴的眉毛动了动,自书间抬起眼来,望着声音来源处轻叹道:“你吵到我了,小采。”
那人在门外答:“夫人,大火已经扑灭了!但是!但是……不但淇奥侯,连城主也不见了!”
烦躁的脚步声,从左至右,又从右返左,如此重复了好几次,细细碎碎。
杜鹃大惊:“什么?”
“你……”江晚衣没能说完下面的话,后颈突然受到重重一击,晕迷倒地。
潘方立刻解开了她的穴道,再扶着她走过去打开门,门外,是一名卫府的下人。
江晚衣听她声调怪异,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正好一道霹雳划过浓夜,照得梅姨的脸一片青蓝,原本慈眉善目的五官,也被阴影扭曲得变了形。
杜鹃深吸口气,沉声道:“喘口气,给我好好说。”
“是啊,”梅姨在身后幽幽道,“今晚上这雨,是停不了喽……”
“是是!”那人扑地跪倒,哆嗦道,“是这样的,我们这边看那火起得蹊跷,怎么扑也扑不了,最后还是一个厨娘想了个法子,用湿面粉倒过去,最后总算把火给扑灭了。但是,里面找了半天,都没有看见淇奥侯和城主……”
“好大的雨。”他感慨道。
杜鹃沉吟了一下,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我随后就到。”
江晚衣跟着梅姨走出西院,一阵大风突然吹来,手中的纸伞伞骨顿时断了两根,大雨一下子灌下来,瞬间就湿了大片衣襟。
“是!”那人报完了讯,匆匆离去。
姜沉鱼豁然一惊。
潘方道:“怎么回事?”
“好,那么第一步就是——”杜鹃深吸口气,缓缓道,“天元。”
“扑火的时间比预想的早了,应该是玉衡送侯爷走还没来得及回来。”杜鹃皱眉道,“百密一疏,本以为这火怎么也要到卯时才能停歇的。”
“当然可以。”
薛采忽然扑哧一笑。
“那么,不介意的话,让我先走好吗?”
“你笑什么?”
“哪里的话,应该的。”
“没什么,我只是想到,贵府的厨娘很厉害啊。不过可苦了城主大人了,若是他送完公子回来,还不知道外面的火已经没了,从秘道里打开暗门一跃而出……啧啧……”薛采没有继续往下说。
梅姨送走了江晚衣后,姜沉鱼看着棋盘,再看看钵里的棋子,正在思忖该如何跟一个盲人下棋时,杜鹃开口道:“我眼睛不便,就要劳烦姑娘帮我摆子了。”
杜鹃已跺足道:“亡羊补牢,我们现在就去疏散那边的人,断断不能让人发现秘道!”
“那好。梅姨,送侯爷回去。”
事不宜迟,连忙动身。
江晚衣歉然道:“自小愚钝,遇到这些需要动脑算计的就很头疼。所以,请恕我不能奉陪了。”
薛采看了一动不动跟个木偶没什么区别的姜沉鱼一眼,忽然道:“喂,你还能走吗?”
江晚衣还未回答,姜沉鱼已笑道:“师兄对棋艺一窍不通,要他留在这里,对他可是折磨啊。”
潘方道:“我扶着她。”
杜鹃转向江晚衣道:“侯爷累吗?如果侯爷感到疲倦,就请先回房休息吧。因为,我下得很慢,虽然是一局而已,但是没准儿会到天亮也下不完呢。”
话音刚落,姜沉鱼忽然动了。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怀中取出一块手帕,将自己脸上的眼泪擦得干干净净,然后,推开潘方的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深吸口气,稳住身子,将脊背挺直,跨出了门槛。
“如此,我便献丑了。”姜沉鱼坐到棋盘对面。
虽然她一个字都没有说,却用行动给予了肯定答案。可是,薛采看向她的眼神,却一下子深邃了起来,似是怜悯,似是探究,又似是若有若无的悲哀……
不过下棋倒不是什么难事,人家都肯以花相赠,这等小要求又怎能推脱?
走过长长的木廊,穿过拱门,风中枯焦的气味越发浓郁。
姜沉鱼汗颜,果然人就是不能太过显摆,她当初为了救赫奕故意与他在船上通宵下棋,没想到竟就流传到了回城城主夫人的耳朵里。
姜沉鱼看到一片黑黑白白的空地,黑的是焦木,白的是面粉,基本上已经烧得没什么东西了,仅剩的断壁残垣也稀稀拉拉的,高不过人腰,因此一眼就可以看到里面的确是没有人。
梅姨将棋盘放到桌上,杜鹃道:“除了种花和纺织,其实我还很喜欢下棋。但因为眼睛不便,所以下起棋来总是比常人要慢许多,为此玉衡总不耐烦陪我玩。而府内的下人又都不会,外人我又不方便见,可以说,自从四年前来到回城,我就没下过棋了。如果姑娘真要谢我送你那盆花,那么,可不可以陪我下一局?我听下人们说,姑娘是来使中棋艺最好的一个,还曾赢过宜王。”
倒是周遭围了大片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好不热闹。见到杜鹃到了,霎时静默了下来——光一个细节,便可看出这位夫人在府中的地位。
姜沉鱼定睛一看,居然是个棋盘。
杜鹃还没开口,薛采突然快步冲入废墟之中,四下奔走了一番,最后回到杜鹃面前,一把抓住她的衣袖急声道:“怎、怎么连尸骨都无存了呢?主人呢?主人呢?”
杜鹃轻轻地唤了声梅姨,梅姨会意,转身进了内屋,不多会儿,端出一样东西来。
杜鹃怔了一下,忽然察觉到薛采的手探入她袖中,在她手心上写了个“哭”字。她立刻反应过来,嘴唇颤动,失声痛哭。
姜沉鱼忙道:“夫人但请吩咐。”
她一哭,底下的人更是慌乱,纷纷劝慰。
杜鹃轻拍拍她的手背,柔声道:“侯爷说的没错,其实姑娘现在就有可以帮到我的地方呢。”
薛采又写了一个“晕”字。
姜沉鱼心中苦笑,这话说得轻巧,但一时间叫她去哪儿找能够回赠的礼物?更何况,能与那种又是名贵、又是脆弱的花卉价值相等的礼物,根本也不会太多。
杜鹃顿时喘不上气,直直向后倒下,毫无意外的,被一旁的潘方接住。
姜沉鱼一听这话可就重了,不由得有些惶恐,这时江晚衣出来解围道:“师妹你就收下吧。若觉得心中有愧,就寻思着回一份礼物给夫人好了。”
“夫人!夫人?夫人你怎么了?夫人……”众人乱成一片。
杜鹃再次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她的。与姜沉鱼的手不同,杜鹃的手上有很多茧子,那是常年劳作留下的痕迹,而她,就用那双宽厚的、温润的、布满老茧的手,抚摸着姜沉鱼肤滑如玉、吹弹可破的手,眉宇间似有感慨无限:“重与轻,不过是旁人的眼睛。不知为什么,一听你的声音,我便好喜欢你,总觉得跟你有缘,所以,于我而言,送怎样的礼物给自己投缘的朋友,都不算重。你若是执意不收,反倒是怠慢了我,莫不成以我这样粗鄙的身份,不配给姑娘送礼?”
薛采高声叱喝道:“你们还等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请大夫?”
“不不不,这怎么行呢?”姜沉鱼万万没想到这位杜鹃夫人竟然豪爽至此,想也没想就把天底下最珍贵的花送给了初次见面的客人,虽然她心中很想要,但仍是做了拒绝,“君子不夺人所爱,夫人为那盆花也不知费了多少心血精力,我怎能平白无故地收你如此重礼?万万不可……”
立刻有一部分人转身奔离,薛采对剩余的人道:“你们,去厨房煮姜汤,这里的人都淋了大半夜的雨了,可别全病了。你们,去传命封锁城门,这场大火来得蹊跷,现在又莫名地丢了人,未查清楚事情的真相前,不许放任何一人出城!还有你们,都别在这儿杵着,该干吗干吗去,等大夫一到,速速请去为夫人看病……”
杜鹃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收手笑了一笑:“名花赠美人。能教出姑娘这样的女儿,令堂想必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女子,那么,那盆菊花莲瓣送了她,也算是名剑英雄相得益彰。”
他虽然是个外人,又年龄幼小,但在璧国却是街头巷尾耳熟能详的大人物。此番踏足回城,众人终于看到了真人,自然也是对他议论了许久,全部认得他。因此此刻他反客为主施号发令,众人也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的,纷纷照办去了,不一会儿,就散得干干净净。
“哈?”
薛采最后命令剩余的人将东院封锁,不得放人入内后,便领着一干人等将装晕的杜鹃又抬回了西院。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杜鹃已一把握住她的手道:“那就给你吧!”
而潘方则趁着众人慌乱地抬着杜鹃回屋时,身影一晃消失得无影无踪。
“嗯,非常喜欢。尤其是那株菊花莲瓣……实不相瞒,家母最喜欢的就是兰花,院中也种了许多,但是说到传说中的菊花莲瓣,却是心中所憾,找了许多年,想了许多法子,都不可得见。因此,之前我在前院看见菊花莲瓣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没想到世上真有人种出了这等稀世奇花,而且,还是完美到无可挑剔的一株……”
姜沉鱼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中无比清楚:薛采是利用杜鹃晕厥的机会,将所有的闲杂人等全部调离,又让潘方留在暗处等卫玉衡回来,这样一来,就算父亲起疑,想派暗卫过去查些什么,也不能够了。
杜鹃立刻将脸庞转向了她,一双没有神采的黑瞳眨也不眨地望着她,几乎是带着几分灼热的期盼道:“姑娘喜欢那些花吗?”
好计啊……
姜沉鱼叹道:“夫人的花艺真是生平仅见呢……”
姜沉鱼定定地看着薛采的背影,他的衣服和头发都被雨打湿了,粘在消瘦的身躯上,明明只是个八岁都不到的孩子,却有如此之智,真不知道,是不是天要亡姜家,遇到一个姬婴不够,还要再遇到一个薛采。
耳中听杜鹃道:“那就好。我本就没什么大病,只不过回城气候阴冷多风,虽然来了这么多年,却仍不能适应,经常体乏易疲。不过,我的性子又是天生的闲不住,一日不修剪花枝,就觉得有什么事情没做完,睡不踏实……”
父亲啊,饶是你机关算尽,但生不逢时就是生不逢时,燕有彰华,宜有赫奕,而璧,有薛采,就注定了,不会是你的天下啊……
姜沉鱼有点意外,她原本以为卫玉衡不肯让他们给妻子看病,是因为妻子的病有其他什么隐情,没想到,竟然真的没什么要紧的。难不成是自己多心了?
当年一念之差,留他去牵制姬婴,到头来,却成了姬婴最强劲的臂膀。
江晚衣将药箱放下,姜沉鱼熟练地在一旁帮忙,取出软垫放在杜鹃腕下,做好一系列准备工作之后,江晚衣在椅上坐下,为伊搭了一会儿脉后,原本略显凝重的表情舒缓了开来,浅笑道:“夫人有点体虚,倒无其他大病,多多调理,应该无碍。”
天意。天意!天意啊……
杜鹃笑道:“也好。如此便多谢侯爷了。”
但天意有时候也并不是完全偏帮一边的。
身为瞎子,洞悉力却比有眼睛的人还要犀利精准,这位杜鹃夫人,果然不是普通人。她心中钦佩,忙道:“夫人过誉了,我不是什么贵人,只不过是东璧侯的师妹而已,因自小备受宠爱,故而少了礼数,敢与他并驾同行罢了。夫人快请坐,听说夫人病了许久,师兄他正想为您看看呢。”
一个时辰后所发生的事情,就很好地证明了这点。
姜沉鱼心头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没注意,的确是跟江晚衣并肩走来的。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姜沉鱼为之叹服。而杜鹃接下去又道:“不仅如此,而且我猜姑娘的身份也一定很高。因为,我让梅姨去请侯爷,照理说,即便他会带人同来,也应该是打下手的下人,或者学徒。那样的话,你就应该走在他后面。可是姑娘却是和侯爷并肩而来的,由此可见,姑娘身份之贵,必不在侯爷之下,所以,才让梅姨一同看座。”
当第六名大夫因为对城主夫人的所谓病症无法下药而被请出房间后,一直默立窗边沉吟不语的薛采终于忍耐不住,回身问杜鹃:“为什么卫玉衡还没有回来?”
杜鹃扬唇笑了笑:“我每日都要从门前的那条木廊上走上十余回,四年来,已将每一块木板的声音都牢记于心。来了多少人,是个怎么样的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都能辨出七八分。如果我猜得没错,姑娘是个体态窈窕、举止端庄的美人。因为,你的脚步很轻、很稳、很正,行走时,裙摆没有太多的摩擦音,显见受过极为良好的教育。”
杜鹃也是一脸焦虑:“不知道……我跟他说好,送侯爷到出口,他就立刻返回。算算时间,半个时辰前他就应该回来了。会不会是什么事耽搁了?”
姜沉鱼忍不住问:“夫人怎知还有一个我?”她的脚步声已经放得够轻,为什么杜鹃竟会知道还有第三人在场?而且,还一语道破是位“姑娘”?
“这种时候有所耽搁,即意味着计划失败。”薛采咬了咬嘴唇道,“除了你和卫玉衡,还有谁知道秘道之事?是有人泄露了……”
杜鹃道:“梅姨,看座。给那位姑娘也搬一把。”
未等他说完,杜鹃便摇了摇头:“不可能。”
灯光映上杜鹃的脸庞——十分消瘦的一张脸,眉淡唇薄,双目呆滞,毫无神采。比起背影的灵动,这张脸,显得好生平庸,毫无灵性。难怪当初宣琉悲伤欲绝,因为她以相府千金之贵、闭月羞花之容,最终不止输给了一个瞎子,而且还是个不好看的瞎子。
“你肯定?”
江晚衣忙道:“夫人快请起。”
“我肯定。”杜鹃的口吻很坚决,“挖秘道的一共四人,他们彼此之间都不认识,每人只负责其中一段,四处交集在一起,才能通往出口。而且,为了保险起见,我已将四人全都灭口。”
正想着,机杼声停了下来,那女子悠悠站起,回身,弯腰行礼:“民女杜鹃,拜见侯爷。”
薛采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说不清是钦佩还是感慨,最后道:“你把秘道告诉我,我和潘将军去探一下。”
姜沉鱼忍不住想,从小到大,见过的女子众多,有美貌如曦禾者,有贤惠如薛茗者,有妩媚如姐姐者,更有妖娆如颐殊者……然而,像杜鹃这样的,却还真是头回遇见。
杜鹃犹豫。
如此矛盾,却又如此和谐,浑若天成般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薛采冷笑:“怎么?你信不过我?”
明明双手和双脚都在做着机械的织布动作,但看上去依旧好沉静;明明显得很沉静,但又让人感觉她身体的每处地方都在说话,都在表达。
杜鹃叹道:“这种关头还谈什么信与不信?侯爷若是出了差池,我们全都得死。你附耳过来。”
而这特殊,大概便是源自她如此安静却又灵动的存在吧。
薛采凑上前,杜鹃在他耳旁如此这番,他点点头,转身跳起,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窗外。
在街谈巷议的那些传说里,杜鹃从来都不美貌。她不是一位美人。但这样一个出身贫寒而且还瞎了双目的女子,却能令卫玉衡那样的男人为了她而舍弃公主、舍弃前程,必定有其特殊的地方。
杜鹃竖起耳朵聆听了一番,感慨道:“此子天纵奇才,小小年纪,便有此胆识武功,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光这么一个背影,姜沉鱼便肯定——毋庸置疑了,此人必是杜鹃。
姜沉鱼静静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仿若未闻。
房门大开,那女子背对来客,坐在机杼前,浅青色的粗布衣衫,墨青色的长发,细细软软地披在身上,像水流,像光束,分明是静止的场景,却流泻出一种微妙的动感。
杜鹃见她没有反应,便又笑道:“这么消极,倒不像你了。”
姜沉鱼远远就听到一种很有规律的唧唧声,待得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个女子在织布。
姜沉鱼反问:“我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木廊尽头,是两间小屋。
杜鹃悠然道:“我所听闻的姜沉鱼,敢爱敢恨,拿得起放得下,任何时候都是积极的,果决的,不会原地踏步,更不会任人摆布。”
此刻夜雨稀疏,熏香沁脾,景致越发宜人,屋舍未见精美,但一木一花,一帘一椅,皆于细节处见心思。
“所以?”
而每隔一定距离,栏板的衔接处就会镶嵌着一盏明灯,与寻常的灯不同,下是烛火,上是精油,那油也不知是什么调制而成,一经薰点,便散发出淡淡幽香。
“所以,如果我是你,这个时候就该想想怎么在大势已去的危机下自救,将伤害与损失减到最低。”
一路西行,穿过一排围墙后,原本石子铺就的小径就改为由木板铺制,两旁各有扶栏,板下空心,走上去吱吱有声。
姜沉鱼一直平静得像是死去了一般的脸上终于起了变化,她抬起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杜鹃,用一种梦呓般的声音道:“可我不是你。所以,我不需要自救。”
第二十一回 夜棋
杜鹃一震。
看来,今夜留宿回城,还会遇到很多有趣的事情呢……
姜沉鱼笑了笑,清浅的笑容绽现在素白的脸上,映得她眉目如画,分明是极致的一种美丽,却又呈现出一种难言的悲凉:“事情走到这个地步。一人之力,实在是太渺小了。”
有趣。
杜鹃刚要说话,沉鱼已继续说了下去:“我不需要自救。因为,我既不能明善恶辨是非舍弃家族深明大义地救公子于危难之际,又不能尽孝道全亲情地偏帮家族于关键之机。无论从哪方面来说,我都无法原谅我自己,正视我自己。所以,这个多余的我,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
姜沉鱼跟在他身后,走出大厅,心中疑惑:卫玉衡几次推脱,显见是不想让江晚衣为夫人看病,没想到杜鹃自己反而遣了仆人来请。
“你……”
江晚衣看向卫玉衡,卫玉衡露出无奈之色,后退了一小步,于是江晚衣便给姜沉鱼使了个眼色,背起药箱起身。
姜沉鱼又道:“而且,我之所以不自救,也许不过是因为我知道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什么事吧。”
“江大人,这边请——”梅姨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你什么意思?”杜鹃的眉头皱了起来。
卫玉衡苦笑道:“正是内子。”
“这场玄机里,我承认父亲小看了你,这是他的失误。但是,反过头来说,你又何尝不是小觑了他?”说到这里姜沉鱼唇边浮起几许嘲讽,“我虽然顽愚,但是一个人,如果能将他朝夕相对的家人都蒙在鼓里十多年,我不信,他会在做任何一步前不留好退路。”
江晚衣扬起眉毛:“你家夫人?”
杜鹃面色顿时大变。
叫做梅姨的老妪匆匆走到江晚衣面前,福了一福道:“我家夫人,有请江大人。”
“说不准,尊夫的迟迟未归,便是他的退路之一呢……”最后一个字的尾音幽幽散开,一阵风来,吹得桌上的烛火摇了几摇,阴影里,姜沉鱼的脸苍白似雪,冷漠如霜。
卫玉衡看见老妪,面色微变:“梅姨,你怎么来了?”
第二十四回 吉日
正在推谢之际,一约摸五十出头的灰衣老妪快步行来,边走边道:“那边的可是东璧侯江大人?”
薛采笼紧身上的斗篷,跟着潘方走进秘道。
“还是谢过侯爷美意了,真的不用了……”
秘道本身没什么出奇,很普通的地面,地板早已在大火中烧毁,残留下来的石板往上一掀,便是入口。但是进去后,却另有乾坤。正如杜鹃所说,这条从东院延伸向外的秘道,是由四个人分别挖掘连贯而成,因此走到每条通道的尽头时,就会发现前路已被堵死,而玄机,便在于通道与通道之间,交接点各不相同。有的在头部,有的在中间,更有的需要往上跳,将头顶上方的灯连同圆弧形石顶一起掰开,才能发现另一条的入口原来在上面。
而江晚衣,显然比她更吃惊,不解道:“不麻烦,于我只是顺手之劳而已……”
若非事先得知,恐怕光摸索寻找出口便要耗费许多时间。
姜沉鱼心中讶异:要知道江晚衣今非昔比,身份尊贵,虽然他自己并不想摆架子,但想要被他亲自诊治,须得是王侯将相之流。区区一边塞小城的城主夫人,若非机缘巧合,是怎么也不可能请得到这样的神医的,没想到素来爱妻的卫玉衡,竟然想也没想就把这天上掉下来的好事给回绝了。
最后一条通道明显可以感觉到在向上倾斜,满地泥泞,湿答答的。
卫玉衡怔了一下,才道:“侯爷的医术冠绝天下,玉衡亦有耳闻,只不过……内子虽顽疾已久,但并无大碍,不敢劳烦侯爷金体……”
尽头处有一扇石门。
接风宴在一片其乐融融的祥和氛围中结束,卫府的下人们正要引众人去客房休息时,江晚衣轻拈了下姜沉鱼的袖摆,对卫玉衡道:“在下浅悉医术,如不嫌弃,可否为尊夫人看看?”
薛采照杜鹃所教的方法将门旁的暗格打开,拉住里面的扣环三长两短地敲了敲,然后对潘方说了句“憋气”,“咯”的一声后,石门缓缓打开,无数水流顿时涌入。
那位杜鹃夫人,实在是太有过人之处了……
幸好两人都事先做了准备,憋气向上游,没多会儿,就冒出水面。
一念至此,不禁有些唏嘘——若当年他不拒婚,现在,恐怕成就会更甚于潘方吧?但再看一眼屋外的花卉,和案上的菜肴,又觉得,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原来秘道的出口处,乃是一口水井。
照她看来,第二种的可能性要更高于第一种。
两人沿着井壁爬出去,外面是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晒着许多布匹,看样子是家染布坊。不远处的屋门没有闭紧,被风一吹,吱吱呀呀作响。空气中充盈着大雨过后的氤氲气味。
姜沉鱼心中却是无比明白:这位玉公,分明是剑走偏锋,出奇制胜。他这么做无非两种理由,要不就是刻意投姬婴所好,巴结上司;要不,就是真的山穷水尽,手无闲财,只能在味道上狠下工夫。再加上众人在船上颠簸困顿了一个月,一直吃不到新鲜的蔬菜水果,此刻甫一下船,就能尝到如此味淡鲜美的食物,自然觉得更加好吃了。
潘方沉声道:“我先进。”
“另外两道清蒸鱼、鸳鸯锦菜羹,我就不多细说了,免得有搬弄之嫌。”卫玉衡这番解释完毕,众人顿时刮目相看,原本觉得寒碜简陋的菜肴,立刻变得稀罕起来。大鱼大肉天天都有,但这等极品佳肴,就跟屋外的奇花一样,不可多得。一时间,赞叹声此起彼落,吃得津津有味。
薛采点了点头。
姬婴笑道:“看来玉公不止嗜花,对食之一道也研究颇深啊。”
潘方竖起手指数到三,一个纵身悄无声息地蹿了过去将门拉开——
“第二道鱼香茄龙,就比较麻烦了,首先将茄子洗净去皮,打上兰花刀后在中间串一竹签,然后浸入特别调制的鲜水中,一刻后取出沥干,裹上脆皮粉糊,下入油锅,炸到定型后捞出,待油八成熟时,再下一次小炸,待得外脆内嫩,抽去竹签。最后还要调制鱼香酱汁,掺入腰果末浇上。这才算真正完成。”
门内的油灯顿时因为这股风力而摇晃起来,明明暗暗的光影下,薛采直直地看着前方,脸色微白。
姬婴赞道:“好吃。”
血。
卫玉衡介绍道:“这道水煮烟笋,乃是用本城最出名的早春山的璧笋所做。工艺不难,就是需要每年开春便上山摘笋,压干后用烟火熏制窖藏,留到夏季取出,重新烹饪才能保持原味不损、生脆鲜香。”
漫天遍地的血迹。
“好。”姬婴提筷。众人见他开动,便也纷纷动筷,结果不吃不知道,一吃吓一跳。看似普普通通的菜肴,入口竟是齿颊生香,美味无比。
横七竖八的尸体。
卫玉衡却丝毫没有羞愧之色,很镇定地说道:“这些都是内子精心挑选的,侯爷尝尝看,可还合口?”
看那些死人的打扮,像是染布坊的伙计,一十七人,无一生存。
菜肴端上来,很简单的两素两荤,众使臣一路上见惯了酒池肉林的宴请接待,此刻见一共才四道主菜,不禁都有些愕然——回城真的寒酸至此了么?
潘方上前检查了众人的伤口,骇然道:“这些人虽然打扮成伙计的样子,但骨骼强健,武功不弱。他们全死了。由此可见,杀他们的人,武功极高。”
姜沉鱼心里好奇之极,只盼他二人再多谈一些,谁料卫玉衡却没再往下细说,只是招了招手吩咐下人们上菜。
薛采没说什么,只是走到其中一具尸体前开始搜身,边搜边道:“衣服是旧的,起码洗过三次以上,但里衣却是新的,用的布料乃是江东承县盛产的乌龙麻。里衣和外衣之间无太多的磨损,可见他们的衣服刚换上没多久。”
卫玉衡的眼神一下子迷离了起来,默默地出了好一会儿神才道:“也好。”
“也就是说?”
“叶公……”姬婴的声音转为低沉,“已于去年仙逝了。”
“也就是说……”薛采直起身,望着一地的尸体,“这些人不是卫夫人安排在这里等着接应主人的,而是被人掉了包。”
卫玉衡却并不怎么惊奇,只是呢喃了句:“叶染……他还好么?”
“你是说他们是姜仲派来等在这里埋伏侯爷的?”
听到叶染的名字,姜沉鱼微微错愕了一下。叶染是曦禾夫人的父亲,虽是言睿的徒弟,却是最不成器的一个,终日酩酊大醉,昏昏度日。言睿对这个徒弟,想必也是嫌弃之极的,没想到末了,竟是因为他而封笔的?真是意外的消息……
“如果是卫夫人的人,她既然挑选这家染布坊作为出口,必定不是一两天之内的事,为了掩人耳目,就算她要换伙计,也不可能一天之间全部更换,要知道,外面就是闹市,这家店白天还是会打开门做生意的。如果伙计突然换了新人,街坊邻居什么的,会起疑。就算都是她安排的伙计,也不可能同一天内十七人同时换上新的里衣。所以,根据这两点我推断,他们绝对不是卫夫人的人。”
姬婴沉默了一下,才垂睫答道:“据说与其弟子叶染有关,但个中真由,无可得知。”
潘方点了点头道:“不错。会在行动前沐浴更衣,消除自己身上一切可能被追踪的线索的,只有一种人——杀手。而换诸璧国朝堂,他们还有一个称呼——暗卫。”
“为何?”
薛采推开内室的门朝里面走去,里面是卧房,看似没什么异样,但血腥味却极重,薛采吸吸鼻子,循着味道走到床边,拉开床帐——果然,又是一堆尸体!叠元宝似的垒在床上,而且全被脱掉了外衣。
“嗯。”
潘方检查了他们的伤口,道:“这些才是此地真正的伙计。他们全都不会武功。看来他们是被外面那些人所杀。我们是否可以这样假设?卫城主带着侯爷从秘道出来,发现这里的伙计被调包,于是卫城主杀了伙计,护送侯爷离开,所以才迟迟未能返回驿所?”
“封笔?”卫玉衡吃了一惊。
薛采“嗯”了一声:“看起来似乎是这样……杜鹃做事缜密,此地既是出口,自然要越正常越好。如果是我,我也会招募真正的伙计。”说到这里,他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喃喃道,“好奇怪……”
姬婴挑眉道:“若是我,延误上十个月也是要带上的,翁老亲自刻的书简,当今天下恐怕也只有这么一部了……而他自两年前封笔远游后,就与所有人都失去了联系,也不再有新作问世,真是令无数人翘首以盼、扼腕叹息。”
“什么奇怪?”
“是啊……”卫玉衡说着,将目光微微放远,他本就生得俊美不凡,此刻舒开了眉毛,放柔了眼神,扬起了笑意,便显得更加风度翩翩,“翁老打赌输了,在我家中足足待了半年,将他生平所著全都刻在了竹简之上。离京时,别的都可以丢下,唯独那些书,怎么也不舍得丢,只好雇辆牛车慢慢驮,为此还延误了十日才到回城……内子至今还留着那些书简,日日摸读。”
“你数数。”薛采指指那堆尸体。
“他万万没有想到,不但有一个嗜花如命的武状元,而且,这位武状元还有一位精于花艺的妻子。在你们两人的精心照料之下,那棵海棠树愣是活了过来。”
潘方数了数,床上一共是十八具尸体。
“哈哈!言睿号称当世第一智者,博闻强记,见识不凡,他认定的事物,本不会出错。可惜,他万万没有想到……”
“为什么里面是十八人,外面却是十七个呢?如果一共就来了十七名暗卫,没有道理脱十八个人的衣服。如果脱了十八件衣服,说明应该有十八名暗卫需要乔装打扮。那么少了的那名暗卫去哪了呢?”
“我还记得言翁为了那棵树与你打赌……”
“有道理。”潘方点头沉吟道,“会不会那名暗卫跟着侯爷一起消失了?也就是说,是他杀了外头的十七人。”
卫玉衡原本正经有余轻松不足的脸,因这句话而起了些许笑容,感慨道:“当初买来的是株病苗,所有人都说长不大。”
“要一口气杀十七人,可不是一般的武功所能办到的……”
“玉公请。”姬婴回礼,将酒饮下,眉心几不可察地动了一动,但转瞬消逝,面色如常地笑道,“一别经年,翰瑜院中,玉公当年亲手种下的那棵海棠树,也已长得有两丈余高了。”
“是啊,我本来觉得是卫玉衡杀的那十七名暗卫,毕竟他可是武状元,一等一的高手,但现在看来,却又不像那么简单了……”
那边,卫玉衡斟满了酒,敬向姬婴道:“侯爷远途归来,玉衡谨代表边境山城,敬侯爷一杯。”
薛采踱了几步,目光忽然被某样东西吸引了过去,他失声“啊”了一声。
姜沉鱼闻言抬头一笑。
“怎么了?”
屋内的宴席已经摆好,众人依次入座,依照惯例,姜沉鱼还是坐在江晚衣旁,江晚衣见她低头敛目,有些闷闷不乐,便凑过身小声道:“我等会儿寻个机会替卫夫人看病,带你同行。”
薛采跑到窗前,窗沿有点开裂了,因此棱角处勾了一角布料,他取下布料,叹了口气:“是主人的。”
姬婴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儿,转身继续前行,于是一干人等跟着他缓步进屋。
天罗缎、纺银丝、独一无二的精绝绣工——当今天下,只有姬婴能穿、配穿、敢穿的白衣。
“这样啊……”姜沉鱼难掩失望之色,只得后退几步,隐没在人群中。
布料的边角上,染了些许血迹,纵然不能确定是姬婴的还是别人的,但这个发现已够让人心惊。
卫玉衡的眉心微蹙了一下,低声道:“病卧榻中,不便见客。”
薛采拿着布料,又开始四下搜索,最后被他找到极阴暗的墙角里,静静躺着的另一样东西。如果说,薛采看见布料,还只是皱眉,如今看见这样东西,则完完全全变成了惊惧——
“那么夫人现在何处?可否许我拜见?”姜沉鱼解释道,“是这样的,家母寿辰即至,又极爱兰花,若能求得栽植之法……”
那是一枚熟皮缝制的扳指。
四周起了一片惊叹声——众所周知,他的妻子是个盲女,而一个瞎子竟能种出无数巧匠愁破了头都种不好的稀世之花,怎不令人震撼?
边角处都已被磨得起了毛,颜色也很黯淡,依稀可以辨认出原本是红色的。
卫玉衡回身,淡淡道:“此间花草,全是内子亲手栽种。”
若非薛采不肯死心细细搜寻,眼睛又亮,真难发现地上还躺着那么一个东西。
姜沉鱼忍不住问道:“此处园丁是谁?”
潘方好奇道:“这也是侯爷的东西?”
菊花莲瓣、睡火莲,平日能得见其一已是造化,此刻竟在同个地方看见,而且还生长在这么不起眼的瓦房前。恐怕那些从围墙外走过的行人们,做梦也没想到,一墙之隔,便已是终身之憾。
“何止。”薛采喃喃道,“我一万分地肯定,主人宁可放弃一切,也舍不得这个扳指。”
不远处的池塘里,几朵紫莲嫣然盛开,花蕊是明艳的鹅黄色,越到边缘,颜色越深,最后过渡成紫。一眼望去,只觉颜色斑斓,好不美艳。
“这么重要?”潘方吃了一惊,“那……”
“不止如此,”姜沉鱼伸手一指,“看,那边还有睡火莲。”
“扳指出现在这里,说明……”薛采转过头,巴掌大的脸直到此刻才第一次露出慌乱——一个八岁孩子应有的正常的慌乱,“主人死了。怎么办?潘将军,我们……怎么办?”
江晚衣忍不住蹲下身轻抚了一下花叶,眼中满是惊叹:“此花从来都是冬末春初开花,现在已是夏季,竟然还可以得见……”
西院的门,被人轻轻地推开了。
所谓的菊花莲瓣,其实属于兰花的一种,因花瓣形似菊花而得名,乃兰中瑰宝。而此刻庭院中的这株,颜色更是纯正,花瓣起蝶,联开多达二十瓣以上,更是极为罕见、稀中之稀!
一对红色绣花鞋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手中托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有一碗浓汤,颜色黑绿,很是诡异。
此言一出,不止江晚衣,前方的姬婴和薛采等人也纷纷转过头来。
听闻声响的杜鹃皱眉,问道:“是谁?难道我没命令过,未经允许不得擅自入内吗?”
“菊花莲瓣。”
那人发出一声轻笑:“是我呢,也进不得吗?”
江晚衣回头:“怎么了?”
“梅姨?”杜鹃一惊之后,更是疑惑,“你怎么来了?”她不是被潘方薛采他们放倒了吗?
姜沉鱼经过其中一排植物前时,轻轻“咦”了一声。
“哎……”梅姨揉了揉自己的脖子道,“潘将军那一记手刀还真是狠啊,我足足在地上躺了两个时辰都还站不起来。若非有人来救我,老奴也许就死在柴房那儿了。”
姜沉鱼见她难得一见的严肃,便笑了笑,不再继续往下说,随着人群走进驿所。说是驿所,其实不过是一排瓦房,比较老旧,幸好打扫得很是干净,庭院中还栽种了许多植物,郁郁葱葱,沐雨而开,为住所增色不少。
杜鹃的脑袋轰地一下炸了开来,意识到了不对劲。
怀瑾摇头道:“不会!玉公绝不会!一个宁可得罪左相也不抛弃盲妻的正直之人,是不会做贪污那种龌龊之事的!”
梅姨是她的心腹。
“你焉知那钱不是被他贪污了的?据我所知,国库每年可都有给各城拨银助建。”
是她到回城的第一年,亲自从死囚中挑出来的。
“你看城中建筑,大多都是十余年的老建筑,陈旧不堪。道路又如此泥泞难走,可见在城建方面,不是不做,而是无钱可做。”
梅姨原名沈梅,本是恶贯满盈的山寨头子一霸州的七夫人,在一霸州下狱后,也一并被判处了死刑。她证实过沈梅的身份背景无虚,才提拔她成了自己的贴身仆人。而且这四年来,此人也确实相当可靠,明里暗里都帮她做了不少事。
姜沉鱼挑了挑眉:“此话怎讲?”
但她生性缜密,虽是心腹,这次姬婴之事,也没有对伊明说。东院大火时,只是装模作样地让梅姨去拦阻卫玉衡。听闻她被潘方放倒,心里还松了口气,没想到她现在又出现了,而且还出现得如此诡异。难不成,在她身上,也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怀瑾忍不住低叹道:“看来玉公这几年过得果然落魄啊……”
杜鹃虽然满腹狐疑,但仍是沉住气,淡淡道:“今夜府中乱成一片,我的确是忘了你。回来就好。你带着什么进来了?是药吗?”
大雨滂沱,城中道路坑坑洼洼,极不好走,车轮不时陷入泥中,几经周折,等到驿所时,众人脚上全都沾满了泥浆。
梅姨咯咯一笑:“夫人的鼻子果然是一如既往的好。没错,老奴听闻夫人得了急病,于是带来了一副良方。”
姬婴向卫玉衡引介了江晚衣和潘方之后,众人便陆续开始下船,跟随迎宾的队伍前往驿所。
随着她的走近,汤药味更浓,杜鹃垂下眉睫,沉声道:“梅姨真是太客气了。不过我觉得好多了,这药已经用不上了。”
这四个字,仿若一把神奇之锁,刹那间,静谧解了,失态化了,众人的神也回来了。
“咦,夫人这是哪里话?越是病快好时,就越该下剂重药,将病根彻底拔出。你看,老奴都已经带来了,夫人好歹也喝一点。”梅姨说着,在杜鹃背上轻轻一按,将碗放到她唇边。
片刻后,一声轻笑悠然而起,广袖白衣的姬婴步出阵列,回了一礼:“有劳玉公。”
杜鹃终于无法再粉饰太平,挣扎道:“大胆!你敢逼我喝药?”
他就那样撑着一把红伞,沐浴在大雨之中,表情淡然,宛若天外仙客。
梅姨根本不为所动,脸上带着一种甜蜜亲切的微笑,道:“夫人病了,病了就该吃药。乖,别怕,这药很甜的,一点儿也不苦……”
五年岁月,几度春秋,官运低迷,前程黯淡,却没能损及他的风仪分毫。
“放、放开我……咕……你、你敢……咕咕……你……”杜鹃虽然用力挣扎,但仍是被灌了许多药下去,她的反抗逐渐变成了绝望,“为、为什么?咕……为什么?梅姨?”
紫衣银甲,天生绝代。
梅姨灌完了药,松开手,笑眯眯道:“夫人不用这么害怕。不是毒药。”
大雨哗啦啦地下着,四下里,鸦雀无声。
“可是……可是我……哎呀!”杜鹃尖叫一声,从床上滚了下来,整个人开始不停地抽搐,惨叫道,“是什么?这是什么?”
雨幕阴霾,红伞轻旋,伞下的男子头一抬,眉一扬,便像是有一道光落到了他脸上,弹指刹那,隽永持恒。
“这只不过是给你的一点惩戒而已。”说这话的人不是梅姨。
一人站在列队阵前,见船只着陆,便上前一步,抱拳行礼道:“回城卫玉衡恭迎诸位大使。”
一直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姜沉鱼顺着声音回头,就看见了门外的卫玉衡。
岸上边声连角起,回城的迎宾之乐,竟与其他地方不同,充满了肃穆苍凉之意。
晚风吹拂,光影斑驳,他站在门口,衣诀飘飘,恍如天外来客。
不得不承认,但凡风云人物,想要名扬天下,都少不得地利二字。因此,离开帝都的卫玉衡纵然英才尚在、义胆犹存,却再没能做出什么大作为来。久而久之,大家也就都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个人……姜沉鱼想到这里,不禁有些感慨,而在她的感慨中,船只驰到江边,缓缓靠岸。
这个时候他居然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实在是诡异到了极点。但是此刻的姜沉鱼却已经不吃惊了,或者说,天下再没有可以令她吃惊的东西了。她就那么淡淡地看着,看着浅笑温文俊美飒爽的卫玉衡,也看着地上呻吟不止狼狈万分的杜鹃。
这三个“罢”字,断送了左相千金的一腔痴念,成就了贫贱夫妻情比金坚的一段佳话。但是也为卫玉衡此后的官场失意,埋下祸根。荃、尹之争中,左相寻了个借口将他下放,从此,卫玉衡再也没能返回帝都。
杜鹃用手支起上半身,面朝卫玉衡的方向,惊恐道:“玉衡?你回来了?是、是、是你让梅姨逼我喝那碗药?为什么?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要惩戒我?”
荇枢叹曰:“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罢。罢。罢。”
卫玉衡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丢到了杜鹃面前。
她是一个瞎子。
雪白色的布料在空中鼓起,再缓缓落下,悄无声息。
因为——
但姜沉鱼鼻尖却嗅到了熟悉的气味——佛手柑。
宣琉对他痴迷,愿以千金之贵二女同侍一夫,但第二日,当卫玉衡携其发妻杜鹃晋见朝圣时,所有人望着那个女子,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杜鹃伸手在料上一摸,便惊恐地缩了回去,停一会儿,再颤颤地伸出手抓住该物,抖开。那是一件长袍,后背上破了一个大洞,还星星点点地染了些血迹。
左相家的独女宣琉对他一见倾心。左相便恳求先帝招之为婿。孰料锦阳殿前,卫玉衡公然拒婚,原因只有四个字——有妻杜鹃。
姜沉鱼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起来。
那一年御花园中玉蕊琼花尽数开放,盛景如雪,却不及他在花丛中的拂袖一笑。
而杜鹃已经尖叫出声:“这是淇奥侯的衣服!他怎么了?他怎么了?我不是让你护送他离开的吗?为什么他的衣服会被脱了下来,而且上面还有血的味道?不!不止,血里还有毒葵的气味,怎么回事?”
五年前,卫玉衡以十八岁风华正茂之姿,一举夺得嘉平廿六年的武状元。同文状元一起朝拜天子时,百官齐惊艳:他身穿紫衣,银甲高冠,凤目龙姿,硬是将周遭的一干文弱书生全都比得黯然失色。
“很简单。”卫玉衡用冷酷得没有一丝起伏的声音缓缓道,“我把他杀了。而这,是我的战利品。”
姜沉鱼“啊”了一声,顿时想了起来——
“不可能!”同时叫出这句话的是两个人。
怀瑾掩唇笑道:“小姐不记得啦?他是五年前名震帝都的武状元啊。‘岂肯屈富贵,发妻不相离’说的就是他。”
一个是杜鹃。一个是姜沉鱼。
“卫玉衡?”
卫玉衡阴阴地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最后变成了仰天长笑,用一种近似疯癫的声音道:“五年!五年……我等这一天,等了整整五年啊!哈哈哈哈!姬氏,我等你们垮台,等了足足五年!”
怀瑾打量着地图道:“我们马上就到回城了。回城的现任城主可是卫玉衡呢。”
姜沉鱼终于忍不住开口:“为什么?”
远远的江边乌压压站了一群人,统一的青衣红伞,显得格外瞩目。姜沉鱼看了他们一眼,转身取过案几上的卷轴,怀瑾连忙上前帮她将卷轴展开,里面乃是一幅璧国的地图。
“为什么?”卫玉衡转过头来,用一种很奇怪的表情看着她,“当然是因为……”
姜沉鱼掀起窗帘,仰首远眺,身后怀瑾道:“海上的天真怪,早上还艳阳高照的,这会儿就下暴雨了。”
一个时辰前——
一记霹雳划破长空,浓黑的云层顿时裂开了一抹猩红,紧跟着,大雨泼天而降。
熊熊大火被暗道的隔板挡在了上方。
然而,这一次,带来的不是希望的曙光。而是要焚烧一切的湮灭。
狭窄的通道因火而变得很闷热,姬婴跟着卫玉衡走了一会儿,忽然停步,神情间若有所思。
阳光真美。
卫玉衡回头:“怎么了?”
姜沉鱼转过身,注视着绚烂的大海,一字一字道:“怀瑾,你看,阳光真美。”
姬婴的眼神有刹那间的发怔,最后笑笑道:“没什么,继续吧。”
“小姐……”
卫玉衡“嗯”了一声,走到暗道尽头,就要开门,姬婴忽道:“等等……”
姜沉鱼转过身,正视着她,忽然笑了一笑,然后轻轻握住她的手道:“不管怎样,我有了这三十六天。我要……感谢这三十六天。这三十六天里,我很快乐。真的,真的很快乐。”
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一股白烟从门外直冲而入,站在前方的卫玉衡没什么,姬婴却像是被人一下子掐住了脖子,整张脸都白了,痉挛着倒了下去。
“小姐……”怀瑾的模样,已快要哭出来。
卫玉衡冷冷地看着他。
“明明不是很信命的。但是,恐怕,我真的是被诅咒了也说不定。”
姬婴倒在地上,额头冒出颗颗豆大的汗珠,一瞬间,就已浑身湿透。他睁大眼睛,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看得出呼吸十分艰难。
“小姐……”
卫玉衡道:“这烟的滋味如何?对常人无害,但对心疾者,却是至毒。”
“怀瑾,我明明已经有了你和握瑜,为什么还是与玉无缘呢?”
姬婴一手捂住胸口,一手前伸,五指张到极致,似乎想抓住什么。饶是如此狼狈的时候,依旧没有如常人那样尖叫呻吟,甚至可以说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小姐……”
卫玉衡眼中闪过些许怜悯之色,但下一刻就转成了嫉恨:“到这种时候了,你还要强忍着么?啧啧啧,姬婴啊姬婴,你果然不愧是我所知道的最能忍的人,不,你不是人,你根本就是乌龟。遇事缩头,一声不吭,说的就是你!”他突然上前几步,抓住姬婴的衣襟,将他用力拖了起来,咬牙切齿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把、姬、忽、还、给、我!”
姜沉鱼开口,声音恍同梦呓:“曾经不明白,夫子为什么说我命理少玉,会成大伤。我以为八字之说,只与五行有关。玉这种非金非石的东西,少不少又有什么关系呢?没想到……没想到啊……”
把姬忽还给我——
“小姐,回屋吧?”身边的怀瑾如此道。
把姬忽还给我——
姜沉鱼立在船头,凝望着那火焰一般的晨曦,瞳仁中,跳跃着和晨曦一样的光。
六个字,在狭窄的通道里久久回荡。
旭阳从海面上破云而出,晨曦在一瞬间,缤纷绚烂。
白烟逐渐散去。
这般强大的、复杂的、令人畏惧的命运。
姬婴的脸,越发苍白,瞳孔开始涣散,这会儿,便是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命运。
“还给我……还给我……你把忽儿还给我……”卫玉衡的手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嘶声道,“你们为了荣华富贵,硬是拆散我和忽儿,将她送进皇宫。我为了见她一面,拼死考上武状元,本以为若能当上御前侍卫,纵然此生结合无望,好歹能在近侧保护,赶逢大典之时也能远远见上一面。我所求的不过如此,但你们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暗中唆使左相招我为婿,想断了我对忽儿的念头!我怎肯如你们所愿,就算要我另娶,我也不娶你们给我安排的女人!所以,我宁可投靠右相,娶他的私生女,但你们还不肯放过我,联同左相将我贬逐,让我在这个穷山恶水的破地方,一待就是四年……我卫玉衡有才有貌,文武双全,对忽儿更是真心一片,天地可表,凭我的才华,封侯拜相也未尝不可,为什么?为什么你们硬是半点机会都不肯给我?为什么要硬是拆散我和忽儿?为什么非要她嫁给皇帝?我、我、我恨你们……”
一语成谶。
卫玉衡说到这里,激动的表情忽然变成了平静,但在那平静之下,却有比暴怒更可怕的一种憎恨:“所以,我对自己发誓,我要你们姬家不得善终。我要你们机关算尽却成空。我要你死。姬婴。”
一旦两家起冲突时,我怕,我会牺牲公子选娘家。
姬婴的表情很悲伤。
她姓姜,名叫,姜沉鱼。
那是一种因为融合了太多情绪所以无法解读的悲伤。
因为我是姜家的女儿。
那也是一种因为洞悉了一切却又无能为力的悲伤。
那是多久前的担忧,随着时光沉淀成了诅咒,变成刻骨鲜明的劫难,来到了眼前?
那悲伤很浓很浓,却是为了别人,而不是他自己。
我怕公子娶了我,是祸不是福。
最后,他只能将双眼一闭。
“这一天……”姜沉鱼开口,声音幽幽,“果然,来了呢……”
卫玉衡却被他的这个动作刺激到,用力将他粗暴地拖出暗道,边走边道:“你以为你置身事外就可以了吗?你以为你不抵抗就行了?告诉你姬婴,你想死,还没这么容易!来人!”
父亲此举无疑是要跟姬家作对,所以,他在逼她,逼她抛弃公子,全心全意地维护家族。
染布坊里立刻冒出了很多伙计打扮但却身手不凡的人,其中一人上前抱拳,躬身道:“主人,一切都准备好了。”
一想到这一点,心,就疼得难以遏制。
“嗯。”卫玉衡点点头,将姬婴抛到庭院中央的椅子上。姬婴已经毫无抵抗能力,但他们还是不放心,上前把他的手和脚紧紧绑住。
厉害到,此刻要用一个外人来逼她做出抉择。
姬婴微微睁开眼睛,气息荏弱,但目光清冽,宛如夜月下的溪水,温和而灵动。
她的父亲,其实远比她所看见的、知道的、想像的更加厉害。
“奇怪我为什么还不杀你吗?”卫玉衡走到姬婴对面,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一个无能的人,又怎会秘密训练那么多暗卫,将势力渗透到了每个国家的每个地方?
姬婴淡淡一笑。笑容里并无轻蔑、嘲弄的意思,仿佛此刻被五花大绑忍耐痛楚的人并不是他。但看在卫玉衡眼里,这个笑容无疑是讽刺。
但一个真正无能的人,怎么可能成为堂堂璧国的右相,一当七年?期间经历过先帝暴毙、太子战死、昭尹夺帝、薛家灭门等一系列风浪,看似毫无作为,却始终四平八稳。
他眸色一沉,冷冷道:“死到临头,你没什么话要说吗?”
她的父亲,看似懦弱,庸碌无为。
“死?”姬婴浅浅地喘着气,笑容越发鲜明了起来,“我为什么要死?或者说,我怎么可能会死?”
姜沉鱼的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到地上,光滑的柚木地板被阴影重重笼罩,就像她的人生,明明渴望曙光到了极点,但却被各种各样的东西牵扯着、缠绕住,不得解脱。
卫玉衡嗖地拔出一把匕首,架在了他的脖子上,狠狠道:“我只要稍稍用力一推,你就命丧当场,你还觉得,你不会死吗?”
颐非这一次,没有再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轻软,带点怜惜。
“我死了,谁给你四国谱?”
姜沉鱼揪住自己的袖子,柔软的丝绸在她指下扭曲变形:“我父行事一向缜密,但却留了这么大的一个把柄给你……看来,这不仅仅只是你的意思,也是他的意思吧?”
这句话一出,就像一记霹雳,将卫玉衡劈了个正着,他重重一震,眼皮开始不停地跳动。
“呵呵。”
姬婴吐字艰难,但神情看来却更轻松了:“你若不带着四国谱去见姜仲,他会放过你?”
“我如果拒绝,我父与你私通之事就会曝光,皇上知道了必定震怒,到时候我们姜家就成了第二个薛家。”
卫玉衡手上用力,锋利的刀刃立刻切入姬婴的肉里,鲜红的血慢慢地流了下来。
“呵呵。”
姬婴的眉毛微微地悸了一下,但依旧不肯发出任何呻吟声。
“所以,你查出了我的真实身份,深夜过来找我,让我带你去见昭尹,因为断定了我无法拒绝。”
“既然你知道,那么识相的,就赶快把四国谱,还有连城璧都交出来!”
“呵呵。”颐非只是笑,但那笑,无疑已经证明了一切。
“你们没有去我家找吗?”
她垂下眼睫,再开口时,声音里就带了几许疲惫:“所以,你之所以能那么顺利地潜伏在我们船上,是因为有我父亲暗中帮忙?”
“哼,我们如果找到了,你还能在这里苟延残喘吗?在身上吗?”卫玉衡说着,开始搜身。但是姬婴怀内空空,除了一枚扳指,再无别物。
一个接一个的疑问自心头冒出来,越想越觉得可怕,她抓紧自己的手,感到一种由衷的惶恐——命运,如此强大的、复杂的、令人畏惧的命运啊……
卫玉衡看了那枚不值钱的扳指一眼,随手扔掉。
姜沉鱼的脸腾地烧了起来,一方面固然是万万没想到自己和颐非之间竟然还有这么一层渊源,另一方面却是被父亲和颐非曾有暗中接触这一事实所震撼。再细想自出使以来父亲的态度,明明身为璧国的臣子,却没有跟着皇上一起帮麟素,也没有跟着姬婴帮颐殊,怎么看都有点太置身事外了。如今看来,莫非父亲意属的皇子是颐非?而颐非之前不仅暗中取得了宜国的支持,也和父亲谈妥了某些条件?
扳指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从开着的窗户飞进屋子里,消失不见。
颐非以手抚眉,微低下头,肩头耸动地笑了,边笑边摇头叹道:“人生如棋,果然半点不假。去年春时,我曾与你父约见滨州,琴酒献策让我娶了他的女儿,彼时心高,不肯将就,若早知遇见的会是你……”
姬婴目光一紧,闭上了眼睛。
姜沉鱼觉得他问得奇怪,不由得暗自戒备:“你究竟想说什么?”
若是卫玉衡能再细心些,就能发现他双手在颤抖,不过就算看见了,也只当做是因为体内的剧痛而导致的正常反应而没有在意。
“你是庚子月丙丑日辰时三刻出生的。今年不过十五岁。”
“不在身上……也不在使程的船上,那么就是藏在其他地方了?”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
姬婴呵呵地笑了起来,刚笑两声,就转成了剧烈的咳嗽,这下,不止脖子,嘴里也流出血来。
颐非的眼瞳由浅转浓,最后轻轻一叹:“你叫姜沉鱼,沉鱼落雁的沉鱼?”
“说,你把那两样东西放哪了?只要你说,我就让你少受点罪。”
光影里,坐在椅上的少女眉目如画,睫毛浓密,眼神清亮,唇角紧抿,柔弱却坚毅,宛如夜明珠般闪闪发亮。
姬婴定定地看着卫玉衡,最后开口道:“酷刑对我无用。”
颐非的表情变得很古怪,因太复杂而难以解读,盯着她,很长一段时间不说话。
“你!”卫玉衡暴怒,收刀退后几步,对伙计们使了个眼色。
姜沉鱼立刻补充道:“就算你用我的贴身侍女和暗卫的性命来威胁我也没有用。他们若因我而死了,我大不了把命赔给他们,但不会做的事情,我还是永远不会做的。”
两个伙计上前,一人手里拿着个圆筒状的机关,另一人拿了个布袋,将布袋往姬婴头上一罩,再发动机关,又是一股白烟,尽数喷进了布袋中。姬婴的身体,立刻疯狂地抽搐了起来。
颐非的目光掠向一旁地上的怀瑾。
卫玉衡悠悠道:“这烟的滋味很不好受吧?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有千万把刀子在翻搅你的心呢?又像是几百只兔子在上面蹦跳?每吸一口气都是对你的折磨,但是不吸你就会死……姬婴,这是专门为你准备的,你可要好好体验。”
姜沉鱼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是!所以,我不会帮你牵线,我不会做有损于姬婴的任何事情。听清楚了,我、不、会。”
一管白烟喷完,伙计摘掉布袋,露出姬婴的头,只见他眼中全是血丝,脸上也红一块白一块,肌肉痛苦地扭曲在一起,模样很是可怖。
颐非眯起眼睛,声音压得极低极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齿缝间吐出来:“为了姬婴?”
“怎么样?还不肯说吗?没关系。我一共准备了十八筒毒烟,刚才用的两筒都是淡的,后面会越来越浓,你可以一个接一个地尝试,直到你愿意说为止。”
“我有什么不敢的?”姜沉鱼盯着他,冷笑,“你以为我为什么好好的皇妃不当,偏要当一个随时可以被牺牲的谋士?你以为我为什么要以弱女之躯赶赴这场政治漩涡,九死一生?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要现在在这里被你这样轻薄刁钻无礼地对待?”
姬婴喘了很久,终于开口,却只是说了一个字:“呸。”
颐非的瞳孔开始收缩,久久,方道:“这样的话,你还真的敢说啊……”
卫玉衡眼角一跳,跺足道:“来人!给我接着用刑!狠狠喷!”
姜沉鱼继续道:“正如你之前所说的那样,淇奥侯是我的心上人,我为什么要帮你去让皇上因程王突然换人一事而迁怒我的心上人?”
伙计们接二连三地轮番上去施刑。
颐非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收了笑,带着几分郁静地凝视着她。
喷到第六筒时,姬婴晕了过去。
姜沉鱼素白着脸,沉声道:“但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
卫玉衡冷冷道:“泼醒他。”
颐非眨了眨眼睛:“所以,娘娘觉得,还有什么人会比一个愤怒的帝王更容易挑拨?又有什么人会比一个贪婪的帝王更加容易说服?”
一名伙计端着盆水走过来,姬婴身旁的两名伙计各自朝旁边让了让,好方便他走过去泼水。但就在他们退开的一瞬间,伙计突然反手将水往他们身上一泼,趁二人躲避时狠狠两记手刀,精准、快捷、干脆,两名伙计连声都没发出一个,就双双倒了下去。
姜沉鱼的心慢慢地往下沉:其实她隐隐也猜到过这种可能性,但见姬婴始终一副胸有成竹若无其事的样子,也就放下了担忧,然而此刻被颐非特地提出来,顿觉重重压力,扑面而至。
卫玉衡一惊,一道黑影蛇般朝他头顶蹿来,他只得飞身后退,就在他的一惊一退间,只听“丁丁丁……”一连响了十五声,身旁的其他人全部倒了下去。
“我大哥一直以为颐殊是真心帮他,所以什么都仰仗着她,结果反被颐殊利用,伙同你那位了不起的淇奥侯谋了他的势力夺了他的位。如果我没猜错,淇奥侯此举,璧王事先是不知的。”
——这是何等可怕的武功?
姜沉鱼想到了被潘方弄折的枪头。
卫玉衡眯起眼睛,原本准备上扑的姿势也停了下来,警惕地望着那名伙计,那伙计却压根儿没看他一眼,收起鞭子将姬婴一手抱起,飞快地在他身上点了几处穴道,沉声道:“对不起,我来迟了。公子。”
“早在去年,璧王就已和我大哥暗中通信,说好助他称帝,并以八色稀铁等物相赠。没想到我那个不成材的哥哥,转头就把计划告诉了颐殊,并把那铁也送给了颐殊。”
原本昏迷的姬婴慢慢睁开眼睛,看着该人,唇角扬起,似乎是笑,但却越发虚弱了:“你果然从来没让我失望过,朱龙。”
想起那位少年君王总是笑眯眯但笑意从不抵达眼睛的脸,姜沉鱼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
那人正是他的贴身侍卫朱龙。
没错,就是这个词。
卫玉衡慢慢地后退了两步,目光在四周飞快巡视了一下:“为什么你会找到这里?”
贪婪。
朱龙答道:“印记。”
“娘娘在想——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找富得流油的宜王,不找雄才伟略的燕王,却独独要找根基尚浅的璧王?”颐非支起一只手轻抚自己的左眉,笑容里,满是嘲弄,“自然是因为——相比其他两个皇帝,璧王要更贪婪。”
“不可能!一路上我都刻意观察过,姬婴不可能有任何机会做印记给你!”
而且,比起赫奕和彰华来说,昭尹明显更容易说服。因为——
像是为了让他死心,或是为了更进一步地打击他,朱龙继续回答了这个问题:“公子的印记,不是符号,而是气味。”
自从赫奕和彰华双双为颐殊捧冠后,四国联盟就已宣告建立。如此一来,要说服赫奕和彰华改变阵营,明显十分困难。只有国主没有亲自到场的璧国,可以算是这一结盟阵营中最薄弱的环节。想要破坏盟营,就得从此处下手。
“什么?”卫玉衡一惊之后,恍然大悟:姬婴身上有着淡淡的佛手柑香,一般人闻到了只会觉得这位公子哥儿生性风流爱干净,哪会想到其实另有用意。而且,就算注意到了这种香气,但因为很浅很淡,走过就散了,怎么可能成为线索让人辨认?
颐非为什么会找昭尹,原因太简单了——他只能找昭尹。
这位朱龙,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不但武功如此高深可怕,连嗅觉,也远远超出了人类的极限。
明明是一瞬间就已明了的禁忌,但在确认时又无法肯定。牵一发而动全身,姜沉鱼在心中暗暗地问自己:这个忙是要帮,还是不要,是能帮,还是不能?
卫玉衡又向后退了一步,双手慢慢握紧,衡量着面对如此对手,如果此时出手,会有几成胜算。
流沙如水,沙漏的折光映得彼此的眉眼,明明灭灭。而卧室之内,一片静谧,连呼吸声都几乎微不可闻。
姬婴看穿了他的心思,忽然道:“你不是朱龙的对手。”
姜沉鱼脑海里突然蹦出了一个答案,而颐非,很快就把那个答案说了出来:“我要请娘娘牵线,让我见昭尹一面。”
“为什么?”
颐非边笑边道:“娘娘啊娘娘,枉你冰雪聪明,却看错了小王呢。小王要的,可不是皇位,不但不是皇位,我反而要以皇位为礼,求见一个人。”
“因为是我说的。”姬婴躺在朱龙怀中,虽然虚弱得似乎随时都会死去,但声音却极其坚定,“我——姬婴说——你不是他的对手。”
姜沉鱼不禁微微皱眉——这样子笑,不会被外面的人听见么?看来不止是他,他那三个了不起的侍卫也一同来了,此刻就在门外把风,故而颐非才敢如此有恃无恐。
“姬婴”二字出口,整个世界乍然而沉,空气仿佛也因为这两个字,变得异常凝重起来。
“皇位?”颐非像听见了世界上最可笑的笑话一样,哈哈大笑起来。
眼前这个人,是顶着白泽之名长于强国的贵族;
“除了皇位难道还有别的?”
是连当世第一智者言睿,都说“再过十年,天下人便只知淇奥不知老夫矣”的绝世才俊;
颐非凝视着她,许久,才淡淡一笑,也拉过一把椅子懒懒坐下,悠悠道:“娘娘真的知道我所求者是什么吗?”
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举一动都影响时局的顶级人物。
“你不应该上璧船。你若去燕,可借千军;你若去宜,可赊万银;但你却来了一无所有的璧。此其一。我父虽是右相,但手无实权;我虽是帝妃,但不受宠爱。你不去求别人,却来求无权无势的我。此其二。你两样俱错,又怎能如愿?”
而今,他说了一句“你不如他”,顿时好像全世界都站在了他那边,让他的结论变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再也不能撼动分毫——卫玉衡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此话怎讲?”
“还有,”姬婴又补了一句,“像你这样无能的失败者,根本没有资格娶我姐姐。不,连看她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姜沉鱼垂下眼睛,低叹道:“你上错了船,也求错了人。”
卫玉衡彻彻底底地被激怒,尖叫一声,就扑了过去。
光从他身后照过来,勾勒出瘦瘦一道。
朱龙一手抱着姬婴,一手挥舞长鞭,轻轻松松就避开了。其实卫玉衡身为嘉平廿六年的武状元,武功并不比朱龙低多少。而朱龙又抱着姬婴,受到牵制,情势很不利,因此姬婴故意激怒卫玉衡,令其心智大乱。
姜沉鱼怔了一下。昏黄的光影里,颐非站在厚重的帷幕旁,身穿灰布衣衫,做璧国的普通随从打扮,不复从前风流张扬的模样。而在摒弃了轻佻狂放的外相之后,不过也只是个单薄的十九岁的年轻人。
也因此,没多会儿,卫玉衡身上就中了三鞭,衣衫俱裂,他大喘着气,往后退开,原本激动的神情也逐渐平静下去。
颐非却没有笑,定定地望着她,轻轻道:“若你能如我所愿,便让你如此解气了,又何妨。”
姬婴暗道一声不妙,紧接着就听卫玉衡将手指放到唇边吹了一声很响的口哨。
“对了,还要全是男人。”姜沉鱼说完这句话后,自己先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姬婴立刻道:“快跑。”
颐非的眉毛扬起一个古怪的弧度,望着她,目光闪动似笑非笑。
但朱龙刚抱着他转了个身,就见染布坊的围墙外头冒出乌压压一圈的弓箭手来。原来姜仲行事缜密,更换了一批伙计还不够,另安排了弓箭手暗中埋伏。此刻弓箭手们听到信号,纷纷现身,寒凛凛的箭头,齐齐指向庭院中央的两人。
颐非的话还没说完,姜沉鱼已补充道:“每个人都是两百斤以上的大胖子,十年没洗澡,刚从泥地里滚过,还嚼着大蒜和生鱼……”
“你以为来了个帮手,就能逃掉了么?”卫玉衡将手一伸,立刻有名弓箭手跳下围墙将自己的弓箭递给了他。他接过弓箭,弯弓瞄准姬婴,沉声道,“今天,饶你再翅膀通天,也休想走出这个地方!”
“哦?那可是我的享受……”
面对无数支弓箭,姬婴却半点害怕的意思都没有,只是扬起唇角,轻轻地说了三个字:“四国谱。”
“不,我不想杀你。”姜沉鱼故意阴森森地道,“我只想找十七八个人来,把你刚才对我做的事情全在你身上重做一次。”
卫玉衡顿时脸色一白。
颐非睨着她,悠悠道:“看娘娘的样子,恨不得杀了我似的。”
而在那一瞬,朱龙抱着姬婴飞身跃上围墙,踢翻其中两名弓箭手,破围而出。
姜沉鱼又盯了他好几眼后,才伸手把旁边的一把椅子拉过来,原地坐下。手在袖中,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在不停颤抖。一时间有点儿沮丧又有点儿气恼,无论自己如何聪明,但因为身为女子,面对那样的猥亵时,就完全处于了下风。
弓箭手们正要射箭,卫玉衡连忙喊道:“留活口!”
姜沉鱼连忙转身,后退几步,靠到舱壁上,戒备地望着他。两人久久对望,颐非忽然彬彬有礼地伸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请坐。淑妃娘娘。”
弓箭手们吓得赶紧偏力,原本对准姬婴的箭支纷纷偏离了原来的准头,擦着朱龙的身体射落。
颐非眯起眼睛,盯着她看了半天,最后,松开了手。
卫玉衡恨得直咬牙,眼看重兵在手,这么多人,却拿区区两个人没有办法,这是何等窝囊和憋屈的事情!可恨四国谱的下落还没有问出来,姬婴还不能死。于是他就仗着那点逆转形势逃之夭夭,可恶!可恶!
姜沉鱼继续注视着前方,很平静地一个字一个字道:“否则,今日我所受的羞辱,明日必定十倍百倍地要回来。别忘了,这里是璧国。而璧国,是我姜家的地盘。”
手中箭头颤动,只要松开二指就能令这天下第一名臣命丧当场。
颐非的动作停了一下,挑眉:“什么?”
但是,又偏偏射不得……可恶!可恶!
眼看他的嘴唇就要移到她唇上,姜沉鱼终于开口道:“你既然有求于我,就不得轻薄我。”
那边墙头,朱龙正要往下跳,姬婴忽地“啊”了一声,双手下意识地朝后伸去。
见她这个样子,颐非轻轻一笑,亲昵道:“真倔强呢……不过,这么倔强的你,还真是让人喜欢啊……”说着,朝她面颊上吻了过去,嘴唇轻移,一点一点地、缓慢而色情地贴近。
“怎么了?”
姜沉鱼打定主意,绝对不让颐非如愿,因此睁大眼睛平视前方,素白的脸上没有表情。
“扳指……”
姜沉鱼咬住下唇,看来颐非在船上潜伏的这些天,已经把她的一切都探查清楚了。而此时此刻,被挟持,被侮慢,被颐非用那么轻佻的语音说出她最不愿意回想的过往,说不刺痛是假的,说不愤怒是假的。但,如果露出半分痛苦的模样,恐怕就正遂了这个小人的心愿吧。
“……”
“对嘛,这就对了,乖乖的,不要反抗。不然,不止是你,还有你的婢女,还有躺在隔壁间那个半死不活的暗卫,恐怕都有生命之忧。”颐非说着,伸出手抚摸她的脸,目光闪动道,“我就说区区一名药女怎会有你这样的气度风华?只是我猜了无数种可能,就是没想到,原来,你竟是璧国的皇妃。昭尹那小子真不懂得怜香惜玉,竟然派自己的女人出来出生入死,看来他是真的一点都不在乎你啊。既然不在乎你,当初又为什么非要从姬婴那里抢了你呢?”
朱龙心中万个不愿,但最终还是转了回去,看准窗子飞身跳了进去。
姜沉鱼只觉视线开始模糊,连忙眨眼将泪意强压下去。
卫玉衡本来都做好让二人逃脱的心理准备了,万万没想到他们竟然又回来了,手上一抖,弓弦绷到极致,不受控制地从指尖滑了过去,推动箭支,破空飞出。
姜沉鱼被刺激到,下意识地挣扎,颐非立刻加重力度,将她扣住,沉声道:“别动!我可不想弄疼你!”
不偏不倚,正中姬婴后背。
颐非啧啧叹道:“连我这个局外人都如此嫉妒了,你说,万一此事传入你那位更了不起的夫君耳中,他,会不会比我更嫉妒呢?”
而那时的朱龙刚跳过窗棂,“刺啦”一声,姬婴的长袍被挂木扯住,朱龙想也没想,就顺手一扯,干脆将整件衣服都脱了下来,丢到窗外。
姜沉鱼面色微白。
白袍在风中展开,宛如一道帷幕,将窗口遮住。
颐非“哈”了一声,俯下头,贴得很近,声音低低软软,宛如情人的呓语:“当然啊……是因为……我想你了呀。虞氏,你可知道,这些天来,每日在暗中看着你和你那位了不起的侯爷大人出双入对、眉目传情的样子,我可嫉妒死啦……”
等帷幕落下,弓箭手们纷纷冲进屋子时,只见屋内空空,没有朱龙,也没有了姬婴。
姜沉鱼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回答道:“我只是惊讶既然你已经在船上潜伏了这么久,又为什么要在最后一夜功亏一篑出现在我面前?”
卫玉衡捡起那件染血的衣袍,面色非常难看,半晌后,将袍子狠狠一揪,道:“他们逃不远的。给我追!”
“怎么?很惊讶?”颐非吃吃地笑,“颐殊在程国境内布下天罗地网抓我,却不知我早已跟着你们的官船出了边境。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上船来的么?”
众弓箭手连忙追出去。
他想干什么?
之前递弓给他的弓箭手迟疑了一下,上前道:“卫城主……”
更没想到他竟然跟着自己的船只进了璧国的疆土!
“什么事?”
没想到他竟然在璧国的船上!
“箭上有毒。”
远远的从书案处传来的灯光照到她身后,勾勒出挟持者的面容,眉长入鬓,眼带桃花,笑起来时只有一边的唇角上扬,显得邪魅又刻薄,不是别人,正是在程国内乱时遁水逃走的三皇子颐非。
“毒?”卫玉衡大吃一惊,下意识地朝手里的弓看去。
姜沉鱼的心沉了下去——颐非。
“嗯。天下剧毒,见血封喉,中者立死,无解药。”
与此同时,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紧贴着她的耳朵悠悠响起:“虞氏,好久不见了啊……”
卫玉衡心跳加骤,逼紧了声音道:“也就是说……”
姜沉鱼大吃一惊,还没来得及低呼出声,臂上一紧,紧接着,颈上一凉,双手已被反拧到身后,再不能动弹半分。
“淇奥侯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弓箭手垂下了头,声音里竟然带着些许惋惜。
姜沉鱼直起身,走向屏风后的内室,见怀瑾坐在床旁的地板上,倚在床头一动不动。她不禁笑了笑:“怎么坐地上睡了?怀瑾,醒醒,去床上休息吧……”手指刚触及对方的肩膀,怀瑾就整个人扑地倒下。
雨早就停了,但风声呜咽,天地间,一片肃杀。
再看桌上的沙漏,刚过丑时,半夜三更这种时候,怀瑾不可能外出,难道睡得太香,所以没有听见?
半个时辰后——
房内静悄悄的,无人回应。
薛采和潘方走出秘道,看见的是人去楼空的染布坊。
一本医书被她的手肘碰到,从案头滑了下去,落到地上,发出“啪”的一声。她顿时惊醒过来,揉揉眼睛,轻唤了声:“怀瑾?”
在内室的角落里找到扳指的薛采满心绝望,想要继续追踪,却毫无线索;想要放弃,却又不肯甘心。正束手无策之际,窗棂突然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月光透过纱窗,映进船舱,照着几案上的书卷,或摊或叠,而在凌乱的书案中央,姜沉鱼正以臂做枕,昏昏入睡。
潘方立刻流光般地蹿了出去。
夜月如钩,光影幽幽。
而薛采呆了呆,也跟着追出去。检查发现,原来是一颗小石子被人投到窗棂之上,并没有如寻常那样的一撞之后就飞开,而是陷进了木头里。
八月初一。
四下一片漆黑,雨渐渐地停了,除了风声,就再无其他。
第二十回 虎子
是谁埋伏在暗中?又为什么要击石提醒二人他的存在?为了示警?还是威胁?
薛采的眼神闪烁了几下,也跟着寂寥了。
薛采正在满腹狐疑的时候,只听“咚”的一声,又是一块石子,毫无预兆地跳到了他们面前,陷入地中。
他顿了一下,再次重复道:“我想回家了,小采。”
薛采和潘方对望一眼,齐齐朝石子飞来的方向冲了过去。
姬婴深深地看了他一会儿,才重新仰起头望着天上的下弦月,喃喃道:“没有也好。因为,一旦有了,就割舍不下了。一如我此刻,竟是如此……如此地想回家。”
如此一路上,那石子总在关键时刻出现,像引路一样将二人带离了染布坊,甚至带离了闹市,越走越偏僻。之前薛采曾下令关闭城门封锁出口,不让人离开。可那掷石之人,却知道另一条通道,沿着河岸穿过荆棘,竟有无人看管的一截断墙,跃过墙后,便已在城外。
薛采垂下眼帘,低声道:“我没有牵挂的东西。”
两人追至此处,对那神秘人的身份更是好奇,可那人武功之高,难以想像,薛采毕竟年幼,追到后来,气喘吁吁,逐渐不支,而潘方要照顾他,自然也就更追不上了。
姬婴听了之后,表情却越发沉重了,又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身,直视着薛采的眼睛道:“有我的。是否也有你的?”
最后,薛采索性停下脚步,往地上一蹲,边喘气边道:“潘、潘将军,你不用管我了。追、追上他要紧!这是我们目前唯一的线索了。”
面对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薛采半点惊讶的样子都没有,淡淡接道:“但璧国的月光之下,才有主人牵挂的东西。”
潘方为难道:“可是你一个人……”
“这月光,照着程国,也照着璧国。”
“你放心,那人若有害我们之心,早动手了。他引我们出来,必有所图,你快去看看他究竟要干什么吧。”
姬婴沉默片刻,披衣下榻,推门,外面夜凉如水。
潘方素来不是婆婆妈妈之人,因此略一思索便点头道:“好,如此,你多加小心。”想了想,又从怀中取出一枚烟火,“如遇危险,放火示警。”
尤其是,那年那时,那般天真。
薛采伸手接过,潘方便离开了,几个跳跃,消失在前方。
当你遇到一个特别的人时,当这个人对你说的对你做的全与其他人不一样时,就注定了她将成为刻骨铭心。
薛采看着手里的烟火,蹲了一会儿,待气息平静下来后,忽然开口道:“你可以出来了,朱龙。”
这世间,最销魂是“特别”二字。
一道灰影凭空乍现,像烟一样落到了他身边。此人立定,正是左眉上纹了红色三爪龙的朱龙。
那声音盘旋着、回绕着、重复着。一遍一遍,每个字的发音,都是那么的清晰,而说话者当时脸上的表情,一颦一笑,一挑眉一眨眼,犹自鲜明。
薛采皱眉道:“我看到窗棂上的石子,就猜到是你。你既然在这里,难道说……你知道主人的下落?”
……
朱龙点了点头,说了句“跟我来”便转身带路。
“我的……小红。”
薛采不禁问道:“你为什么要带我们出城?还故意绕圈暗示我支走潘方?”
“我的……小红。”
“因为主人交代要先见你,稍后自会再带潘将军过来。”
“我真高兴你出身贵族,家世显赫。咦,你好像有点惊讶,你不高兴了么?听我说完嘛。我好感激上天对你这么偏爱,让你一出生就拥有这世间最好的东西——被出类拔萃的文士所教导,被上流风雅的文化所熏陶,它们令你学识渊博、视界开阔,谦恭雅量,站到了凡夫俗子们因缺乏条件而终其一身都无法企及的高度上。你的出身成就了现在的你,所以我现在才会遇到这么好的你,所以我好高兴。我的……小红。”
薛采虽然奇怪,但没再多问些什么,跟着朱龙前行,这一路,越走越高,竟是往山上去的。
“我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但是每次看见你,心里都暖暖的。当看不见你时,只要想着你,也就不觉得怎么冷了。剪枝、折花、叫卖的过程原本枯燥漫长,但是,想着你的模样想着你跟我说过的话以及又将要说什么样的话,时间,就变得好快,嗖地过去了。多么神奇,为什么人的生命里,会出现这样的奇迹呢?明明什么都没有改变,但只因为多了一个人,从此,每天的阳光都是新的,每天的空气都是香的,看见的陌生人也都变得亲切和顺眼……你是不是传说中的仙人,对我施展了不可思议的法术?从而让我变得这么快乐和幸福。我的……小红。”
先前的大雨令得山路极尽泥泞,薛采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从头到尾没有喊过半声苦,因此,当朱龙最终停下来时,看向他的目光里,就带了些许欣赏之色。
“啊哈,你的眉头皱起来了,眼角也在抽搐,你不喜欢这个名字么?为什么呢?你不喜欢红色?可是,红色却是我最喜欢的颜色呢。最最喜欢了。我用我最最喜欢的颜色,来称呼我最最喜欢的你,这样一想,你是否就会接受了呢?我的……小红。”
“你等一下。”说完,他纵身跳起,上了一棵大叔。雨珠从颤动的枝叶上纷纷落下,薛采还没来得及避开,就见朱龙抱了一人下来。
“我叫你什么好呢?我啊,才不要叫你公子,那样太遥远;也不要叫你姬婴,那样太普通;更不要叫你姬郎,那样太矫情……我要用跟这世上所有人都不一样的名字来称呼你,这样才能证明我对你来说,也跟这世上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我对你来说,是与众不同的,对吗?我的……小红。”
薛采的眼睛一下子红了,逼紧嗓音道:“主……人?”
耳鼓深处轻轻悸动,仿佛有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隔了一辈子那么遥远。那声音说——
眼前这个仅着里衣,湿透的长发蛇一样狼狈地粘在身上,气息荏弱得像是随时都会死去的人,哪里还像他的主人,那个笑傲风云权倾朝野的淇奥侯?那个举手投足都为世人所膜拜的白泽名臣?那个风华无双翩翩出尘的绝世公子——姬婴?
姬婴的笑容淡了下去,眉睫浓浓,一瞬间,染上悲凉。
姬婴虽然没有如他想像的那样死了,但这个样子的他,却比死了更令人难受。
“当年右相寿宴上,我问你要一个扳指,你不肯给。那个扳指,就是红色的。”
薛采连忙上前握住他的一条手臂,赫然发现那整条手臂,都变成了黑青色。他瞪大眼睛,急声道:“是谁害的你?”
这下轮到姬婴惊讶:“何以见得?”世人皆知淇奥侯喜白,连圣上都以白泽相赐。
姬婴的睫毛颤了几下,原本闭着的眼睛缓缓睁开,看见他,便露出点欢喜的样子来:“你来了?”
“不古怪。”薛采答道,“你本就喜欢红色。”
“这种关头你不找江晚衣却让朱龙来找我?你是猪啊!”薛采边骂边转身,正想去找江晚衣,手上一凉,却原来是姬婴拉住了他。
姬婴的眉毛蹙了蹙,继而又舒展开来,神情带了点难得一见的羞涩,显得越发温柔:“这个称呼是不是很古怪?”
姬婴的手没有丝毫力量,他只要轻轻一动就能挣脱。
薛采静静地看着他,眸光闪烁。
然而,被这么荏弱无力的手拉住,薛采就立刻僵住了,再也迈不动步子。
就在他掀开挡风帘时,姬婴开口道:“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名字可谓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特质。所有人都用相同的名字唤你时,那名字便成了你的象征。然而,总有一个人,对你来说与众不同,因此,也就会用不一样的名字称呼你。”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唇角微微上扬,浅浅一笑,“小红,就是我那个特殊的名字。”
他僵硬地转过头,看见脸色枯黄毫无生气的姬婴,仍是冲他在笑,一股无力的悲哀从脚底涌起,只能低低地说了句:“你啊……”
姬婴垂下眼睛,尚未表态,薛采又道:“算了,不用说了。”说着,继续前行。
姬婴用另一只手轻轻掀开了自己的衣襟,薛采倒抽一口冷气,只见他胸口靠近心脏的地方,赫然露出一截箭头,纯钢打磨的切面甚至反射着凛冽的寒光,照得人眼睛生疼生疼。而他的胸口,和他的手臂一样,已经完全变成了黑色。
薛采睨着他:“你刚才叫了这个名字。”
那支箭不但穿透了他的身体,而且箭上有毒,毒素已经完全渗透进五脏六腑,神仙难救。如今他虽然还活着,但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
“嗯?”姬婴微微一怔。
一想到眼前之人随时都会死去,薛采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薛采将药瓶收回去,突又回身,问了个问题:“小红是谁?”
看见他这个样子,姬婴又笑了笑:“我本以为自己还有五年之期的,所以有很多东西还没有教给你,有很多事还没来得及做。对不起。”
姬婴喘息着,目光因刚刚经历剧痛而有些涣散。
“我才不要你教!”薛采恨恨地垂下眼睛,声近哽咽,“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会的我都会,你不会的我也会!再过几年,我肯定比你强!你……你……你凭什么现在就死掉?凭什么不给我超过你的机会,真狡猾!你太狡猾了!”
入目处,是薛采眉头微蹙的小脸:“你被魇着了。”
姬婴缓缓抬手,摸了摸他的头:“你听着,小采。我没多少时间了,箭上的毒非常可怕,若非我因长年累月服食药物而有了些许抵抗之力,现在早就死了。而我之所以撑到现在,就是为了见你一面。我接下去说的话很重要,你要好好地听。”
就在这时,床帘被人一把拉开,与此同时一只手紧紧扣住了他的胳膊,另一只手将冰凉的药瓶压到他唇边,苦涩的液体一经涌入,空气仿佛也跟着涌进了鼻腔,窒息的感觉瞬间散去,他这才得以松缓下来。
薛采抬起眼睛。
他张大了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但却依旧感觉不到空气的力量,只觉得自己快要窒息。
“你有两条路。第一条,去燕国投奔彰华,他是个仁厚的君王,知才善用,必会好好待你。”姬婴停了一下,见薛采睁着大大的黑眼睛,没什么表情,这才继续往下说道,“第二条,拿我的头颅去献给昭尹。”
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仿佛随时都会破膛而出,身体却是完全静止状态,宛如沉在泥潭中,无法动弹。
薛采咬着嘴唇,还是不说话,但眼睛里却蒙上了一层雾气。
姬婴顶着一头冷汗醒过来。
“两条路都能让你直通天梯,位极人臣,只不过一条简单些,另一条,则十分艰难。”
是多少年前,一盏孤灯照着暗室,照着那人眉目癫狂,冲他嘶喊——欠我的,欠我的,你一生一世都亏欠我的!
薛采低声道:“你凭什么认为我的目的是要位极人臣?”
而昭尹,就那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森寒如剑、如冰,如世间一切犀利的锋刃:“那是因为他欠我!曦禾,你的小红欠我实在太多太多,所以,只能连你也赔给我。但是,即便赔上了你,他欠我的,也远远不够,远远不够!”
姬婴温柔地看着他,缓缓道:“因为……我了解你,一如你了解我。我们是一样的人。我,你,还有沉鱼,都是一样的人。”
他每问一句,就朝曦禾逼近一步,曦禾退至墙角,再无可退,最后一声尖叫,滑倒在地。
薛采脸上露出崩溃的表情,双膝一软,突然扑地跪倒在了地上。
“你以为,姬家又是为了什么不帮势力最强的太子荃,不帮素有贤名的晋王,不帮才智过人的弘王,独独帮一个出身寒微无权无势毫无特长的我?”
姬婴把目光投放到很遥远的地方,轻轻叹息:“我们都成于家族,却又为家族所累,一生不得自由。家族面前,无自我,无善恶,无是非。我十四岁掌权,也就是那时候起,看到了光鲜外衣下的丑陋,千姿百态。堂叔贪污,表舅受贿,姬氏子弟欺街霸市,徇私舞弊,竟无一个,是干净的。然而,即使如此,也要撑下去,因为,父母兄弟,骨血手足,难道真忍心他们穷途末路?因此虽自知这毒瘤越大,危害越广,却不能动手铲除之。我本以为时机成熟,可以静下来好好整顿,但老天,却不给我时间……”说到这里,他将目光转回到薛采脸上,用一种说不出是悲伤还是淡漠的表情幽幽道,“也算是姬家的报应到了吧。我一死,姬氏这个毒瘤也终于可以割掉了。”
曦禾一呆。
薛采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紧紧抓着姬婴的手,像小动物一样地颤抖。
昭尹冷冷地打断她:“你以为,他是为了什么才辅佐我成为新帝的?”
姬婴摸着他的头,目光轻软:“盛衰之理,虽固知其如此,但人在局中,真的是别无选择,不是吗?所以,小采,如果你选第二条路,就要为我做一件事情。”
“你!你……你……”曦禾赤足跳下床,气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捂胸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拆散我和姬婴?为什么?他究竟抢了你什么?他不是辅助你登上帝位的最大功臣吗?他不是你最信赖依仗的臣子吗?他……”
薛采看着眼前之人,清澈的瞳仁倒映出姬婴的影子,不敢眨眼,似乎想就此把这个人烙印住,永不消亡,永不磨灭。
曦禾想也不想就挥手打了过去。昭尹也不躲避,只听“啪”的一声,脸上顿时多了五道红印。
“其实以姜仲的实力,早就可以反控时局,但他迟迟不动手,一方面固然是为了等姜沉鱼长大,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朝野流传——姬家,有一本四国谱。”
昭尹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是。”
薛采抿了抿唇,开口道:“我知道。”
曦禾整个人都开始发抖:“是你安排的……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
姬婴笑了:“看,连你也知道。”
“三月廿九,姬婴写信给你,让你在杏子林中等他,但却迟迟没有出现。你久候不至,生气回家时,就发现你爹已经一纸赌契将你卖给了人贩张。第二天你就进了宫……”
薛采沉声道:“我爷爷生前跟我爹私下提及过。不止四国谱,姬家还有一块连城壁。所谓的四国谱,是姬家自太祖以来便向其他三国密派出去的奸细,经过几百年的累积掌握所得到的讯息,里面所记载的任何一个秘密,说出来都足以惊动天下,引起政变。每个家族都有自己不能外传、想要守护的秘密,而得知了该秘密的人,就可以利用这点操控他们。这,就是四国谱最可怕也最致命的地方。”
曦禾倒抽口冷气,颤声道:“所以,三月廿九、杏子林、姬婴……”
姬婴静静地听着,没有发表看法。
昭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径自道:“你当时已经是姬婴的情人,而且,你偏偏在洗衣服,用和娘亲同样的方式,喝酒驱寒……那一刻朕觉得命运如此卑鄙,却又如此慷慨。它抢走一个,再还朕一个。所以,几天后,朕召姬夕入宫,跟那老匹夫说,朕要他儿子的情人。”
于是薛采继续说了下去:“而所谓的连城壁,是指姬家的先祖,预料到几百年后家族的没落,因此,就把大量财富和珍宝藏在了某个地方。那块连城璧,就是打开藏宝之地的钥匙。姬家有了这两样东西,就可以维持长盛不衰。”
曦禾的眼圈顿时红了起来,沙哑着声音道:“姬婴怎么对不起你了?”
姬婴深吸口气,用异常平静的声音道:“那么,你信吗?”
“姬婴!是姬婴让我的童年那般不幸,是姬婴抢走了我本该幸福的人生!所以,当我知道一切的罪魁祸首原来是他后,我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派人监视他,去看看那个真正的天之骄子究竟过着怎样一种和我截然不同的风光生活!”昭尹说到这里,眼中忽然露出迷离之色,看着她,看定她,眸色再次变得很哀伤,“然后我就……看见了你。我看见了你,哦不,朕看见了你,曦禾。朕在那一天,看见了你。”
薛采沉吟片刻,最后慎重地摇了摇头。
曦禾重重一颤。
“为什么不?”
果然,昭尹的下一句就是:“若干年后我终于知道了我为什么会遭遇那一切、过得那么苦,而那个原因其实很简单,只有两个字——想知道吗?”他突然一把扣住她的胳膊将她整个人都拖了起来,然后在近在咫尺的距离里一个字一个字道,“姬、婴。”
“因为……”薛采的眼眶湿润了,低声道,“如果真有那两样东西,你就不会这么累了……”
曦禾心中一紧,每当昭尹这个样子笑时,就意味着有人要倒霉了,不祥之兆油然而生。
这个答案显然在姬婴意料之外,他微张着嘴巴,有些惊讶,有些动容,还有一些别的情绪。
“为、什、么?”昭尹很慢地将这三个字重复了一遍,忽然阴森森地笑了起来。
“我知道你有多累,我都知道。如果真有什么四国谱和连城壁,你根本不用日夜操劳,四处奔走,从没睡过一场好觉,连养病的时间都没有。你说你只有五年之期,但你明明知道,若你能抛却一切,跟着晚衣去某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静养的话,是可以调养回来的!”
曦禾静静地看着他,表情复杂,半天才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姬婴垂下眼睫,静默了一瞬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归没有说出来,而下一刻,他抬眼,眸色如光,如水,如一切灵动却又柔软的东西,就那么浅浅地看着薛采,道:“有的。”
“那十天里,没有一个人来看她,当然,也没有人来看我。太阳一点点地升起来,再一点点地落下去,影子沿着门缝一点点地移动,很慢很慢。我看着那些影子,恍恍惚惚地想为什么我会遭遇那样的命运,我是皇子啊,拥有当今世上最高贵的出身,为什么会遭遇这样的童年?为什么太子荃他们可以锦衣玉食一呼百应,而我连拉娘亲回家都没有人施以援手?为什么别的妃子病了有御医专门伺候,而我娘在床上苟延残喘了整整十天,却没有一个人过问?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不公平?为什么要如此对待我和她?我……我……”昭尹的拳头慢慢地握紧,声音一下子放得很沉,“我不甘心!”
薛采乍然一惊。
曦禾“啊”了一声,不再说话。
姬婴扯出一丝笑容,却更像是苦笑,低声缓缓道:“四国谱、连城壁,都,确有其物。”
“她在床上拖了整整十天,才去了。”
这下,薛采再也说不出话来。
曦禾抿了抿嘴唇:“那……后来呢?”
姬婴深吸口气,朝薛采俯过耳去,说了几句话。
昭尹凝视着曦禾的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道:“如果你是指当时,没有。”
薛采原本就睁得很大的眼睛,因受到了惊骇而变得更大。
“她死了吗?”
姬婴说完,喘着气恢复成原来的姿势,沉声道:“我本想明年开始施行改革之举,但现在看来,时机需要往后再拖十年。十年后,一切,就拜托你了。”
昭尹握住她的手,继续道:“我九岁那年的冬天,有一天早上娘亲出去洗衣服,我在屋子里等她,等啊等啊,等到天黑她都没有回来。于是我就出去找,结果发现她晕倒在河边,一半身子都浸在了水里。我抓住她的手拼命摇,一直叫,她却怎么也不醒。我觉得好害怕,生怕她就这样死掉离我而去。偶尔有宫女太监走过,我向他们求助,但没有人来帮我,一个都没有。最后我没办法,就回屋找了块木板和绳子,把娘翻到木板上,再用绳子绑好,一点一点拖着绳子拉回屋。从河边到小屋一共是五百步的距离,我拖了整整三个时辰。没有月亮,只有薄薄的灯光,从很远的地方透过来,我一边拖一边发抖,连哭都哭不出来。”
薛采站着一动不动,仿佛被定身了一般。
曦禾冷哼一声,露出不以为然之色。
“望你不改善良正直的本性,在复族之时,亦想一想天下百姓,想一想,我们活着的真正意义,是什么。”姬婴说着,真真切切地笑了起来,“当日受沉鱼所托救你,现在看来真是我此生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情。我很高兴……虽然我一生于国于家,都无真正建树,但我毕竟,为图璧,为天下,为苍生,留下了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沉鱼。”
昭尹扬唇轻轻一笑,摇头道:“不……不,与那无关……姬、姬忽她……不一样。她和你们,都不一样……”
“不、不……不……”薛采颤抖着,抬起雾蒙蒙的眼睛,令他整个人显得非常无助,“不要死不行吗?求求你,不要死!姬婴,你不要死……不要死,求你了……”
“姬忽的歌唱得很好,不是么?”
姬婴闻言呆了一下,复长叹:“傻孩子……”
昭尹的目光流转着,横看了她一眼。
“我不是孩子!我不是孩子!”薛采跳了起来,气急败坏道,“你们求着我的时候,都不把我当孩子,取笑我时,却又说我是孩子。我哪里是孩子了?天底下何曾有我这样的孩子?我告诉你,姬婴,从我能走路时起,我就不是个孩子!我没有乳娘哄我睡觉,没有同龄人跟我玩耍。别的孩子还在流鼻涕玩弹珠的时候,我就已经进宫献艺取悦先帝了;别的孩子还在哭着背书歪歪扭扭地写字的时候,我就已经代表一个国家去讨好另一个国家了;父母夸我聪明,于是要我光耀门楣;姑姑夸我坚韧,于是要我重振家族;而你,更是把全天下都拜托给了我——你凭什么?全天下与我何干?你又凭什么代表天下?你倒是一死百了解脱了,凭什么我要继续活着承受一切?你们!你们!你们这些……不负责任的大人们……我恨你们!我恨!我好恨!”说到这里,仰起头哇哇大哭。
曦禾低声道:“难怪你那么喜欢姬忽……”
姬婴看着他哭,也不劝阻,只是默默地看着,眼底始终流动着一种介于欢喜与悲伤之间的复杂情绪。
“她喝完酒后就会变得很快乐,会一边唱歌一边洗衣服,她长得不算好看,但是歌声却美极了。每当我听到她的歌声,就会忘记我们有多么不幸。可是,偷得多了,厨子们就发现了,他们用世上最难听的话骂她,用东西丢她,她就拉着我拼命地跑啊跑,我不知道宫外的同龄人都是怎么样的,但是想来,那个时候的我,和街头的小叫花子,其实是没多少区别的。”
暗幕逐渐散去,天边透出薄薄的光。树林里风声呜呜,仿佛也跟着委屈的少年一起痛哭。
月影婆娑,昭尹的脸因为背光的缘故看不清晰,只有一双眼睛,又是深邃又是明亮,收敛起平时的阴笑后,反而呈现出一种难言的悲凉。
七岁。
她自去年入宫以来,受尽恩宠,可以说是后宫里和昭尹相处时间最长的一个,却也是第一次听昭尹说起自己的童年往事。
这孩子甚至不能称之为少年。
曦禾定定地望着他,这一次,是彻彻底底地怔住了。
然而,他却经历了普通人一辈子都不可能经历的事情,成就了一万人都不能成就一个的辉煌。
昭尹的目光透过她望向远方,淡淡道:“朕自有记忆以来,看到最多的情形就是娘亲在洗衣服。她出身卑微,父王一时兴起临幸了她,后来就忘了。同阶的宫女对她又是嫉恨又是嘲讽,纷纷落井下石,总是派她去做最苦最累的活。她生性柔弱,对一切都逆来顺受,大家把衣服丢给她,她也就乖乖地去洗了。天太冷,她的手肿得像馒头一样,裂了好多口子,一沾水就钻心地疼,为了消抵疼痛,她就去厨房偷酒……”
三岁能文,四岁成诗,五岁御前弯弓射虎,六岁使燕,名动四国,七岁全家灭门,贬身为奴。
曦禾没有回答。
而今,又被寄予了全天下的厚望。
昭尹没有被她的表情气到,反而笑了一笑:“你可知道为什么?”
大人尚不能承受,更何况只是个稚龄童子?
曦禾露出厌恶之色。
只是,除了他,也没别人了。
“那是春寒料峭的三月,你在湖边洗衣服,穿得很单薄,鼻子和手都冻得红红的,然后从身后摸出一壶酒,喝了几口,再接着干活……”昭尹说到这里,松开手,将自己和她拉出一小段距离,见曦禾表情茫然,他便笑了笑,无比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道,“你当时很专注地在洗衣服,完全没有看见路旁马车里的我,但我却隔着车窗一直在看你,一直一直看着,从那时候起,我就对自己说,一定要得到你。”
人生,残酷如斯。悲哀如斯。
曦禾眸中闪过一丝异色,表情顿时警惕了几分。
姬婴望着哭得泪流满面的薛采,眼底的复杂情绪最终被怜惜所覆盖,最后低低一叹,吃力地伸出手臂,将薛采搂入怀中。
昭尹摇了摇头:“不是。朕在那之前就已经见过你、知道你了。”
薛采反抱住他,哭得更凶。
曦禾撇了撇唇角:“难道不是在新进的宫女集体去拜会薛皇后的那天吗?”
姬婴轻轻拍着他的背,动作极尽温柔。
“你知不知道朕第一次见到你是什么时候?”
一旁的朱龙,眼眶也红了起来,偷偷抹泪。
曦禾的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归没有说出来。
如此过了一段时间,其实很短,但于在场的三人而言,却像是一辈子那么漫长。
昭尹将头埋入她颈旁,深吸口气,梦呓般地喃喃道:“曦禾……曦禾……朕的曦禾……”
薛采终于抬起袖子擦了擦自己的脸,强行止住了眼泪。
“哈?”曦禾挑起了半边眉毛,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讥讽。
姬婴道:“哭完了?”
“朕想你了。”
薛采“哼”了一声,寒着脸说道:“你还有什么遗言,赶快一并交代了吧。免得我哭太久,你没说完就死了,到时候变鬼再来烦我!”
曦禾下意识地挣扎,昭尹放轻了力度,但没有松开。曦禾便不再挣扎,懒懒道:“今晚不是姜贵人的寿宴么?你不在她那儿待着,跑我这儿来干吗?”
姬婴失笑出声,又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没有了。”
曦禾似乎意识到什么,眉心微蹙,醒了过来。看见他,有点惊讶,又有点茫然:“皇上?”话音未落,昭尹已手臂一长,将她紧紧抱住。
“没有了?”薛采瞪着他,“你没有其他未了的心愿了吗?”
他维持着那个弯腰的姿势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慢慢地重新收回来。再看向床上的曦禾时,目光深处一片冰寒。
“未了的心愿?”姬婴看向远方的天空,淡淡道,“未了的太多,也就当全了了。”
纱下的美人肤似象牙,五官明丽。尤其此刻,笑意深浓,纵然还未睁眼,纵然仍在梦中,但眉梢眼角,蕴了道不完的销魂,扬起数不尽的风流,美得倾国倾城。
“那么放不下的牵挂呢?”
月光如纱。
姬婴眉心微悸,目光一瞬间就寂寥了起来,沉默片刻,才道:“朱龙,把他们都叫来吧。”
昭尹的动作顿时僵住。
“是。”朱龙应声而去。
昭尹俯过身去吻她,曦禾一边笑一边无意识地挥手,呢哝道:“别闹了……小红。”
薛采吃了一惊——怎么?此地还有别人?
“别闹……”曦禾嘤咛,微侧了侧头。
没多会儿,三位年约四旬的中年男子跟着朱龙出现在视线中,走到近处,齐齐拜倒:“主人。”
昭尹目光闪动,也随之笑了。
姬婴“嗯”了一声。
于是曦禾就勾起唇角露了点笑意出来。
其中一人道:“老七他们已在路上,很快就会赶来。”
昭尹坐到床边,对她凝望半晌,眼底像有什么东西化开了,变得深邃和柔软。他伸出手指,轻轻抚摩着她的嘴唇,小心翼翼,迟迟停停。
“无所谓了……”姬婴拉住薛采的手,将他推到众人面前,“找你们过来,是要宣布一件事,你们三个也对那些没来的传令下去——从今天起,薛采就是白泽的继承人。”
月光落在曦禾脸上,她的睫毛与鼻翼下落了淡淡的阴影,熟睡中的五官,看上去因平静而柔和。
三人彼此对视了一番,看看薛采,再次拜倒:“拜见新主。”
昭尹走过去,脚步很轻,几近无声。
薛采咬住下唇,脚步轻挪,像是想要后退,但最终还是朝前迈了出去,就那样以荏弱的童子之躯站在年长他许多的大人面前,开口道:“起……起吧。”
寂寥的光影里,一女子拥被而卧,长长的黑发像瀑布一样散在枕旁,她闭着眼睛,呼吸绵长。
“谢新主。”三人起身。
月光从大开着的窗户照入,映得满室寂寥。
一旁的姬婴眼底露出欣慰之色,转头吩咐朱龙:“把我抱到那边的山崖上去。”
两位宫人正坐在回廊尽头的台阶旁小声说话,见他出现,俱是一惊,正待躬身行礼,他却已掀了雪纺竹帘走进去。
“是。”朱龙立刻抱着他朝山崖走过去。
昭尹却没有往那边走,而是沿着碧林小道拐了个弯,进了后院。相比前院的喧闹,后院则一片静谧。
林木依次落在身后,一方山崖高耸,站在崖顶,整个回城尽收眼底,而更远的地方,郁郁葱葱,随着光线越来越亮,颜色也越来越是鲜明,呈展出一种大自然独有的壮阔美丽。
拾级而上,弯弯曲曲七重璧廊后,是琉璃为壁、水晶为地的屋宇。纵已入夜,但依旧灯火通明,依稀有丝竹声从大厅处传来,听不真切。
姬婴将头自朱龙怀中抬起,望着远处的风景,像是痴了一般。
两个蝶体大字,雕琢于翡翠匾额之上,四角各镶有一颗龙眼大小的夜明珠,点缀着底下的紫檀高门与白玉石阶。
身后,其中一名中年男子哽咽道:“主人,如果现在飞车赶往宜国,也许还来得及……”
宝华。
姬婴摇了摇头。
“朕要去看曦禾。”
另一人道:“主人,留得青山在!虽然帝都到此地的道路已经全部封锁,我们回不去了,但去燕国,还是可行的……”
他就那样仰着头,望着天上的月亮,默立许久后,说了六个字——
第三人急声道:“是啊!主人!留得青山在!世上无不可解的毒!我们这就去接江神医,再去找翁老,齐他二人之力,主人的毒一定可以解开的!”
月夜下,昭尹的五官被染上浅浅的银辉,眼瞳深黑,在俊美邪魅之外,呈展出一种难言的清愁。
“主人!不能放弃啊!”
“皇上?”他小心翼翼地开口。
“主人!求您了!我们走吧!先离开璧国!姜仲势力再大,皇上权威再重,只要出了璧国,就什么都不是……”
“小人这就去处理掉。”田九飞速上前正要拾捡,昭尹已一脚踩到乌鸦身上,面色平静地走了过去。田九的身形顿时僵住,抬眸观摩主子的表情,那张在月夜下显得比往日更苍白的脸,因为没有笑容,而显得不可捉摸。
“主人……”
田九紧随其后,闻声手指轻弹,那乌鸦就发出一声惨叫,从空中跌落,正好掉到昭尹足前半尺处。
这些哀求,姬婴全都恍若未闻,径自问朱龙道:“那边可是帝都的方向?”
而这时,昭尹已走到御书房外的长廊上,抬起头,看向空中的下弦月,一只乌鸦恰好飞过,“啊啊”地叫了两声。
“是。”
堂中某支蜡烛哧地跳起几朵烛花,令得光线乍亮的一瞬,亦令得堂前悬挂的乌木匾额上,绿漆阴文的“百言堂”三字,显得莫名诡秘。
“毒发作得太快,我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了……”姬婴眯了眯眼睛,“不过,我能想像得到它的样子……图璧最美的地方就是帝都,一年四季气候宜人,红园的花林一到春天就都开了,美不胜收……美不胜收……”
紫衣人阴森森地接下他的话:“也就是说,淇奥侯下次再犯这种错误之时,就是他的毁灭之期。”
薛采想起一事,连忙从怀中摸出那枚扳指,递了过去。
蓝袍人拧眉:“也就是说……”
姬婴颤颤地接过扳指,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眼底千情万绪纷纷涌动,然后,将扳指慢慢贴到唇边,保持着那个亲吻的姿势,一动不动。
绿衫少年淡淡道:“我想,皇上是想说,这是他对淇奥侯的最后一次纵容与不追究吧。”
三人的哀求还在继续。
待得昭尹走出百言堂后,又过了许久,才有一个声音打破寂静,怯怯开口:“皇上说的最后一次,是……什么意思?”
薛采忽然道:“你们别再说了,没用的。”
昭尹站了起来,没什么表情地再次轻声重复了一遍,仿佛是在对他们发令,又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最后一次。”说完,拂袖离座,直把八人全都弄得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三人一呆,悲痛地抬头看他。
八人互相对望。
薛采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没离开姬婴,缓缓道:“因为……他乡非故国。”
然后便听得一声叹息,从弧线轻薄,却又优美难言的双唇间轻轻溢出,他们的圣上,终于将目光从笔上收回来,平视着众人,缓缓开口道:“最后一次。”
他乡非故国。
八人目光闪动,对于这个很难说清是无心之失还是刻意之举的状况,暗自揣度。
所以,别说姬婴根本就走不了了。就算有机会,他也不会走。
——正好从在座的八位谋士面前一一滑过。
虽然知道璧国充满危机,虽然知道姜仲要追杀他,皇上也放弃了他,但是,他还是不会就此逃亡别国。
“喀”的一声,拇指拨弄的力度发生偏差,导致毛笔从昭尹的中指上滑脱,就那样掉到了长案上,骨碌碌地一直滚啊滚的,滚到案尾。
人生之中,有些坚持,有些依恋,也许在旁人看来很不可理解、很盲目顽固,却也是异常珍贵的。
紫衣人补充道:“也就是说,其实扶植谁为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事先请示皇上。只有皇上点头了,他才能去做。皇上若不点头,他就绝对不可行!”
姬婴遥望着晨光下的山峦,亲吻着他最心爱的物件。他的表情是放松的,柔软的,也是最最真实的。
紫衣人和蓝袍人对望一眼,蓝袍人开口道:“属下知道皇上欣赏侯爷,侯爷的确是个百年不出的人才,属下等也绝无那种‘如此人才,非圣上所能驾驭’的意思。养虎时,一味饲喂并不能让老虎真的对人言听计从,什么时候该赏肉,什么时候该鞭子,两相交替,才是驯兽之方。皇上给侯爷这只老虎的肉已经太多,是时候该给个鞭子小惩一下,让它不至于忘记,谁才是它的主人。这样,他下回,才不至于再不事先知会一声,就偷偷跑去擅自行事。”
他在想什么?
昭尹将毛笔架在指尖,以拇指轻拨笔端,那毛笔便在他指尖飞旋起来,他一遍遍地做着那样的动作,显得专注却又漫不经心。
这一刻,他是否想起了那个制作它的人?是否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年轻热情的他,曾经深深、深深爱过那个娇俏美丽的女子?是否想起他曾因为不知道该如何靠近她而心跳很快,最后借口买了她的花?是否想起他信誓旦旦地说过要娶她,最后却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了别人?是否想起最绝望的时候想过抛弃一切,带着她远走高飞,却硬生生地被人破坏了计划,一院的族人屈膝跪下,包括他那风烛残年的老父亲?是否想起了再相见已是隔若浮生,他跪在地上尊呼夫人,而那女子看他的眼神,冰凉冰凉?
紫衣人见众人沉默,可见都认同了他的话,于是就转向昭尹,躬身道:“皇上,属下与淇奥侯并无私怨,如今群起攻之也并非是故意针对侯爷。我们只是皇上的谋士,为皇上思虑最周全的帝术,防患于未然,是我们的职责之一。而我们大家一起商讨后的结果,都认为——淇奥侯的权势太大了。已经大到可以影响帝位。是时候削弱他了。否则,等他继续壮大,恐怕到时候想再抑制,就来不及了。而且,皇上对侯爷的专宠,虽然目前还没出现大的隐忧,但难免会引起其他朝臣不满。上天降雨,讲究的是要雨露共沾,若总是只下一处,该块土地是肥沃了,其他土地却会因缺水而荒芜。皇上要三思。”
……
千古帝王最忌讳臣子觊觎自己的东西,而且关于那位姜淑妃,从名义上说,原本就应该是淇奥侯的妻子,只不过中途被皇上一道圣旨给强行抢了。这种情况下,皇上的用意已经很明显,做臣子的更当避讳才行,可他却仍不顾彼此的身份与伊朝夕相处——真不知淇奥侯是真的太坦荡,所以毫不顾忌;还是故意向皇上示威。
这一切,除了姬婴自己,没有人知道。
绿衫少年面色微白,终于无言。
永远没有。
“他未得允许就偷偷赴程,此错一;他不顾皇上的初衷,平息程乱,此错二;他扶植了一个不笨的新王,此错三。光凭这三点,就足以让他死一百次。”说到这里,紫衣人眼中忽然闪过一抹猥亵之色,冷笑道,“如果这三点不够,我还能举出更多来,里面甚至包含了这样一条——他与淑妃交往过密。据暗探回报,自从他与淑妃碰头之后,两人就形影不离。”
便连朱龙,所看见的也不过是染布坊中,姬婴放弃了安全逃脱的机会,固执地要回去捡扳指,一支毒箭破空飞来,就那样射进了他的后背,直穿而出。
绿衫少年沉默半晌,抬起头,回视着紫衣人道:“你说了这么多,而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淇奥侯,目前为止,做错了什么?”
如果当时那枚扳指没有被卫玉衡扔掉……
“好,不说古人。就单以前护国大将薛怀论,当年对先帝亦是赤胆忠肝,赴汤蹈火,对皇上更是尽心扶植,全力维护……结果,又怎样呢?我们难道还需要第二个薛怀?”紫衣人说着,犀利如针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众人表情各异。
如果姬婴当时没有回去捡那枚扳指……
“注意你的言辞。”灰袍男子冷冷道,“项羽自骄,秦王昏庸,周主无能,岂可与吾皇相提并论?”
如果卫玉衡的箭上没有毒……
紫衣人深吸口气,长叹道:“皇上,纵观历史,臣子权势过大、声望过高,必会导致动乱。当一个人被推到某个高度时,无论他的本意有多么纯粹,无论他的理想有多么平凡,最终都抵不过‘时势’二字。想高祖刘邦当年不过一区区亭长耳,其父亦斥其‘无赖’,谁能想他此后会一统中原,甚至击败战神项羽?陈胜吴广,本是贫农,却可亡了大秦天下;太祖匡胤更是由禁卫军长一路飞升为殿前都点检,最后黄袍加身,夺了后周的政权……皇上,这种历史我们还听得少么?”
只要其中任何一条没有成立,结局就不会如此。
昭尹的眼角几不可察地跳了几下,但依旧默不作声。
这枚扳指,烙刻了姬婴对曦禾的思念的同时,是否也埋藏了曦禾对姬婴的怨念?所以,才在最关键的一刻里,用最可怕的方式,毁灭了姬婴。
于是紫衣人只好继续道:“皇上,并非属下对淇奥侯有所偏见。他这些年来为皇上所办的事也的确是尽心尽力。但,正因为他之前表现得太好,所以导致皇上对他的倚重也越来越多,给他的权势也越来越大。放目四国,天下皆知璧国群臣,以淇奥侯为首;再看国内,百姓更是对他膜拜如神。他虽不掌控军权,但如今的几名大将,都是由他举荐提拔;他虽不干涉文吏,但两届科考,都是由他主持……不知不觉中,他已门人无数,不知不觉中,他已施恩遍野,不知不觉中……他已成了,一枝独秀啊。”
祸水!祸水啊……
异常诡异的安静里,昭尹随手取了案上的一支毛笔把玩,众人齐齐将目光对准他,等他表态,可他却偏偏不表态,只是轻挑了下眉,道:“继续说,别停。”
朱龙心中深深叹息。
此言一出,满室俱寂。
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姬婴会一直亲下去的时候,姬婴却突然朝薛采看过来,最后,把扳指慢慢地递回到了薛采面前。
紫衣人冷笑:“所以我才说此举有问题!于情于理,淇奥侯都不应该扶植颐殊,可他偏偏就扶植了。而且,是在没有知会圣上的前提下擅自决定的。他,究竟想的是什么?”
虽然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但薛采赫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绿衫少年不冷不热地插话道:“提醒各位一点——永远不要小看女子。”他勾起唇角,笑了笑,“更别小看颐殊。别且不说,光凭她能让淇奥侯出手帮她——试问,换成在座诸位,有几人能够做到这一点?”
这枚扳指他曾经开口要过,当时姬婴没舍得给,如今,临终之际送给他,也算是圆了他当年的遗憾。
一灰袍男子慢吞吞地开口道:“别忘了,女人为帝,是大祸端。”
然而,此情此景,又让他如何去接对姬婴来说那么重要的一样东西?
蓝袍人点头道:“不错。颐殊为帝,表面上看是与我国亲善,又是开放港口又是让利关税,但却与我们当初的计划相去甚远——我们根本就不要什么钱财秘技,我们要的,是三国混乱,是坐山观虎,是渔翁得利,是以战养国,是四海称雄!如今,淇奥侯此举,无疑是快刀斩乱麻,将原本再好不过的混乱良机迅速销毁,这样一来,燕、宜两国也跟着占了便宜,国力势必继续兴盛,而程国也有了休养生息的佳期。”
薛采摇了摇头。
“什么叫没什么不好?”紫衣人的口吻一下子变得激烈,转身怒视着绿衫少年道,“不要忘记我们的初衷是什么!并不止是要多开几个港口,多纳一点税金,多那几千几万的钱两!在我看来,只要没达到原来的目标,即意味着损失。而有损失,就是大大的不好!”
姬婴又将扳指往他面前递了递。
席间一十八九岁的绿衫少年淡淡道:“现在这样,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薛采还待摇头,姬婴的右眼角忽然流下了一滴眼泪。
另一紫衣人出列,尖脸长腮,模样刻薄,声音也比第一人要高细:“先前,对于淇奥侯擅自赶赴程国一事,属下已经觉得非常不妥。而他到程国后,果然肆意妄为,擅改乾坤,将我们苦心经营多年的计划全部破坏!”
无比晶莹的液体,滚落为珠,自那张秀雅无双的脸上滑落,天地顿时遥远,万物顿时消失,只剩下眼前的这么一张脸,一滴泪,哀绝浮生。
昭尹微微皱了皱眉头,没说话。
薛采大骇,不敢再拒,乖乖地平摊开手。
一人先行出列,身穿宝蓝色长衫,国字脸,五官平凡,一双眼睛却是精锐逼人,闻言便朗声道:“皇上,属下等人获知最新情报——五日后,在程王寿宴上登基的人,将不是大皇子麟素,而是公主颐殊——而这一切,全是淇奥侯一手促成。”
姬婴拈着扳指往他掌心放,但手刚到中途,就无力跌落,扳指掉到地上,滚了几个圈,随之响起的,是朱龙和其他三人的痛哭声:“侯爷!主人!侯爷!主人……”
昭尹挥了下手,快步走到案旁坐下,吩咐道:“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薛采连忙转身做出一副专心捡扳指的样子,不敢去看。
密室四面无窗,却布置得极为雅致,玉案长长,旁置八把软椅,每一把椅上,都坐着一人,模样装束虽然都各不相同,但俱是风华正茂的男子,最年长的不过三十出头,而幼小的更是堪堪弱冠。见门开,八人纷纷起身叩拜。
不敢看那人死去的样子。
昭尹淡淡一笑,表情看不出是欢愉还是嘲讽,就那样不可捉摸地进了御书房,然后又从侧门一拐,走进一个密室。
不敢看那人死时的表情。
“做奴才的,等候主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更何况,主子是因为答应了淑妃娘娘的事才不离开的,小人明白的。”
不敢看那人在松手的一瞬,是怅然是留恋是悲伤还是解脱……
“让你们久等了。”
那些,他都不敢看。
“都在百言堂候着。”
一道弧光慢慢滑上他的脸,旭日从遥远的海平线那一端,升了起来。
昭尹边走边问道:“人呢?”
薛采看着这轮比之以往显得更为艳丽的太阳,目光闪烁,瞳仁由浅变浓,手心攥着那枚扳指,紧紧攥住。
田九如同月夜下的一只幽灵,站在夜风中静静等候,手上搭着件披风,见他走出宫门,几乎是立刻迎了上去,将披风罩在他身上。
扳指上仿佛还残留着那个人的体温。
门外静悄悄的,宫人们都被打发去睡了,守夜的侍卫事先得了命令,见到他,也只是躬身行礼,没有发出声响。
但那个人,永远地离开了。
宴毕,昭尹自然而然地留宿在了嘉宁宫中,却在寅时一刻,悄然起身,没有惊动身旁酣睡正浓的姜画月,披衣走出房间。
八月初二,甲寅,晴。大吉。诸事皆宜。
姜画月悬在半空的心这才落下,松口气甜甜道:“皇上对臣妾真好……”一边呢喃一边将身子靠了过去。昭尹也不拒绝,伸手将她揽住,一同靠在描龙椅上看歌舞。如此明显的恩宠,直把周遭所有陪衬的妃子看得咬牙切齿,暗暗心酸,不明白怎么一夕之间,姜贵人就又开始受宠了。更有好事者忍不住想,为什么这种场面曦禾夫人和姬贵嫔不来呢,若她们两个来了,姜画月就不可能独占风光了。但那两人,一个声称玉体有恙,另一个三日前去了定国寺参佛迟迟未归,直到寿宴终了都没有出现。
那一天的姜沉鱼,在卫玉衡的陪同下走向马车,随同出使的其他人等一起回京。一路上,民众叩拜,呼声重重,她平视前方,面容沉静,一步一步,仪态万千。
昭尹的目光从前方歌舞处收回来,然后微微眯眼,眉目弯弯地冲她一笑:“没事。今晚,什么都比不上爱妃的寿辰重要。”
那一天的曦禾夫人,醉卧榻间,酒兴所至,翩然入池与群姬共舞,琉璃宫中,一派纸醉金迷,醉生梦死。
姜画月忍不住问道:“皇上,有事?”
那一天的姬忽,据说诗兴大发,赤足散发,提笔直接往墙上挥毫,该诗稿自宫内流出,为众文人争相抄送,立成名作。
昭尹又摆了摆手。罗横立刻闭嘴,躬身退下。
那一天的姜仲,午间陪同妻子游园,对着一盆兰花细细赏析了一番,气候正好,景致正妙,夫妻恩爱,其乐融融。
酒至半酣,田九忽然出现,在大太监罗横耳旁轻声说了几句话,罗横面色顿变,忙上前对昭尹耳语。姜画月见此情形,心中一沉,不祥的预感,却见昭尹端坐椅上,表情镇定,丝毫看不出喜怒来,反是罗横嘴唇一张一闭间,显得极为焦虑。最后,昭尹抬起一只手,示意他退下,罗横急声道:“可是皇上……”
那一天的昭尹没有上朝,将自己紧闭书房之中,滴水未进,书房外,惶恐难安的太监们跪了一地。
主位之上,昭尹含笑而坐,显得亦比平日里开怀,甚至亲自为寿星夹菜,直把已经受了大半年冷落的姜画月感动得眼眶发红,喜难自抑。
那一天的彰华,在弹琴时琴弦突然断了一根,他怔怔地盯着琴弦看了半天,最后一挑眉,嘿嘿笑道:“从你店里买的名琴竟然如此不坚实,哼哼,看我如何勒索你这个奸商吧,赫奕。”
嘉宁宫内,热闹非凡。放目四望,灯红酒绿,歌舞升平。后宫的妃子美人全都聚坐一堂,为姜贵人的十九岁寿诞庆生。
那一天的赫奕,在看奏折时突然打了个喷嚏:“唔……是谁家的姑娘又在想念朕了吗?身为一个帝王,长得还这么英俊,惹了这么多相思,真是罪过啊罪过……”
月上中天,宫灯璀璨。
那一天的颐殊,梳头时发现镜子裂开了,顿时摔镜大发雷霆,并赐死了两个宫女。
图璧四年六月廿四——
那一天,据说是百年难遇的黄道吉日。
第十九回 亏欠
【第四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