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他为报先皇知遇之恩,手握重兵而不忍乱,佐她登基为帝;十年间,他为了她南征北伐,生生死死数十次,哪一回不是从刀尖上滚着活下来的?
她又怎会不知这十年来他存的是什么心思。
十年,一个男人能有几个十年,好这样挥霍?
英欢望着他这模样,眸中之光一黯,不再多言。
她平日里便是再冷再狠,又怎能忍心让他这般陪着她,十年复十年?
狄风手脚僵硬,身子竟是一动不能动,口竟是张也张不开。
僵怔之时,殿门被人轻叩,有宫人来禀:“陛下,沈大人来了。”
英欢不看他,笑了笑,又道:“你以沙场为家,已近十二年了。怎么说,也是时候成家了。若是看上了哪家的女儿,尽管来同朕提,朕不论她是王公之女,还是青楼花魁,只要你开口,那便是大将军夫人。”
英欢这才回神,“快宣。”
狄风脑中轰地一炸,抬头看她,“臣……臣心不在此。”
不多时,便进来一个轻衫男子,皓齿星眸,身形瘦削,行止间儒雅之气欲抑却扬。
英欢看了他两眼,又重新拾了笔蘸了墨,去批那奏折,口中似是不经意一般地道:“你今年已三十了吧,为何总不娶妻 ?”
来者姓沈,双名无尘,是英欢初即位那年的新科状元。
他胸口发闷,听着她说话,却又不知如何来答。
此人诗赋俱佳,策论更绝,胸怀经国济世之念,在那一年的一甲进士中,堪称耀天奇葩。
狄风口中本来满满不是滋味,可瞧着英欢那堪比艳阳的笑容,那酸味便一瞬而逝,再也寻不着影儿了。
十年来从最初的大理评事,一步步走至现在的工部尚书,政绩斐然,朝野皆服。
那边英欢早已笑了起来,“那梅糕甚酸,哪里有你这种吃法……还真是男儿本性,连吃果子都要一口一个。”
都道邰涗,内有沈而外有狄,说的便是沈无尘与狄风二人。
狄风不语,自去取了块青梅糕,一张口,尽数含下,咀嚼了几下,眉头便皱了起来。
一文采卓然,一战功赫赫;
英欢勾唇而笑,“几盘果子罢了,哪里那么多礼数。”
一生性风流笑看天下,一冷漠寡言厉征沙场。
狄风垂目,膝上双手握了握,又展开,“谢陛下。”
本是性子大不相似的两个人,偏偏私交极好,又同在英欢身边十余年,端的是天下人口中的一对英才。
英欢瞧见,神色稍和缓了些,浅笑道:“御膳房才做的,朕吃着觉得味道还好,你尝尝看。”
此时沈无尘进殿站稳,满面笑意,朝英欢敛袖行礼,“陛下。”
小宫女适时而来,捧了个红漆木食盒,缓步而行,至狄风身边才止,恭恭敬敬地将食盒里的几盘精致果子拿出来,摆在他身边的案几上。
英欢也笑,“才刚回来,就急着进宫来了?坐。”
狄风望着脸色阴沉的英欢,心里明白她此时的心思,便闭了嘴,不再说话。
狄风见了他,先前黑着的脸也猛地一亮,起身笑道:“沈大人。”
心里不禁略泛恨意,想她十年来整军肃营,自以为邰涗军力早已无人可及,谁料逐州一役,竟明明白白地让她知晓,邰涗在变,邺齐更在变。
沈无尘面上笑意愈盛,“狄将军,没想到竟在这儿遇上了。”
以他那沙场常胜的傲然性子,和他手下那骁勇善战的风圣军,且不敢说比邺齐禁军强……如此看来,那人的实力,竟比她先前所推,还要强。
狄风将身旁案上的果子推到他那边,“此次奉旨视江,三月未见,可还好?”
狄风之言,必定出自肺腑。
沈无尘摸摸鼻子,望了英欢一眼,见她无甚反应,只是盯着他二人看,才笑道:“陛下尚未问话,你倒审起我来了?我好不好暂且不提,听闻狄大将军在逐州竟被人劫了粮道?这可真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英欢听了这话,嘴角一僵,脸色也跟着变了,丢了手中的笔至案上,抿唇不语。
狄风的脸登时又黑了,“休要再提这个。”
狄风垂眼,想了半晌,“臣不知。”
英欢放下手中折子,双手一拢,缩进宫袖中,对沈无尘道:“你先前呈上来的折子朕已阅了,虽说江防甚好,可一想到前一年东江大涝,朕便放心不下。思来想去,还当亲眼看看。”
英欢手中朱笔颤了一下,抬眼道:“若是拿你的风圣军去比,又如何?”
沈无尘闻言一怔,“陛下若是欲赴东堤巡幸,只怕朝中众臣不依。杵州未修行宫,此时若去,恐?诸事不宜……”
狄风放在膝上的手微微一动,挑眉道:“甚肃。上至将帅,下至兵士,人人不战而威。传言赴逐州的马步军还不是邺齐禁军中最强的,倘是换了邺齐精锐之师,恐怕还会更厉害。”
英欢纤眉扬起,打断他道:“显德三年时,先帝也曾亲赴杵州视江,以表恩怀,为何朕如今反倒去不得?杵州虽无行宫,但当年先帝留下来的南宅应当尚好。”
英欢翻着面前案上的折子,朱笔悠悠而落,宫袖垂落,雪腕微抖,口中又问道:“逐州一役,邺齐军容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