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是你,就给干坏事最多的人发奖章。”
“每个人都可以心安理得地干坏事?”
“但愿别给你发。”石戈的表情看不出赞同、调侃,或是不满。
“正是。”
“那可不一定,想发的时候千万别客气。请。”欧阳中华做出一个请先走的手势,想看石戈碰壁的洋相。
陈盼刚见欧阳中华就是被他这种笑迷住的,这笑洋溢着顶天立地的自信和豪爽。“按照你的逻辑,毁灭成了社会进步,那麽,促进社会毁灭的破坏活动、违法乱纪、无道德和所有的堕落也都是高尚的了。”
“还的跟着你好。”
“对。”欧阳中华满脸光彩地笑起来。“毁灭来得越早越彻底,历史进程就越完美。”
欧阳中华哈哈一笑,径直走向一个最不引人注意的小门。那门看上去和别的门没有两样,却能毫无阻挡地直入一条幽暗的走廊。走廊通向六色造型的大厅。出口正对着绿色造型。
“都想吃什麽就吃什麽,毁灭会更快更大。”
一进大厅就看见几十个流氓正围着绿色造型起哄。他们向那对男女模特齐声怪叫:“操一个!操一个!……”观众吓得纷纷闪避。造型里的小孩大哭。两个模特哄着孩子,装作没听见。其他造型也照常表演。
“……对於他们,”他指指周围的人。“现在唯一能做的也是该做的就是抓紧享乐。中国医生对要死的人总是说:『想吃什麽就吃什麽吧。』毁灭临头时把人生该享受的都享受过了,他们死得也就会心安理得些。现在让他们自制节俭,结果只是在照样难逃一死时让他们觉得一辈子白活。”
“警卫呢!”陈盼问工作人员。
置身於四面碰壁却高兴万分的观众中间,欧阳中华略带嘲讽地挖苦“解决危机”的任何作为。
“一个也找不到!”
下一个展厅叫“出路”。里面只有无数个门。可是当人想通过门时,却发现大多数都是假门。有的门是镜子里的投影,许多不同角度的镜子互相反射,随着人的移动门越变越多。有的门看上去很真实。从半开的门缝中,甚至能看到外面的花园或另一个房间,径直往外走,却会碰了头。那是用超级现实主义手法画在墙上的门,像得可以乱真。观众在展厅里嘻嘻哈哈地转来转去,门越多越找不到出路。
亚太展览中心是个大型展览场所,警卫力量很强,突然集体回避肯定有文章。流氓不满足语言的猥亵,开始比赛扔香蕉皮打女模特的隐私部位,打中了就一片怪叫。男模特为同伴挡了一下,扔过来的就成了啤酒瓶。流氓们明显是故意来滋事的。每人的衣服下都鼓着菜刀和匕首。陈盼要冲上去,被欧阳中华拉住。一个西方记者因为拍了张照片被打了个耳光,相机也被砸碎。“绿展”工作人员全都呆呆愣着,任何一个人挺身而出都会成为流氓们大打出手的开始。只有欧阳中华一点也不紧张。
“不堪救药的人类。”他像为此感谢石戈,主动陪他往下参观。
“副总理……”他安详地转向石戈。这个称呼第一次被叫出。有一个国家副总理在,难道还有什麽值得紧张?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白。
陈盼想问石戈自己准备用於干什麽。欧阳受启发地歪了一下头。
石戈回头看看他的两个警卫。
“广告如果把它说成用於探险旅游,我想会有销路。”
“如果你们自己能对付,最好别扩大范围。”他对拿出了对讲机的警卫说。扩大范围肯定要打出副总理的牌子。
这本书的观点冲击力很强,书中的激情、文采和诗一样的语句令人沉醉,在知识界不胫而走。书稿已秘密送到国外翻译出版。但并没有获得《精神人》那种普遍的接受,只被当做惊世骇俗的一家之言。这一点从小卖部销售的“生命盒”遭到冷遇就能反映。“生命盒”是欧阳中华根据他对野外生存的研究设计的。里面有一个人在无任何供应的条件下求最低限度生存的必需品:猎捕小动物的绳套、钓鱼的钩线、人体不可缺少的合成盐、识别可食或有毒植物的说明书、引火用的凸透镜、多种用途的组合刀、指北针、酒精、净水剂、药膏、夜光纸、缝衣针线和防风打火机等。只是因为“绿协”那位女书记喜欢欧阳中华,才同意她经营的“绿色企业”做了一批。欧阳中华向她保证能赚钱,但不管广告如何说大崩溃到来时“生命盒”怎样能救命,人们只是一笑。石戈是第一个肯掏钱的买主。
陈盼突然又看见邢拓宇。他不再伪装驼背老态,正在从後退的人群中挤出来。拐杖拿在手里的样子看上去完全是件凶器,马上就要高高抡起。陈盼大叫一声“别动手!”所有目光顿时全转向她。她伸出的手定在半空。邢拓宇眼光和她相遇。只有他知道这喊声冲着谁。流氓们炸了窝一样围向陈盼。石戈的两个警卫已分成一左一右。他俩个头都不高,身材单薄,步伐轻得像猫。没等那帮流氓明白怎麽回事,下流的叫骂突然变成连成一连串惨叫。没人看清整个过程,只见流氓倒在地上十多个,两个警卫已经背对背站在一起,置身於流氓群中心。
爱因斯坦那种几近上帝的大人物与几百名世界名流向智力超群的大国首脑们呼吁停止发展毁灭人类的核武器,结果是发展了几万倍。怎麽能指望在把思想家视为穷酸而把棒球手和性感明星奉为偶像的电视时代,让那些只有理解动画片的智力和欣赏大腿舞情操的芸芸众生听进让他们放弃物慾牺牲享受的明智声音呢?所以世界必将毁灭,任何挽救和延缓的企图都无济於事,是白白浪费,甚至从某种意义讲,是反动。“现实的一切都是合理的”。合乎逻辑的该是如何利用现实。旧世界的毁灭可以加速新世界的到来。让芸芸众生的物质人自食恶果死去而扫清道路远比把他们转化成精神人来得容易,也更有助於彻底改变世界。如果能在毁灭来临前做好理论、组织与物质上的准备,在物质人的大灭绝中保留下受过充分教育、有高度智力并能自我约束的精神人,使之成为硕果仅存的人类火种,他们就可以在旧世界的废墟上孕育一个全新世界。新世界是缺少感官享受,压抑物质慾望的,所以以往人类变革的手段──以描述美好的未来鼓舞人们奋起追求──已经丧失,只有靠一个灭顶之灾留下的恐怖阴影融入人类集体潜意识。恐惧将比自觉提供更有力的保证,使人类从繁殖,教育到生产与生活都纳入一个自我控制的体系,并把自我控制化做人类永恒的生存本能。那个社会将是也只能是精神人的社会。人类以此完成从死亡中新生的壮丽过程,化做在烈火焚烧中冲天而起的凤凰。这就是他的书名──《涅盘》的象徵。
一个黑熊似的流氓头怪叫着轮起菜刀,呼呼带风地劈头砍去。面对他的那个警卫站在原地纹丝没动。只见菜刀一道闪光飞了出去,声音刺耳地在水磨石地上砍出一条白坑。而黑熊捂着肩膀乱跳,五个血窟窿一齐喷血,那条胳膊像没了骨头一样垂在身边。同时,另一个警卫飞起一脚,把从旁袭来的流氓踢个满脸开花,仰面昏倒在地上。这两下足够了,所有流氓一下被镇住。几个想跑的小喽罗被一声“站住”的喝令吓趴下。菜刀和匕首全都扔在地上。
在《涅盘》中,欧阳中华第一次明确阐述了他对人类如何从物质人社会向精神人社会转化的见解。他认为人类自我矫正和自觉转向是个仁慈但注定绝望的愿望。历代宗教圣者全对人类说:“你们错了,回头吧!”然而人类却在物慾的泥沼中越陷越深。教育也不可能让人类迷途知返。对危机和困境的描述早已人人皆知,但把“我”和“现在”视为价值核心的现代人不可能为“他”和“将来”牺牲个人的眼前利益。
工作人员找出绳子,把耷拉着脑袋的流氓捆成一串。观众鼓起掌来,连六组造型里的艺术家和模特也一边鼓掌一边欢呼。陈盼看见邢拓宇又弯成驼背,拐杖也恢复成衰老的象徵。他被挤上前的人群淹没,没引起任何人注意地消失了。记者们遇上了一个颇有传奇色彩的场面,争先恐後地向两个警卫采访。两个警卫打架行,却没见过这种场面,直往後缩。
《涅盘》是欧阳中华从黄河灾区回来後写的书。刚脱稿不久。目前的政治形势下不可能出版,只打印了一些在国内传阅。与石戈密切相联的众多知识界渠道有可能把打印稿传过去,但陈盼没想到他能这麽快就读过。
“女士们,先生们,我来介绍一下。”欧阳中华用英文说。“这两位是石戈副总理的警卫。”他微笑着掌心向上,没指警卫,却指向石戈。
“拜读了《涅盘》。”石戈微笑地跟欧阳中华握手。
陈盼狠狠拉了一把欧阳中华。她顾不上愤怒的神色被外国记者拍进镜头。他怎麽能!她说了一百遍不能透露石戈的身分!她向石戈做出过最庄严的保证!这是她的人格!
欧阳中华最後露面,他好像在两个展厅之间的小卖部前跟石戈偶然碰上。陈盼知道他一向是“见官大三级”,但却不喜欢他对石戈居高临下的姿态。他确实比石戈高得多。漂亮、优雅、高贵,任何人在他面前都难免感到某种程度的自惭形秽。然而看不出石戈有类似的不安,那股沉稳劲让人想起岩石。岩石不会跟摩天大楼比高低。
刚才的场面只是刺激。副总理光临“绿展”才是重大新闻。摄影机、照相机全部转向石戈。录音话筒一下在他嘴边堆成一团。各种发问一股脑甩出来。混合成乱嘈嘈的轰鸣。
陈盼又向石戈介绍了“老夫子”和另外一个书记。“绿协”的五个书记中只有“老夫子”岁数和石戈差不多。他原来是个搞系统工程的博士,哲学功底相当深,在社会系统的研究上颇有建树,被公认为“绿协”最有学问的理论家。他的一派致力於以改变人类经济生活方式来改变人类的状态。他认为经济是生存根本,任何人类理想都不能脱离这个基础。不是经济本身决定了人类的糟糕状态,而是现行的经济方式。比如工业化大市场所要求的“效率”。许多问题由这两个字产生。它要求越来越多的投资和越来越少的工作者,从而导致失业、生产过剩和通货膨胀这类困扰人类的灾害。一体化的国际竞争把效率压力传递到全球每个角落,使穷者愈穷,富者愈富,使人变成机器,把生命变成毫无意义的忙碌。他主张以复制生态而不干扰生态的科技型小社区自足式经济取代以交换为目的市场型大经济,让复杂艰深的现代经济学回归成朴素的人类生存常识。
这种突如其来的暴露使石戈显得有点狼狈,想躲无处可躲,呆立又不是长久之计。等记者的提问稍微有点顺序,他就得被置於一个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的难堪境地。西方记者对中国全面实行法西斯统治之际能举办这种“绿展”深感兴趣,一直想挖出它的後台,把中共新政权的内部斗争曝光於世。
浑身锈蚀,啤酒肚胀气的肥胖男人们整日坐在电视机前看几个年轻运动员在花哨的体育场上蹦蹦跳跳,不啻人类最荒唐的行为之一。一出小品表演一个人一辈子生产自己从来用不上也不知怎麽用的产品,被不知道的渠道运到不知道的国度,为那天天相伴而又丝毫无缘的“不知道”耗尽自己的生命、精力和资源。另一出小品在演现代人任何举动都得受专家指点,未经指点的任何动作都会触响表示错误的警铃。专家发表意见以前要翻遍只有他们才摸得着头绪的无数厚本。他们指点精确到“左脚第三个趾头沿三十八度二十分零九秒移动一点一毫米”,结果警铃又响,行动者出现了千分之一的偏差。
陈盼碰一下石戈,用眼神示意跟她走,一转身走进他们刚从里面出来的那个通道。
欧阳中华在黑暗中的沉默又像冰一样扩散。她把那股寒气压回心底。
石戈从容地跟上她。通道狭窄,立刻阻塞了拥挤的记者。利用这个时机,一拐弯,陈盼抓住他的手跑进已经空无一人的“出路”展厅。挪开一面镜子,後面有一个很小的空间。她把石戈推到里面,自己也随後进去,把镜子拉回原位。这只是几秒钟的事。记者们随即冲入,然而愣住,眼前只有空空如也数不清的门。
为了避免引起注意,仍然由陈盼一个人陪同石戈。有一个厅全是荒诞剧的片段和小品,表现人类的异化和精神世界的荒芜。一男一女同坐在公园一条长椅上,逐渐搭讪,越谈越发现他们有许多共同的事物,最终才明白他们原来是夫妻。陈盼不知道那一对对边看边乐的夫妻是否能意识他们自己也往往对面而不相识。
在镜子後面刚定身,陈盼的眼泪就止不住往外流。她使劲想忍住,可是鼻子酸得发疼,泪流得反而更多。镜子结合部的缝隙可以看见外面。记者们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好几个人的手摸过他们藏身的镜子,发出手和玻璃摩擦的声音。空间只够他俩紧挨在一起。她怕哭泣的颤抖会传递给石戈。石戈一动不动,默默地和她靠在一起。
“欢迎。”石戈倒挺真诚。
欧阳那夜也是一动不动地沉默。他俩靠得更近,在一个睡袋里,可连他的躯体都传递着沉默,像冰一样渗进她心里。那个沉默和这个沉默多麽不同啊。她那时也流泪,可是没有这样压抑不住。她怕那沉默,更怕那沉默之後滔滔而出的道理。她最终听从了欧阳,打掉了孩子。欧阳有那麽多的道理,压得她抬不起头。她在理性面前惭愧而软弱。怀孕似乎是罪过。然而孩子却在她心里一直活下来。手术後医生告诉她是男孩。那以後她就没有缘由地把那男孩叫成小沙沙。三年多她和儿子天天在一起,无论是做梦还是醒着,小沙沙都常在眼前,和她没完没了的戏耍。她经历了抚养和教育儿子的整个过程,一步不缺,细致到换尿布的每个细节,逼真得连她都分不清是幻想还是现实。可是沙沙身边一直没有父亲。她曾多少次试图把欧阳中华插入她和沙沙的世界,那画面却总是无法清晰。即使强插进去一个父亲身影,脸也是虚的,一块空白。偶然几次,她终於把欧阳中华的脸填补在那块空白上,可他的神情冷漠骄横,小沙沙立刻变得畏葸恐慌。合家团聚的欢乐毫无踪影,连母子亲情也变得陌生。她最终放弃了努力,只让她自己和小沙沙在一起吧,就当他是没爸爸的孩子。可是不知为什麽,自从上次和石戈相见,父亲的形象竟然自动出现在她和小沙沙的世界。她不敢看那父亲的脸,试图让他离开,却总听见他和孩子拥抱在一起的笑声,那麽动听。当她终於抬起眼睛,看到的却是石戈,小沙沙变成了伊万。他们向她张开手臂,等着她投身过去。那景象让她想哭。可在夜深人静时她把眼泪咽了回去,却在这个最不该哭的场合让所有眼泪一齐涌了出来。
“以後也许还会给您添麻烦。”鲁时加话中有话地说。
记者们终於摸出展厅,往别的方向追踪去了。陈盼想用手绢堵住眼睛,可手绢一会儿就浸透了。
鲁时加一派致力於环境保护,模仿西方绿色和平组织的早期行为,经常搞一些引起轰动效应的抗议活动,吸引国内外新闻媒介的关注。早就有人批评这种当明星出风头的方式浅薄而且廉价。但鲁时加有他的道理,明星方式影响大,传播快,对於环保意识尚未普及的中国最见效。中国政府为吸引外资而放松环保限制的政策也确实受到他们堵塞下水道或拦截垃圾船一类“恐怖活动”的冲击。
石戈对她的眼泪手足无措,只会反覆说“没什麽”。重新开始参观的人们陆续进入展厅,他不敢动,说话也只能用耳语。
陈盼给石戈介绍了鲁时加和“绿协”另一位女书记。“绿协”是个松散组织,大方向一致,具体观点和行动方式不要求统一。五个书记是五个不同派系的领袖,求同存异,还算默契。
“他这种做法很聪明。”他终於找到安慰陈盼的理由,口气像是打心眼里佩服欧阳中华。“换了我也会这麽干。”
陈盼又看见那个驼背老人。他在模拟温室效应的玻璃罐前向她挥了一下手杖。那姿态突然使她认出来,邢拓宇!她差点叫出声。四面看看,没有任何人注意。“老人”消失在一群嬉笑的中学生身後。他是向她表明实现了诺言吗?他曾表示一定来看这个展览。可那时他是众星捧月的群众领袖,现在则名列当局通缉名单的第二名。全国的电视报纸都上过他的照片。她以为他隐匿在深山老林里,每次想起都为他的安全祈祷。他却竟然还在眼皮底下玩这种游戏!她真想狠狠骂他!可她知道最好的方式就是一眼也别再看他。这种天生爱摸老虎屁股的胚子,只有让他摸。
从政治角度,这当然是聪明做法。副总理亲临参观的消息公布出去会鼓舞自己人,会使敌对者顾忌,使国际社会看重,加深中共内部分歧,使求生存的缝隙更为宽阔。如果给这位副总理带来麻烦,造成的影响只能更大。这麽多好处如果都埋没在一个女秘书的诺言里岂不可惜。在政治中,诺言何曾有过约束性?
石戈看一排翻开陈列的古籍。那些发黄的线装书上记载着历史上历次大饥荒时的惨状。解说员向观众解释,“易子而食”是说将要饿死的人们不忍吃自己亲生孩子,便相互交换孩子吃,而书上标明当时市价远低於羊肉的“两脚羊肉”实际上就是人肉,把人称做两脚羊是一种中国式的文雅。
“不,我不能原谅这种聪明。”
陈盼问石戈是否要拍一张在恐龙嘴里挣扎的照片,对他可以免费,也可以不排队。石戈做出坚定表情拒绝,他不想落到那个地步。排队录影或照相的人都是图新鲜,但他们到处拿给别人看时必然要讲这个展览的宗旨。这是绿展设立这个项目的主要目的。
“聪明用不着原谅。”
表演可以转制成录影带,也可以拍成单张的照片。只要顾客选中萤幕上的具体画面,自己在那套设备前面做出相应动作,就可以与画面逼真地合成在一起,看上去跟真在那个恐怖世界里拍的照片毫无二致。兴致盎然的观众排起很长队伍。
镜子後面的光线朦朦胧胧。她看到了石戈的笑容,那麽宽厚,令人想起土地。她突然升起一种冲动,想投入那个近在咫尺的胸怀。这只是一闪念,却立刻使她止住了眼泪。她把挤靠在一起的身体尽量分开一点,用最快速度让泪痕在脸上消失,眼睛恢复正常。
今朝人追虎……
“你快离开吧,不要再见面谈话了。”她让自己的声音也拉开距离。
自古虎追人,
“为什麽呢?”
一概吃光,
“我们对不起你,所以你答应的见面谈话也可以收回。”“绿协”的头头都指望能从这次会谈中获得一些东西,交给陈盼的任务是千方百计请石戈答应一次会谈。
华南虎,
“跟你们会谈不是我的赏光,是我的荣幸。我有求於你们,不是相反。”
东北虎,
“真的吗?”
济公和尚从萤幕里扭过脸对着观众,旁白一样问:“哪去了?”拍拍肚子,“全吃了。”
石戈认真地点头。陈盼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她的眼睛又一次湿了。
树干无树皮。
他们从镜子後面出来时,观众中一个小伙子问:“出路能这麽找吗?”没人认出石戈,只把他们当成一对鬼混者。陈盼的眼睛还有点发胀,但在镜子里看已基本正常,只需补点粉。她突然从镜子中看见欧阳中华在展厅对面一个小门里注视他们,她回头人又不见。她带石戈走进那个小门,绕过“观众止步”的牌子,一道楼梯直通三楼的贵宾休息室。她不知刚才是错觉还是真地看见了欧阳,他跟别人一样似乎一直在等他们。石戈的两个警卫急得团团乱转。见面气氛的颇有点尴尬,只有欧阳中华和石戈两个人显得无所谓。谈话先从他们两个开始。石戈把展览大大夸赞一番。几个书记眉开眼笑,欧阳中华却不为所动。
树枝无树叶,
陈盼下意识地看向景泰蓝仿古座钟。又到十点钟了。血液发烧般缓缓加快流速。也许今天没了。刚想到这,好像是故意嘲笑她,不早不晚响起的铃声吓得她一抖。不锈钢托架上的新式电话音色柔润,却使每个人脸色突变。对此莫名其妙的石戈也随众人的视线看向电话。
地上无爬虫,
按照事先的布置,陈盼依次打开接在电话上的反查号码仪器,按下电话录音按键,打开扬声器,拿起话筒。
天上无飞鸟,
“您好,亚太展览中心。”她模仿工作人员的标准声调,仪器液晶显示盘上的数码快速跳动变化。
萤幕前设立了一个摄影摄像部。一位着名相声演员给人们做示范。他披起和尚袈裟,一套专用设备把他的影像投射进萤幕,打扮成济公模样的他和那个悲惨世界合为一体。他边走边唱一首打油诗:
还是那个男人,声音又尖又凉,像条细长的蛇。
大地上布满了怪物……
“安放在绿展内的炸弹二十分钟内爆炸。”
疯狂争斗,
“喂,你说什麽?我没听清,请重复一遍……”陈盼想拖延时间。那边挂断了电话。
所有人的毛发都从皮肤上脱落,
对方号码出来了。陈盼在仪器上打了个查询指令,那是个公用电话。可想而知。连续三天都是同一时间同一嗓子同一句话。前两天立刻闭馆,把观众和工作人员疏散到外面,并请公安部门来检查。可是既没爆炸发生也没发现炸弹。展览受的损失很大,不但要给观众退票,还弄得人心惶惶。这几年恐吓电话泛滥。多数出自一种寻求刺激和盲目破坏的流氓心理,并无真的恐怖活动。但随着恐怖事件不断发生,谁也不敢轻视。即便九十九个是假的,有一个是真的呢?大量航班为此延误起飞。许多商店、影院中途疏散顾客,进行安全检查。警察对这种事最头痛,既无结果又无法破案,久而久之也就敷衍了事。每年这类恶作剧造成的损失相当可观。
少女和丑陋凶恶残忍的狼混在一起,
“继续展览!”欧阳中华昨天就是这个态度。“我们不能被一个小流氓的恶作剧牵着鼻子跑。任何人兜里装满了硬币都可以一刻不停地打这种电话。难道展览就不办了?”
长时间没有盐,
昨天多数人不同意欧阳中华,今天反过来了。每次疏散都得大半天不能恢复展览。没有收入,支出却不减。更严重的是再折腾几次,观众就不来了,工作人员也不干了。只有陈盼一个人有异议。她无法认为那个蛇一样的声音出自小流氓。然而她不是决策者。
牠们硕大的身躯在极地陷入绝境。
“……实在不撤观众,至少我们转移到别处去谈。”
毒菌潜入鲑鱼头中。
几个书记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石戈,都知道陈盼为什麽提这个建议,毕竟有个副总理在场。
波河与奇帕鲁河波涛汹涌,蛇群在岸边蠕动。
欧阳中华微微一笑。
和平被毁,大地摇动,
“如果没有炸弹,不管谁在这都是安全的。如果还有怀疑,就该所有人一块撤。我们走,让观众留下,有点说不过去吧?”
一面大型激光萤幕展示出世界毁灭的过程。随着十六世纪的占卜神魔诺查丹玛斯的吟诵,出现一幅幅惊心动魂的画面。
陈盼觉得欧阳中华微笑的眼里冷冷的,跟刚才展厅镜子里那双看她和石戈的眼睛一样冷。他的话噎得她七窍生烟,直想一巴掌把桌上的茶杯打到地上去。她站起身,只要到门外跟那两个警卫一说,他们马上就得把石戈带走,哪怕架着他。可是石戈已经开口。
“……当前中国有四『最』”。陈盼说个不停,想尽多表达一些绿色观点。对於石戈,她愿意这样做,也认为会有作用。“第一人口世界最多。国土面积虽然不小,但大半是高原、戈壁和沙漠,被最多的人口一平均,人均占有资源就最少,这是第二个最。中国的传统道德在不断的革命和外来文化冲击中被摧毁殆尽,新的道德体系却毫无建树,形成全社会的道德真空,这是第三:道德水准最低下。当代改革家们认识到以信仰为杠杆、鼓励无私奉献的共产主义道路已经走绝,便把刺激和纵容个人慾望当成改革的核心。慾望一时能推动经济增长,但穷怕了的中国人一旦瞄准了美国式生活,那种不可能弥补的差距便激发出第四个最──慾望最贪婪。如果说全人类终将被自身慾望所毁的话,拥有这四个最的中国就将第一个毁灭。很简单:最多的人口与最贪婪的慾望之乘积怎麽用最少的资源满足?人无法用劳动向自然资源索取满足,就会转向抢夺别人的资源份额。这种动物式的生存规律在最低下的道德状态中将使人际斗争分外残酷。中国社会已经充满由此产生的内压力。最基本的社会问题:需求大於供给,通货膨胀,社会腐败,犯罪严重,政治上的不满和动乱全是这四个最综合出来的结果──请看,这是一群电影艺术家对未来世界的描绘。”
“我们继续谈吧。”
下一组展览是两个家庭。一个是当代家庭。另一个是五十年前的家庭。两个家庭分别座落在两盘特制的地秤上。秤的指针对着观众。当代家庭堆满了物质:冰箱、电视、空调机、洗衣机、洗碗机、微波炉、电话、录影机、音响、浴盆、桌椅、立柜、组合柜、大大小小的沙发、柜橱、桌椅、种种炊具──地上是地毯,墙上是贴布,门窗是铝合金、茶色玻璃,到处是无用的摆设和莫名其妙的奢侈品。一个半米多高的木偶,上面的机关只是为了挤碎核桃。一把特制的银斧,作用只是把下锅前的牛排敲得松软些。还有自行车、摩托车、汽车──餐桌上堆着如山的食物。肥胖的男主人不时地大吃几口,便紧张地量血压、吃减肥药,再在健身器上拚命运动一阵,又到餐桌上去吃。女主人在另一间屋里翻腾无数件衣服和鞋子,穿好一套又脱光,再穿下一套。没有一套看得上,又打电话让商店送。孩子则被压在玩具堆下。指针显示这个家庭拥有的物质总量达一万四千公斤。显示屏分别列出这个三口之家占有木材、金属、毛纺品、化学材料、玻璃、皮革等各种原料的数量和消耗的能源以及提供这些原料、能源所需的石油、煤炭、矿石、森林、动植物等的数量。五十年前的家庭四世同堂,睡的是木床,坐的是竹椅,房间里只有必要的物品,因此虽小却显得比当代家庭还宽松,乾乾净净,人的衣着朴素,食物清淡,烦恼并不比当代人多。人均拥有的物质量仅是当代人的二十五分之一,消耗的原料和能源更是少得多。
谈话转到最实质的问题上──试验基地。陈盼本来是为这个问题才跟石戈接触上的。可是现在一点也听不进他们在谈什麽,全部精神都集中在座钟的指针上。沉重的钟摆像一条独腿在没心没肺地走动。走到二十分钟时,似乎在场每个人都松了口气。什麽事也没发生。可恶的小流氓,竟让人感到他亲切!陈盼觉得全身被紧张弄得发麻。尽管尽量装得自然,脸上也一定很僵硬。她看见欧阳中华嘲弄的神色。不管怎麽样,没事就好。
整个展览全部采用艺术形式。一个叫做“增长的极限”的模型像贝壳一样自动地往复张开两半,又合成一体。那是一个地球。但地球表面已经没有山峰海洋和土地,全部挤满了人和物质产品──汽车、楼房、家俱、电视、冰箱──模型张开的时候,可以看到地球里面──一直到地心──也全都是堆挤的人群和产品。绿色哲学一向强调“增长的极限”这个概念。工业主义的辩护人却说陆地资源用完後还有海洋天空和地下,只要科技不断发展,人类总能获得新的财富满足自己不断提高的消费要求。这个模型就是针对这种辩护夸张地显示出最终极限。科技不能突破这个极限,只能使这个极限更快到来。
写完《涅盘》以後,欧阳中华需要的基地除了试验精神人的审美生活方式,又加上了一个同样重要而且更为迫切的使命──在注定不可逃脱的大毁灭来临时,成为重建未来世界的精神人的生存基地。一边是芸芸众生的大规模死亡,一边是人类先进分子得以延续,这是人类实现自我革命的两个并列前提,也是获得绿色未来的唯一途径。在欧阳中华眼里,时间已经不多,必须从现在开始就全力以赴投入准备。当这个被技术和分工弄成连锁依赖的脆弱社会崩溃的时候,精神人怎样才能以个体或小团体的形式因势利导地实现理想社会?这一点和“老夫子”的“小经济理论”有异曲同工之处,所以很受“老夫子”支持。石戈也表现出特殊兴趣。但他显然是另外一个思路。他只抓住“生存基地”最实际的内容:一旦出现大崩溃,怎样让尽可能多的人维持生存。
石戈在每组造型前面都默立好一会儿,最後无言地伸出手。陈盼感觉他的握手有力地一摇。这比任何赞美都使她感动。她听说为了取消禁令,石戈把官司一直打到陆浩然那里。“意指委”名义上归属中共中央,实际由军委控制,直到陆浩然发了脾气才不得不让步。但肯定把这笔账记到了石戈头上。展览没使他失望,至少是对他这番苦心的一点报答。
鲁时加和女书记各有另外的观点。石戈看上去很认真地听他们表述,但一直控制谈话的节奏,很节约时间地进入结论。
然而人们最感兴趣的是什麽?陈盼每每带着一种痛心捕捉着观众的视线。黑色造型前面人头攒动,都想看清黑纱後面那个人与猪性交的细节。红色造型里两个衣衫被撕烂的女人在血水泥泞的原野上摔跤。一层又一层围观的人半张着嘴,久久不走。女人一露出大腿那些眼睛就闪光。黄色造型中那些色情象徵尽管极含蓄,也吸引了大批观众。而仅有殭屍的白色造型和全是机器人的蓝色造型前面几乎是空的。无怪有些报纸攻击这个展览是变相的色情表演,是利用人的观淫心理赚钱却满嘴人类命运的贞节婊子展览。这是“意识形态指导委员会”关闭这个展览的公开理由之一。
“是不是可以这样看,”他说。“第一,你们都认为需要建立一种与现在不同的生活方式。第二,你们对新生活有不同的设想。第三,你们需要通过实践摸索和检验。陈盼跟我谈过你们需要一个试验基地。我觉得一个不够。你们每个人的思路都很可贵。试验需要从不同的方面对比。我决定给你们六个试验基地。每人一个。”
面对这种气势任何人都不可能无动於衷。光是六组造型里的活雕塑就有上百人。他们大多是艺术家,不但义务表演,还为展览提供了许多免费的设计制作。“绿协”在知识分子中受到广泛支持。尽管如此,材料、场地、雇工、灯光等各项花费也是惊人的,因此门票价格高於普通展览十倍。然而观众和票价成正比,比平时多十倍也不止,成了轰动北京的一个大热门。直到昨天,不得不开始限制购票的人数。
在座的人都有点难以置信。鲁时加夸张地揉了揉耳朵。“老夫子”直擦眼镜。女书记几乎惊喜地叫起来。就连一直不冷不热的欧阳中华也泛出真心的笑容。最震动的是陈盼。除了五个书记,在座的只有她是第六个。每人一个!难道她也有了一个试验基地?
第一个展厅是个高大穹窿。穹顶闪烁宇宙的光彩,回响着发自遥远星系的奇特声音。厅内有六组造型。代表六种不同的色彩。每组造型由绘画、雕塑、静物、模型及灯光和音响组成。核心是人。许多的人在造型中摆出不同姿势,做出不同动作。红色造型里展现着搏斗、战争、屠杀。鲜血在大地上蔓延。一颗颗头颅被反覆砍下。蓝色造型里全是机器、齿轮、身着工作服的人毫无表情,关节发出金属响声,像机器人一样僵直地动作。黄色造型里一面是沙漠、饥饿、瘟疫和赤贫,一面是拜金、荒淫、色情和爱滋病。黑色造型里是愚昧、迷信、人与兽为伍,妖魔鬼怪隐隐出没。白色造型由均衡对称的呆板物体和线条堆砌而成,似墓地又似都市的楼群。在成堆的苍白几何体模型中,整齐地按身长降幂排列着脸色苍白、身裹白布的殭屍。红、蓝、黄、黑、白五色造型围绕的中央是绿色造型。这组造型没用任何现代派手法,完全是自然的,真实的。真的树,真的草,真的庄稼,真的流水和泥土。一个强壮有力的男人,一个美丽非凡的女人,他们袒露着真实的躯体。一个天使般的幼小孩子在和撒欢的小羊嬉戏。一只小狗瞪着玻璃珠一样的眼睛,粉红色的舌头舔着鼻子。这组造型毫无深奥之处,却能久久吸引人的目光,让人感到绿色生命的美丽,从内心深处产生渴望。
“现在不是乌托邦时代,试验基地打不出正式招牌。在我的权限之内,我可以任命你们每人担任一个国家自然保护区的管理局局长。对外还得叫自然保护区,原有的职能工作还得做。但我想那对你们不是负担。绿色本身就有保护自然的职责。其他的完全由你们自己做主,在你们的辖区内尽管自由试验,只是不要向外打什麽政治旗号,可以接受吗?”
熙熙攘攘往展厅里涌的观众不知道副总理到场。这个轰动的展览目前处境微妙而且敏感,石戈的光临一旦被捅出去,会使他的处境非常尴尬。这是他一再强调做“普通观众”的原因。陈盼恨不得用发誓做保证。为了“普通”,只有她一个人在门外迎接,“绿协”的五个书记分散在展厅里面等候。
“太棒了!”鲁时加狠狠挥了一下拳头。
那次“偶然相遇”以後再没见过。陈盼一直在忙“绿展”。这个“绿色拯救协会”筹备了一年多的项目差点夭折。虽然“绿协”没参与“六四”翻案运动,又是经过正式批准的民间组织,不在新政权上台後大规模镇压和逮捕之列,但是最近成立的“意识形态指导委员会”却把“绿协”视做整肃对象。先是追究接受绿色和平组织国际总部和德国绿党资助一事,“绿展”开幕的当天又勒令停展。本来还可能有接二连三的棍子打下来。也巧,正当陈盼到处找石戈找不到的时候,石戈半夜把电话打到她家。他仍然记着她要求的“实验基地”,并准备和“绿协”头头具体谈一次。听着她快哭出来的声音,他答应设法取消“绿展”的禁令,并且以一个“普通观众”的身分参观展览。
几个书记的兴奋情绪溢於言表。
“没借出来。”
“你说过你对我们有所求。”陈盼的声音倒成了最冷静的。
“伊万呢?”陈盼问。
“是的,有所求。”石戈说。他先看了陈盼一眼,然後环视每一个人。“第一个求是要你们通过试验做好这样一种准备:一旦到了需要的时候,能把类似的生存基地扩展成六十个,六百个,甚至再多。”
两人见面的感觉有点像老朋友。
“毫无问题。”欧阳中华说。“这也是我们的求。”
“我宁愿你发这笔财。没有比你也倒票更能给我们的展览增色的了。”
“第二个求可以算我们个人之间的交易。”石戈浮起一丝略带腼腆的笑容。“六个试验基地中的五个进行你们的试验,一个进行我的试验。”他的眼光重新落回陈盼身上。
“黑市价高五倍,我本应发一笔小财。”石戈把剩下的七张票还给陈盼。只有两个看上去是警卫的人不引人注目地跟着他。陈盼寄给他十张票。本以为副总理即使装成普通人跟班也得成群。
陈盼一阵心跳。难道他选中她做他的试验主持人?
担心多余了,离老远她就发现了石戈。他照旧穿得随随便便,甚至显得邋遢。条绒上衣已磨得发白,裤子肥大,头发刚长到最没型的长度,支楞八翘。别说副总理,与他自称来参观的身分──普通人都差一大块。不过倒有一股飘洒的神仙劲儿,在一个矫揉造作的世界上是种少见的魅力。陈盼发现自己开始用看男人的眼光看他了。
他的眼光似一片明净的月光,像是肯定她的猜测,向她轻轻点了一下头。
陈盼站在入口处,盯着流水般往里走的参观者。购票处排的队足有一公里,还在不断加长。好几十个工作人员维持秩序还有点吃紧。这声势使“绿协”的众人兴奋不已,陈盼却巴望至少这会儿人少一点,再这麽盯一会儿准得眼花。一个拄着手杖的驼背老人从身边走过,摘下眼镜盯她一眼。她觉得那双眼睛很熟,眼光里闪着一种戏谑,跟那个衰老的身姿一点也不相符,可怎麽也想不出从哪感觉熟,这一眼意味什麽。老头蹒跚的背影顷刻消失在错落的人群中,她没心细琢磨他。
“我的试验……”
树已经落光最後的残叶,天地一片枯瑟和灰暗,大门外矗立的广告牌被衬托得更加洁白,使上面那个纯绿的绿点显得生机盎然。那是个公认的杰作。广告牌上除了白底和一个绿点什麽都没有,却让人们自发地把展览恰如其分地称做“绿展”。每个来访的记者都先把镜头对准它。
一声巨响。她从来没听过这样可怕的巨响。耳膜剧痛地塌陷。整座建筑猛然一抖。那能量使五脏六腑都缩成一团。爆炸!她几乎立刻意识到。真的爆炸!排列整齐的沙发像会跳的青蛙在大厅里东倒西歪。她踉跄着站起。巨响只剩钻心的嗡鸣。没有一个人受伤。但是她看见悬在石戈头顶那个金晃晃的大吊灯正像撕开胶布一样与天棚分离。她听不见自己的喊声。她感觉世界是一片真空,没有地面,没有步伐,也没有时间,但是她已到了石戈身边,只从伸出去的双手感受到他的反力,把他从直落的吊灯下推出。她看见一个金架的玻璃棺材从头顶笼罩下来,仍没有感觉,只像包围自己的虚幻,和自己一块在瞬间消失──
【“最多的人口与最贪婪的慾望之乘积怎麽用最少的资源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