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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 满洲里中俄边境

“等一等!”李克明通过话筒让飞机停止下降。他看见灯光通明的俄国边境突然黑了一段。那正是俄国人留出的口袋口,其间所有灯光全部熄灭。

直升机缓缓下降。吊索开始把李克明收回机舱。支架已经调整好,剩下的事就是等待今夜突破能不能自发开始了。

不会是第五分队的突击小组,他断定。突击小组应当在昨天切断俄国边境的探照灯电源,而昨天他身上带着支架白等了一夜,说明他们已经牺牲。难民对俄军的残忍凶暴非常恐惧,一直不敢发起冲击。原想派人过去把电源切断,突然的黑暗会使难民产生有机可乘心理,就能促发整体大突破开始。今夜断电八成是俄国人自己干的。也许突击小组未成功的行动启发了他们,他们跟这边一样,也在希望突破赶快开始呢。

“如果我仅仅以人道主义做回答,你们一定不会相信。我可以向你们坦白︰日本面临和中国一样的问题。眼下的富裕只是一个玻璃瓶。如果不为未来寻找更有保证的生存空间和资源,我们这个民族将永远在刀刃上胆战心惊地生活,随时可能被打得粉碎。对於我们东方人,西伯利亚就像专门为我们准备的。但是仅靠日本的力量是不可能获取西伯利亚的,这就是我们帮助中国难民的原因。数量就是武器。俄国的军事力量再强大也无法抵挡这个武器。如果几亿中国人进入西伯利亚生息繁衍,历史迟早会把这片广袤的土地送给黄种民族。日中两国同种同根,渊远流长。日本的资金技术和中国的众多人口结合在一起,西伯利亚就会成为我们黄种民族新的发祥地。为了我们两个民族共同的利益,我们当然不能坐视俄国人消灭占领西伯利亚的最大武器──中国难民。”

一种潮水般的声音开始在边境响起,彷佛逐层推动的波浪,由小到大,由远至近。李克明产生一种悬在大洋上的感觉。脚下无边的黑暗好似被突发的海啸迅猛波及。动荡的浪潮撞击出喧天轰响。突破终於开始了!

日本特务早已准备回答这个问题。

满洲里铁路西侧的俄国边境依然雪亮。探照灯平射着在大地上扫来扫去。在高处能看见灯光映出的细小人形在机枪扫射中成片倒下。人群像被用长鞭抽打的羊群向铁路东侧猛跑。东侧有黑暗保护,而且没有扫射,就像畅行无阻的大门,欢迎光临!

“你为什麽要告诉我们这些?”他哑着嗓子问。“这对你们日本有什麽好处?”

直升机不用降落了。他通过无线电和“北京人”打了个招呼。地面行动由“北京人”指挥。藏在尾矿场里的四十辆重型坦克开始出动。平时震耳欲聋的坦克声现在只是海啸中一个小小声部。操纵坦克的都是难民游击队中当过坦克兵的复员军人。“北京人”变魔术似地“碰”上过几个坦克教官,恰恰都极其熟悉这种坦克,只用几天就把他们训练得操作自如。然而若不是俄国人故意放开一个“网口”,哪怕四百辆坦克也别想打进俄国境内。现在前面既无地雷,也无反坦克火箭,连俄国士兵都没有。俄国人做梦也没想到,放进渔网的除了鱼以外,还有这一队专门进去撞破渔网的家伙。

随後是一片死一样的沉寂,只听见李克明猛力吸烟发出的吱吱声。

直升飞机也从“网口”飞进俄国。天上没有月亮。浓黑的乌云无声滚动,落下零星雨点。李克明不让直升机把自己收上去,吊在下面视线更清楚,反正上去也待不了一会儿。

“俄国人不用交待。”日本特务不动声色,只似在谈一件客观之事。“他们为什麽不直接到中国施毒?不就是为了隐瞒真相。他们对外只会说难民散入了西伯利亚森林,别的一概不承认,还会做出一副受害的样子呢!”

西面,俄国境内的铁路线亮满探明灯。一条条巨大的光柱直指铁路东侧。列车筑成的城墙喷射着数不清的机枪火光。海潮般的人群如受惊野马向东方狂奔。中俄边境的俄军倒转枪口,又用火力把东奔的人流压向东北方,那正是俄国人准备施放毒气的方向。枪对人就如高山绝壁对水,人潮向没枪的方向排山倒海地倾泻。黑暗的大地上有一条红光点连成的虚线。那是事先派进难民中的游击队员向天空举起的手电筒。他们的任务是始终置身於人群前端,用蒙上红布的电筒给李克明指示人潮的位置和方向。在漆黑的大地上,红光虚线移动得多快啊!七十公里宽的人流,被屠杀、恐惧和求生的本能驱赶,正在没命地扑向死亡。

“……这比十个希特勒……还多……”看上去李良震惊得说不出完整话。“俄国人怎麽向世界交待!”

怎样才能扭转洪流方向,把一亿九千万人从死亡境地拉回生路?他们为这个问题想得脑袋都快炸了。用流言方式可以在难民中揭露俄国人的阴谋,但那只能使难民不敢过境,留在这边仍然是死。先过境,再由游击队员领着向铁路西侧突围?没人相信那时的难民能保持理性,听从指挥。把一亿九千万难民引开满洲里,另选突破口?谈何容易。时间不等人,死亡率已经在以小时为单位增长。吵到最後,“北京人”独自在树木里一言不发地躺了两个小时,琢磨出了这一招。谁都觉得不可思议,但又不能不承认确实是打破绝境的唯一方法。

“俄国人现在要干的就是这个。他们有意在防线上开一个七十公里宽的口子,当难民开始突破时,口子两侧的火力将极其强大。无组织的难民必然遵循这样一个规律︰哪边没有危险就向哪边跑,所以难民自然先往没有火力的口子里涌,被装进口袋,然後便被口袋周边的火力往中间压。当一亿九千万难民全装进口袋时,袋口就会紮死。上百吨VX沙林化学毒剂将由几千门榴弹炮和火箭炮射出的化学弹从口袋周边送进难民群。几百架飞机将飞临难民上空进行新式毒剂的饱合施放。那种低分子量化合物的致死能力比老式沙林神经性毒剂高九十五倍,可以使人在几秒内死亡。那片曾经被迁移成无人区的三角地带将重新变成无人区,只不过多了一亿九千万具屍体。尽管事後的消毒和焚屍耗资巨大,至少要花几百亿卢布,但比起丢了西伯利亚和俄国解体,简直微不足道。”

直升机超过难民一段距离,又掉转头。李克明调整好方向和姿势,下令开始。

“他们很清楚目前中国难民集中的情况。守住满洲里这条狭窄地段,俄军应该能做到。但中国难民一旦被密集火力打散,再想阻挡就难上加难。额尔古纳河水几天内就会退下去,上游一百多公里全能涉水而过,也可以从西面穿越蒙古草原。俄军要想全面防守,势必失去密集火力,也就不可能挡住难民洪流的冲击。俄国人已经认识到,被动的守是守不住的,要想阻挡这一亿九千万难民进入俄国,只有一种可能──把他们全部消灭。

伸展在周围的光导纤维同时射出光束,把他周身上下照得通亮。由於光导纤维极纤细,稍远一点便分辨不出光源在哪,只好似黑暗的天空突然出现一尊发光的天神,由远至近飞临狂奔的难民头顶。

“对俄国人来讲,中国难民进入西伯利亚是一种毁灭性的灾难。他们的东欧和中亚部分一直因为民族冲突焦头烂额。广阔而资源丰富的西伯利亚是俄国眼下仍能维持强大和稳定的基础。如果不能阻挡几亿中国人涌入,西伯利亚就将变成华人国。这最大的一块一丢,其他部分便更难维系,俄国就会彻底分崩离析。为了避免这种结果,俄国会不惜使用任何手段。

“同胞们,”李克明开口。小型麦克风隐藏在衣领下,控制开关在他手里。声音从直升飞机底部的大功率扩音器中发出,如滚滚巨雷。“赶快停下!”

日本特务只是想显示一下他掌握情报的能力,所以并不争辩,接着原来话题说下去。

这情景太奇特了。声音也太巨大。下面奔移的红光虚线一下降低了速度。但是最主要的原因还在於李克明本人,他自己在那麽高的位置都听到了下面不约而同的喊声︰“铁面将军!”

李克明听说过“绿色中国大学”。俄国境内的中国难民中有那个大学出来的学员,正在推行一种什麽选举制。秘密训练营他倒是第一次听说。“北京人”的反应使他相信训练营一定存在,而且“北京人”就与那个训练营有关。

他已经是难民中的传奇人物。“北京人”这几天又利用流言在难民中大肆宣扬︰他们一进入俄国就会见到“铁面将军”指引。现在,“铁面将军”在头顶来回飞翔。黑蓝的铁面发出金属光泽。他带着枪,挎着刀,斗篷扑喇喇地飘扬。千百万双仰望的眼睛此刻最需要的不正是这样一个神吗?大潮终於克服了惯性,在黑暗的俄国大地上停了下来。

“那就别再说这种捕风捉影的事。”

“同胞们,你们拚命跑是想活,可你们现在跑的方向只能让你们死。前面是俄国人的圈套,他们正等着你们往里进。那里给你们准备的是化学毒剂,要把你们一个不剩地全毒死。沾上那种毒剂,你们先是全身奇痒,然後是呕吐,吐出胆汁,头晕,不能站立,眼睛看什麽都是弯的,接着全身起水泡,皮肤和黏膜全部烂光。最後肚子里大出血。如果神经被毒气损坏,还会发狂,杀死自己的亲人,咬死自己的孩子。没有一个人能活!同胞们,你们必须回头!只有铁路西边才有活的希望。那边的俄国居民没有迁移,俄国人不敢在那里用毒剂。别怕铁路上的扫射,难民游击队已经出动四十辆坦克,正在给你们打开通路。三十八个游击分队将接应你们突围。冲过铁路就向西北方向去。贝加尔湖和勒拿河流域有无边的森林和富饶的土地等着你们。同胞们,马上回头!回头者活,不回头者死!”

“不能,”日本特务摊开手。“也不想。”

红光虚线没有动。李克明关掉麦克风,让飞机带着他横飞了一段。他心里七上八下。该说的就是这些,只能说一遍。说得太多或者苦口婆心地哀求不会更有效,反而会失掉震慑力。他只能让飞机少飞一点距离,使他开始对第二批人讲同样的话时第一批人仍然能听见。他将在七十公里宽的人潮前端从这头飞到那头,重复同样的话,让所有人都听见。可人潮会不会回头?前面已经停住的潮头能不能顶住层层後浪的冲击?日本技师保证扩音器能让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出四公里,那麽四公里以外的人群只能靠掉转头的洪流向後推。万一潮头不转,一切就是彻底毁灭!

“你能证明有什麽秘密训练营吗?”“北京人”皱起眉头。

当他又横飞了一段说第三遍时,终於看到标志第一批人的红光虚线开始向回移动。起初很慢,逐渐加快,他说到第四遍时,已经又成为奔跑。他的心踏实了。潮流就是这样,只要有第一个浪头扭转了方向,就会带动其他浪头一起转向。

“至少跟『绿色中国大学』的一个秘密训练营有关系。”日本特务笑容可掬。

果然,他飞过之处,红光虚线全部开始向回横扫。七十公里宽的人潮势不可挡地改变了方向。举着红光电筒的游击队员从人潮最前端变为最後端。他们在人群犹豫不决的时候放声一喊可能就成了推动人们掉头的关键。从中国境内继续源源不断涌进来的中国难民被掉转方向的洪流裹挟着向西方席卷。俄国人布下的口袋反而成了为中国人自动打开的大门。

“这跟北京政府没关系。”“北京人”乾巴巴地纠正他。

铁路线上,四十辆重型坦克把俄军筑起的列车城墙连轰带撞打开一个近五十公里宽的缺口。俄军无论如何没想到中国难民竟然有坦克。他们准备的武器和工事都是仅为对付肉体的,面对四十辆横冲直撞的六十吨重铁山头几乎束手无策。前来增援的俄军被埋伏的游击分队阻截。俄国飞机在人海中扔的炸弹不起作用。当四十辆坦克逐一被空对地导弹摧毁时,它们的使命已经完成。黑暗中一片响彻天际的跑步声,地动山摇。沉重的呼吸像风暴在低吼。铁路西侧有俄国居民,飞机已不敢轻易使用火力。等到新一天太阳升起前,一亿九千万中国难民就将有一多半跨过国境。

“……这是中俄边境。”那个曾被李克明从密营赶走的日本特务汉语说得非常流利,用细长的食指在地图上划了一道轮廓。“由於其他边境全有河流阻隔,又逢大汛,难民难以形成大突破,北京政府便把整个东北地区的难民引导到这一段没有河流的边境来……”那手指在满洲里画了一个圈。

在俄军飞机旁边,吊着李克明的直升机借黑暗掩护从低空滑过。光导纤维的光照已经熄灭。飞行速度把斗篷拽成直角,使他和直升机间形成一个滞後的尖锐斜角。空气拚命抽打。下面是俄国的群山,无比黑暗沉寂。他心里溢满喜悦,哗哗向外流淌,如瀑布喷泉。他简直想扯开他那五音不全的嗓子唱一支什麽歌,让歌声在满山回响。

日本特务曾数次与游击队联系,表示愿意提供帮助,全被李克明一口回绝,还把引见的李良臭骂一顿。可这次无法再回绝,他必须确切知道俄国人到底要干什麽。直觉告诉他这是一件大事。

“李良,把我拉上去。”他打开通话器呼叫。这小子也乐懵了。他心里暖融融地骂了一句混蛋。被风死死拽在後面的斗篷如同绞索勒得他喘不过气。扑在铁面上的风摩擦出尖锐的啸叫。隐隐看见飞机的影子,像只老大的猫头鹰,在斜上方全速飞行。李良为什麽不回答?没听见?不,吊索在动,但不是拉他上去,是越放越长。他和飞机的距离越来越大!

谁也没料到俄国人有这一手。连“北京人”也没料到。接近满洲里时,他们发现俄国居民被迁移一空。由两条铁路和额尔古纳河组成的三角形地区就像一个被倒空的大口袋。袋口正对着一亿九千万中国难民集中的那段边境。两条铁路全排满列车,就像临时筑起的城墙。军队以列车为工事。机枪一挺挨一挺,上下好几排。那麽多机枪同时发射,子弹几乎能在空中形成没有空隙的铁板。游击队抓的“舌头”供认接到的命令是不让中国人冲过铁路线,要打得他们往口袋中间跑。目的是什麽不知道。在“舌头”的装备中发现了一套防毒面具。“舌头”说每个俄军士兵都刚发了一套。李克明和“北京人”对此非常警觉,也由此确信了日本特务随後提供的情报。

“李良,你疯了!”他霎时出了一身冷汗。

扔下的?鬼才信!“北京人”领着他们“找到”这些重型坦克时,发动机的余热还没散尽。油箱加得满满。弹药充足。坦克状况完好之极。从“北京人”在俄国的密林里第一次露面,受伤的肩膀紮着从降落伞上割下的尼龙绸,李克明就相信他是中国政府派出的人。他直截了当地描述了一亿九千万中国难民向满洲里一带集中的形势。听起来就跟他组织的一样全盘装在心里。东北地区只有这段边境没有河流阻挡难民北上。但是这一带的俄军也最为强大无情。他是来请游击队到满洲里接应难民的。自打李克明被诬陷,对与政府有关的人就都有一种憎恶。不过“北京人”却赢得了他的信任。他现在活着的意义就是为同胞们生的权利战斗。他的游击队粉碎了俄军一次又一次围剿,不断为难民向远东纵深开辟根据地。他曾切断过俄军增兵的西伯利亚大铁路,占领过远东重镇恰格达,甚至将“列宁已经把远东还给中国”的标语写到了俄军司令部的院墙上。难民中几乎人人都知道他是拯救他们的神明,把他叫做“铁面将军”。对“北京人”的请求,他没说二话,立刻传令三十八个游击分队跟随他从外兴安岭向满洲里转移,昼夜兼程。

耳机里无声无息。冷汗如同身上的一层冰壳。斗篷带子彷佛把颈椎勒错了位,一股血腥气从胸腔窜上来。黑夜在眼前变得更黑,却又浮满五彩缤纷的光点。他一手紧拉着斗篷,另一只手终於摸到短刀。别割断动脉,只有这个意识是清醒的。他挣扎着把短刀伸到脖颈後面,在马上就要丧失神智的一刻割断了斗篷带子。斗篷扑喇一下顿时无影无踪。他的身体在夜空中弹起来。右腿轰地一下,骨骼血管肌肉变成一团浆糊。剧痛使他从半昏迷中清醒。一座黑黝黝的山头离他远去。刚才那一割救了他的命,否则撞上山头的就不是右腿而正正好好是他全身。

“那不同,那时不是攻击边境,而是粉碎阴谋,俄国抓不住中国政府的把柄。坦克是自行解散的军队扔下的,被潜回中国境内的难民游击队开出去……”

“操你妈呀,李良!我瞎了眼了!”李克明狂叫。

“反正坦克最後也得用,也得从中国境内往外开。”

声音竟如此巨大,震得地面树林都在簌簌发抖。刚才那下撞击正好碰开了李克明身上的扩音器开关,他的吼叫被飞机底部的高音喇叭变成炸雷。

“不行!”“北京人”非常坚决。“从中国境内首先出动坦克攻击等於是侵略。绝不能形成中国对俄国开战的局面。难民不是仅从满洲里一处进入俄国,整个北线都要打开。为了四、五亿难民未来在俄国境内的生存,必须让中国政府保持一个中间地位,有回旋余地。这对未来非常重要。一切军事行动都只能以难民游击队的面目出现。”

耳机里传来一片混乱惊慌的日本话,还有在黑暗中移动身体和到处摸索的声音。喇叭声会立刻让俄国人发现。

两个多月的时间,他的队伍从一群自动跟上他的男人发展到近百个分队,成为俄国境内一支最大的中国难民游击队。手下人对他全都唯命是从,只有这个来路不明的“北京人”一出现就和他平起平坐,有时甚至还显得更高些。

“李良,你给我说中国话!你这个狗娘养的汉奸,你怎麽把你卖给了日本人!”

“我们已经有了四十辆坦克,俄国境内又有三十八个分队接应,完全可以主动出击,先打开一个让老百姓往活路逃的缺口。”他这几天反覆与“北京人”争论。

又一座黑黝黝的山头迎面扑来。他挥起短刀砍头顶吊索。然而吊索中间是坚韧的钢丝,短刀只发出一声绝望的尖叫,山头就已经黑森森地撞上来。如果腰腿没固定在那些支架上,他可以抓住吊索往上爬,也可以用脚蹬在前面保护自己,可现在全身像一块呆笨的铁疙瘩,只剩双手撑向前。右手中的短刀在石头上撞出一片火星。左手能感觉出粉碎,每根手指都碎成无数段。崩起的骨渣和细石子敲在铁面上,发出叮铛响声,在头顶扩音器里,化做满天钟鸣。他的身体被飞机生拉硬拽拖过山头。

俄国一侧,探照灯如网交织,好似万花筒密集地错动。不时传来一阵阵机枪扫射,此起彼伏。中国这边一团漆黑,寂然无声。然而李克明知道,他脚下的大地,从满洲里到额尔古纳河七十公里的中俄边境上,正积蓄着一亿九千万人的能量。那能量每分钟都在增长,尤其在黑夜中。到底什麽时候能开始自发突破呢?“北京人”死活坚持等待那个“自发”。

“李良,老子不宰了你不是人!”

今夜的风足有四、五级,在铁面上发出丝丝摩擦声。要不是吊索里面的细钢丝控制着,他非得被风吹得滴溜溜转个不停。支架每次装到身上都得这样调整一番。今夜比前两夜适应多了。他一边配合调整,一边用望远镜观察十公里外的边境方向。

李良终於挺不住了,耳机里传出他的哭声。

一根小拇指粗细的黑色吊索把他从舱门侧面的滑轮架送下去。这种空心吊索不反光,在夜空中难以分辨。多根光导纤维从吊索的空心通下来,在他身体周围伸展开。机上的光源一开,就能把他从头到脚均匀地照亮。空心中还有十多根极细的钢丝,连接在控制身体的支架各点上,以从上面操纵他的姿势。

“大哥,饶了我吧,是日本人干的。他们怕中国人有自己的头儿,怕你成为他们的对手。他们只要中国人当奴隶。大哥,他们的狠心我全明白,可我实在受不了这种野人的日子。日本人答应把我全家迁到日本去……大哥,我挺不住了,饶了我吧……”

直升机垂直升起。这种日本最新机型比普通直升机声音小几倍。在乌云密布的黑夜,有风声遮掩,地面人群又发出喧嚣,飞行高度只要超过百米,地面就不会发现他是吊在直升机下,就像真“飞”一样。只是驾驶员和技师都是日本人使李克明总感觉不对劲儿。如果不是只有日本人才能在这麽短时间内提供这套设备,他绝不愿意让他们掺和进来,把自己吊在不知根底的外国人脚底下。他让李良跟在飞机上,除了当翻译,上面有一个自己弟兄也感到踏实些。

耳机里传来一声枪响。

李良是李克明的远房堂弟,原来在黑河外贸局当个科长,日语、俄语都不错,现在是难民游击队的翻译。在俄国作战,李克明一天都离不了他。

“……大哥……”李良叫了最後一声。

“他说要升空试一下。”李良翻译。

“我操你们全日本的妈!”李克明野兽一般凄厉地嘶喊,扩音器传出的声音久久在天际回荡。又一座山头扑来。这回直升机尽量降低高度,要把他撞到山头之下,使他无法再次躲过。看起来已经没有活路,他只能下意识地再用短刀去割头顶吊索。这次刀刃却没有发出绝望的尖叫。刚刚在岩石上的撞击把刀刃磕出了许多缺口,成了锋利的锯齿,每割一下都感到吊索中心的钢丝在断裂。耳机里日本驾驶员发出惊叫。他看见一片俄国歼击机的黑影钻出乌云。迎面大山吼叫着撞来了,在马上就要接触的一刻吊索断了,他失重一般滑翔,直至跌进一片软绵绵的黑暗。

调整完毕,技师以特有的日本方式点头哈腰说了几句日本话。

他本以为那是永远的黑暗了,没想到又能看见光。黎明的露水从铁面上滚进眼窝,泡软了糊死眼睛的血痂。他看见青色天空上一抹淡淡红霞,像是百灵的嘴唇。当他在月光下用山泉清洗百灵的屍体时,那嘴唇也残留着一抹红色,就像这青色天空上的红霞。他亲吻那唇,和那屍体交欢,然而那双眼睛永远严峻地闭着,那唇再也不张开,不管他怎麽叫,怎麽求。红霞逐渐扩大。鸟叫在清晨的空气中颤抖。妻子突然泪淋淋地抱着孩子从树影中升起,却飘悠悠地不敢靠近。他有些惭愧,但还是把手伸向她。妻子就是妻子,是永远在一起的女人。儿子被紧紧地包在白布里,使人难以相信那里面是个生命。是该回家的时候了吗?他想。该回去了,该做的都已做完,现在回去正正好好。

李克明很不喜欢这种把双腿固定在支架上的方式,而且不知为什麽有一种找不到缘由的不安。这一点在方案里反覆强调︰他在天上出现的形象应当像飞,而不是吊在飞机下,那样才能产生足够强烈的效果,慑服住疯狂的人群,使他们从死路上回头。用普通的吊索和背带一眼就能看出是被吊着,而这套日本人提供的支架可以使身体稳稳立在天上,还能在操纵下做出各种动作。这主意是“北京人”想出来的。当时觉得最难的就是没处去弄这种支架。在场的那个日本特务一口承诺下来,仅用了三十个小时,就在日本完成了从设计制造到试验改进的全过程,连同所需的低噪声直升机一块飞到这来。同机还有两名负责操作的日本技师。

他又清醒了一下,记起了飞机、吊索、李良和日本人。他在大脑深处笑了一下,杀了我中国人就没头儿了吗?他想和“北京人”最後握握手,如果可能的话,拥抱一下,但多半不会,两个男子汉是不好意思做那种举动的。

机舱里只亮着一盏瓦数很小的照明灯,被蛋壳式遮光罩拢得严严实实。小个子日本技师在李克明身後老鼠啄食似地频繁变换遮光罩角度,让光束照在调整到的部位。

不知怎麽,天全变红了。几个俄国军人低头看他,激动地说着奇怪的俄语。他用最後一点力气挥了一下右手。僵在手上的短刀在其中一张脸上划出翻卷的红花。他感觉射进肚子的子弹沉沉甸甸。他闻着俄罗斯土地的味道和家乡的一模一样。

【俄国人要干的就是这个!那片曾被迁移成无人区三角地带将重新变成无人区,只不过多了一亿九千万具屍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