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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

土耳其大使半天没说话。他在想像两亿这个数字到底是多少。假如排成五人一排,每排相距一米的队伍,要排四万公里长,等於绕着地球赤道首尾相接。这样一个队伍要通过他的国家!

“这不是开不开先例的问题,是贵国政府和我国政府都无法改变和阻挡的现实。墨守成规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带来灾难。假如你抛开空洞的外交原则想想实际状况,两亿中国难民集结在贵国的边境上,贵国有什麽能力来阻挡呢?用屠杀?我想第一,贵国不会为一个主权概念宁可杀死两亿人,现代文明不允许,古兰经也不允许。第二,贵国的军力对於屠杀两亿人来说也差得太多。也许确实能阻止两亿难民有秩序地经由一条走廊通过贵国,但却阻止不了两亿难民如决堤洪水一泻千里,泛滥於贵国境内。那时贵国的六千万人将淹没在这两亿难民的大海里。贵国的政治、经济、文化、社会、所有一切都将被席卷而荡然无存。做为一个富有政治见识和外交经验的专家,大使阁下一定能清楚地看到这种前景,从而劝说贵国政府采取理智的选择。”

“现在还不到跟我国谈的时候,等难民过了伊朗国境再说吧。”

副外长似乎有些遗憾地轻轻摇头。

谁都知道伊朗这个国家有着奇特的思维方式,平时做为这个国家的邻居,总是要多少担点心,现在却成了一块可以躲在後面的盾牌。

“可这种先例是对主权的破坏,是危险的、对世界秩序充满威胁的先例!决不能开这种先例!”

“伊朗已经同意了。”副部长愉快地回答。“伊朗理解中国人民的灾难来自超级大国的迫害,这个责任理应由超级大国及充当其盟友的北方发达国家负担。亚洲和第三世界国家历史上一直遭受殖民主义列强的掠夺。在地球资源丰富、到处是未开发的新大陆和新边疆的时代,老殖民主义者是倚仗他们的强大而殖民。但当地球人满为患,资源告竭时,就该开始反向的殖民了。贵国不是也有数百万人迁居欧洲吗?这种新的殖民已变成出於贫穷。过去殖民的是列强,现在则是列弱。列弱该反过来向列强索债了!德黑兰很清楚,第三世界不可能用军力向富国进攻,最大的武器就是贫穷。伊朗政府已表示愿意为我国难民提供铁路运输。如果再有贵国政府的配合,列车可以从马什哈德直达希腊和保加利亚边境,迁移速度可以大大提高。这不仅对难民有助,也大大减少了难民滞留贵国境内的时间,从哪方面看都是有利的。请大使阁下再深入地想一想,如果贵国坚持不同意,且不说难民一定会自行突破,就是伊朗也不能容许两亿难民被你们阻隔在境内。贵国也许马上会面临一场战争……”

“先例是人创造的……”

“这是讹诈!”大使抗议的底气并不足。

“绝不可能!”土耳其大使坚决地回答。“人类历史上从没有过这种先例。”

“不是讹诈。中国政府是想尽量公平地做个交易。我国虽然已没有钱,但是价值连城的珍宝和文物还有无数,足以酬谢贵国。我国政府还准备在我国领土上给贵国提供一块永久飞地,报答让路之恩。贵国不是很需要在太平洋有一个港口吗?青岛、大连、宁波、温州……你们尽可以选择。”

“我们的人民只是借道,他们和你我一样,非常清楚只有欧洲才具备救他们的能力。不会有人留在土耳其。通过时间总共不超过四十天。假如贵国能像巴基斯坦一样提供车辆运输,速度还会快得多。”

看得出飞地的允诺使土耳其大使有点动心。

“决不可能!”土耳其大使叫起来。他的震惊首先还不是发自难民洪流冲过土耳其的图景,而是竟有人能提出这种外交要求。他在外交界干了一辈子,在他心目中,这种要求就像某家房子不通风,却让邻居拆掉自己的房子算是帮忙一样荒谬。

“除了过路和火车,还有什麽?”他丝毫没放松警惕。

“让我国难民通过贵国领土去欧洲。”副外长看着土耳其大使的胡子。

“还需要一些最基本的生存物资……如水……”

“怎麽帮忙?”土耳其大使忐忑地问。为了保密,没有翻译,他和副外长直接用英语交谈。

“谁也供不起这麽多人吃。”大使连忙接茬。

副外长是新人。国际外交界对他毫不熟悉。他不善漂亮敏锐的外交辞令,却很沉稳和自信。他先详细叙述了中国政府为防止本国难民涌入别国所做的努力,然後万分遗憾地承认努力最终失败。这股洪流太强大,西线的巴基斯坦和阿富汗边境相继被突破,已无法阻挡,更不可能挽回。事到如今,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因势利导,请土耳其政府帮忙。

“我国专家不是向贵国传授了薯瓜技术吗?难民自己能生产一部分薯瓜,但不够,希望贵国在力所能及地提供一些粮食之外再提供一些薯瓜。另外,制造营养液的物质也要贵国补充一些。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防疫。请在这方面多做一些工作。我国政府会把世界援助的医疗设备和药品转运贵国。一旦发生大规模瘟疫,对贵国也是威胁。”

中国大使馆的地下室里支着一顶半球形屏蔽帐蓬。这种帐蓬用特殊的金属箔制成,通电後可以产生一种复杂的场,吸收和分解各种形式的波。这是迄今世界最有效的防窃听装备,尚没有任何一种窃听装置能攻破它。土耳其大使被中国大使礼貌周全地引进帐蓬。他没想到里面已经有了一个人,而且是中国外交部的副部长。他没从任何渠道得知这位副外长何时来到巴基斯坦。

“保加利亚和希腊能放行吗?”

土耳其驻巴基斯坦大使接到中国大使的邀请时,立刻料到与震惊世界的中国难民有关。虽然眼下还隔着个伊朗,可土耳其必定是难民洪流直指的下一站。安卡拉每天十万火急地催他弄清发展。

“这一点请放心,保、希两国已同意在两国国境线之间开辟一条难民走廊。难民不进入两国内部,走廊直通南斯拉夫,那以後就不对贵国再产生影响了。”

然而坐车的人还是庆幸,半天时间就能超过那些走了好几天的人们。除了定期停车,让路给巴基斯坦本国交通外,其他时间车轮昼夜飞转,就连进入阿富汗边境也没停一下,绕过喀布尔市区,直抵帕罗帕米苏斯山脉西北的伊朗边境。阿富汗也建立了难民走廊,但远不如巴基斯坦那样森严,只有三三两两的民兵在一座座重机枪工事旁观看怪物一般打量眼前无尽的人流。沿途村民也出来观看。从红其拉甫山口穿过巴基斯坦,再横跨阿富汗到达伊朗边境,全程二千公里。乘汽车五十个小时,而步行需要四十天,那些全部装备了自行车的社团也得二十天。

大使沉吟半晌。

最令人惊奇的是巴基斯坦派出那麽多车辆运送难民。各种型号的卡车大部分挂着拖车。不少车上的中国牌号还没来得及涂掉。中国一方有一排细长灵活的加油管,触须一般伸进巴基斯坦境内,给每辆汽车加满油。一个中国人负责指挥,哪个社团正好赶上,就让哪个社团上车。巴基斯坦军人和警察按他的指挥维持秩序。坐车的社团必须把自行车留给步行的社团,步行社团也能因此轻松一些。看到一路上那些掉进险恶峡谷下面燃烧的汽车,没坐上车的人也就不那麽遗憾。尤其汽车塞得太满,不少体弱者死在半道。

“我必须得到这些国家的证实。”

一切迹象都表明巴基斯坦早做好了充分准备。从红其拉甫山口到阿富汗边境,由军队、警察、後备役军人和坦克、装甲车、机枪以及各种通讯器材组成了一道坚固的走廊。天上直升机巡逻。地面每个制高点都有重武器向下瞄准。隔不远就有一个高音喇叭用汉语警告人们不得越过界线,否则不保证生命安全。即便夜晚宿营也只能在狭窄的难民走廊中席地而坐。女人解手顶多用她们自己的身体互相遮挡一下。

副外长微微一笑。

翻过明铁盖达阪,再爬上红其拉甫达阪,当红其拉甫山口的中巴边境进入视野时,原来对流言一直不信的社团首领们不由得不惊讶,巴基斯坦边境确确实实开放了。中国难民的队伍正在寂然无声地穿过界碑。前面看不着头,後面见不到尾。

“我劝你不要这样做。不会有任何一个政府向你证实这种事。正如将来贵国也永远不会承认曾答应我国难民过境,而只说成是我国难民强行突破边境一样。”

叶尔羌河边堆着许多座小山似的乾物质。没人说得清那到底是什麽物质。似乎有粪乾、沉积物,还有让人想起屍骨的东西,但都没有完整形状。从内地被各种车辆运来的难民当初都奇怪垫在他们身下的物质到底做什麽用,现在才明白那时就是在为此刻做准备。借道别国向欧洲迁移是不能像在自己国土上一样把什麽都抓来塞进绞磨机的。这种乾物质肥力相当高,不用绞磨,兑上水就可以直接进入催化槽。许多男人都用裤子做口袋,塞满这种物质,挎在肩上或脖子上。肥料就等於薯瓜,现在背到身上的越重,将来挨饿就越少。

“巴基斯坦和阿富汗是否也如此?”

一个不知从哪来的工作班子正在有条不紊的组织那些一无所有的饥民,并号召老社团分出部分人员混编进新社团,以使新社团在种植技术和组织方面不致於毫无经验。由於新型设备优点多,对老社团的人不乏吸引力。老社团也吸收了相应数量的饥民补充出去的人。被组织起来的人越来越多。难民整体的自我控制能力随之越来越强。一些社团首领相互沟通,选出了更高一层领导人。用逐级递选的方式,组织层次不断提高,充分显示了逐级递选制在这种不稳定局面中具有的易操作性。

“我已经说过了,那两国的边境都是我国难民强行突破的。”

流言又开始发挥指导作用︰别打了,塔什库尔干有的是薯瓜设备,堆得跟山一样。赶快往那走吧,晚去的可就没有了!接近塔什库尔干的难民队伍的确离老远就看到重型运输机首尾相接地降落。机上卸下的都是薯瓜种植设备,而且是最新型的,可以方便地拆散。塑料管之间有连接阀门,拆开时每个单元能保存里面的营养液,组装起来又是一个相通的整体。设备每一部分都可以用单人搬运,这就能使行进速度大为提高。

在一旁一言不发的中国大使心里最明白,为了实现这个“强行突破”,他率领全体使馆人员废寝忘食工作了多少天。

薯瓜产量远远不够,用以加工营养液的物质也很缺乏,很多地方找水都困难。这使拥有薯瓜种植设备的社团对跪在路边哀讨薯瓜的人群只能视而不见,也就经常成为无组织流民残暴攻击的对象。双方伤亡都很惨重。薯瓜种植设备也被捣毁了许多。

副外长与土耳其驻巴基斯坦大使在伊斯兰堡会见的同时,中国外交部另外一名副部长正在大马士革秘密会见伊朗副外长。

通往红其拉甫山口的西疆和南疆公路成了人挨人的长龙。地方公路、土路和小路上也全是人。挤不上路的人就在戈壁滩上行走。到处都有抬着薯瓜种植设备的人群。大部分是旧式设备,非常笨重。长着薯瓜的长塑料管用多辆自行车串联起来运载,极大地牵制了前进速度。但薯瓜已经是多数人维持生命的唯一食物,不管多重,不管那股怪味多麽难以下咽,总比变成路边狰狞的屍体好一些。当初北京运来这些设备时,多数人毫无兴趣。随着援救物资越来越少,才围绕每套设备形成了一个个进行薯瓜生产和分配的小社团。社团几乎清一色实行逐级递选制。因为人们的生命一旦全寄托在薯瓜上,谁掌握薯瓜种植技术谁就具有天然权威,成为建立社团的当然核心。而随设备到难民中推广薯瓜的技术人员全是从“绿色中国大学”及其分校毕业的学员。他们的任务就是在难民中建立逐级递选制。对欧洲接纳中国难民的流言他们都不相信,但多数并不采取阻止自己社团迁移的举动,因为他们知道再坏也不会比现在更坏。少数聪明人还会暗自露出会心微笑,也许他们早就猜到了这一步。

“土耳其已经同意了。”

被这个消息牵动起来的难民达二亿左右。俄国援助终止及欧洲援助大幅度减少後,西线救济站相继关闭,没有这个消息人们也要开始流动。而这个恰逢其时的流言一下子给他们指明了流动的去向。塔什库尔干周围的二千万流民离红其拉甫山口只有一百多公里,最先开始行动。聚集在北边的喀什、疏勒、乌恰一带和东边的叶城、莎车一带的难民也随即迁移。离得比较远的阿合奇、阿克苏、乌什、库车一线的难民意识到自己会落後,赶路的速度更快、更坚决,有的甚至昼夜兼程。然而聚集在更北的伊宁、塔城、阿勒泰一带的难民却连半点有关欧洲的流言都没听到。他们也在被流言所激动,但那流言是有关北边那块无比辽阔富饶的土地的,他们移动起来的双脚是走向哈萨克,走向东西伯利亚。如果当年的国家计划委员会官员看到这个现象,一定会感叹早没想到运用流言也能精确地实现计划,恰如其份地分配难民去向和数量,从而大大後悔忽视了这个手段,当年才把国家计划搞得一团糟。

这位中国副外长的回答与土耳其大使在伊斯兰堡听到的“伊朗已经同意了”前後只差几秒钟。

从源头不断发出的流言越来越明确和具体︰红其拉甫山口已经开放,巴基斯坦同意中国难民通过其领土前往欧洲,并提供交通工具。流言中又投下一个阴影︰欧洲各国面积有限,只能限量接纳中国难民,限额一满即行停止。

索非亚、雅典、贝尔格莱德的中国外交官都在活跃地忙碌着。

一个消息突然在聚集於新疆西南部的中国流民之间传开︰法国、英国、德国、义大利、瑞士……(几乎所有那些欧洲富国的名字都被点到了)将敞开大门,接纳中国人到他们国家定居。每个前往的中国人都能获得工作和住房,还发救济金呢!这消息对每天只能得到半块美国饼乾的饥民来讲,如同在死亡之海突然见到光明大陆。那些国家在他们头脑里早如树上长面包、河里流牛奶那样神奇。以往只是因为护照、签证和外币堵着路。现在,什麽都不要了。人家是富得有钱没处花,专讲什麽人道主义。救了人那些老外心里舒服,死了能升天,就跟中国拜菩萨一样……消息越传越生动,细节不断充实。此次与以往的流言有一个明显不同,这次流言的兴起不是逐渐传播扩大范围,而是以爆炸的形式同时覆盖了上亿人。假若有什麽人能搜集一些蛛丝马迹,不难看出这次流言是人为制造和推动的。流民中均匀地分布着一些既普通又特殊的人。他们的外表与众人一样,气质却绝然不同。他们的举止像充满智慧的知识分子,可他们的生存能力和动手能力又比什麽人都强。他们都是刚刚出现,却马上就能成为核心。他们每人有一台袖珍太阳能收音机,每天长时间用耳塞机听发自北京的短波广播。那些广播用一种奇特的切字语讲莫名其妙的故事或解释不通的对话,还有大篇令人费解的数字。他们全在同一天同一时刻“收到”西欧各国政府的广播。聚集於他们周围的人在那个时刻听到收音机里传出法、德、英……各种语言的广播,没有任何人听得懂一个音节,多亏有他们翻译。但不论他们彼此相距多远,翻译出来的内容却全都一样。如果那些被他们有意躲开的懂外语的人在一旁,就能听出被“翻译”成德国政府声明的是新型奔驰车的广告,或是懂法语的人听到的只是一出新歌剧的评论文章。流言就是这样从均匀分布的多个源头同时发出的,产生爆炸也就不足为奇了。

这些日子,中国外交部忙坏了。仅西方一线就牵扯了两个副外长,上千名工作人员。而东方、南方、北方同时都在撕扯着他们。

【“让我国难民通过贵国的领土去欧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