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办法。”他软弱地哀求。
“老夫子”愣住了,在折了一条腿的眼镜後面茫然地瞪着变形的眼睛。他曾激烈地就暴力主义反对欧阳中华和“绿党”,并且说过宁可丢掉一百个基地,也不能容忍大牛那类畜牲进行血腥屠杀。
“我赞成非暴力主义。”欧阳中华冷冷地说。“我巴不得世界永远没有暴力。按照非暴力主义的原则,现在的办法只有去讲道理,请暴民放人,退出基地。要论讲道理,咱们这些人里数你行。”
“怎麽救?”欧阳中华打断他。
大牛乐呵呵地拍起巴掌。他听不懂主义原则一类的词,却猜得出是什麽意思。
“得去救他们!”“老夫子”紧紧抓住欧阳中华的手。他已语无伦次,半天才听出基地有几十个人没跑出来,成了流民的俘虏。
“欧阳!”“老夫子”愤怒地叫了一声。“你这不是刁难吗?跟他们有什麽道理能讲?他们正在拷打我们的同志,逼他们说出秘密仓库的位置……”
欧阳中华没说话,这已经是很明白的事。
“你说怎麽办?”欧阳中华平静地问。
“基地又被占了。”他说。
“老夫子”顿了一下,避开眼睛。
“老夫子”对大牛的憎恶却太深,甚至一条命也挽不回来,他的眼泪立刻乾成一堆盐粒,连看也不看大牛。
“现在不是谈主义的时候,关键是解决问题。再过一会,仓库就可能被他们占领,我们的同志就可能失去生命!”“老夫子”全身扭动,痛苦之极。
“是大牛救的你。”他平淡地说一句,没再多加一个字。这一句足够了。扭断一支胳膊,救了一条命,谁也会认为这二者是可以抵消的了。
“所以你要马上说出解决方法。这是你们『绿协』的基地,『绿党』必须按你们的方式行事,不能再像上次一样违犯你们的原则。”
欧阳中华亲自把“老夫子”背到车上。“老夫子”的眼泪流到他背上。
“中华!”“老夫子”扑到他面前。“小毕在里面呢!还有小毕全家!我看见几个暴徒把她按在地上……求你了,求求你……快去救她……快……”
大牛开枪从不瞄准,一抡胳膊便横扫一片。那根梭标刚举到头顶,晃动了一下,便软软地从脑後掉了下去。如果大牛再扫一个来回,那只饿扁了的腰就会被子弹齐刷刷地切断。
欧阳中华突然感到一阵恶心。他知道那个小毕,原来在“老夫子”家当保姆,论年龄能做“老夫子”的女儿。为了她,“老夫子”把妻子儿子送出国,这次又拒绝去“绿色中国大学”任教。他居然把那个风骚丫头全家都接到这,用本是为了拯救中国精英的储备物资供养着!
“大牛。”他动了一下头。
一个经常困扰他的问题又一次升起──他全力以赴建立生存基地是为了拯救谁呢?拯救的意义又在哪里呢?生态保护总局的工作大纲上明确写着:生存基地是为了在大崩溃到来之际保存中国社会的精英人物,以给未来留下重建中国的火种。然而,难道真存在精英人物吗?满眼皆是道德的堕落、人格的丧失、精神的死亡,还有什麽比这更标志一个民族的气数已尽呢?如果全是这种精英,挽救他们的全部努力岂不都是可笑可悲而又徒劳吗?中国人缺的不是知识和技能,是骨头和心灵。而恰恰知识和技能可以教育和保存,骨头和心灵却需要千万年的进化。那麽创造一个精神人的新世界,希望又在哪里呢?
欧阳中华止住举枪瞄准的卫兵。他已经看出那就是被大牛扭断胳膊的“老夫子”。不是亲眼见,他很难想像“老夫子”带着一支断臂还能跑得这麽快。
像每次一样,这个问题一闪即逝。他总是立刻把它压进最底层。这是一个越过界限的威胁,解不开的死结,想这些就什麽也别干,乾脆就别活了!
山坡上,一个混身染血的人正在跌跌撞撞地奔跑,身後一个暴民平端着梭标越追越近。梭标尖眼看快戳到了那人後心。那人突然绊上一个树根,鱼跃般飞起,眼镜只剩一条腿钩着耳朵,人重重摔在地上。暴民上前一脚踩住他的脊背,手中梭标慢慢举起,像是要品味一下穿透一只蛤蟆的快感。
“我不管什麽小毕不小毕!”他几乎要给“老夫子”一个耳光。“我要你说你到底要怎麽办?”
闯过这关并没使他感到轻松。这些是偶然过路的流民?还是太白山基地又遭攻击?“绿卫队”不在,基地一点抵抗力也没有。找到一道合适的斜坡,他把车重新开上路。车速加到最高。山风呼呼地从没了玻璃的窗子吹进。大牛又在喀喀地压子弹,直到把胸前所有弹匣全部压满。终於已能看到管理局办公室所在的山坳,卫兵突然吃惊地低呼一声。欧阳中华向右侧山坡一看,一脚踩住煞车。
“你们有枪。”“老夫子”瘫成软绵绵的一小团,声音降得很低。
“不许开枪!”欧阳中华怒吼。秘书的腿被走火的子弹擦伤,也在连声怪叫。已经能看清暴民的脸了。领头的那个瘦子下巴像个犁尖,眼眶里似乎只有滚动的眼白。调头已经来不及,也不是他来这的目的。然而向前就会把那些瘦棱棱的躯体压成喀嚓响的乾树枝!大牛至少这点说得对,不能停,一停就没命!路上的石头已经堆起尖了,连坦克都难过去。左侧沟底是一条卵石和淤泥板结在一起的乾河床。关键是路与河床之间的十几米高差,必须躲过能让汽车翻掉的沟台、土崖和松土。在领头那个暴民的棍子马上就砸到发动机罩上的一瞬间,他猛把方向盘打向左边。制动器一点作用也没有。他先是听到石头在车下尖锐地划响,如同开膛,然後车便飞起来,似乎整个世界都失去重心。一声巨响,五腑六脏全颠倒了位置。透明的窗子一瞬间变成花白,玻璃碎成千万块小片。周围爆起冲天尘土。但汽车仍然在飞驰。河床甚至比路还平稳。
“说清楚,有枪怎麽的?”
“冲!冲!”大牛的喊声从後面震得两耳发麻。“冲过去!一停就没命!”他哗地拉开枪机,向车窗外探出身去。可是过宽的肩膀使他卡在窗框上,没伸出去的枪把车底板打了一排窟窿。
“他们只怕枪,别的都没用。”
新大陆的探险家接近吃人生番时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觉呢?眼前是一群蓬头垢面的鬼,龇牙咧嘴的兽。一个个张牙舞爪,疯狂而兴奋地搬起石块往路上堆。另外一群人则向汽车跑来,挥舞着棍棒梭标,撕破的衣服彷佛羽毛一样在身後上上下下地翻飞。
“拿枪给他们看看他们就怕吗?”他恨恨地问。“开不开枪?”
进入太白山,从干线公路拐上崎岖土路。欧阳中华换下秘书,开车不到二十公里,便发现前方山口涌出几百名饥民。
“老夫子”可怜地眨着眼睛,快要哭出来了。
欧阳中华对这类政客把戏从来都很反感,但现在必须做。这件事使他的政治声誉受到很大损害,他被视做这批暴力份子的豢养者和纵容者。他倒不在乎那些教条主义者的迂腐攻击,但是把暴力施用到绿色运动内部来了,这使他气得七窍生烟。照理说真该狠狠惩处一下这个蠢货,可目前正要用他,不宜过於严厉。到底怎麽才能平息这件事,只有到太白山再相机行事了。
“开不开?”他一点不放松。
“那时你要再嘿嘿笑,我就真拿荆条抽你!”
“……开。”“老夫子”颤巍巍地点头。
“是演戏?”大牛嘿嘿笑,顿时被吸引。
“朝天开朝人开?”
“有一出古代戏叫『负荆请罪』,”欧阳中华有意让自己的态度很严厉,头也不回。“演的一个武将得罪了一个文官,为了表示悔过,武将叫人把自己绑起来,身上挂着荆条到文官家去请罪。一会儿到山下,我也要你这样做。”
“老夫子”放声大哭。
欧阳中华只让大牛一个上了车,坐在後排。双弹匣的冲锋枪夹在他两膝之间,随着汽车颠簸来回晃动。对欧阳中华的训斥,他只是咧嘴傻笑,两手一颗一颗地往弹匣里压子弹,看上去根本没认真听。几个月不见,他对欧阳中华的服从没变,却少了原来那种奉若神明的恭敬。欧阳中华突然感觉有点失去把握。然而这种感觉只是一闪而过,他相信自己的威力。“绿协”就大牛事件向“绿党”发起抨击後,他通过无线电台命令大牛带着队伍立刻离开太白山,到周至县城等他。太白山电台回答大牛拒绝执行,因为他听不懂收报机嘀嘀哒哒的声音,不相信是欧阳中华的命令,谁骗他他就要砸碎谁的狗头。为了让自己的声音直观地传给大牛,欧阳中华只好请黄士可特批了一条短波频率,通过收音机对大牛下命令。此刻大牛坐在身後就是证明,他服从命令而且只服从自己的命令,这就足够了。
“别逼我了……”
车开到周至县城,大牛和他那帮“绿卫队”部下已等候多时。他们转圈传一个酒瓶,恶狠狠地吃着罐头。一个个全身上下披挂着武器弹药,从最新式的高速冲锋枪到紮着红缨的大砍刀。子弹链明晃晃地挂在肌肉累累的赤膊上,几个月时间,这一群曾是那样腼腆朴实的农村小伙像被换了灵魂。收复太白山时,他们的杀人如麻是使“绿协”产生憎恶的主要原因。太白山的无线电台大量描述了他们如何以杀人为乐,妇孺老幼皆不放过,用活人当靶子比赛枪法等行为。欧阳中华对此并不全信,文人容易言过其实。但他确实相信这些农民正是被鲜血换了灵魂。在按他的意志扩大根据地和保卫春耕的过程中,神农架的战斗越打越多,越来越激烈。不仅要对付洪水般的饥民,还有形形色色的土匪强盗,甚至成团成营的军队。“绿卫队”已经打成了一支骁勇善战的队伍,光是缴获的武器就堆满了两座山洞。不管多麽老实胆怯的人,当他眼前总是出现在他枪下倒毙的人、狂喷的血流、恐怖的面孔和下跪求乞时,他也会获得不同寻常的自信,换上一副日益冰冷的心肠,尤其是一群感情从来就十分粗糙的农民,怎麽可能不变得残忍?!
大牛哈哈笑着跳起来。
问题就出在大牛身上。要说他愚蠢,他却能敏锐地领悟到欧阳中华想趁太白山骨干人员都去“绿大”讲学的机会,藉这次收复把太白山控制到自己门下。仅仅到此顶多是一种农民式的精明,但这个蠢货却把占领的意图化作当仁不让的公开行动,一上太白山就成了太白王,竟要把连欧阳中华都得让三分的“绿协”统统踩在脚下。“老夫子”和他据理相争时,他把“老夫子”胳膊拧到身後,一边哈哈大笑一边逐渐加力,直到把那根瘦麻杆似的胳膊拧断。
“让他自己开去!他是圣人!他连蚂蚁都不踩……”
他等於是被逐级递选制从那里赶出来,那滋味一直使他心里火辣辣。由他收复太白山是一种证明。为什麽神农架坚如磐石?为什麽太白山会在逐级递选制手中丢掉,而又会在大牛和“绿卫队”手中拿回来?这种实实在在的对比比什麽理论都更有说服力。收复本身并不困难,然而始料未及的是这事竟成为“绿协”对他和“绿党”更为不满的原因。分裂不但没有缩小,反而更大,连“绿党”内部也发出了指责的声音。他不得不丢下别的事亲自前来处理。
“住口!”他喝住大牛。“我不是逼你,这涉及两个党派之间的原则,必须说清楚。我们不能在救了别人之後再被别人扣上暴力主义的罪名。”
路上死屍越来越多,汽车频繁地闪来躲去,晃得人头晕。欧阳中华一直在想该不该派大牛从饥民手里夺回太白山,还是该让那个基地就此完结。到目前为止,“绿协”只剩太白山和梵净山两个基地,其中又以太白山规模更大。失掉太白山,“绿协”会被削弱很多,“绿党”在绿色运动中的主导地位则会加强。也许是那个很有戏剧美感的山洞使他留恋。洞中秘密储存的二十五吨压缩乾粮和罐头也是一个因素。但是最根本的原因也许在於太白山给他的失败。
“我不扣罪名!打他们!他们是土匪!该杀!杀光他们!快去救小毕啊……”
欧阳中华沉默地看着车窗外。毁灭降临了,大劫难已经开始。这应该算是他盼望已久的。未来的新世界注定只能从毁灭中产生。然而这毁灭刚露端倪就已如此惨绝人寰,连他这被称为铁石心肠的人也毛骨悚然。毁灭一开始便不可逆转,新生却一如既往地遥远和模糊,甚至更为遥远模糊。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死掉三十六次,连一次也不能死,才能再说下面的事。他领导的“生态保护局”不如叫“生命保护局”更贴切,而且只能叫做“少数生命保护局”。无论他把这个局扩大到多大,也无论他和他的手下如何玩命地工作,生存基地也只能是一些微乎其微的点,就像无根的球藻,增殖再多,也挡不住死亡大潮的席卷。新基地多数建在海岛、沙漠绿洲或海拔高路难行的高原上。这种指导思想不是救人,反而是躲人。或者说,为了救一小部分人,必须用地理隔绝把他们保护在大部分人难以席卷的地方。按这种指导思想,当初“绿协”的六个试验区全不是理想地点,任何人凭一双脚都能走到,而且自然保护区保护下来的正好是对饥民有最大吸引力的植物动物。生存基地随之就会成为被攻击的目标。太白山基地已经经历一次攻击了。
恶心的感觉始终没有消失。欧阳中华把眼光从那张可怜巴巴的皱脸上转开。土匪?什麽叫土匪?每个人都只是要活而已。现在已经是想活就必须当土匪的时候了!
原来的食物链断掉粮食一环,又出现一条新的食物链。有遍野的人屍为食,野狗、老鼠、乌鸦一类动物急速繁殖,反过来它们又成了快饿死的人想方设法获取的食物。不少人学会了从死人身上收集蛆虫,洗几遍,再晒到半乾的程度,吃起来死人味就会少得多。还有的人躺在地上装死,宁可让乌鸦啄几口,瞅准机会猛抓住一只,连肉带毛吞进去,就可以顶上好几天。
“好吧。我相信你是正人君子。”他免不了带点嘲讽的口气。“到时候可记住你现在的话。”
一群踉跄奔跑的人狂呼着从四面八方堵截一条吃人屍的野狗。靠吃死人肉而长得又肥又大的野狗轻松地甩开饥饿人群包围,眼看着扬长而去。好心的卫兵从车窗探出身开了一枪。野狗应声倒地,顷刻就被人们生吞活剥,为争一块碎肉或狗皮,彼此打得头破血流。
“老夫子”可怜巴巴地连连点头。
通向太白山的公路跟此刻中国任何一条公路一样千疮百孔,早已失去保养。见不到一辆别的车。坦克履带压出的横纹使车身高频振动。渭河微少的水带着黏稠泥沙艰难流动,好似随时会停滞,发出疲惫不堪的喘息。古代帝王的陵墓一座又一座在平原上展现,使行将就木的气氛更为浓烈。往年这个季节,田野里是无边的绿色,现在只有星星点点野草。去年种下的冬小麦全部被踩在泥里。一些鬼魂般的人影趴在地上搜寻,把尚未灌浆的麦穗连泥带土塞进嘴里。就连屍体也都是嘴啃在地上死去。粮食啊,泥土里钻出的最普通、最便宜、最无华的小小颗粒,却是一个社会最根本的支点。人们抛弃了矿山、工厂、学校、城市,把那些曾有数不尽的辉煌繁华和荣耀的地方变成没有生命的死亡世界,跑着,爬着,哭着扑到田野来,连死也用黑洞洞的眼睛对着深不可测的土地。然而粮食呢?!农业部报告今年全国只有三分之一土地进行了播种。欧阳中华对这个数字也怀疑。政府完全失去了精确统计的能力,只能派一些小组进行概率调查。所谓那些“播种面积”里包括了去年种的冬小麦,可那大部分却是一抽穗就被吃光了,根本打不下粮食。开春後播种的也有许多没等发芽就被饥民从泥土下把种籽抠出来吃掉。种粮不是一个能独立存在的事物。必须有粮食垫底才能让人们维持对一个漫长生长周期的耐心和期待。假如明天就饿死,秋天打下来的粮再多又有什麽用?或者是既然早晚要被别人抢光,谁还种?即使种了,也不管它长出来的是生苗还是青穗,一股脑先塞进嘴里再说。所以所谓的播种三分之一,最後的结果和一点没播种一样。也就是说,中国将一年没有收获。这意味着什麽呢?如果一个人十天不吃粮食会被饿死,那麽中国一年没有收获就意味全部中国人将会饿死三十六次。死了三十六次的人第二年怎麽还能继续播种呢?所以一年没收获也就等於永远没收获。
“大牛去吧。”他说。不用再叫卫兵。一枝有足够子弹的枪完全能驱散更多的流民,不必要再多制造一个凶手。
也许是永别吧,他默默对自己说。他过去从未感到兵马俑如此震撼人心。那千万个矗立的士兵倒下了,彷佛刚打完全军覆没的战役。以往只能站在参观区向下俯视。现在展厅已被大火烧塌,头顶天空乌云疾行。他走下俑坑,所有士兵都变得高大无比。他们虽然碎了,倒了,互相倚在一起,压在一起,那气势却比他们站着更雄伟,比整齐的军阵更有力。风沙在一层层落下。黄土高原埋葬了万年历史,也会把这军队重新埋回地下。还会有再把他们挖掘出来的一天吗?他看到一个蓬散着一头金发的白种人屍体,被一尊四分五裂的兵俑压在身下。屍体眼睛被枪弹打穿,两手紧抱着一个将军俑头。中国现在既无边防又无空防,许多国际文物窃贼就像进他们自己家後院一样前来任意搜刮。这个屍体无疑是不同团伙之间的枪战留下的。他们能拿走的就拿,拿不走的就打碎,以使拿走的价值更高。不同的团伙互相消灭。屍体周围的兵俑全是弹痕累累。沉降的风沙已埋到兵俑脚面。中国啊,你的历史是不是就如同这堆破碎的俑呢?
“俺不去!”大牛放赖。“让他自己去杀人!”
兵马俑展馆与太白山方向相反,来回至少多绕八十公里,可突然闯进脑子里的那些泥人土马却让他非不惜一切地去看一眼。
嘴里这麽说,大牛的眼睛已经开始充血,鼻翼不自觉地扇动,好像是猛兽闻到了猎物。血腥味似已弥漫在空间,调动他全部的兴奋神经了。
“去兵马俑。”他吩咐。正在开车的秘书惊讶地看他一眼,默默掉转了车头。
“大牛,求求你!”“老夫子”从车上滚下来,几乎要跪到大牛面前。
欧阳中华惊异地体会到一种美感,如由远至近的洪流在深处膨胀,无声而有力地奔腾。他来过西安无数次,像对每一座中国城市一样,每次都只有厌恶。此刻他明白一个道理,为什麽西部寂静辽阔的沙漠戈壁和高原使他感动,因为那已是死亡之地。已经死了的使人感到永恒,使人为悲壮、思考、孤独所笼罩。而正在死的却让人厌恶,如病床上肮脏的躯体、腐烂发臭的气味、呻吟和呕吐。每当他看到车轮扬起的褐色尘土盖满枯萎植物,疮疤般袒露的河床里只剩细如蚯蚓的水流,西瓜皮、避孕套、纸的和铁的饮料罐小山般堆在街头,从幼儿到老人全拎着容器四处找水,他就想起马尔克斯笔下正在死亡的小镇。那个美洲小镇已爬行着侵吞了整个中国。北方是枯竭乾瘪地死,南方是潮湿发霉地死,沿海吃着麻醉药打着强心针死,现在真死了,於是连最令人厌恶的城市都昇华进美的境界。
“回去!”欧阳中华一把把“老夫子”扔回去。他看不得这种下贱。“去吧,大牛。尽量少杀人。滥杀人要下地狱的!”
大雁塔在正北方矗立,被油库大火熏成黑色,平添了一种狰狞之气。天上没有一只鸟,地上听不见一点声音。油库主任帮他们找了一辆手推加油车,从飞机油箱里抽出一些油。街上有不少被丢弃的汽车,飞机机械师东拼西凑,装出一辆能走的。加满油,马达轰鸣在寂静的城市中分外震耳。驶进市中心,欧阳中华看见无数老鼠在街上毛茸茸地奔跑,像污浊的波浪翻滚。街心隆起一个毛茸茸的鼠堆。那所谓的“毛”是千百只细长的老鼠尾巴,全朝向外面,激动地伸张摇摆,如同盘结在一起的曲蛇。卫兵呕了一下,开了一枪。那些尾巴全调了个个儿,变成一堆蠕动的鼠头,闪着一片血红晶亮的小眼睛,重重叠叠。卫兵呻吟地诅咒,举枪一片横扫。老鼠顷刻散开。下面是两具人的白骨,互相抱在一起,每人胸口都有对方刺进的尖刀。那白骨只剩骨缝间一点红艳艳的残肉。射击刚停,又一批老鼠扑了上去,拚命把头钻进里面咬啮那点肉,千百条尖细尾巴又开始张扬。汽车所过之处,老鼠的细小骨骼如崩苞米花一般在车轮下劈劈啪啪响成一片。车後随之出现两条凸起的车辙,全是老鼠,躁动而兴奋地吞食同伴的屍体,在车辙上迅速暴露出两条由细小鼠骨铺成的印迹。
“哈哈!”大牛已经窜了出去。“反正俺也得下地狱了!”冲锋枪在他手里像玩具一样飞舞。
飞行员不同意继续飞往太白山。燃油已经不多。如果落在太白山飞不回来,谁也不会往那送油料。中国只剩省会一级的城市还留下点运转能力。
“别伤着自己人!”欧阳中华向他背影喊。“少杀人!”
每个省会城市都有一座油库,为持有公务证明的汽车或飞机加油。欧阳中华知道昨天刚有一架“联援会”的加油飞机给西安送了三十吨汽油和八吨柴油。通知他将在这加油的电报已提前发过来。油库主任始终把烟嘴叼在嘴里,使他的叙述好像是从晃动的枪口里发射出来。同料想差不多,又是从哄抢开始。那些驾驶着偷来的、抢来的、捡来的汽车的人们越聚越多,突然某一时刻开始不约而同地行动,从四面八方钻进油库,用油桶、洗脸盆、饭锅……所有的容器往自己的汽车里灌油。几百辆汽车堆在一起。加满油的出不去,後面的车往前挤。人们互相冲撞。汽油到处泼洒。燃气充溢空间。这种情况不着火才怪了。金属碰出的火星、发动机燃烧的温度、排气管喷出的热能,说不定哪个灌满油了的家伙还会洋洋得意地点起一根香烟,於是三十八吨燃油就成了一颗大炸弹。
什麽叫少?少的界限是什麽?已经说可以杀人了,少杀人又能挽回什麽?看着大牛急不可待腾跃而去的身影,欧阳中华觉得他对这个几个月时间退化了几千年的嗜血大兽毫无控制能力。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有力量的就是这种兽了。文明和理性又将让位给野蛮和肌肉。一种前所未有恐怖宛如浓雾弥漫了他的心胸。
“你们来晚了。”叼在嘴里的空烟嘴上下晃动。
山坳里传来紧密的枪声。他把车开上坡顶。下面,大牛手里的枪喷着火舌,如割草一般打倒一排排饥民。远远看去,死亡并不真切,倒下的似乎都是纸人,是在临时搭起来的布景中做的表演。只有人死前的惨叫有些惊心。但叫声连成了一片,也就不那麽刺激,只好像一种颇有强度的高频噪音。除了换弹匣,大牛的枪一秒钟不停。他疯狂地咧着黑洞洞的大嘴,似乎在享受最大的幸福。他把饥民逼入一个三面峭壁的死角,不让一个人跑出,无比认真地挨个消灭。他跺着双脚,只在偶然之中发出一声痛快之极的大笑。
油库主任是条精壮汉子。他并无惊慌,反倒在迎上来时笑出一口发黑的牙。
欧阳中华夺过卫兵的枪向天鸣射。他是想制止大牛的屠杀,可反倒促使大牛更加疯狂地扫射,以为是别人要来和他抢人杀,他要一个人过足瘾!
原计划在西安加一次油再飞往太白山,可是没等直升机降落,欧阳中华就已看到油库变成了一个乌黑的大坑。打开舱门,一股让人恶心的余热扑面而来。几百辆柴炭般的汽车框架堆挤在大坑周围。没燃尽的轮胎飘起一缕缕白纱般柔软的烟。
欧阳中华软软地垂下双臂。死亡在眼前连成一片,无限扩展,扩展到整个中国茫茫苍苍的大地。他曾踏遍这片土地的山山水水,现在脚下铺满累累白骨。谁能阻止这个民族的死亡?这个民族注定要死。这样被杀死比其他死法痛苦少得多。局部的仁慈是假仁假义,就跟“老夫子”一样恶心。民族的灭绝开始了。这将是自有宇宙以来最壮观最宏大的灭绝。一个堕落的、退化的、精神上死亡的民族还有什麽理由在肉体上继续活下去?以往人类社会的变革以满足人的慾望为动力而鼓舞人们追求。未来绿色世界的变革却是抑制人的慾望,怎麽可能被人类自觉接受?那麽就只有靠恐怖,一个化做现实的恐怖,让人类累世难忘、连梦中想起也会发抖的恐怖,熔铸成人类的集体潜意识,才能强制变革实现。还有什麽恐怖比一场种族灭绝的大死亡更恐怖呢?大牛只是执行这场大死亡的一个小小工具而已。谁也救不了眼前这些凄惨的人群,谁也救不了他们身後那个灾难深重的民族。中国亡了,不要试图阻止,安静地、超然地、听天由命地迎接这场惊天动地、无与伦比的大死亡吧!
【毁灭一开始便不可逆转,新生却一如既往地遥远和模糊。】
冰川,无边地流动,闪光刺眼。远古的恐龙成群结队,仰天长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