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机里半天没有回答的声音。
“凶手肯定跑不了!”他的眼睛一秒钟也没停止搜巡。“只要按我说的办,抓不着凶手拿我治罪!”
“喂喂,”李克明呼叫。“请回答!喂喂,请回答!”
在这种紧急时刻,李克明无心计较态度和口气。他迅速讲了他的分析,要求再派一架直升机和两艘摩托艇到北岸,同时派地面人员在北岸拉网,再封锁北岸所能通达的所有公路和车站。
“听见了。”沈迪的声音变得非常柔和。“你的燃油够飞多长时间?”
“告诉你们,”耳机里突然出现沈迪的声音,一点没有懵的意思,威严得阴森森。“没有得到我的批准,让任何人知道刚发生的事都以泄露国家最高机密论处。有什麽话跟我说。”
李克明一下想起,起飞之前,昨天加满的油被抽出去四分之三。理由是撒花只需几分钟,油太满一旦出事故危害大。他迅速瞥一眼油表,顶多还能坚持半小时。
“换公安处频道。”他吩咐飞行员。
“十五分钟。”
李克明让飞机沿北岸来回巡行。飞行高度能同时监视几公里范围。好在水边林木没有太大片的,视线基本清楚。他一边搜索,一边向陆地电台呼叫。一直没有回答。可能是吓懵了,他想。
“你们马上返航。地面搜索队已经派出。各条通路已经封锁。接替你的飞机马上就到,还有巡逻艇。”
飞机升高了,脱离了纸屑的干扰。李克明从舱门探身往下看。心里迅速地判断。大坝所有闸门都关着。导流洞有栅栏,凶手不可能顺水穿过大坝,从下游逃走。他只能在水库里。轻潜呼吸器的空气瓶顶多供气九十分钟。用脚蹼游泳,时速不超过五公里。即使有小型推进器,也不会超过十五公里,那麽九十分钟内,凶手一定会在二十二.五公里的范围内现身登陆逃跑。登陆点可以排除大坝。而水库南岸人烟稠密,多是农田。北岸却山峦起伏,林木丛生。所以基本可以断定,凶手将在北岸登陆。可能性最大的是距大坝五公里处那片紧贴水边的灌木林。
“接替飞机来了我再返航。”
奇怪的是现在倒没有沈迪的声音了。
对方没再回答。
“凶手在水里。”李克明对话筒讲。“请迅速派人封锁水库两岸。我在空中监视,随时通报情况。”
继续巡行十分钟。飞行员已经有些不安。燃油表的指针接近红色警戒线。如果警报灯一亮,就只剩十分钟。虽然从这里飞回机场只需一分钟,可接替飞机连影也没有。
坝上的警卫和保镖像受惊的狗一样到处乱窜,却连枪从哪儿打的都不知道,只能呲牙狂吠着团团转。
李克明却不关心这个,一声不吭地用望远镜往下看。
李克明立刻冷静下来。他刚满三十岁就当上副处长正是因为他亲手抓过五个杀人凶手。如果被杀的不是总书记,可以说他时刻都在盼望出现杀人案呢。抓获凶手是他最大的乐趣和享受。
“返回去!”他突然喊。不是返回机场,而是他手指的那片刚飞过的小水湾。
水面黄澄澄,鬼魅般地乾净。
飞机灵巧地转过身,悬停在小水湾上方。
“中华鲟!”他一声狂叫。
果然,那是一根管。李克明又一次调准望远镜焦点。虽然悬停的飞机抖个不停,但能分辨得清楚。
是做梦吗?是眼睛的错觉吗?是纸屑的干扰吗?不,是真的?总书记倒下了,被围在中间。他只剩一个身子。脖子上面是血腥的空洞。他的头被炸碎了。他被杀了!最高领袖!在他李克明的眼皮底下!
水湾夹在两侧平缓的山坡之间。坡上布满茂密灌木。水位刚涨到这儿不久。水边有很多荒草露出头。紧贴着一根艾蒿的茎杆,水中伸出一段黑色橡胶管。
大坝上的人先是像被魔法定住了,继而嗡地挤成一团,将总书记围在中间。
正是湿橡胶管的反光引起李克明注意。任何植物也没有这麽光滑的表面。当飞机悬停上方,那根管儿蛇一样往里缩,只剩一点点,随着艾蒿在旋翼吹起的水波中摇荡。
总书记倒下了。
会不会只是一段被水冲靠岸的普通胶管?还是从凶手嘴里伸出来?他看看远处,两只摩托艇倒是开出来了,却在南岸巡逻。妈的,姓沈的信不着人!南岸不放过,北岸也该派一艘艇过来。只要艇上的人把管一拔,底下是什麽就一清二楚了。现在这样吊死鬼似的啥也够不着,地形又不适合降落,别说再有十分钟就得返航,哪怕飞机在这挂上一天,水里有人天一黑也照样溜走!
话音刚落,总书记的头颅在刺目阳光下开放了一朵通红的花。光闪闪的花瓣从花蕾里绽出,瞬时间怒放地向四面生长,形成一个完美的弧状,便突兀地破碎和凋零。
“接替飞机为什麽不来!”他对话筒气愤地喊。“接替飞机为什麽不来!”
李克明心里骂着拉开舱门,把一袋花纸屑一股脑倒出去。顿时天上开了花,成了个五颜六色的大花团。大堤上的人仰面而视,兴致勃勃地议论和鼓掌。花纸屑被旋翼搅得纷纷扬扬,围绕直升机高速旋转,一团团扑进机舱,又旋转着再飞出去,打得李克明脸上麻酥酥,连鼻孔都飞进了纸屑。他眯着眼透过纸屑空隙看下去。中华鲟!在直升机吹动的水波中,离大坝如此接近,不到三十米,黑乎乎地浮现,正对着总书记。可所有人都仰头看天上的花团。李克明抓起望远镜,对话筒喊:“请总书记看水里。”
可是没有回答。
李克明使劲儿忍了忍,没把“你算老几”甩向话筒。飞行员是他的哥们儿,无可奈何地看他一眼,一加速飞到总书记正前方的水面上,将飞机控制成悬停。
要不要说胶管的事?万一下面只吊着一个水龙头,岂不成了让那个王八蛋耻笑的材料。他下意识地摸腰,空空枪套使他骂出一串脏字。如果枪不被收掉,他马上就可以见出分晓。他抓起一把扳手扔下去,打在离胶管不远的水里,然而没有任何反应。
沈迪恼火的声音在耳机里非常刺耳:“磨蹭什麽,马上飞到指定地点撒花!”
他突然灵机一动,拍拍飞行员的肩。
车队停在大坝中央。一大群地方官员簇拥着总书记。总书记刚剪断红绸子,双手叉腰向水面眺望。随行记者的照相机、录影机全对准他。明天各大报的头版、电视节目的头条都会出现这副意气风发的雄姿。“高峡出平湖”的中国梦终於变成现实。在黄河水灾震动全国的时候,这项伟业的意义尤其不同寻常。它会让人民看到成绩和光明,得到信心和勇气。工程局那帮头头说得更邪乎:“大坝是中国现代化的脊梁骨!”
“往下降!”
水库展现在眼前。蓄水时间不长,已是一片汪洋,在阳光下黄澄澄的,无边无际。李克明第一眼发现水下有个黑影,摆动一下就不见了。中华鲟?他没看清。新蓄的水冲下好多泥土,即使从空中垂直向下,也看不透一米深。真有中华鲟可是好兆头。那帮绿色分子嚷嚷大坝会使这种珍奇物种绝迹,它要能在这个时刻现身,给他们当头一棒,可称得上对总书记最隆重的欢迎了。李克明琢磨是否向地面报告,转念又算了,万一是眼花呢。即使真是中华鲟,有直升飞机在头顶,它也绝不会再露头,何必弄一副拍马屁的样子。他让飞行员放慢速度沿大坝飞行。不管那个姓沈的怎麽说,他还是要按自己演习过的方式巡视一遍,哪怕是象徵性的,也说明自己不是个摆设。
飞行员是个聪明小伙子,马上领会了他的意思。飞机对准胶管向水面慢慢下降。
耳机里传来沈迪纯正的北京口音,一副高高在上不可抗拒的声调。李克明奇怪这麽一个老爷竟然亲自指挥他这个撒花的小飞机。直升机竖直地起飞了。
艾蒿倒伏了。水面被飞机旋翼吹出一个圆形凹陷。飞机离水面越近,凹陷越深,其中的水哗哗旋转。
还好,仅仅是几个绿色分子捣乱。李克明对这帮言必谈绿的家伙讨厌透顶。从大坝开工他们就没断过折腾,非说大坝破坏生态,把外债、通货膨胀,直到资金紧缺一类的问题都跟大坝联系在一起。大坝花钱确实不少,现在一期工程刚完,全部投资就已经快花光了。可得看多大气派。这是世界奇蹟,建成後发电量世界第一!光说生态有什麽用,到处都是绿草,人也不能变成牛,靠草活!
李克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摘掉耳机话筒,双手勾住打开的舱门边沿,全身绷成了弓状。
他实在看不出那个沈迪有什麽值得傲慢,也许是小地方的警官看不懂?他怎麽也不明白,经过沈迪重新部署,保卫体系反而漏洞百出。大坝入口处围着不少人观看,把拐弯处挤得过於狭窄。车队被迫放慢速度。在李克明眼里这是犯了大忌。尤其那些围观者不是经过组织的欢迎队伍,而是沈迪撤掉了公安处的防卫圈後自发涌进来的。果然,几个人突然打起一副“三峡工程祸国殃民”的标语,引起一阵骚动。如果其中有一个枪手?李克明心跳加快了。
飞机越降越低,离水面只有七、八米了。凹陷越来越深。突然露出一个平躺在泥底的人形。那人形两只蟹钳似的手臂傲慢地合扰,挺起一支光亮古怪的家伙,直直地对准飞机。
总书记的车队到了,前呼後拥,好几十辆。公路扫了又扫,洒了好几遍水,照样扬起一片灰尘。李克明已经毫无兴趣,只是出於职业本能才把望远镜放在眼前。
“快飞!”李克明大吼一声,纵身扑出舱门。一股尖锐的风紧贴脖颈擦过。落地前他左脚踢飞那支枪,右脚本应踩上人形的小腹,可头顶爆炸的气浪把他狠狠拍进泥里。剧痛从右脚直刺进脊髓。
妈的!李克明把烟头狠狠吐在脚下那个鼓囊囊的帆布袋上。他恨自己当时没有甩手就走,反而一个劲儿说直升机巡视怎麽必要。人家信不着你,还掉这价干啥?说穿了只是怕被弟兄们笑话。别人被赶出现场骂几句也就算了,他是主管这次保卫的副处长,夸下海口要露一手,如果也被赶出去,这张脸往哪放?他几乎成了上赶着求那个姓沈的杂种,竟说出“直升飞机可以表达对总书记的欢迎”这种理由。可恰恰是这个最不成理由的理由打动了姓沈的。那小子歪着头琢磨了半分钟,让他在停机坪待命。十分钟前,汽车送来了脚下这个帆布袋,里面是满满一下子花纸屑。姓沈的通过电台告诉他:总书记剪彩之时通知他起飞。他的任务是飞到水库上方,把这包花纸屑从空中撒下表示欢迎祝贺。李克明气得发昏,差点把那个来检查飞机上是否藏有武器的警官一脚踢下舱。
轰鸣的水从四面涌来,刹时间淹没他,填平凹陷,并在圆心撞起一个隆起的水峰。正是由於这个激涌的水峰,才使已经顶在他背上的那个膝盖没能压断他的脊骨,而那双铁爪般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松动。他猛一缩肩转身,顺着浪涌跃起,一瞬间完成一连串解脱和反击的动作。当他的头露出水面,他将灌了满嘴的泥沙喷向对方。
一想到那个姓沈的上校,李克明就禁不住要骂娘。那张细皮嫩肉傲慢的脸,真该使劲搧上去两耳光。那个王八蛋一小时前到现场,十分钟不到就把他们一个月辛辛苦苦的工作全部推翻。李克明一直认为自己设计的保卫体系无懈可击,除了常规的沿线布岗、现场戒严、搜检爆炸器、审查人员等,他还在库区内部署了两艘摩托艇巡逻,配有潜水员,控制水上所有目标,拦截飘浮物,在河道下游部署了巡逻队。他自己乘公安处的巡逻直升机在空中全面监视。指挥协调。然而姓沈的不加任何解释,先把摩托艇、直升机、巡逻队一概取消,再收了公安处有关人员的枪,勒令他们不许进入核心现场。
浪涌只是一跃,立即仅剩余波震荡。水深刚及腰间。李克明第一眼看见的是火,直冲天际。直升飞机在二十米外的草坡上燃烧。凶手的手掌利刃般砍向他的脖子。橡胶吸管好像毒蛇的信子有弹性地甩动。面罩玻璃上古怪地挂着一片草叶。应当说在所有对打中,李克明最擅长的就是徒手格斗。他去年还得了湖北省散打比赛第二名。但是受伤的右脚使他失掉支撑和速度,反被几度打倒。要不是凶手潜水衣上那些古怪的鳍片妨碍了动作,说不定他已经被置於死地。凶手并不恋战,只想尽快脱身。然而李克明死抓住不放。他知道自己已经不能追,要擒住凶手只能在原地。
大坝那边车来车往,人影晃动,一片忙乱的气氛。为迎接总书记前来剪彩,工程局从上到下忙了一个多月。他和他手下的弟兄更是不得安生。为了总书记的安全,比对亲爹还尽心地又设计又部署,折腾出全套保卫手段,忙得废寝忘食。过去从未保卫过这麽高级别的大头头,全处都当成一等一的头号大事,生怕出半点纰漏,也个个都想露一手。别看只是一个工程局的公安处,不比那些牛烘烘的保卫专家差。可今天,总书记马上就到了,他们却被集体赶到最外围当跑腿儿的了。
一条火龙从直升机破裂的油箱里爬出,沿着草坡迅速窜进水里,转眼便把整个水面蔓延成一片火海。
Y─8直升机的旋翼怠速旋转,随时准备起飞。李克明坐在驾驶员身後,一肚子窝火。
他们在火海上下扭成一团,时而摔在水里,时而站在火中。水面上的汽油越来越多。火烧穿了李克明的衣服。他听见皮肉在吱拉做响。疼痛使他疯狂叫喊。可那烧黑的胳膊还是在不停地打。每一次打击都重新变成鲜红。血像落在火炉上一样尖叫着变乾,又重新变黑。他感觉到凶手的肋骨在他拳下坍陷断折。如果没有那套犀牛皮般的潜水服,他一定能把里面的心活生生地掏出来。凶手突然改变了打法,不再一个劲儿挣脱,反倒一下死死抱住李克明,站立在火中。一旦身体不在水中搅和,燃烧的汽油马上就贴在身上,像沿着灯捻一样往上爬。这回成了李克明拚命挣扎解脱。他的气力已快耗尽,可对方的双臂如同铁箍。他的脸离那潜水面罩的玻璃只有几寸。里面鳄鱼一样的眼睛恶毒地盯着他。他一下明白,凶手是要用火置他於死地。潜水服怎麽也比他的夏季短袖制服挺得时间长。这样抱在一起让火烧,肯定是他先倒下,而凶手就可以逃脱。那块玻璃,眼前的玻璃,在太阳和火焰中倒映着他自己被烧烂了的面容。他用额头往那面罩玻璃上奋力一撞,破碎的玻璃条刺进鼻腔。在对方失去重心倒下的瞬间,他把一捧燃烧的汽油泼进那洞开的面罩。他自己扑倒在水里。水已经接近沸腾,却清凉得那样舒服。他听到一声长啸。当他再次站起来,拨开周围的火,看见凶手正在窜跳着狂奔。那面罩被挣扎着拔下,里面的头发如火炬一般熊熊燃烧。
【总书记的头颅在刺目的阳光下开放了一朵通红的花。】
李克明摇摇晃晃爬上陆地,刚追了几步就一头扑倒在地上。他看见凶手的背影消失在灌木中,头发冒出的烟在绿叶上方升起。跑不了,他在昏迷前想。他记起刚才在飞机上看见搜索队正向这边挺进。该到了,他们早该看到燃烧的飞机。跑不了!一定能抓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