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产必须共权,不共权不如不共产。”
“生产资料私有的社会,社会权力再集中也不能完全限制各经济单位内部事务的自主,整个社会因此还有自动调节的补偿能力。而在共产社会,权力因生产资料的公有侵入社会每个细胞,无所不及,无所不管,很少有分权状态予以缓冲。权力占有者的一切妄想荒谬和愚蠢就能得到最彻底的贯彻,权力私有制的危害比任何时候都严重。”
※※※
“社会权力私有制有两种形式:一种是个人私有,一种是集团私有。配以生产资料的私有或公有,组合出世界上四类基本的社会形态。一类是生产资料私有,社会权力个人私有,如封建社会和某些独裁国家,是最落後的社会形态;一类是生产资料私有,社会权力集团私有,如民主制社会,人民只能在有条件参加竞选的人中间挑选统治者;一类是生产资料公有,社会权力集团私有,这是随社会主义民主化而出现的新形态,党派统治取代了个人统治;还有一类是生产资料公有,社会权力个人私有,这是所有社会形态中最糟糕的一类。人民没有任何权利,统治者没有任何制约。公有财产等於是权力占有者的个人私产。这就是实行这种制度的专制社会主义当前遭到全人类共同摒弃的原因。”
“这是我闭着眼睛翻的一页。通篇有多少?”“左派”说,直摇头。“每一句都是冲着根儿来的,轻描淡写的解释很难通得过。”“左派”知心地伸出一个手指头指指上面。
“马克思主义把全部注意力放在消灭生产资料私有制上,忽略了因而也没有消灭另一种私有──社会权力私有制,甚至在消灭前一种私有制的同时强化了後一种私有制。正是社会权力的私有,成为我们社会种种弊病的根源,也是社会主义从人心所向沦落到穷途末路的原因。”
石戈与“左派”交往不多,认识的年头却不短了。当年在北京上一个中学,又一块儿去山西农村插队。那时“左派”是个知名人物,经常上报纸,做“讲用”,下乡没两年就当了公社书记、县委委员。“左派”的外号也是那时叫出来的。
※※※
“你最近见到过总书记吗?”石戈问。
那几段分别是:
“他视察去了。”
他果真闭上眼睛,随意翻开一页,很快看一遍,一边用红铅笔圈了几段,递给石戈。
“他应当告诉你。”
“我闭着眼睛翻一页。”他说。
“告诉什麽?”“左派”愣了一下。
喝掉前半瓶时两人基本没说话,只是每喝完一口像老农一样用手掌擦擦瓶嘴,递给对方。屋里只有捏开花生壳的声音,直到酒意逐渐上升,有点飘飘然,“左派”拿起桌上一本《百字宪法详析》。
“我的任务。”
这当然是演戏。身为国家政治安全局局长,即使不摆排场,也用不着这麽寒酸。可石戈并不反感,至少说明他还知道自己怀念那个年代。
“没有……这一段没见……”
像前几次一样,他温和地拒绝交代是谁交给他“特殊任务”。“只能告诉你们局长,这是纪律。”他每次都这麽说。两个处长没有追问,彼此看一眼,起身离去。石戈躺到折叠床上,困意又袭上来。这时“左派”像当年在山西插队时那样不敲门进来。他终於露面了,拎着一瓶“五粮液”和一包报纸包的“天府”花生。
石戈心里有数了。“调查”不是总书记的旨意,也许就有对付的办法。正如他希望的,一涉及总书记,“左派”就不敢往下深问。
他不赞成那些专门从事煽动,把未来希望寄托於疾风暴雨式的群众运动的民主派。群众是缺乏理性的,一旦被煽动起来就充满狂暴和血腥。法国大革命及中国文化革命那类疯狂时代留下的恐怖就会重现。动乱能摧毁一个旧社会,却不能建立一个新社会。群众运动的最大受害者是群众自身。而民主制范围越大就越荒诞走样,尤其在中国这样一个缺乏法律传统和丧失了道德结构的特大范围里。一旦真正实行民主制,中国将遭受比专制更大的苦难。他把大部分力量用於打破民主制的虚幻光晕,因为只有民主制的招牌被推倒,逐级递选制才能从後面显露。这种真实的意图,他对自己人不能讲,对调查者更不能讲。
石戈半躺在行军床上。酒力使他全身放松,有点回到山西窑洞的感觉。现在需要放开一些,让“左派”认为自己胸有成竹。
民主无疑比专制进步,但那不是非此即彼的理由,不能因此就不看到它的缺陷。纳粹也是通过民主的选举手段上台执政并且发展成为血腥的独裁体制的。在当今这个由传播媒介操纵的信息时代,能发出强烈声音的少数比沉默的多数受到更多的注意,而当他们的意志通过无孔不入的媒介转化成时髦,就轻而易举地控制了多数。
“你们认为逐级递选制是反马克思主义的,实际正相反,企业和农庄的老板由选举产生,那种社会只能是共产的。在当今世界纷纷退回资本主义的潮流中,逐级递选制是挽救共产主义的出路。指出弊病不是为了推翻社会,而是为了让社会前进。”
手下人全是他自己挑选的,个个都是人才。他常跟他们说,如果知识分子有什麽作用,那就是当大众全都诉诸情绪时,知识分子依然应当保持一种冷静的理性。他无法说得再深。全社会都视独裁专制为敌的时候,重要的已经不是去参加那个合唱,而该把理性用於对人人趋之若鹜的“民主”的批判。在一个最强调多元的时代,赶时髦却造就出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元。连追求多元也成了一种时髦的一元。全世界从思想方法、价值观念到时装歌曲全趋於一致。在时髦的叫喊中,有几个人真正懂得“民主”是什麽呢?枪杆子灌输的一元还让人心存反抗,广告灌输的一元却让人自鸣得意地以为就是自己的多元。
这种说话的方式自然有借用多重身分的油滑,但表达的思想却是真实的。当全世界都以取笑共产主义为时髦的时候,石戈却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经过那麽多天才头脑思考、吸引了人类上千年的伟大理想,百年间席卷全球,激荡起人类最崇高的情感,亿万英烈前仆後继为消灭剥削、压迫、不公正、自私与贪婪所进行的悲壮斗争,全然是一个大误会,一次可耻的自我蒙蔽,一场白白捉弄人的大闹剧,大徒劳!在感情上,他属於那些在精神与道德世界中不断憧憬和追求的人,而永远不会亲近那些为理想破灭而得意的庸俗政客、商人、实用主义者和循规蹈矩的小市民以及他们所信奉的私有制、物慾、贪婪和竞争。即便是为了让那些为信仰献身的死者们不白死,为主义奋斗终生的先辈们不白活,也该在共产主义的前面而不是後面找到出路。
内部可能已经有人开始“揭发”了。几百人里有几个弃暗投明者并不奇怪。他想到的是另外一种人。除了一个特别小组,手下多数人都不知道他和“百字宪法社”的关系。但他们了解逐级递选制,不少人还参与过研究。一公布《百字宪法》,他们就顿时明白他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做为一种学说,他们即使不赞成也不会反对。然而发现自己一向尊敬的人是破坏民主运动的奸细,那种恼火和失望很可能就会用“揭发”来发泄。
“说我国的社会权力被个人占有合适吗?”“左派”问。他声调平和,听起来甚至有点软弱。“我们也进行选举。”
“那是年轻人的玩笑。”他不自然地说。
“选举有真有假。区别真假的关键在於参加选举的人彼此是否了解。当今世界的所有选举都超出人们能够相互了解的范围,民主社会因此发展出竞选体制让选民了解候选人。但大范围竞选必须利用昂贵的传播媒介。范围越大,竞选成本越高。这点决定了最後当选者属於占有资源最多的那个集团。社会权力也就为那个集团所私有……”
为了能随时提供全国性的紧急对策和运作方案,十六号机关内部建立了模拟中央政府的建制。国务院每个部委这里都相应具备,只不过“国防部”在这叫“国防组”,外交部叫“外交组”,“计划生育委员会”叫“计划生育组”,以次类推。每个“组”的日常工作模拟相应的“部”,掌握“部”的资料、文件、决策,参加“部”的会议,随时研究“部”管辖范围内的动向、问题,做出预测,对可能出现的情况进行估计。这种建制适於处理危机,但也培养了内部的一种自大感,很容易把自己看成是真正的治国者而非模拟的。称呼官职就是这种心态的表现。普通研究人员都是司局长。各组组长被称为相应的部长。石戈与各组组长做最後决策的顶楼被称为内阁。石戈便是顺理成章的总理阁下了。石戈多次严禁这种戏谑。为了避免嫌疑,连模拟政府建制对外都保密。每个组只按房间号区分。但还是被“挖”出来了。
“我国实行的是人民代表选举制。”
石戈只有苦笑。
“因此保证权力被个人占有。”石戈明知“左派”在引诱他“暴露”,却毫不回避。“选举所谓人民代表的选区远远超出人们相互了解的范围。我国又不提供也不允许有竞选的权利。如果人人只选自己熟悉的人,选票会分散成一盘选不出任何人的散沙。这就决定了事先提出候选人。问题就在这。在互不了解的范围内,选民也不了解候选人,没有赞成候选人的理由,也没有反对的理由。既然自己了解和赞成的人选不上,除了选举候选人别无选择。结果就是候选人是谁,当选的就是谁。即使有所谓的『差额』,也只是选民在已经被挑选好了的候选人之间进行的一次纯象徵的『挑选』。那麽,当选的『人民代表』实际并不产生於人民,而是有权提名候选人的当权者任命的。在更高层次的选举中,这些『人民代表』必然要服从任命他们的人。即使有想按自己意志行事的代表,因为越高层次的代表来自越大的单位,越缺乏横向联系,彼此之间更不可能了解,就更需要提候选人,候选人就更保证当选。而最高层的统治者就是一切选举归根结底的操纵者,一切候选人的最终提名者,除了死亡或政变,他永远『当选』!”
“冠上『宪法』两个字,大概是另有意义吧,总理阁下?”一直没说话的那个处长突然插进一句。
“你的逐级递选制有什麽区别?”
“做群众工作需要迂回,这是党多年总结的经验。我想你们明白这一点。”
“迄今为止的所有选举都是在人们彼此互不了解的范围内进行,因而全是虚假选举。逐级递选制的基本思想是把所有选举都限制在互相了解的范围内。一个生产班组的工人是相互了解的。一个车间的班组长之间配合生产,磋商事务,工作上的横向联系使他们也相互了解。在一块共事的人只要人数不超过n,至少在共事的『事』上,无论哪个层次的选举都保证在相互了解的范围。大区首脑彼此相距很远,但他们要讨论国家大事,相互协作,他们拥有的通讯手段和信息保证他们可以像朝夕见面那样互相了解。那麽,造成选举虚假的关键消除了,社会权力是不是就会从私有制变为公有呢?
“这麽纯洁吗?你的纲领为什麽不是坚持四项基本原则?”
“人们很难相信这一点,但主要是心理障碍。他们说既然美国人直接选举总统还没打破权力私有,逐级递选制只让人民选举头顶的芝麻官,怎麽倒成了权力公有?问题就在这:美国社会让人民选举他们根本不知其然的总统,却不让他们选举最切身的头顶芝麻官,因为那一来整个社会就得翻个个儿,难道不说明芝麻官比总统还重要吗?专制社会的独裁者只任命直接下级,如各省省长,但并不因此失去对浩瀚如海的基层官员的约束,反而产生放大效应,上面哼一声,下面变成一片雷。逐级递选制颠倒了以往的任免顺序,让人民用任免芝麻官控制整个社会直到最高统治者。这种以多控制少的权力结构比独裁社会以少控制多的结构应当更有效。
“为什麽不是反过来,後面这个才是烟幕?以民间组织身分出现容易接近群众。民主组织不能只攻击民主制而没有自己的纲领。打出的纲领不管真假,至少免得人怀疑。”
“在最基层的选举中,人们决定选举谁或罢免谁的标准是每个人物质的或精神的切身利益。每个人都希望自身利益得到最大满足。那麽以三分之二多数当选的领导者就是这个互相了解的范围内多数人认为最能代表自身利益的人。他在随时可以被罢免的状态下,必须时刻以大多数人的利益也就是集体利益为根本原则才能保持『当选』。那麽他在参加上一级选举时,他的选举和罢免标准就会是自己所代表的那个集体的利益,谁最有利於自己的集体就选谁。那麽三分之二多数选出的那一级领导者就将是最能代表那个选举范围内多数下属集体利益的人。往上每一级选举都与此相同。这就是逐级递选制的集中过程。乌合之众的个人利益和意志这样一级一级集中上去,越来越明朗、准确。当最高领袖向n个大区的首脑负责,受他们约束时,就等於正在向全社会负责,受全社会约束。当他在追随自己的n个选举者的时候,实际上他也就是在追随着全体人民。这个世界才真正由『民』而『主』……”
“能不能这样理解:前面五十二种小册子和四十八种传单都是烟幕,为的是掩护後面这颗炸弹?”
石戈突然打住。“我一说起来就是长篇大论,其实这些《详析》上都有,你肯定早看过。”“左派”当然看过。但石戈的长篇大论不是白说。“左派”已经疑惑︰这是在受调查吗?假如是炫耀,石戈可不是个凭空冒傻气的人,除非他心里有底。“总书记知道『百字宪法社』吗?”“左派”小心翼翼地问。“当然,他亲自布置的任务。”“左派”有点吃惊。只有石戈心里清楚,总书记只是被他的藉群众组织争取群众的构想说动了心。官方身分得不到信任,引导群众远离民主制的追求是“六四”翻案为谁所用的关键,所以总书记给他全权和经费,既是他的後台大老板,也是一颗被他牵着鼻子走的棋子。
“『百字宪法』就是你所谓的药吗?”调查者可一点不放松。“『百字宪法社』一共散发了五十三种小册子和四十九种传单,对揭露西方民主的弊病和稳定人民思想起了有目共睹的作用,不应该只提『百字宪法』。”
“他……看过《百字宪法》?”
“……中央的总体战略是通过这次有控制的动乱给人民上一堂政治课。让他们认识到西方民主制与中国的差距和可能产生的危害。这不仅需要行动上努力,还要有思想领域的引导。制止动乱领导小组和应急指挥部做前一种工作。我做後一种。思想工作要对症下药,去天安门是为摸准所谓的症。”石戈和颜悦色。
“当然。”
身分多有一个好处,随时可以用一种身分掩盖另一种身分。
“左派”在牙缝间吸了一口气,半天没说话。
他的身分究竟有多少层,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文化革命的狂热一过,他的内心就离弃了共产党。然而这麽多年却从未停止过为共产党的治国奔忙。“六四”开枪使他认识到这个杀人暴政注定灭亡,却又因为未参加任何民主运动而被认定“政治可靠”,得到重用。他在人人过关要写的“效忠书”上,用尽心机把每句话写成顺着念是效忠,反着念是诅咒。他曾给被枪杀者的家属匿名寄钱,却对眼前的“翻案”毫无兴趣。他既憎恨压迫群众,又憎恨煽动群众。他厌恶统治者出於内斗需要对民主运动的操纵和利用,想方设法不参与,却又担负“特殊任务”。他被群众组织当做“奸细”,又被政治警察怀疑成利用群众搞颠覆的阴谋份子──这里肯定有他油滑的一面,官场上的八面玲珑既是护身符,又为达到目的提供捷径。高明的算计和运筹能把最不相干甚至相反的事物组合成一个合力。但更重要的还在於他的落落寡合。他不属於任何一方,没有自己的阵营,却同时反对对垒的双方。他为“百字宪法社”拟定的口号──“左手打倒独裁专制,右手打倒群众运动”──很说明这种双重性。他对暴政和暴民同样厌恶。在他眼里那是相辅相成互补的两面。压迫引起仇恨和暴烈,而群众运动的盲目和残忍只能由更血腥的镇压收场。他以孤独一身要同时打倒这两个孪生的千年孽种,只能靠“借力打力”──又当奸细又当阴谋份子。
总书记确实看过。但“当然”二字表达的意思绝不仅仅是“看过”,到底表达了什麽又没有界定,全靠听的人自己琢磨。石戈断定“左派”不敢深问,更不敢去找总书记核查,因而最容易被这个落不下把柄的“当然”吓住。
“我不参加『制止动乱领导小组』和『应急指挥部』的工作是因为有特殊任务,去天安门广场是我的工作,正像你们也去得很频繁一样。”
石戈脸上始终带着笑意,一个字也不多说,只是一个接一个地捏花生。“左派”在屋里转了两圈。一只手习惯地捏着鼻尖。万一把总书记也“调查”出来岂不烫手?调查工作最忌讳摸到“通天”的线,一见露点影聪明的方式就是及时打住。石戈在官场混了这麽多年,很清楚这点。
“你以种种理由推托『制止动乱领导小组』分配的工作。做为处理紧急问题的机构,又不参加『中央应急指挥部』。可是看上去你很爱去天安门广场。这只是从小部分录影中查出的”这种查寻很费钱和时间。事先要把他的各种角度的图像输进专用的超巨型计算机,与这几个月天安门广场的自动摄影机摄下的录影带一点点对照搜寻,从浩如烟海的人脸中识别出他的图像。所有照片都是他一个人。只有一张是他扛着伊万,陈盼在一旁侧脸看他。这种场合并没妨碍他内心产生一丝温情。看上去挺美满,他自嘲地想。
“你在理清群众思想方面是有贡献的。”“左派”说。“大家也知道你这个人一向语出惊人,因此倾向於把所谓《百字宪法》及《详析》当做失误,分寸不当,弄假成真,而不做为非组织活动处理。我再做努力,希望尽早结束调查。”他匆匆离去。警卫从外面把门锁上。
窗外分布着一块块灯火。灯火之间是一块块黑暗。电力短缺越来越严重,只有靠分区停电来解决。十六号机关有必保供电的专线,是附近一带唯一光明的建筑。大部分调查都莫名其妙地安排在深夜进行。每个问题由不同的调查者负责。政治安全局的两个处长看样子主要负责挖掘“阴谋”。一个共产党内的高级干部和他领导的重要机构以阴谋方式抛出几百万份“宪法”,不可能没有更深的阴谋。如果不是想另立政权,为什麽用“宪法”二字?他们把几十张从录影磁带上转下来的照片放到石戈面前。
石戈站到窗前。细小的闪电在黑暗远方跳来窜去。烈性酒在体内缓缓燃烧。跟总书记谈话时也是这样,虽然那次滴酒未沾,有空调,汗水却像现在一样流个不停。逐级递选制比梦境还渺茫,可他拚命地说,想把每个字都送进总书记那副一动不动的耳朵里。他知道自己愚蠢,但那希望实在太诱人。没有任何路比统治者自我转变更为捷近。假如能利用专制制度的强大权力和效率自上而下地推行逐级递选制,将是代价最小,成功希望最大,社会过渡最平稳,而人民最少痛苦的和平革命。如果总书记能去做那个永载史册的伟人,他自己宁愿永远置身於伟人的阴影後面。
《百字宪法》印了五百万份。《详析》印了二百二十万份,超出预期。“书商”们干得挺出色。他们现在已经带着鼓鼓的钱包四散消失。所谓的“百字宪法社”没有一个“民主战士”,全是商人。搞出版的,搞发行的,搞印刷的,靠出下流小报、黄色读物发了财。他们是市场经济的共生物,再严厉的取缔也无法消灭。石戈利用他们庞大的地下出版能力和发行网,以及私有制的惊人效率,让他们赚比出淫秽书刊更多的钱,只要按时按量印出他提供的稿子,散发出去。石戈不吝惜钱,他有一笔“引导群众思想”的特殊宣传经费,几乎可以无限支取。相对前面攻击民主制花掉的钱,“百字宪法”的花销算不上很高。
假如“左派”刚才不被他的“当然”吓住,而是继续追问下去。他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编造总书记的话。看过是当然,看过之後所说的话只有一句:“我看你有点发疯。”“左派”可以立刻把他扔进真正的监狱。
他不是不懂得等待,而是已经没有再容人等待的时间。大多数历史缓慢得与人生不成比例,而在历史倒塌的时刻,却可能变成让每个短暂生命眼花缭乱的旋风。今後的中国只要稳定就没有自由说话的可能,而一旦动乱就会落到人人为生死挣扎的绝境,除了歇斯底里的喊叫,不可能有人认真倾听和思考。这次“翻案运动”是唯一的机会。铁板有了缝隙,社会尚未面临生死危机,而多数人都在听和想。逐级递选制此时不出台,也许就永远不见天日。
不能说总书记没有想像力和胆魄,敢把黑龙江省“承包”给日本,连石戈都自叹弗如,因此才指望出现更大的奇蹟。然而逐级递选制是使亿人之上的主人变成亿人之下的仆人,使至高无上的权力变得朝不保夕,一危及这个本质,再有想像力的当权者也成了死木头一根。石戈实在看不起这种蹙狭,为了保那点过眼云烟的权位,竟舍得放弃改变人类历史的光荣。匆匆而过的帝王有万千无数,而伟人只有那麽几座耸立的山峰。
既然连和他朝夕相处的部下能真心相信逐级递选制的也不到一半,“百字宪法”无人正眼相顾、只得到挖苦嘲笑也早就可以预料。为此付出全军覆没的代价是不是太没意义、太不负责任?调查组开进的时候,他从不少部下眼里看到这种谴责。
他不把逐级递选制看成是自己的创造,那是宇宙中本来就存在的一种秩序,一个境界。他只是触摸到它的边缘,还远远没有窥见全貌。在这个穷途末路的世界上,他直觉地感到有出路。不是抽象的希望,也不是老生常谈的必然,而是确确实实地感到逐级递选的逻辑正在通向一个全新世界。那世界是什麽,也许根本不必费心揣摩,只要实现了逐级递选,它就会自动降临。
这麽多年,他已经把这个构想琢磨得近乎无懈可击,像颗水晶球一样光滑完美。然而越光滑完美,放在脑子里的时间越长,越成为不堪重负的脑瘤。它时时耸动着要从颅骨的禁锢中脱颖而出,变成一个活生生的大世界。但是它终於被抛到世上时,却可能只是亿万人脚下的一粒沙土。
他一直没有找到说服人的方式。人类已经习惯於崇拜复杂的论证和大体系。相对於大千世界,一个选举制太渺小。然而那是一只无形之手。关键不是费尽心机设计一个庞然世界,任何世界都会由盛转衰,而是寻找一种自动设计和调节的机能,让新世界自动产生,让未来流动起来,让盛不断取代衰,让新不断取代旧。逐级递选制提供的就是这样一种机能。它的无形之手一旦操作起来,一个选举制就能像胚芽一样长成一个新世界,而且从此不断地自我更新。
逐级递选制的构想在他心里埋藏多年了,有时冬眠,有时苏醒。他这茬经历过红卫兵、上山下乡、反叛与思考的一代人大都为人类前途的大题目绞过不少脑汁。随着心高气盛的年龄段的过去,时间的浪头淘走了大部分改天换地的梦想,却把剩下的星星点点衬出更难泯灭的闪光。近几年,这个构想在他心里苏醒的时间越来越多,已经很少再回到蛰伏的巢穴。年轻时他曾把这个构想称做人类的新纪元,现在已经再没有那种自命不凡的傲气和精力,而是带着一种隐隐伤感,一种对未来心力交瘁的焦急和无能为力,求的只是找到一条穷途末路中的出路。
从微生物到宇宙,大自然的一切系统都以自动调节机能建立和谐的平衡。只有人类以为自己能统治宇宙,傲慢地用人为调节取代自动调节。在荣耀一时的飞跃之後,难堪地陷入自己编织的罗网。这时再想靠复杂的人为方案摆脱困境,等於是在罗网上继续结死扣。唯一的出路是向回转,回到自动调节中去。逐级递选制不再靠统治者的大脑决定社会,而是靠亿万个细胞做出的反应控制大脑,这正好是自动调节的基本模式。
他很清楚这次是孤注一掷,逃不脱现在的结局,但没想到这麽快。调查组名义是中纪委派的,实际主要成员是政治安全局的秘密警察。隔离审查只不过是传统叫法,用的方式完全是对待政治罪犯的。
关键是开始,只要开始,一切就能自动运转、扩展和进化。既不需要推动,也无人能阻拦。然而最难的就在开始。如何开始?
不锈钢餐盘里的晚餐一口没动,在灯光下显得陈旧暗淡。石戈毫无食慾地放进嘴里一块冷牛肉。促进高产的化学饲养使肉味像塑料,嚼起来让人恶心。妻子死後,他每次吃东西都在脑子里放映人类释放的毒素、化学药剂和放射性物质在生物链中富集的过程,通过从微生物到植物动物之间的相互捕食,从生命阶梯的最底层攀回最高层,一点不少地还给人类。他上街经常屏住呼吸,免得吸进满街汽车喷出的废气,可挺不了一会就得更大口地重新补足刚刚少吸的毒。人类就是这麽尴尬,自己毒害自己,每个人都清清楚楚,又只能继续受毒。他咽下牛肉,压住那种时时统计体内受毒量的不自觉计算。也许只有陈盼的基地能逃避这个满天满地全是毒的世界。假如电话没被切断,他倒真想听听她的声音。只不过她会失望,他将再没有能力为她搞什麽基地。
他已经没有任何办法。
这些防止外人进来的措施也可以同样有效地防止里面人出去。保密机关变成监狱,只不过是颠倒一下的事。十六号机关尤其现成。当初为了对付没日没夜的紧急工作,每人都配备了行军床和睡袋。机关食堂也早已惯於把饭菜送进每间办公室。只要把通讯一切断,保险柜和抽屉贴上封条,没收钥匙,换一批新警卫,就是地地道道“请君入瓮”的牢房。
所以他才孤注一掷。
窗口的铁栏杆粗密结实。原来是防人从外边破窗而入。这栋楼每个房间都有太多机密。现在则成了防止里面的人越窗逃跑。楼里每一层都有警卫。从底层到顶层被几部不同的电梯隔成几个部分。进入每部分都要登记检查。
这不是开始,只是为开始而做的渺茫开始。指望人们自觉接受逐级递选制和指望总书记被说服采纳同样幼稚可笑。人已经太聪明了,难以回到简单。唯一能做的只是先说出来,印成白纸黑字,让人们知道有这麽个东西。当人们最终走投无路的时候,一切都已试过而全救不了人们,也许终会有人想起试试这个。那时才是开始。
石戈醒了,从办公桌上猛抬起头。每每想到妻子,他的心就像刀剜一样。十点了。办公室里静悄悄。过去他天天这个时候回家。在他的生活中,妻子似乎永远在等待。有时她说:“颐和园的玉兰花开了。”如果他说:“星期天我们去。”可以想见她那孩子般的脸上会放出何等光彩。可他只说:“是啊,花开了。”像回声一样。
而开始就是一切!
石戈看见妻子瘦瘦的小脸。她爱拿他日见稀疏的头发开玩笑,笑的时候两只眼睛弯成细细两道。瘦弱的小手一根根梳理他的头发。无比舒服的感觉通电般传遍全身,使他闭着眼睛,在眼角渗出泪水。可是他知道,这不是妻子,只不过是从窗外吹进的轻风。妻子已经在四年前死了。死在一种被专家们笼统称为“环境污染综合症”的病中。当她知道自己体内长年含着不下十种有毒物质时,她凄楚地笑了:“幸亏我不能。”她没说出她不能什麽。他只是无言地握着她的小手。她为自己不能生育暗中哭过无数次,甚至要求他再去找一个年轻的。“我给你们当保姆,给你们带孩子。”她一遍遍地磨着他。
因此,值得。
【左手打倒独裁专制,右手打倒群众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