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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

就是为了保这个本,他要求中共上校说出他的老板姓名。“没有这麽一个名字,我怎麽相信你们会履行刚才达成的协议──保证我活着离开中国呢?公布一个没有老板名字的录影不会形成任何威慑。有几个人认识你,上校?”

第二,中国领导人的“和群众见面”都是在被封锁的场合,能接近的人都是“有组织”“有纪律”的。这种名义上的“公众场合”等於是中南海後院的延伸。在无法事先制定出精细方案和安排好退路的条件下,他是不会拔枪的。他做的是生意。生意的第一原则是保本。尤其这种本一丢了可就再也回不来。

那一阵儿看上去生意马上就会吹。“中校”要的名字必须货真价实。欺骗没有用,他对中国的情况并不陌生。而上校激烈反对。不过争执时间一长就看出那反对更像是卖关子。火候到了差不多的时候,上校收起反对,悠悠然开口。

第一,他不可能准确知道总书记具体会在开封、兰考、徐州那些笼统地名中的哪个县,哪个区,哪个乡,哪个村。那些安排都是临时确定的。设在北京的电话即使能知道,那时他身在灾区,上哪儿打长途电话?这类事看着是细节,却是关键,可行与否全取决於这种细节。

“如果你得到名字,付在你名下的酬金就不该是六百万,”他打暗号似的挤了一下右眼。“而该是八百万。”

视察灾区必然要看望灾民。从昨天起,“中校”一直在这点上动脑筋,但始终没有突破。看完眼前这些材料,更觉得难以把握。

上校把五百万说成六百万的时候,“中校”开始喜欢他,他把六百万说成八百万,“中校”就开始佩服他了。不愧比自己军阶高一级。

他把那些北京的活动一股脑甩掉。安排中只剩下将在月底开始的外出视察。只要乌龟走起来,总比趴在窝里露头的机会多。视察范围主要是黄泛区。开封、兰考、徐州……黄泛区以外只去一个三峡水库,为刚刚完工的第一期大坝工程剪彩。

“我会给你一个帐号。”上校说。“你把多出来的二百万转过去。用句中国话说,那只是『借花献佛』。你将得到的名字值一个中国。有了这个名字,你就会像被装进保险箱那麽安全。”

昨天晚上,他在香港第一次给上校留下的号码打电话。按照约定,他要求知道旅行社的安排。对方念了一份冗长的日程表,很精细。当他按照上校交待的规则做了一番复杂整理,便出来一份中共总书记在未来一个月的活动安排。现在,“中校”在脑子里把那安排反覆过来过去。中南海他肯定不想进,那里的兵几乎人挨人。在北京伏击车队也不可能。中共首脑在保护自己方面不惜重金。防弹车的保险系数相当高,炸翻几个跟头也伤不着里面的人。专列车厢也是如此,即使把它从桥上炸进河底,它也能八小时内不渗水,有氧气,与外面保持联络……不要说这些方法几乎毫无希望,哪怕有一半的成功可能他也不会用。现在唯一的优势就是中共政权的最高领导人从未遭受过任何暗杀,警惕性长期受不到刺激就会麻痹。而这种麻痹是可能成功的唯一保障。一旦打草惊蛇,得手的希望就趋於零。所以不干则已,要干必成。

上校的眼光亲切坦然。钱是老板的,帐号却自然是他的。“中校”敢肯定那帐号名下已经有了不止一个两个二百万。

在银座的那家妓院里,他开价五百万美元。假如可以趁总书记访问日本期间下手,他只要三百万。哪下手都比在中国方便。“我给你六百万。”那个中共上校回答,一根眉毛都不动。“但是必须在中国,必须在四十五天内,必须死。”

“我一个人独吞八百万不更好吗?”“中校”笑嘻嘻,当然是开玩笑。不用上校暗示,他就知道对方也留下了威慑自己的“王牌”。对这样一个人,宁可把他当成同谋,别把他当成对手。

用他的眼光看,中国的保卫措施没有一处称得上高明,然而却最难下手。他精心研究过近代历史中所有对国家领导人的暗杀,除了有组织的大规模行动,几乎全是在公众场合进行的。必须见着他,然後才能瞄准。西方领袖为了获得选票,必须在公众场合频繁露面。为了那个美丽的民主程序,他们的日程甚至得公开,几点几分在哪做什麽活动,经过哪条大街,参加哪个集会。那麽,即使他们的保卫工作再优秀,又如何能在那麽多窗子中找出哪一个藏有枪口呢?中国领导人却不同,他们的一切都与社会隔绝。住在隔绝的大院里,坐着隔绝的汽车,开着隔绝的会议,进行着隔绝的旅行。连他们的公开也是隔绝。如果他们需要“和群众在一起”,他们会隔绝地出现在群众中,然後再不隔绝地出现在报纸和电视上。隔绝是保卫工作最好的武器。再平庸的保卫有了它,也近乎於万无一失。

那名字只有两个字。一百万元是个“王”,一百万元是个“锋”。

“中校”看得很快,再复杂的保安措施他都一目了然。暗杀专家必然是保安专家。他在这方面已经一通百通。何况他刚刚在香港的图书馆坐了十好几天,所有的背景情况已经了如指掌。他常做出眼神不济的老态,把放大镜举在眼前。放大镜手柄中的照像机就无声地闪动快门。虽然还会对底片进行深入研究,总的情况已在他脑里清晰地展现。

中共总书记的视察路线在“中校”脑子里一圈又一圈地流动。怎麽流动也不对劲儿,越流动越找不到契机。他终於断定,应当反过来──“守株待兔”。“中校”很喜欢这个中国成语。兔子到处跑,牠必然要撞上的“株”在哪呢?……突然,“中校”把全部灾区也甩掉了。在他的脑海里,出现一道白色的坝。三峡!白色的坝照亮了他的脑海。

全世界有关中共政权的资料属台湾最多。台湾又属这里最多。其他国家研究中共政权也许仅仅出於政治或经济利益,或有备无患,只有台湾是出於生死存亡。而台湾军队则是生死存亡的担负者。所以“中校”──现在叫“小野中二”──索要的资料虽然只是“中共领导人的保卫方式”这样一个极细的题目,从库房里推出来的却是满满一车。这是几十年从不间断地从各种报刊、出版物、回忆录、审讯材料、外国人的访问见闻、叛逃者的描述以及潜伏在大陆的情报人员的调查一点一滴汇集而成的。即便中共在这方面从来讳莫如深,几十年所露的蛛丝马迹拼凑在一起,整体的形象也差不多一览无余。

“小姐,长江三峡的,大坝的,资料,有没有?”他用生硬的汉语问女管理员。女管理员在计算机上查找一番。

唯有一个人置身於外。他既不看当天的报纸,也不理睬电视和广播,对街头演说、两派争论全无兴趣,更不参与公共场所的议论、欢呼和冲突。他在阳明山公园一片寂静的小树林里悠然欣赏着一种亚热带球状的琥珀色果实。往日那些闲情逸致的游客,打太极拳的老人,或是谈情说爱的情侣都被外面的热闹吸引去了。但此时若有人能从数米之外看见他的话,一定会对他的姿势感到奇怪。他的眼睛离那串果实未免太近了,而且只盯着一串果实。如果从两米之外一个特定的角度看他,就会发现他原来不是在欣赏果实,而是在欣赏自己。一枚椭圆形的小镜子挂在果实和叶子之间。看他那副专心致志的模样,不时地抹抹嘴唇,弄弄头发,一定会让旁观者觉得他有自恋症一类的怪癖。但是再近一些,而且是从正面观察,就会发现随着手在脸上动作,他正在逐渐从三十岁的年龄变成五十岁。仅仅几分钟,当他最後把一撇小胡子贴在嘴上,戴上一副老式金边眼镜时,他便从刚才那个轻松愉快的菲律宾富家子弟变成了一个呆板博学的日本防卫厅学者。原来的皮背包翻过来拼装成一个精致的公文皮箱。而花里胡哨的衬衫翻过来就显得陈旧保守。他的步伐也从轻浮的窜跳变成了军人式的端正。招呼计程车的手势如同敬军礼。当他在中华民国国防部军事情报局资料馆查阅资料时,他的形象、语言和证件都没引起任何怀疑。

“对不起,这类工程问题的资料我们这里收得不多。”

一九四九年以後出生的台湾人在台湾人口总数中已占绝大多数,隔离半个世纪,中国大陆对他们同任何外国一样陌生,除了那儿的市场和资源,其他方面引不起他们的兴趣。国民党挂在嘴上的“统一”一直被他们认为是毫无价值的陈词滥调,台湾岛虽然不大,生活起来却很美好,凭什麽要和那麽一个随时能吞掉自己的大家伙搞统一呢?然而多数台湾人也十分担心公开独立会招惹大陆政权对台湾用武,毕竟小得不成比例,台湾不可能抵御,那样独立谈不上,生存也无法保障。对於一个已经彻底工商化的社会,眼前的利益永远是第一位的,所以他们也反对赤裸裸的“台独”主张和过激行为,名义不重要,只要能在实际结果上使台湾和大陆永远别弄到一起去就行。民进党接受早期操之过急的教训,实施了一种“无旗战略”──既不谈统一,也不谈独立,只要维持现状,主张与大陆一切正常化,力促两岸贸易往来,就像长大成人分家的两兄弟,互通有无,算帐清楚,其他方面则井水不犯河水。这个正确策略逐年得到越来越多选民的意会和拥戴。这次大选获得的转折性胜利连民进党自己也未充分料到,国民党则输了个措手不及。整个台湾岛从上到下一片混乱。各国驻台北办事机构忙得不可开交。迟到的记者们更是像蝗虫一样从世界各地飞来,又把无数电波向世界各地发去。

“小野中二”刺耳地笑了一声。

国民党政权曾对“台独”运动进行严厉镇压,然而随蒋经国死前实施的“解除戒严”、“开放党禁”两大措施,代表台湾本土意识的民主进步党顺时而生,“台独”势力也蓬勃崛起。民进党许多成员都是铁杆儿的“台独”分子,曾一度把党的从政宗旨公开放在“台独”上,不过时间不长便做了调整。目标并未改变,民进党只有依靠本土意识才能战胜国民党,改变的只是策略。

“工程问题?台湾军队错了的认识,有战争,大坝十个氢弹的是。”

蒋氏政权时代,“反攻大陆”的政治目标和军事准备成为不自量力的侈谈,台湾的经济起飞却令世人瞩目,远远把大陆甩在後面。台湾做为独立力量在国际上生存几十年,政治观念、文化意识,生活方式都与大陆发生了根本的歧异。在多数人心目中,自己已无所谓中国人,而仅是台湾人。台湾与中国彻底脱钩,成为一个独立的主权国家的“台独”运动便由此发展起来。

一个正在查找目录的台湾军官抬起头。

一九四九年国民党在大陆被共产党击溃,退守台湾,几十年来奉行与共产党不共戴天的“反共复国”基本国策。然而某种意义上,好像同室操戈的哥儿俩,虽然你死我活,却有割不断的血缘,都认定自己是“室”的主人,把“家室”统一视为己任。

“先生对三峡工程有兴趣,可以去加拿大。加国为了拿到这项工程,做了多年研究。这方面的材料称得上世界之冠。”

表面上只是执政党的更迭。民主进步党以五十二%的多数选票战胜国民党,取得了“中华民国”的执政权。这种更迭在任何一个实行多党制和竞选制的社会里司空见惯。然而对於台湾,其历史性意义不仅在於把执政几十年的国民党赶下台,更重要的在於这是台湾人民对台湾前途一个转折性的新选择。

“谢谢。”“小野中二”欠身致意。

而对全体台湾人来说,这次大选的意义超过许多最重大的历史事件。

“同时请先生知道,没有日本防卫厅指教,台湾军队也明白大坝对战争的作用。至少本人就刚在加拿大研究完这个问题。”

整个台湾岛似乎只有一个人对刚刚结束的大选漠不关心。

“对不起。”“小野中二”露出肃然起敬的神情,立正鞠躬。

【“我给你六百万,”那个共军上校回答。“但是必须在中国,必须在四十五天之内,必须死!”】

一小时四十三分之後,“中校”乘坐的飞机在桃园国际机场起飞,飞往加拿大。“小野中二”又变成了年轻快活的菲律宾旅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