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上那麽大的帽子,实质的话就几句。其实只要一句就够了:为“六四”平反。这麽多年从未有人在正式场合公开提过,然而会场上没人惊讶。在场的人都清楚,这不是爆炸性的,也不具有突破意义,只不过是选择这个时机以“个人意见”的面目抛出一个酝酿已久的最高决策罢了。政策研究中心一直在按总书记旨意秘密筹划实施这个行动。现在只是正式挑出旗来。如果一切顺利,这个“个人意见”就将按部就班地演变成中央决议,也就成为历史现实。奇怪的倒是陆浩然的超脱,他无动於衷地照旧“调息”。
“……假如没这笔损失,我们在政治经济上的困难就远不会到今天的地步。也许还会相反,完全是另一番景象。”研究员把眼前的资料和表格推开。“但是历史不容我们对已经发生的事情进行假设,它只给我们眼前的机会。中央领导告诉我们这些当参谋的没有禁区,什麽主意都可以出。现在,什麽主意都没有了,就逼出了这最後一个主意。再声明一次,完全是我的个人想法:我们能不能在因六四而导致的巨大损失里挽回一些,用来对付黄河造成的灾害呢!怎麽挽回?我是搞经济的,不太从政治角度考虑问题。但我至少知道,如果我们给六四事件公开平反,不光可以换得国际关系缓和与国内民众拥护,而且能立即兑现成大量金钱援助和物资捐赠。西方国家已经多次表示过这个态度。现在正临我们遭受灾害,更会促使他们全力以赴援助我们。我认为,只剩这一条路能解决我们面临的燃眉之急。至少在钱的方面,再没有别的途径。我的话完了。”
“我也只从经济角度谈。”石戈打破面临重大时刻的全场静默。“六四平反可以兑现成金钱和物资,问题是有多少?态度和签署支票之间还相距无数环节。我们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态度上。西方国家给当年的东欧以及後来的独联体许诺也很多,兑现了多少?说西方会全力以赴援助我们未免天真。就算认可这种天真,中国不是罗马尼亚或保加利亚,也不是乌克兰甚至俄罗斯,全世界加到一块也未见帮得起。尤其我们要的不是计算游戏中那些无形的幻想数字,而是扎扎实实立刻就能摸得着的三十五亿美元粮食,相当於一百六十亿美元的重建物资和四十七亿美元的治黄费用,马上就要,一天也不能耽搁!我们能把立脚点放在一种等人施舍的一厢情愿上吗?把自身命运交到别人手中,与其说是解决危机的办法,不如说办法本身就是危机!”
研究员口才相当好,逻辑清晰,论据充分。他从当年的“六四”事件谈起,用大量事实和数据说明,“六四”造成的影响及後果给中国带来了巨大损失。国际投资失去信心,总体望而却步的局面一直未打破,已经进入中国的外资也多数从长期战略转为短期战略,随时准备撤脚。东欧剧变和苏联解体使中国成了孤独的堡垒,独自承受西方阵营的压力。发达国家以种种方式对中国实施的制裁限制所造成的损失难以估量。海外华人普遍对大陆政权失去信任,原本可指望借助的巨额华人财富现在只能眼看着流入他人之田。香港收回後人才和资金的外流如决堤洪水。主张“台独”的民进党取代国民党上台已有难挡之势。台湾资金纷纷转向东南亚。曾经充满希望的亚太经济圈构想因为“六四”而破灭,拆掉了中国进入世界经济的桥梁。而国内民心因“六四”的背离始终未能扭转,所有敌对势力都把“六四”当成永不过时的挑拨煽动口实。怠工成为侵袭社会肌体每个细胞的癌症。抗上闹事层出不穷。抛弃祖国迁居异邦几乎成为多数青年人的最高理想,连出口劳务的工人都把外汇存在外国银行。研究员做了个大致估算,且不说对政治、外交、社会、民族等方面的影响,仅仅经济损失一项,至少就达数千亿美元。
年轻研究员轻蔑地瞥一眼石戈。
冷场片刻,政策研究中心的一个年轻研究员开口,首先一再强调谈的是“个人意见”。这种方式一目了然。政策研究中心的正副主任默不作声。做为一个机构不好说的话让“个人”说,头头不好说的话让下边说,年长的不好说的话让年轻的说,搞这行的人都清楚。
“我以为现在不是谈自力更生原则的时候。问题是除了国际社会,我们从哪能得到这笔钱?就算国际社会给不了多,国内却一分也拿不出。不管怎麽说,少总比无强。”
农业发展委员会主张在日本人身上打主意,很快被否定。“包”出去一个黑龙江,现钱一分拿不到。经营税要等日本接管一年以後才交。转到日本名下的一千四百七十亿美元外债有近一千一百亿是欠日本的。石戈很怀疑这笔债务跟承包黑龙江省之间有一种长久安排的隐秘联系。眼看中国还不上钱却一直慷慨解囊不符合日本式的算计,除非算计的就是让你还不上,最终用日本想要的东西抵押,东西一到手就不会让你再占便宜,这几天日本舆论转向叫嚷吃亏就是得了便宜卖乖,明告诉中国别再伸手了。
“石戈同志,谈谈你的方案。”开会以来,陆浩然第一次说话。
粮食只能靠进口。这些年世界人口爆炸,生态恶化,粮食日益恐慌,能出口大宗粮食的国家只剩美国、加拿大和澳大利亚。粮价飞涨,六十亿斤粮食至少需要三十五亿美元。这笔外汇国家无论如何拿不出。重建所需的十二万亿人民币同样毫无来源,除非开动印钞机,那会使通货膨胀率从现在的三位数变成四位数。根治黄河根本别想。可大堤这次被冲得千疮百孔,明年再决一次又怎麽收拾?後年呢……
女服务员发现,这位一眼不看其他人的总理倒好像对石戈发生了兴趣。她马上给石戈添了一杯水。
关键是钱和粮,这一点看法一致。即便对石戈的渲染不以为然,但对控制两千万灾民,防止他们变成流民甚至流匪,也是其他两个机构的共识。做到这点唯一的武器就是粮食。具体办法是对留在家乡的每个灾民,国家每天免费发放三百克到四百克成品粮。这点粮食虽然不多,却能使人活下去,并且逐步重建家园,胜似朝不保夕的流浪。这样保证明年春天恢复生产,秋天就可以收获新粮。也就是说,国家至少要免费供应一年粮食,才能最终稳定住这两千万人。大致算起来,共需六十亿斤粮食。同时,消除水灾损失需十二万亿人民币。如果根治黄河,还需三万五千亿元。那麽解决方案归结到一点,其实只是粮食和钱怎麽来的问题。
“国内有地方出这笔钱。”
虽然总书记的声调没露出什麽,却连娃娃脸的女服务员也能看出他的不快。石戈把半截话咽了回去,端起茶一饮而尽。这回女服务员可没有马上给他添水。
人们同时瞪起眼睛。
“还是谈解决方案吧。”
石戈停顿一下。
总书记挥了一下手,打断石戈。
“军队。”
“……不错,我们国家是很大,可是一个巨人走钢丝,一个小拇指就能使他跌下去,钢丝就是我国的人口已经达到了我国国土资源承载极限的临界,而黄河就是那个小拇指。极限之内和极限之外也许只差一个小小的『一』,却可能是完全相反的结果。请试想:黄河水灾造成粮食短缺,流民哄抢造成农业萎缩,农村拒绝交粮造成城市饥荒,必然是整个国民经济崩溃和接踵而来的政治动乱,社会冲突……”
眼睛们画出无数问号。
“我们这麽大一个国家,会像你渲染的那样脆弱,被一个小小黄河打倒在地吗?”有人不屑地反问。照理在场的都是专家,不该有这种语言和口气,也许这只是为了总书记的脸色而发。
“我们每年的军费开支相当於目前的八万五千亿人民币。其中外汇约合三十亿五千万美元,这笔外汇购买六十亿斤粮食已经差不多。除此之外,挽回水灾损失,再加上根治黄河,两年军费也全够了。而後,每年有这额外的八万五千亿用於发展经济,我们一下就活了,许多难题迎刃而解……”
“……引起清朝大动乱的原因除了社会制度不公平和政府腐败之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催化剂,就是大量人口过剩。”石戈接着说。“所谓驱人归农无田可耕,驱人归业无技教人,不士不农不工不商之人十将五六,造成乞丐,僧道等次生社会集团普遍勃兴,帮会组织空前兴盛,流氓、匪盗、娼妓等芸芸众生弥漫全社会,成为动乱得以产生的土壤。这在本质上是人口与资源的失衡,而这种失衡最敏感的表现就是粮食短缺。在这一点上,今天的严重性远远超过太平天国时期。至於我们的农村组织,从土地承包、公社解体後就等於名存实亡。别说不能阻止饥民流动,更可能的是,由於两千万黄河灾民的冲击,引发全国农村早已存在的两亿四千万隐性失业人口大流动。最近几个月,仅仅是传闻中的黑龙江中日经济合作区就吸引了一千六百万人向黑龙江流动。正式公布协议後,估计又有三、四千万人开始上路,举家迁移。随着黄河水退,被困的灾民可能将有相当一部分加入这个行列。另一个迁移方向是东南沿海各省,尤其是广东、福建、浙江,几年累计已有四千万人涌入。最近可能马上掀起一个新高潮。以往的流动还带有秩序性,遵守法律,而灾民的流动首先冲击的就是秩序和法律。这种流动就像洪水一样,破坏性非常大,所过之处,法律秩序荡然无存,连锁反应难以预料,搞不好也许就会一发不可收拾……”
“等一等,什麽叫『额外』的?照你这麽算,军队花什麽钱?”中央办公厅主任问。
总书记一直没说话,有时起身来回走,有时扶着椅背站一会,偶尔用粗大的红铅笔写几个字。他脸色阴沉。每个数字都像一颗煞星,三个机构一块往外甩,这麽一会就把一个愁云惨惨的天空笼罩在他头顶。相比之下,陆浩然倒显得无所谓,坐在宽大沙发里,两手交叉置於丹田,眼睛向上,像是在调息。
“军队不必花钱了……”石戈看了看吊灯上一个刺目的反光点。“军队解散。”
“我们不是腐朽的清帝国,现在的灾民也不是太平天国、白莲教或者捻军。我们有组织,不会放任自流。”农村发展委员会主任插了一句。
所有的眼睛都瞪圆了。石戈加快语气,似乎要抢在人们反过味之前说完。
“过去国家有粮食,而现在没有,这就是关键的区别。这些年生态恶化,粮食大幅度减产,农民抗交公粮。我们现有的储备保障城市居民当年供应还有欠缺,不可能再养二千万灾民。而只要没有粮食吃,生产自救无从谈起。曾国藩总结:『民无粮则必从贼,贼无粮则必变流贼,而天下无了日矣』。大规模哄抢不仅破坏当年收成和分配,更严重的威胁是对於下年生产。社会一旦失去秩序,劳动成果失去保障,就成为对生产力的致命打击。下年就将更加艰难,饥民更加增多,哄抢就会更加严重。如此循环,陷入共振,就将导致社会产生大动乱……”
“供养军队的目的是保卫国家,防止侵略,然而对於中国,有什麽力量能占领和统治她呢?她的人口已经饱和,再无别人可以插足的领土,也没有可供掠夺的剩余资源。我们在世界属於倒数的穷国。这十三亿人口,拥挤的空间和贫穷是比任何军队都强大的防身武器。世界唯恐躲我们不及,谁占领我们谁就陷入一个无边的沼泽,背上一个能把自己压趴下的包袱。凭我简单的头脑来设想,我想不出任何一个国家有占领中国的兴趣。那麽我们每年花八万五千亿元的代价,养一支昂贵的军队意义在哪?也许菲律宾想占领南沙几个小岛,那几块珊瑚礁值得打仗吗?哪怕下面真有一个大油田,每年用八万五千亿的军费去争夺也太得不偿失。也许西藏新疆有人想独立,我们用八万五千亿维系他们比用八万五千亿威吓他们更有效。何况国内现有的一百万警察力量防止独立已经绰绰有余。反过来说,即使真发生了侵略战争,我们用人民战争的战略足以战胜任何强大的敌人。当年的美国在越南、苏联在阿富汗全以焦头烂额的撤退而告终。而中国是越南、阿富汗的一百倍,能让全世界所有军队都在这十三亿人口的汪洋大海里淹死。实际上,无防卫的防卫可能正是最安全最有效的防卫。比如说,拥有核武器可能恰恰会成为招致核武器打击的原因,庞大的常备军隐藏着政变和军事独裁的隐患。如果我们主动全面放弃军备,销毁全部核武器,宣布永不战争,我们将在世界获得最大的赞扬和尊敬。我们没有失去安全,却每年多得八万五千亿元。有了这笔钱,迫在眉睫的社会问题便可以得到解决,我们将就此摆脱危机,进入良性循环……”
“为什麽你就断定灾民只会抢,而不是生产自救?我们过去遭受过多次自然灾害,也都解决得很好嘛!”说话的是中央政策研究中心副主任。这种评价方案的会议允许当场质疑。能看出副主任对石戈有种不太掩饰的不以为然。
“一向听说石戈同志语惊四座,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中央办公厅主任突然诙谐地插了一句。
对损失程度的估计,三个机构基本认同。遭这次黄泛破坏的城市、企业、油田、水库、铁路,居民生活等,以当前的通货膨胀率计算,至少损失十二万亿人民币,相当於全年国民生产总值的八%。对水灾将产生的连锁影响,彼此看法却有很大区别。那两个机构着重经济後果,石戈首先强调的则是流民对社会的冲击。“……初步估计,这次黄河水灾造成的灾民有一千九百多万。他们的住所、土地、财产全部被毁,为了解决吃饭问题,必然向未受灾地区流动。但任何地方也不可能供养这样一支乞讨大军,在饥饿逼迫下,灾民最可能采取的行动就是哄抢。现在正值收获季节,哄抢现象已有发生。而被哄抢的对象一旦颗粒无收,无以为生,就只有也加入流民行列,再去哄抢别人。这种涟漪将会很快地传递……”
全场哄堂大笑,久久不绝。
黄河流域大面积暴雨天气近日已转为晴好。洪水减退。救灾组织都已投入全力运转。加上几十万军队的力量,黄河大堤决口处已全部堵死,灾情停止蔓延。大水虽然还淹没着广大地区,随着疏导、下渗和蒸发,正在不断消退。政府的当务之急已从抗洪转到安置灾民和重建灾区之上。今天的会议由三个国家级智囊机构拿出各自的方案,互相评价,供最高领导选择。除了十六号机关,还有中央政策研究中心和农村发展委员会。这两个机构的级别、资历和规模远超出十六号机关,到会人数也多,但发言最多的是石戈。
总书记没笑,他不发火已经算宽容了。
石戈经常来这里,即使来得再多,也很难被服务人员记住。除了模样普通,这回又换了个光头,还有他实际上不能算是一个“官儿”。本质上,他跟坐在後排的那些跟班的一样。他只是一个专家,专门负责处理紧急状态,制定和实施应急方案。所谓紧急状态,就是“危机”的好听一点的别称。不过这些年,紧急状态已经不是一种特殊状态,也难以归到某类分工里,几乎所有工作全被紧急状态牵着鼻子走。他的职权范围因此不断扩大。领导的工作班子也从一个小组发展成现在三百多号人的“国家安全问题研究所”。工作范围从应急扩展到预测,包括事先估计可能发生的危机和储备相应方案。研究所对外只按门牌号称做“十六号机关”。他以这个神秘身分参加过多次处理危机的指挥,有时权力可以相当於副总理。然而对外几乎从无他的声名。每次危机过後,他就回到研究所。在中国式的等级序列里,只定为不带“长”的“副部级”。
陆浩然也没笑。他更为仔细地打量窘迫的石戈。
娃娃脸的女服务员第三次掀开石戈的茶杯盖,见仍是没动一口,索性换上一杯新茶,随後端上一盘香喷喷的擦脸巾。石戈接了一块擦掉额上汗珠。她像得了奖赏,忙把空调制冷量加大一些。开会前她因为石戈忘记关门“呲儿”了他一句,那声调很像外面公共汽车上的女售票员。这个矮墩墩的光头来得最早。只他一个人,那麽普通,丝毫没有掌握权力者的威严,也不像後到的那些头头脑脑,前呼後拥一大帮。所以她把他当成了一个生怕迟到的跟班,第一次能进这里的土老帽。假如他风度翩翩,机智幽默,显得平易近人,也许她会把他当成自己人,可他对人视而不见,一副若有所思沉默寡言的穷酸相。放跑了冷气,温度达不到标准是她的失职,她当然不会对他客气。可是很快发现不像那麽回事,陆续到的头头都跟他很熟,连最後入场的总书记和总理也跟他握手。女服务员知道大头头里肯定没有“石戈”这个名字,在对话中只能听出他领导一个什麽“十六号机关”。那是个什麽机构,她猜不透,但开会中他一发言每个人都竖耳朵,这一点她能看出。她为自己刚才那句“呲儿”害怕极了。虽然他当时连声道歉,可老资格的同事都说大人物整人从来不露声色。
娃娃脸的女服务员表面没笑,心里却乐了。她看得出场上多数人是在嘲笑那个光头,把他当成疯子或傻瓜。别看表面上他们对他亲亲热热,内心原来却是另外一回事。得罪这样一个人没什麽了不起,她心里顿时轻松了。
【把自身命运交到别人手里,与其说是解决危机的办法,不如说办法本身就是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