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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半岛 二○一海军基地

他喜欢设计和实施计谋,也许这是天性。儿童时他的理想是做一名优秀的间谍。文化革命中,无论当红卫兵领袖,还是参与暗杀江青的阴谋,或是做为父亲的特使游说高级将领,他在政治方面的天才都得到了最肥沃的土壤,催放了早熟之花。那时他的理想已经是当国家元首了。与多数军队高干子弟一样,他未成年就进了军队。不同的是,他没有把军队当成暂时栖身的避风港,而从一开始就认定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是千真万确的真理,把军队视做政治生涯的起点。他不赶时髦去搞作战、侦察、军事研究等,全心全意地投身於尖端武器。他认定未来战争是政治家使用高科技武器进行的,而不是靠士兵的刺刀见红。他的每一步几乎都完美地实现。现在,就快到迈出最後一步的时候了。

进入潜艇内部还需经过两道岗。第一道岗是进入外壳。精通潜艇构造的人能发现外面看见的庞然大物并不是真正的潜艇,只是一个伪装。还有一艘接近完工的潜艇套在里面,只有持红色通行证的人能进去,那才是这项工程的真正对象。这个花招是王锋的得意计策,专门用於对付内部人。多数参与施工的人都不知道真相,即使他们看得出来是两套壳体,也以为是新式结构呢。王锋知道这项工程不可能永远不让那些自以为有权知道一切的人物光临。自己当军委副秘书长时还可以兼任国防科工委主任,马上就要当秘书长了,兼职必然得放弃。继任的主任肯定要过问,必须抢在那之前让潜艇完工出海,只留下一个空壳。那时只要几个关键的人守口如瓶,知道内幕的水兵随艇出海,别的人就谁也弄不清怎麽回事。当初设想这个“金蝉脱壳”之计主要目的是为了对付西方的情报机关,现在的意义则要深远多了。

他对潜艇每一部位都仔细审视。总设计师、总工程师和生产总指挥紧张地跟在他身後。他经常来这里进行这种视察。有多少实际意义他很清楚。尽管他在军事工程学院学过导弹,尽管他对全世界的武器装备如数家珍,可在具体的设计、制造和施工问题上,他那点知识对身後这几个老总来说连小拇指都算不上。他并不想指教他们,他只要他们紧张,要所有的工作人员经常看见中将的军衔在这里亮相。他什麽都不用说,沉默而专心的审视,再加上几个尖刻的问题,就足以使这些老总身上出汗,使他们像拉车的马一样,不时被眼前无声晃动的鞭影所提醒。其实,当他长久站在刚刚安装完毕的螺旋桨前,他的眼睛看着巨大闪亮的黄铜,脑子里出现的却是黄河在中原大地上旋出的扇面。

“随便吧。”王锋亲切地拍拍他的肩,和他握手。丁大海三十五六岁,一米七左右的个,肩膀宽得吓人。圆圆的脑袋,头发只有半寸长,肤色又黑又红,浑身肌肉把军服撑得圆滚滚,像个典型的胶东船老大,却戴副葡萄酒瓶底那麽厚的深度近视眼镜。他是这艘潜艇的监造人。

他很满意这次黄河救灾的部署。过去每次抢险,军队都是从一开始就在最前线。险过了,没有成灾,人们马上也就忘了。固有的弊病,问题和矛盾依然如故,越过越舒坦。军队的自我牺牲抢了弊病的险,换来了无能者的安全和错误路线继续为所欲为地害国害民。而这次,他先用种种藉口拖延军队出动,使形形色色的问题大暴露,同时又不露丝毫破绽,把军队不能及时出动的原因引到地方不配合,中央不创造条件等客观问题上。他看不起有些将领不堪目睹“国家受灾”的婆婆心肠。损失几万个亿算什麽,如果不让这场大水冲掉错误路线及其代表人物,别说几万个亿,亡党亡国也就在眼前了。而且,他信奉一个古老的教导──“等人快死的时候再救人”。这次军队出动得最晚,得到的民众感激却最深,新闻媒介的赞誉最高,受灾地区的拥戴最坚决,不就是这个古老真理的体现吗。更重要的是,通过这次救灾,完成了只有几个军方最高领导掌握的行动──重新部署军队。受灾地区如此广大,需要的人力如此之多,情况又如此混乱,恰逢其时地给大规模调兵找到了最好的合法外衣。现在,已经人不知鬼不晓地完成了包围北京、控制中原,面向南方的兵力部署。同时以救灾藉口调动和囤积了大批物资。可以说,最後一步的一切都已就绪,只差往外迈了。

“报告!”丁大海在车前立正。他穿一身海军便装,没有军衔,没戴军帽,因而不能敬礼。看得出这使他相当尴尬,甚至手足无措。

通过最後一道岗,进入真正的潜艇内部。主体工程已经完成,正在装修内部。王锋对密封条装配质量进行了一番挑剔,命令全部重装。他拨动锁定转轮,很灵活,一个手指就可以带动。他反来覆去地拨,似乎专心之致,眼前出现的却是一片旋转的子弹。那个人必须死。虽然王锋自己和“六四”没有任何关系,但他深知“六四”是军队不容触动的一个禁区,说它是原则也好,“六四”以後的建军和治军思想全部以它为核心,本质上却更不如说是一个疮疤,坚硬的痂壳一揭开就会让许多最敏感的神经暴露无疑。不错,低层知识军官里不少人讲什麽“民主意识”,但那不过是脚趾头的“意识”,仅仅是“讲”。让脚趾头立正它不敢稍息,这就是军队。根本问题在於:否定“六四”平暴,军队就将染上一个永恒的污点,一大批珍重荣誉胜过生命的高级将领就将被判为历史罪人。为了免於这耻辱,他们宁愿再杀十倍,百倍的人,何况一个人。然而,王锋没跟他们提起。该谁死谁就死,死就是了,怎麽死的就让它成为永恒的秘密。一个人的死是最简单的,既不是兵变,也不是政治斗争,只是一个弄不清谜底的偶然。权力自然而然地更迭,谁也说不出什麽,谁也找不到藉口。国内也好,国际也好,只能接受现实。至於怀疑和猜测,让它们见鬼去吧,反正拿不上桌面。他没拿准事成後该怎麽处理沈迪。眼下,他通过复杂的渠道安排沈迪做了总书记的保安负责人,为的是保证杀手安全逃离现场,不管现场在何时何地。除了八百万美元的索价,杀手的附加条件是必须保证他活着。只要他死在中国境内,沈迪和他谈话的录影就会向世界公布。这当然是防止灭口,同时也是逼迫“雇主”尽最大努力提供保护的手法。王锋相信沈迪能做到这一点。而一俟杀手安全出境,隐患就只剩一个沈迪。他知道沈迪不能算一个无限忠诚的部下。他甚至掌握那小子在为他筹措秘密经费倒卖导弹时至少贪污过一百万美元的证据。然而毕竟从小就在一起,当了几十年自己的小兄弟。一想到这,他心里就软软地不愿意把“隐患”一类的问题想下去。

王锋把车停在码头边上。四周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西德的雷达,美国的计算机、荷兰的潜望镜、丹麦的电机、日本的涡轮……这艘潜艇一大半设备是西方国家的产品。为了绕过巴黎统筹委员会对共产党国家的限制,弄到这些东西费尽周折,价格也高出几倍。王锋对这一点毫不含糊,他认定只有采用西方技术才能在现代军事对抗中立足。

他看了气密监视台的试验。指示板上,纵横排列的光点全是绿色,给人一种安全宽心的感觉。纯粹而美丽的绿色使他感到舒适,甚至陶醉。丁大海把水密门打开一点,立刻在绿色中出现一个令人心惊的红光,一闪一闪,像血、像火。现在一切顺利,但值得担心之处毕竟很多。医生已经委婉地表示,主席的生命已无太久。老人近来已经瘫痪,许多内脏功能得靠外力维持。这次西山接见靠的是一个专用沙发,藏住那些通入他体内的仪器和管路,并用化妆给衰老得几乎透明的皮肤盖上健康颜色,免得暴露的血管和骨骼给人骷髅的印象。对每组被接见的人都用“感冒”做藉口,只几分钟,其余的由王锋继续。即使这样,每个几分钟都使主席大损,使那些藏在周围房间的抢救班子盯着显示屏上的监测信号焦虑万分。发生过两次需要中途抢救的情况,都被王锋巧妙地遮掩过去。即使对主席最心腹的爱将,也不能让他们知道主席身体的真相。主席的威力是和主席的生命力共存并且成正比的。王锋把这一点视为关键。虽然他自信自己的能力,却十分清楚自己在军队的根底毕竟还浅,还没有足够的时间培植起能够控制全军的羽翼,只能靠主席的生命给自己争取时间。当然,他知道挟天子以令诸侯是权宜之计。时代不同了,现在既没有古代的“忠”,也没有过去的“信仰”。主席的权威是靠长年经营起来的盘根错节的制约,是纯个人的,他无法继承。主席迟早要死,一旦失去了主席那个核心,制约也就没了,各路诸侯就将只受“野心”和“利益”支配。他虽然马上就是军委秘书长,名义上是军队最有实权的人,却除了一个区区军委警卫团,调动一兵一卒都得通过各兵种和各军区那些诸侯。他们不听你的呢?有什麽办法对付他们?如果没有任何办法,他们凭什麽听你的呢?暂时,在共同利益面前,军队会团结一致。“六四”以後,军队地位不断提高。随着参政意识加深,越来越厌烦充当“驯服工具”的角色。新一代军队领导人大都在“文化革命”期间参与过军管,尝过权力的滋味,又学得了管理政权的技巧。那是一种影响深远的经验,使他们总是盼望再次发挥。面对当前社会危机状况,他们早就认为军队该挺身而出了。所以在主席“打招呼”的过程中,他们全都表达了盼望已久的心情,并对主席指定王锋为全权代表的决定表示服从。但是,王锋对表面的笑容和巴结全不相信。多年来,他对“林彪事件”的反覆研究和思考提醒他处处居安思危。当时的陆海空三军首脑全部是林的铁杆,关键时刻却不能为林放一枪一炮。使林空握有五百万大军,却只能孤零零地摔死在蒙古沙漠上,今天,他既没有林彪的权威,又没有林彪的体系,为了不落得林彪的下场,他就更不能指望别人。

过去,这里被海军用做秘密行动的码头。王锋费了很大劲才从海军手里抢过来。他上任国防科工委主任不久就开始建造这艘导弹核潜艇。他一直主张军队应从数量型转向质量型,从人力型转向武器型。在他的战略观念中,一艘用现代最新科技装备起来的导弹核潜艇胜过一百万军队。一个国家只要有一艘,就能以它的核威慑保障任何强敌不敢贸然侵犯。当然,有效威慑的前提在於秘密性,如果潜艇行踪被敌人掌握,它就无异一个用黄金堆起来的废物。今天,在布满卫星和红外线的天空下,保密甚至比潜艇工程本身还难。王锋在主席的支持下,占有了这个世界稀有的潜艇码头,将海水排乾,改成施工船坞。新修的隧道口伪装成仓库大门。所有的设备、原料、部件都伪装成入库物资。为了迷惑卫星,有时先把物资运进周围真正的山洞仓库,再假扮各库调运物资倒进这里。光是为了这种障眼法,就有一个汽车营常年不懈地奔忙。那一营士兵直到退役也不知自己忙些什麽。这种防范只是为了对付卫星与那些没有生命的光电仪器。王锋知道这是相对容易的。最难防的是人,尤其是自己人。如此一个浩大工程,涉及无数部门和人员,要想让每个人都守口如瓶纯粹是做梦。他用的方法是不让任何人知道全貌,每个部门每个人都只知道有关自己的那一点。至今,连中央军委、总参谋长、海军司令那一层都不甚清楚这里到底在干什麽,干到了哪一步,花了几千亿元最终能造出个什麽。

他环视潜艇指挥舱。所有的精密仪器都兴奋地闪亮。至少,他心爱的这个杰作是属於他的。他已经逐渐形成一个明确的想法:这艘潜艇不能交出去。在他现在这种地位上,他会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让这艘潜艇无人知晓地消失在大洋深处。他也会设计一个巧妙的程序,让这艘潜艇只受自己一个人指挥。至於做什麽,他不知道,但总会是手里的一张牌吧。只要一年就够了。他相信一年内他就能控制局面。如果一切顺利,这艘潜艇就会正常地交到海军去服役。但愿一切顺利。

汽车在隧道里要走五分钟。一路的岗哨都接到上尉的电话,移开路障敬礼放行。王锋自己开车。除了在正式场合,他很少用司机。隧道里灯火通明,比起它所通达的山洞却又显得黯然。宏伟的山洞比白昼还亮。千万只灯布满全部空间。隧道直达一座人工建造的码头。码头下面现在无水,是个乾涸的巨大的深坑,足有三百米长,二百米宽,从上到下挂满防撞橡胶。坑底是倾斜的。大海被一道巨闸挡在山洞外面,当闸门升起,海水涌进灌满,潜艇就可以从水底驶出山洞,直接在水下出航。现在,坑内只有一艘座落在密集支架上的巨型潜艇,尚未完工。

他看了看始终用立正姿势站在一旁的丁大海。要保证潜艇服从自己指挥,关键是选择一个合适的艇长。这个艇长不但要有极高的专业水平和实战经验,还必须不被任何部门所掌握。不管是总政治部,还是海军、还是舰队司令,都不能对他下命令,甚至连花名册上都没有他。除此之外,最重要的还是对自己绝对忠诚。王锋从来不相信什麽“天意”一类的东西,然而他有时确实对“巧合”的奇妙感到惊讶。同时符合上述三个条件的潜艇艇长可以说永远不会有。一个能指挥战略导弹核潜艇的艇长是被黄金堆出来的,怎麽会不在花名册上?可这个丁大海就是一个。他当年以第一名的成绩从潜艇学院毕业。十年艇长生涯中,档案的评价永远是三个“A”。他是海军潜艇部队最好的艇长之一,仅当了两年常规潜艇艇长就上了核潜艇,後来又当上导弹核潜艇的艇长。他这样的艇长全国仅有十几名。但是谁也没想到,品格鉴定一向优良的他四年前在美国安那波利斯海军学院研究生院进修时,竟为一个美国女人把同班的美国军官打得颅骨开裂,被美国法庭判了两年徒刑。当然,中国军队更不会容纳这种人,等他服完刑回国,海军已经把这个当年的骄子遗忘了。年轻有为的新艇长英才辈出。他默默地回他的渔村去打渔。王锋把他找来了,让他当代表用户的监造人。那时只是想利用他对核潜艇的使用经验,也是一种一般意义上的搜罗人才。但自从王锋产生了自己掌握这艘潜艇的想法,每当想到“艇长”这个词时,脑子里就会出现丁大海那张永无笑容的脸。

虽然隧道洞口的值班上尉一眼就认出王锋的通行证是最高级别的,带领全体卫兵立正敬礼,例行检查却一项不少。计算机识别,指纹核对,他的“奔驰三八○”也和所有汽车一样开到专用地沟上检查有无爆炸物。王锋显出不耐烦的样子,考验上尉是否屈服於大人物的压力而放松检查。最後他很满意。上次来这已经相隔四十多天。在王锋的记忆里,这是最长的一次。这一段全部时间都花费在西山别墅的接待和谈话上,简直一分钟也离不开。陆浩然是最後一个谈话者。把那位未来的总书记送上汽车不到五分钟,他就开着这辆“奔驰三八○”登上旋翼已经转动的直升机。飞行途中他美美地睡了两个小时,降落前给北京家中的妻子打了个电话,告诉她两小时以後回家,当然,他没说他正在山东上空降落,看妻子之前先来看一艘潜艇。

他肯定是忠诚的,王锋想。但如果命令他向他的渔村发射核弹,他会不会执行呢?

【有效威慑的前提在於秘密性,如果潜艇行踪被敌人掌握,它就无异於一个用黄金堆起来的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