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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 高等军事法庭

“请问证人陈盼和被告是什麽关系?”检察官换了个问题。

法庭对起诉书列举的最主要罪名──叛国罪没下太大功夫,事实清楚,罪犯供认不讳,定论简单。对挪用这笔资金的兴趣却显然大得多。他们十分清楚前者虽可给石戈定罪,却损害不了他的人格形象,重点要放在其他方面。

“我不明白你是什麽意思。”陈盼话这麽说,心却激烈地跳起来。

“被告,”审判长眯起眼睛。“法庭没允许你讲话,你在这里扮演的角色法庭很清楚!”

“我可以问得更明确些,你是不是被告的情人?”

“那笔钱是我提供的。”石戈突然插话。“也是我要求她保密的。”

他们迟早会把话题引到这来。一个副总理串通情人贪污十四亿七千万元公款,骗了二百亿元的订货,这才是一幅他们想拿到世界上去的图画。被世界歌颂的传奇英雄立刻就可以变为另一种形象──一个案发後企图以叛卖祖国掩盖罪行的逃犯!陈盼知道这时最有利的反应就应当是立刻坚决否认,越乾脆越好,还应该提出强烈抗议,把这个问题当做人身侮辱。

“请你明白……”

然而,她却半天没说出话。

“我拒绝回答。”

“请回答。”检察官来了精神。

“证人回答问题。”

清醒的理智在大声喝斥她:马上否认!坚决!乾脆!你这是怎麽了?你是在害他!快!大声抗议!让人们都知道你是清白的!你从不是他的情人!确实不是!你也从来没希望过成为他的情人!……可……可难道真的不希望吗?难道在这可能就要永别的时刻,要说出冷冰冰的不,显出受了侮辱,做出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而让他把这一切带入再也没有机会更改的永恒吗?

“法庭记录记载,你自己刚刚承认是空头骗子。”

不,她说不出……一片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

“只有公诉人收回歪曲和侮辱性的用词,我才能回答这个问题。”

泪水使一切都消隐,只有石戈是那麽清楚。他凝视她,似乎在等待,似乎世界只有他们两个,面对面,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证人回答问题。”审判长催促。

“证人回答问题。”审判长催促。

“我抗议!……”

整个法庭都屏息静气。

“请回答问题。”

“我想是,”她轻声对石戈说。“我多麽希望……我是……”

“你不要滥用……”

石戈的身姿没动。她看见他的脸红了,好似少年。法庭上一切声音都在千里之外。他们在宁静透明的眼光之桥上向彼此的内心深入。

“你当空头骗子,是谁提供给你从事诱骗的资金呢?具体说,就是那十四亿七千五百万元?”检察官问。不管他对陈盼的态度是否奇怪,只要有把柄可抓就不放过。

“该给你洗衣服了。”她说。

石戈眼里透出一丝笑意,只有她能看出来。她为能带给他这点快慰感到高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昨夜我梦见了你。”他说。

石戈划给她的一百亿元付款渠道是很畅通的。可是她对每一元钱都抠来抠去,能不往外拿就不拿,有时简直像个小气鬼。她知道石戈挪用这笔资金最後必然会露馅,挪用总数尽量小一点,罪责就会轻一点。如果有罪的话,主要的罪宁可由她自己来承担。石戈以前可能只是从支钱的数额判断她的工作进度,所以才会对检察官列举的数字感到意外。

“有一句话我一直想告诉你。”她说。

“如果可能的话,我还要订得更多。”她不是对法庭讲,看着石戈的眼睛。也许这是最後一次能向他讲话的机会,应当让他知道,他布置的任务完成到了什麽地步。“再过半个月,我就能把订货增加到三百亿元,而不用增加预付款。这是我自己做的主。既然事关拯救民族,应该以用特殊的手段和形式。订货突破了一百亿,我不知道将来能不能付得起超额部分,但顶多是由我承担一个空头骗子的罪名。产品已经出来了,即便堆在工厂也可以随时在需要时发挥作用。我没有把钱花到规定的一百亿,反正不够,莫不如就尽量少花!十四亿七千万是非花不可的,为了取得信任,组建集团。本来已经全面运转起来,遗憾的是现在无法继续下去。”

“说吧,我听着。”他说。

陈盼沉默了一会。她明白一切隐瞒都是毫无意义的,法庭掌握一切,反倒是石戈的目光微微闪了一下,似乎是一个小小的问号。他还不知道他交下的任务进展的结果。工作全面展开以後,他们几乎就再没有见面的时间。现在等於是第一次向他汇报,却是在这种场合,以这种方式。

“我的小沙沙愿意你……当他的父亲。”她说。

“证人,法庭要求你如实提供证言,并提醒你作伪证和隐匿罪证要负的法律责任。”法官堂皇威严地提高了声音。

“我一直盼着有个儿子。”他说。

“实验室需要?”检察官把那叠合同单像扑克牌一样展成一个扇面。“这些合同一共订购了四千七百二十台SJ─8营养液配制机,二十八吨催化剂,三千六百万米塑料管,同二十七家企业联合组成企业集团,签定了长期协议。仅经你手付的款就达十四亿七千五百万元,合同总值二百零一亿五千一百八十七万元,能把你们整个学院买下一百次。你这个实验室的需要是不是有点过份了呢?”

“……你同意吗?”她说。

“……这是……实验室需要……”

“我同意。”他说。

“请证人解释一下这几个月由她签定的订货合同。”检察官扬起手中厚厚一叠合同单的复制件。

“我想哭。”她说。

前面是冗长的例行提问,她机械地回答。问到她是不是“绿色拯救协会”成员时也如实承认。“绿协”已被取缔。在石戈的罪状中,庇护这个“反动组织”是其中一条。

“你很美。”他说。

“……证人,回答问题!”不知法官催了几遍,不耐烦地敲了一下桌子。

“我幸福极了。”她说。

她过去从未认真地注意过他的形像。现在却突然发现,男人的形象更多地是源自精神而不像女人的形象源自肉体,因而男人不像女人那样随年龄失去风采。年轻稚嫩的漂亮男人远不如成熟、强大与智慧的男人有魅力。这就是男人能随年龄的增长越发美的原因。最美的男人完全是精神的反射,再丑的五官也会不见其形而只见其神。在这个最不适宜的场合,她第一次做出对比:她觉得石戈比欧阳中华更美,美得让她心痛欲裂,又让她神醉智迷。

“下辈子我要晚点托生,跟你一样年轻。”他说。

他的表情和姿势没有变化,看不出相见引起任何特殊的感觉,甚至像不认识。只是目光与她相遇,彷佛凝聚星体的引力在伸张,使她觉得周围的一切霎时退隐消失。

“别,别以为你的年龄是障碍……”

石戈坐在被告席上。他瘦了,额头显得更大。稀疏的头发漫不经心地自由张扬,有点像爱因斯坦那张着名的照片。他没请辩护律师,对指控他的叛国罪名也没说有异议的话。对多数讯问,只是简单地回答一个“是”,显得心不在焉,似乎眼前正在进行的一切全与他无关。直到听见法庭叫陈盼的名字,他才抬起眼睛。

他从视线中消失了,像沿着旋转的轨迹进入了後台。她发现自己已被两侧的女法警架了起来,强行拖向外面。法庭里一片咆哮。审判长拍着桌子吼叫。大门像一张吃人的嘴,马上就要吞掉她。她奋力挣扎,最後一次扭回头。

陈盼被两个女法警押进证人席。她算同案犯。她是通过澳大利亚广播电台听到他的惊人之举的,这是第一次见他。她当时立刻从郑州赶回北京,到处打听他的下落。明知那毫无意义,却无法让自己停止。直到第三次向当局申请探监,她自己也被关进了监狱。

可是他已经被混乱的人影挡住了。

这次审判就是对世界的回答。陈盼一被带进法庭,就意识到自己期待国际压力起作用的愿望完全是幻想。法庭故意弄得很正规,很讲程序,但一进去就感觉到必置人於死地的气氛。自从被捕,她从未想到过自己,全部心思都在为石戈担忧。别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即便从最客观的法律角度,他也可以确确实实地被定为有罪。一个国务院副总理企图把国家最高机密通过第三国泄露给正在交战的敌方,无论用什麽逻辑也无法在法律面前辩解。国际舆论发自道义,而道义和法律是两个范畴,所以当局才如此自信。法庭上甚至有好几台摄像机,得意洋洋地拍摄着准备向世界播放的实况。

“我爱你!”她用尽全部力气痛哭地喊。

实行军法管制以来,这是一次最公开的开庭。虽然不允许新闻界采访,但有当局挑选的各界代表出庭旁听。有关方面发言人也明确表示将公布审判情况。石戈的名字现在传遍了世界每一个角落。每一种语言的传播媒介都在反覆不停地说到他,使他的知名度短短几天就超过了许多总统、明星和亿万富翁。从美国议会到天主教廷到德国绿党到阿拉伯的恐怖组织或俄罗斯的妇女团体全都把他赞誉为当代最伟大的殉难者和人类的良知。成百上千的知名人士提名他荣获本年度诺贝尔和平奖。无以计数的人为他请愿、示威、游行、开展签名运动,要求北京保证他的安全。各国政府也纷纷发表声明,希望北京公开石戈的现状,减轻国际社会的焦虑和猜疑。

两小时之後,她听到了对他的最後判决:死刑。

“我想是,”她轻声说。“我多麽希望……我是……”】

只剩十四天复核期。

【“你和被告是不是情妇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