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莹,把你大哥扶起来。”老太太的眼泪又在往外涌。
这一跪比千言万语更有作用,老太太顿时彻底软下来。莹莹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知道王锋从孩子时就决不认错,现在是把整个中国挑在肩上的人了,却跪在伸手可及之处。
“阿姨,你要是不饶恕我,我不敢起来。”
王锋後退一步,在老太太面前双膝跪倒,老老实实低下头。
“小锋啊,别让我把这双老眼哭瞎了。只要你心里真是想着你叔叔,我们娘俩受再大的委屈也高兴。你把我们当成家里人说清楚就是了,还有什麽饶不饶的?莹莹,快把你大哥扶起来!”
“阿姨,那天看到叔叔突然去世对我打击太大,我脑子全乱了。那是敌人的暗害。他们要利用叔叔的死造成全国失控和混乱。我当时只想着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他们要把你和莹莹当成实现他们阴谋的工具。当时我的脑子全被政治斗争占满了。让人把你们保护起来是怕你们被利用,也怕你们出危险,但是没想到那麽深地伤害了你们。我後悔极了。我不应该是一台政治机器,光想着扞卫主席的事业,却让叔叔的亲人,也是我的亲人受那麽大的委屈。你们被劫走之後,我接连几天睡不着觉。那时我就想,等我再见到您,一定要给您赔罪。阿姨,我这就给您赔罪了。”
“阿姨,叔叔不在了,今後我就是您的儿子。”
王锋低头站在她们面前,模样很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虽然他是一米八八的个头,他是上将,但他很懂得老太太的心理,只有让她想起当年的孩子才能使她消气。果然,老太太骂够了,哭累了,嘴还没软,心已经软了。他知道到了开口说话的时候。
他和莹莹一左一右搀扶着老太太来到“三号”的餐厅。从孔膳堂请来的特级厨师做的孔府家宴极其精致。那道名谓“金钩银条”的菜看上去只是普通的海米炒豆芽,但每个海米都叨着一粒豌豆大小的五种水果肉组成的彩球,每根豆芽都掏成空心,塞进各种海味配制的细馅。镶着象牙雕饰的翡翠桌上摆得满满。老太太只吃了几口就要休息了。这些天她已身心交瘁。医生和护士用轮椅送她回“一号”。
老太太见到王锋先是狠狠地扭着脸,然後是破口大骂,最後放声痛哭。这一切都如王锋所料,他太熟悉老太太了。莹莹在一旁安慰着母亲,不看王锋,强忍着不让自己哭,眼泪却往下落个不停。
“你别管我了。”老太太对王锋说。“好好陪陪莹莹。她这些天可为你伤透了心。”
成都空军的专机到达北京之後,刘司令被送进了军事监狱。不管怎麽样,他必须受到审判。而主席夫人住进“一号”,莹莹住“二号”。
莹莹的脸变得特别红。王锋不知道老太太是否了解他俩当年的私情。不过莹莹的表情总是很难保住秘密。
“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为了一点个人误会放弃了保卫国家的职责。”王锋在电话里说。“你以为我会对主席忘恩负义吗?你来了就会明白了。你来吧,把老太太和莹莹也送回来。我无需对天发誓,她们是我的亲人,我会用生命保护她们。来吧,主席的後事和安葬需要她们,也得有你参加。”
只剩他们俩。王锋让服务人员撤下去。两人相对而坐。军委机要台转来一个电话,是他一直等待的。苏副参谋长从南京向他汇报:刚才的会议上,多数军长在南京人民和江苏籍官兵的压力下已同意投降,但白司令顽固不化,且企图以武力辖制。苏副参谋长按照白司令命令带兵进入会场,却突然掉转枪口,当场把白司令击毙。现在,苏副参谋长代表南京军区全体官兵正式向北京投降,只希望对以往白司令策划的叛变不追究官兵责任。
打击台北之後,北京对成都和南京也发出最後通牒。勒令其在四十八小时之内无条件投降,否则这两个城市将和台北同样下场。为了维护祖国统一,中央不惜舍弃几个城市,对历史承担罪责的只能是分裂主义者。这是一个赌注,王锋决不愿意在大陆本土使用核武器,所以通牒不包括福州。万一福州死猪不怕开水烫,就逼出一个要麽进行核打击、要麽把刚建立起来的核威慑一扫而光的两难局面。然而南京和成都拥有重兵,不下这个赌注不能指望短期内解决问题。对台北实施的核打击已使人相北京不会手软,只要还有理智,谁也不会用“豁出来”的思路对付核打击,所以王锋这场赌博中胜算大得多。成都刘司令是个心地善良的耿直人,不会把老百姓的生命当成人质。今天一早他打来电话,决定亲自来北京受审以换取和平。
“你告诉他们,”这个消息使王锋充满昂扬的喜悦,然而他的声音甚至比听到喜讯之前还低沉了一些。“既然中央要求的投降是无条件的,我现在不能答应什麽。但中央是奉行民族和解政策的,决不想再追究责任以扩大裂痕。”
“我自己去。”王锋和蔼地示意服侍他的人退出。
王锋向对方说了一番鼓励的话。台军一撤退,这个苏副参谋长立即秘密向王锋表示效忠。这次袭击会场是他们事先策划好的。白狐狸对部下控制能力很强,干掉他是最彻底的解决方法。王锋一边向苏副参谋长许愿,一边暗自做出决定,一俟形势稍微稳定,就要除掉此人。他曾经是白狐狸的心腹,一切反叛的策划都不会少了他,现在却牵着原来主子的鬼魂来邀功,没有半点不安。与此同时,王锋的声音越发和蔼动听,任命对方为中央接管组副组长,让他全力保证马上飞往南京的中央代表顺利接管。
勤务兵赶快把刷好的军服挂起来。“我去请老太太。”
莹莹始终在一旁凝视王锋。他又接连打了几个电话布置接管南京的事。那目光在他心里激起温柔的感情,使他把好几个次要的电话搁在了一边,迎向那目光!
漂亮的女服务员报告家宴已经准备好了。
莹莹把眼睛垂了一下,又重新抬起,和少年时代一样,那也是个晚上,在一盏悬在头顶的宁静灯光下。
他把袖珍发射机拿在手里端详一会儿,又放回桌上。今晚他不想让西服口袋里有一件硬梆梆的东西。至少可以有一段时间,他不必再用这个小玩艺儿来使自己感到踏实了。对台北施行核打击不到两小时,台湾军队就开始全线撤退。起初基层官兵还被蒙在鼓里,撤退秩序井然,一切步骤符合战争学规则。但是不久核爆炸的消息就被北京军队用广播跟在台军後面送过去,旋风一般传开,恐慌和混乱立刻如同瘟疫一样在台军内扩散。撤退成了回家的赛跑。像从山顶往下滚的石头,越来越快,越来越乱。如果南京部队和成都部队没有反叛,两侧同时出击,完全可以歼灭台军大部。仅靠济南部队和北京部队追击,也至少消灭了台军十个师。战果没有继续扩大只是因为王锋不敢让部队追得太狠。他还需要防备南京和成都趁机偷袭。消灭台军是下一步的事,首要任务是平定大陆。
“你觉得我残酷吗?”他问。
这就说明赢了!只要一开会,就决不会有结果。中国是有否决权的常任理事国,所有不利於中国的决定首先就过不了这一关。即便三分之二的联大成员国投票修改了宪章,也必然旷日持久,开始的冲动早会过去。何况新宪章只对以後有约束性,无权施加在以前。这简直是一个绝妙的连环套,联合国怎麽也钻不出来,而中国则怎麽也装不进去!王锋对“内政”这个构思特别满意。早年他曾认为非让所有与中国建交的国家千篇一律地宣布“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是中国的唯一合法政府”过於拘泥,现在却由衷地感激开国元勳们的英明。白纸黑字,谁能打自己的耳光?“互不干涉内政”是国际政治的基础和每个主权国家的护身符。世界没有理由在中国身上破坏这个原则。多数国家尤其是小国更不愿意让西方大国迈出这将来有可能同样危及自己的危险一步。至於那些可笑的“制裁”,他根本不放在眼里。“六四”的制裁没有制住中国,反倒使中国练出一套反制裁的机制,想从外国弄到的东西照样源源不断进来。商人只认钱。这麽大的世界,空子还不有的是。中断政府往来是盘小菜,同全世界决裂也没什麽了不起。舆论咆哮不会持续长久,喊得越凶,累得越快。他从不在乎别人说什麽,重要的是自己做到了什麽,得到了什麽!当年对付“六四”总结出一条重要经验──“淡忘”。相信时间,人们是很健忘的,感情冲动更容易被时间淡化,只需咬牙挺一两年,一切就会安然无恙地过去,复原如初。
莹莹几乎看不出来地点了一下头。
“情况汇编”的主要内容是世界对这次核打击的反应。王锋听得很仔细。国际社会的歇斯底里在意料之中。各国或是撤回大使,或是冻结外交关系,或是关闭使馆。这比他原来预期的要好。他原是准备西方主要国家全部断交的。现在美国留下了一个临时代办,俄国大使反而从国内赶回来。断交的只有一个匈牙利,也不是为了台北,而是因为它那个倒霉的商业部长跟台北一块上了天。活该!这就是跟台北拉扯的下场。制裁措施已纷纷出笼:禁止贸易,停止贷款,禁运武器,中断政府往来……全是老一套。而“反核宪章”中的核惩罚,除了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人物在下面喊叫,决策者都回避这个话题,而且互相推诿。联合国秘书长已经表示情况特殊,“反核宪章”对此不完全适用,需要召开安理会或联合国大会。
他叹息了一声。照理这时应当无比振奋,却突然变得多愁善感。
勤务兵把军服兜里的东西整理出来,按顺序摆在桌上。那只袖珍发射机在贴身的内侧衣袋里。自从丁大海带着潜艇出航,它就一直没离开过他身边。国家编制内的核装置只有接到一套复杂的联合命令後才能发射。而这只发射机只需要他的一只手指,二十枚双弹头“岳飞”核导弹就可以绝对服从地飞向任何他指定的目标。不过他从一开始就相信这次用不着动用这支秘密预备队。那些人一定会通过打击台北的决议,使他名正言顺地使用国家核武器。无论平时有什麽分歧,在亡党亡国的最後关头,这个集团会绝对团结一致,不惜一切的。唯一的失误是让石戈中途溜了,虽然最终没出什麽娄子,却在世界面前破坏了同仇敌忾的一致形象。一定不能轻饶了这个譁众取宠的小丑!
“还记得我在参军前夜,对你说过,我要做中国的拿破仑吗?”
听着秘书念当天的“情况汇编”,王锋让勤务兵帮他脱下军服,换上质地优良的西装。在穿衣镜前,他对自己的形象感到满意。虽然他喜欢肩章的闪光,但战争结束後,他将身穿西装出现在世界面前。民主的时代,一个大国领袖更应当像文人。两星期来第一次抽空理了发,显得很精神。稍微有点瘦,这一段太操劳了,但神情中的放松和欢快足以弥补。
莹莹又是轻轻一点头。
战争开始以来,王锋一直住在“一号”。王府一共有五个庭院。“一号”是苏州式的。今天,他从“一号”搬到“三号”。其实“三号”不比“一号”差,但排号的前後会对感觉有影响,表示悔过和赔罪,这种小节不能忽略。
“一个想当拿破仑的人是要牺牲许多感情的。”他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现在,我已经不想当什麽拿破仑,可中国却非要一个拿破仑不可了。”
这个招待所是在清朝一个王爷的宅第上改建的,和军委大院只一墙之隔,却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假山、幽径、鱼池、结冰的小溪、雕刻精美的汉白玉石桥、竹林和松柏,还有暖阁里珍贵的植物花卉和稀有的鸟类,被精心地布置在传统的庭院中。古色古香的房屋,内部以最现代的设备和方式装修,把中国王公和西方富豪拥有的精华集於一体。外界很少有人知道这个招待所。即便是军内各大军区司令,也视能住进这里为值得夸耀的事。
他的眼睛湿了,不知是高兴还是悲伤,不知是为过去还是为未来。他握住了莹莹的手。
【“现在,我已经不想当什麽拿破仑,可是中国却非要一个拿破仑不可了。”】
莹莹无声地倒进他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