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子的手微微顿了一下,随即故作轻松:“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你三岁时曾生过一次大病,把过去的全忘了……”
“我梦到我娘了。”
“可我现在全想起来了。”
“被噩梦吓到了吗?”大公子轻笑,揽住她纤细单薄的肩头,“可以跟我说,有我在呢。”
她躲开了大公子的手,他微微垂下眼眸,掩去眼底受伤之色,再看她时仍旧一如既往温柔:“想起来了也是好事,只是你自己的身体可有什么不适?”
“我做了个梦,大哥。”
“我爹到底是谁?”四姑娘直接问,“大哥,你知道的吧?那你告诉我,我爹究竟是谁?”
那外衫还带着他身上的余温,是四姑娘很依赖的气息,她低着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凭借一腔冲动跑来,到了头却又开始畏惧,畏惧那可能是真的事实。
大公子沉默地看着她,半晌才道:“你爹究竟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以后会有新的生活,过去的一切都像是过眼云烟……”
说着,取过自己的外衫,披在了四姑娘身上。
“是二爷害了我爹吗?”
血蝴蝶一直在她周围,当她推门而入时,还在书房的大公子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温柔笑容:“你怎么来了?外头的人也不通报一声。这么晚了,怎么就穿这么点衣服?”
大公子一惊:“敏敏——”
这个梦让她无法再安心躺下,她想了又想,还是起身披了外衣,悄悄开门,朝着大公子的院落而去。
“我爹是遇刺身亡的先太子,我娘是在那场刺杀中失踪的先太子妃,是吗?大哥?我要你原原本本,诚实地回答我,不要骗我。”四姑娘紧紧握着拳头,盯着大公子,等待他的回答。
她尖叫一声从梦中惊醒,视线里又出现了那只血蝴蝶,蝴蝶轻轻振翅,四姑娘看着它,她揉着自己的额头,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他只是看着她,却无法说是或不是,但光是这样默认的态度,已经证明了一切,四姑娘发出一声呜咽,她转身就跑,她没有办法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那个说着情深意切话的人对她跪下,又抬起头,四姑娘恍惚间看见了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正是已经故去的爹爹!
大公子冲过来拉住她,从背后将她死死抱住,生怕松开手便要彻底失去她:“敏敏,敏敏,你听我说,听我说!”
当天晚上,四姑娘又做了一个梦,这一回她清清楚楚看见了那个妇人的脸,她很瘦弱、很忧愁,怀里抱着个小小的女婴,有个男人来看她,对她说了一些情深意切的话,妇人却并没有动容,反倒对对方恶言相向,言辞激烈,四姑娘听得很清楚,妇人说得是:是你背叛了殿下!
“有什么好说的!”四姑娘泪流满面,“我难道还要感谢这些年的抚养之恩不成!”
眼前这位看似慈爱的祖母,到底知道多少?
大公子搂着她:“敏敏!别走,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换作往日,四姑娘一定是要留下来的,她感激祖母把自己抚养长大,结果自己不思回报,反倒与大哥相恋,辜负了祖母的众望,可今日,四姑娘心中实在是有太多疑团,她根本没有心思去想别的。
她最终还是被留了下来,但不许大公子碰,平日里做什么事都成竹在胸的男人,此时却宛如被抛弃的小狗,很可怜地站着,像被训斥的小孩,向四姑娘讲述了一切。
四姑娘回过神,连忙跪下请罪,老太太只是过个嘴瘾,并没有为难她,叫她起身,“不必你伺候了,回去吧。”
她的梦都是真实的。
老太太察觉到她在走神,忍不住哼了一声:“不想伺候就别过来伺候,像是我老婆子亏待了你一样。”
作为先太子幕僚的二爷,一开始也一心为先太子打算,直到他见到了先太子妃——美丽、温柔,和仙子一样的女人,他迅速坠入爱河,却又碍于身份什么都不敢说,先太子与先太子妃很是恩爱,先太子妃除了为先太子诞下一子外,很快又有了身孕,而二爷,也在这日复一日的爱慕中,将爱,变成了对先太子浓浓的嫉妒。
四姑娘有太多太多的问题,她既想要知道答案,又畏惧于答案,她怕答案会把眼前的生活撕碎,她怕的东西太多太多。
他有胆识又有才华,很受先太子器重,然而就是因为这份嫉妒,他选择了投靠当时还是皇子的今上,并且泄露了先太子的行踪,导致先太子遇刺身亡,而他誓死救走先太子妃,得到她的感激与尊敬,并将她安置在外面,陪着她生下了四姑娘。
太子出行,即便是微服私访,也定然是做足了准备,是谁将太子出宫的消息放了出去,否则如何会引来刺客?
但纸是包不住火的,先太子妃终究察觉到了二爷的反常,在质问二爷并得到他的跪拜后,她选择追随先太子而去,留下了当时已经三岁的女儿。
四姑娘头疼,她又想起那个妇人绝望的亲吻,以及利刃刺入身体的声音,她是在三岁后才离开娘亲的,也就是说,先太子薨逝,当时被发现的先太子妃遗体并非是真正的先太子妃,真正的先太子妃被人转移走了,并且还多活了几年,那个转移走先太子妃的人,很可能便是当时的太子幕僚,也就是她的养父,府里的二爷。
二爷痛失所爱,四姑娘则被母亲自刎的一幕惊吓到,生了一场大病,醒来后便什么都忘了,二爷便将她带回府中,当做亲生女儿抚养。
若是先太子遇刺时太子妃怀有身孕,那自己为何是在三岁之后才被抱回来?
他所做的这一切,老太太都知道,但她又怎么忍心责怪自己的儿子?
最重要的是,四姑娘隐隐知道,爹爹当年是太子幕僚,然而太子薨逝后,太子一脉都向今上投诚,大多受到重用,惟独爹爹没有,这也是为何祖母一心想要振兴门楣的原因。
先太子妃死后,二爷也很快失去活下去的意志,没几年便撒手人寰,临死前求老太太好好抚养四姑娘,老太太这才把四姑娘要到自己身边去。
爹爹一死,祖母便将自己带到身边抚养,得知她与大哥定情后第一时间不是惊讶而是恼怒,说明祖母早已知晓他们并非亲生兄妹,那么,是不是证明,祖母也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如果真的是先太子与先太子妃的话……爹爹为何敢冒这样大的风险将自己养在府中?
二夫人早知道夫君另有所爱,但她仍旧要嫁,哪怕自己什么都得不到,也要占据这个他妻子的身份,对于四姑娘自然是怀恨在心。
然而经过昨天似梦非梦之后,四姑娘心中却又生出无数疑虑。
而大公子,也是听到了二爷临死前与老太太的密语,才知晓自己跟四姑娘并没有血缘关系,他之后一直私底下派人探查,才清楚四姑娘的身份。
可四姑娘也不愿意将自己喜欢的人拱手相让,她现在最盼着的,就是赶紧成亲,然后陪大哥外放,去过只有彼此的日子。
他想着要处理掉全部知情人,或是有可能推断出四姑娘身份的人,这样的话,即便会有人觉得她跟先太子妃生得像,也没有证据,今上看到了她,也不能因为长得相似便要杀她。
老太太见了四姑娘,神色淡淡,显然还因为这桩婚事,心里不大赞同。四姑娘能够理解老太太的想法,大哥无论容貌手腕都是一流,便是公主也配得,何必选了自己这么个出身不详,又不能给他带来任何助力的妻子?且在两人婚约定下后,老太太给大哥安排了几个伺候的婢子,也都被大哥强硬拒绝,这使得老太太对她愈发印象坏了。
他说完了这一切,却见四姑娘仍旧泪流不止,心中大恸:“敏敏……”
老太太能给她挑个本分人家,便已算是她的造化,她的人生从来都不在自己手中,也从没有自己做选择的机会。
四姑娘只觉心乱如麻,明明她应该很痛苦,可心头却一片空落落,仿佛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因此破碎了,她自幼孤苦,只有疼爱她的爹爹是她记忆中难得美好的存在,可现在大哥却告诉她,一切都是假的,爹爹虽然疼爱她,却也是害死她亲生父母的凶手,她以为自己是身份卑贱且父不详的私生女,可她明明有爹有娘,她原本可能有一个很幸福的家——“那,我的哥哥呢?”她颤抖着问,“他还活着吗?”
她曾经不止一次想过,以自己这尴尬的身份,名不正言不顺地赖在府里,日后又要何去何从?
大公子缓缓道:“先太子薨后,皇长孙感染了天花,不治身亡。”
但对四姑娘来说,祖母肯见自己,不再对自己冷言冷语,不对自己失望,她已经十分满足。
今上必然是容不得皇长孙存活的,哪怕他年纪还小,但谁能保证有朝一日皇长孙长大,不会有不臣之心?毕竟先太子之所以会死,便是今上的手笔,成王败寇,胜利者才有条件书写历史,如今皇帝稳坐龙椅,他怎么能容忍有别的威胁存在?
与大哥相爱,她没少想过若是被祖母知道,会如何失望,因此总是犹豫不知要如何接受,事实也的确证明,大哥与她的结合无法得到家人的祝福,只是现在圣旨已下,他们的婚约已是板上钉钉,老太太没有办法,心里到底也不是石头做的,对四姑娘态度才好了一些。
四姑娘仓皇站起身:“……我先走了。”
先前因为她跟大哥的事情,本来很是疼爱她的老太太对她也变了态度,让四姑娘十分难过,在这府里,除了爹爹外,便只有祖母最疼爱她,她得到的爱太少了,因此只要给她一点点,她便感恩戴德,生怕失去。
“敏敏!”大公子拉住她,声音微微颤抖,“不管怎么样,请你不要放弃我,我们之间……”
一夜未睡的四姑娘次日一早起来,气色并不好,贴身婢女问了两句,她只说是有些不适,但还是一如既往去到老太太院子里伺候。
四姑娘挣脱他的手,拒绝他的靠近,她沉默了许久,才抬起那双满是泪水的眼睛:“大哥,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我。”
第1043章 第九十六片龙鳞(五)
“你问。”只要是她问的,他都会回答。
四姑娘不敢再往下想,她越想越害怕。
“如果……我是说如果。”四姑娘缓缓道,“如果大哥没有爱上我,会把我的身世告诉我吗?”
老太太最大的心愿就是大哥能够出人头地,振兴门楣,而自己若当真是先太子之女,那与大哥的结合便是一场祸事,极其容易引得今上厌恶,所以老太太才不肯答应!
大公子愣住了。
那么如果今上也看到她呢?
他没有办法对着他心爱的人说谎,如果他没有爱上四姑娘,在得知她的身世后,一定不会去查太多,即便查了出来,也只会觉得她是个烫手山芋,会想要尽快处理掉,免得为家族带来灾祸。
大哥之所以想要外放,也是要带她原来这些是非,与大哥对话的那人说,她与先太子妃生得十分相似,若是抛头露面,年轻一辈兴许认不出来,可那些上了年纪的夫人们定然不会认错!
可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如果?他就是爱上了她,愿意为她上刀山下火海,愿意为她付出一切。
还是因为……她是先太子之女,为今上所不容,会为全家带来灾祸,所以才不肯让大哥娶她为妻?
“大哥不会告诉我的,对吗?”四姑娘喃喃着,“我就会像其他家族里的……私生女一样,被早早的打发、远嫁,后半生的死活都与娘家无关……”
老太太之所以反对的那么激烈,甚至气病了,真的只是因为他与大哥之间兄妹之称吗?
她曾经最怕的就是这样,只有大哥是她生命里不可多见的光,她看见了、得到了,于是想要抓住不放开,因为能与他相爱而笑逐颜开,甚至曾经感谢过上苍,能将他送到她身旁。
大哥早就知道她不是亲生,与老太太摊牌后,老太太第一反应是反对,而不是指责他们兄妹相爱天理不容,也就是说,老太太同样早已知道他们不是亲生兄妹,那老太太为何要答应爹爹把她带回府中抚养,又为何要在爹爹故去后,将自己要过去?
但事实又是怎样呢?
那个年轻的妇人应当是她娘亲,可既然她不是爹爹亲生,那、那……
“敏敏!”
她呆呆地看着,血蝴蝶缓缓振翅,鲜红的翅膀让四姑娘仿佛看到了梦中那副场景,年轻的妇人狠狠吻了她的额头,将她塞给了另外一人,随后自刎而死,而她被人抱出去时,曾抬头看见那人的脸——是爹爹!
四姑娘甩开大公子的手转身就跑,大公子想要追上去,可是刚迈出一步,却又想起她绝望的泪眼,内心的愧疚、挣扎、痛苦交织在一起,让他无颜面对心爱的人。
四姑娘辗转反侧的睡不着,她心乱如麻,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直到那只血蝴蝶再度出现。
他只想私底下悄悄处置掉那些可能会暴露她身份给她带来危险的人,这也是为什么他那么想要外放,到只有彼此的地方生活。他会用自己的双手给她一个崭新的完整的家,也为她带来荣光,让她被人羡慕。
那为何会被父亲抱回府中抚养?
可现在全都搞砸了。
大哥说,她是先太子与先太子妃之女?
是谁告诉了她这些?敏敏最是乖巧,如果不是有人在她身边多说了话,她怎么会知道?
可她在半梦半醒中所听到的……
难道说,已经有人准备对她不利?
这都是世人皆知的事,先太子贤名在外,因此逝世着实可惜,那批刺客虽然抓到,却对幕后主食闭口不言,直到现在都是桩悬案。
今上性格多疑,若是被他得知先太子尚有遗孤在世,定然会要了敏敏的命,不行,他得快些查出来,一定不能让她有危险!
比如当今圣上并非正统,而是当年先太子携太子妃出宫游玩却遇到刺客,先太子伤重不治,而先太子妃也在这场事故中失踪,听说失踪时腹中还有着先太子骨肉,先帝闻言,十分悲痛,一病不起,由于太子薨逝,随后又找到了先太子妃被野狗分食的尸体,先帝在驾崩前,将皇位传给了另外一个儿子——也就是当今圣上。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四姑娘一路跑回自己的院子,看到这熟悉的地方,在这里生活了十六年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来。爹爹还活着的时候,常常手把手教她写字读书,念故事给她听,那时候她还不懂,为何爹爹总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她,现在才知道,那是愧疚,也是怀念,而爹爹死后,她没人疼没人爱,即便被祖母抚养,也要小心翼翼地讨好,生怕自己被赶出家门。
即便养在深闺,对于一些事,四姑娘还是知晓的。
因为身份卑贱,所以不敢反抗来自其他姐妹的欺凌,面对嫡母总觉得低人一等,可是、可是她做错什么了?
刚才……是怎么回事?她好像去了大哥的院子,听到了大哥与人说话,说的正是她的身世。
她的亲生爹娘又做错了什么?
随后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听得四姑娘愈发恐惧不安,直到里头传来动静,她才如梦初醒,还以为自己要被发现,结果猛地一睁眼,却发觉自己躺在床上。
三岁之前的记忆都回来了,娘亲经常抱着她,望着天空,似乎还在等待什么人。
“是。”
但她等了太久,还是等不到,所以连女儿都要抛下追随那人而去。
大公子冷冰冰地说,“我记得同你吩咐过,日后她便是你的女主子,她的身份,休要再提!”
大哥……大哥对自己也很好,小时候常常被姐妹们欺负,只有大哥会保护她,喝斥其他人,大哥会在大冬天背她回去,会在她被人讽刺时开口教训别人,会给她上药,给她买一些只有外面才有的新鲜小玩意儿,糖人、驴打滚、活灵活现的泥塑……这些都是她从未见过的,每天回府的大哥,就是四姑娘在家里唯一的期待。
“住口!”
等到年岁渐长,大哥仍旧会照顾她、保护她,他对她真的太好了,有什么好东西都会第一时间想到她,还给她安排了忠心的婢女,二夫人看不惯她,常常想要整治她,可结果都被大哥阻止,甚至大哥还会帮她报复回去。
“公子,虽说知情人已经处理干净,可四姑娘与先太子妃生得十分相似,日后您难免要带她面圣,皇上一看,万一认出来……公子恐有杀身之祸,公子天人之姿,又有抱负,何必在四姑娘身上——”
欺负她的人,连她都没有生气,大哥已经不能容忍了。
大公子的声音依旧低沉好听,四姑娘却莫名浑身发冷,她捂住嘴,血蝴蝶在她面前飞来飞去,里头的人还在说话。
所以他们顺理成章的相爱了,即便这份爱遭遇了太多反对与阻碍,即便受到无数嘲讽,她仍然想要跟他在一起,想要抓住属于自己的光,不想要重新回到冰冷的生活中去。
“是的公子,如公子所说,属下找到了当年伺候先太子的老太监,并以四姑娘的玉佩验明正身,接下来只要找到先太子妃的侍女,将其处理掉,四姑娘的身世便永远不会有人知晓。”
她不想被随便远嫁,从此再见不到他。
“……已经全都处理干净了?”
得知彼此不是亲生兄妹时,她真的好高兴好高兴,可现在,她居然觉得如果两人是亲生兄妹倒也很好,那样的话,至少说明她这十六年的人生是命运所致,而不是人为的欺骗。
血蝴蝶一路慢悠悠地往前飞,四姑娘着了魔般跟在后头,说来也奇怪,居然没有下人察觉,四姑娘走过的每个地方都十分安静,最后,血蝴蝶停在了大公子的院落门口,等四姑娘飞过来后,它又带她去了书房窗台下,在这里可以清晰听到里面人的对话。
在这里生活的每一天,都是惶恐、自卑、不安的,她以为自己就要守得云开见月明,却不曾想原来有另外一个无法接受的真相在等待。
血蝴蝶停在四姑娘手上,突然飞起来,往外走,似是有什么魔力,四姑娘不由得站起身跟着:“你去哪儿?”
四姑娘屈起双腿抱住自己,从隐忍的无声哭泣,化作了无法抑制的悲鸣。
明明门窗都已经关好,它是从哪儿飞进来的?
可怜又可笑,宛如一只傀儡,喜怒哀乐都由他人掌控,活得稀里糊涂不明不白,进退两难,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这天晚上,那只血蝴蝶又来了。
爹爹不是她的爹爹,是害死她亲生爹娘的仇人,爱人也不是她的爱人,是曾冷眼旁观的看客,那灼热的爱,竟不知为何变得如此冰冷,冷得她上下牙齿直打颤。
说是这么说,可直到看见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大公子才怅然又不舍地收回视线,如果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他眼底有着一闪而过的歉疚,但很快又被坚定所取代。
他说是因为爱她才瞒她,可若是不爱呢?
“嗯。”
这份爱又能有多久的期限?原来她的人生要靠他人爱意才能苟活,别人让她哭就哭,让她笑就笑,像是笼中鸟,被玩弄被欺骗,被折断翅膀,连天空也不叫她瞧见。
她转身走了两步,脸色微红:“大哥也回去吧。”
泪水似乎无法停下,直到手背上似乎有什么异样,四姑娘抬起头,眼泪顺着她美丽的脸颊弧线划过。
“嗯。”
又是那只血蝴蝶。
两人一番谦让,都不由得笑起来,慢慢地,四姑娘被送到了自己院子门口,她依依不舍地看向大公子:“我要回去了。”
“你到底是……”
大公子牵着她的手,轻轻晃了晃,“这话应当是我来说才对,能跟你在一起,被上天眷顾的明明就是我。”
她喃喃着问,血蝴蝶突然张开翅膀,四姑娘下意识闭上了眼睛,等她再睁开,就发现屋子里多了一个红衣姑娘。
如果能逃离这里,真的是太好了。
那一身红衣,当真像是被鲜血染红,美而妖异,四姑娘怔怔地看着,红衣姑娘也看向她:“以后,就要这样过下去了吗?”
她其实一点都不喜欢府里,虽然锦衣玉食,却常常担惊受怕,睁开眼睛都要想自己要如何讨好他人才能留得这一寸容身之地,没有自己的思想也没有自由,一切都要按照老太太规划好的路线去走。
四姑娘一愣。
若是能外放就好了,哪怕去到偏远的地方,只要有大哥,她就觉得很幸福。
“你的父亲非常期待你的降生。”
可大哥从来都不肯放弃她,她便也舍不得撒手这仅存的温暖。
红衣姑娘淡淡地说,“他时常将耳朵贴到你母亲的肚皮上,幻想你出生后会是多么可爱的小姑娘,会是他的掌上明珠,会是他最心爱的小公主,你们一家四口,本来可以非常幸福美满。”
在这之前,她常常忧心他们之间没有未来,大哥生得俊美,又有才华,哪怕彼此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她也当真不配做他的妻子,身份卑微父不详,又没什么特殊的优点,甚至也不能在仕途上帮到他,这也是老太太反对二人成婚的原因。
“但这一切就像是泡影,这样的幸福,是被谁摧毁的呢?”
四姑娘摇摇头:“我不觉得委屈,能跟大哥在一起,已经是上天非常眷顾我了。”
是啊,是被谁摧毁的呢?
大公子十分愧疚:“待到你我成婚,我们便离开这儿,我明明发过誓,不再叫你受委屈的。”
四姑娘想着。
四姑娘被带出三姑娘的院子,路上下人们离得远,大公子悄悄牵起她一只小手,她的小脸儿瞬间便红了,挣扎两下没能挣开,便随他去了,只是不敢抬头,不敢看他。
“你的大哥,口口声声说爱你,似乎也的确是很爱你,可这样的爱就足够了吗?”红衣姑娘伸出手,食指微微弯起,便有一只血色蝴蝶翩跹降落,“爱是施舍,如果你没有发现,你就会一辈子感恩戴德怀抱着对他的爱活下去,然而人生漫长数十载,他对你的爱又能维持多久?为了这虚无缥缈的爱,放弃怨恨,值得吗?”
怎么不想,打小,大哥似乎就只喜欢带着四姑娘玩,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虽然府中姐妹都有,但四姑娘能得到的必然是最好的,而且他从不许人欺负她,不被他知道还好,一旦被知道,那只有受罚的份儿。
“你有资格怨恨的。”
也就三姑娘脑子拎不清,总想把四姑娘踩在脚底下。
是啊,她有资格怨恨的,如果不是二爷背叛,她的亲生父母不会死,哥哥也不会死,她不会以私生女的身份寄人篱下,不会战战兢兢活了十六年。
其他姑娘们也有些发慌,她们或多或少都欺负过四姑娘,但自打婚事定了,大家都学乖了,何必跟未来嫂子过不去?大哥对四姑娘的情意有目共睹,她们以后都是出嫁女,总需要娘家撑腰,便是显摆这一时,日后难道不需要回门?大哥前途无量,傻子才跟他作对。
而如果大哥不爱上她,也许她到死都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世,也不知道所谓的恩人才是仇人。
三姑娘在四姑娘面前横,到了大公子跟前就乖得要命,她可不敢跟大公子硬碰硬,以后的前程依靠,都在大哥身上呢!可大哥不管不顾,当着这么多姐妹的面给自己难堪,一点情面都不讲,她觉得委屈,又不敢说什么,只好眼睁睁看着大公子将四姑娘带走,全程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给。
“你本来应该是你父亲千娇百宠的小公主,如今却沦落至此,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婆,她是什么身份?都能对你指手画脚,要你跪着侍奉,你父母泉下有知,怕是做鬼都不安生。”
大公子冷冰冰道:“看样子落一次水并没有叫你长记性,以后再让我看到你对嫂子不敬,别怪我不认你这个妹妹。”
四姑娘呼吸一窒。
大哥自小便是家里兄弟中最厉害最出息的那一个,老太太总说要振兴门楣,都要靠大哥,大哥也确实争气,年纪轻轻高中状元,还深得圣上信赖,偏偏就是眼光不好,那么多贵女爱慕他,他却偏偏喜欢一个父不详的私生女!
“怨恨吧。”
三姑娘知道四姑娘的心伤在哪儿,于是逮着点儿使劲刺,就是要让四姑娘难受,可对上大公子她立马便怂了。
“他们所给予你的爱是真的,爱很美好,值得珍惜,但由这份爱滋生的怨恨才能使你变得强大,让你不用再做摇尾乞怜的可怜虫,爱会让人软弱,怨恨才是你要做的,去恨吧,恨一切阻碍你的人,恨你的绊脚石,恨你的仇人——”
“不叫嫂子,便也别认我这个大哥!”
四姑娘似乎是被说服了,她握紧了拳头,眼里闪过一抹凌厉的光。
虽然是帝王赐婚,可她与大公子兄妹相称十几年也是事实,传出去必然不好听,但这桩婚事已成定局,老太太便三令五申,不许府中下人再提他们两人是兄妹的事儿,但下人们听了,三姑娘却不停。
是啊,她本就该怨恨,恨害死她父母的二爷,恨明知她无辜还要隐瞒真相的老太太,恨嘴上说着爱她,却又让她糊涂活着的大哥……爱会让人变得软弱,因爱而生的怨恨,才是强大的力量。
四姑娘握紧了拳头,难堪又羞耻。
第1044章 第九十六片龙鳞(六)
三姑娘一窒,这要是说了,那不是承认先前是自己搞的鬼吗?她当然是不肯认的,便无理取闹:“别以为你要嫁给大哥就能当我们家的主了!你就是个父不详的私生女!如果不是大哥心善,你哪里配得上!我是不会改口叫你嫂子的!小人得志!从前见着我们毕恭毕敬,自打要与大哥成亲后,看你这嚣张跋扈的模样!”
“姑娘怎么起得这样早?”
四姑娘面无表情:“三姐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为何要报复你?”
将窗子打开的婢女笑吟吟的,“天儿还早呢,姑娘可以再休息会儿,老太太那儿不着急。”
随后,四姑娘便听说三姐不小心落了水,叫家里的小厮给救了上来,救上来时那衣服都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老太太做主要将她许配给那小厮,三姐哭天喊地的不愿,最后虽然封了小厮的口,三姑娘却倒在床上好些时日没起来,四姑娘与她关系并不好,但姐妹名义在这里,仍然要与其他人一起去看望,谁知三姑娘一见她便怒目而视:“是你!肯定是你!你报复我!”
四姑娘坐在床上,背后倚着个软绵绵的枕头,她面色平和,“嗯。”
小四既然不想他知道,他悄悄的做也就是了。
往日她为了讨好老太太,让老太太不要那么讨厌自己,总是起得很早,然后去老太太的院子里,晨昏定省,伺候周到,为的就是每日看到大哥回家,能够少一些歉疚,多一些两情相悦的快乐。
大公子很快查出那日在寺庙里是哪位妹妹的手笔,他神色冰冷,小姑娘们偶尔私底下打闹可以不当回事,她们屡屡欺负小四,小四心地纯善不与她们计较,可不代表他对此也无所谓,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还是要吃点教训才知道不能随意害人。
老太太一开始是极不领情的,可她到底不是铁石心肠,便是小猫小狗,养在身边十来年都要有感情,更何况是活生生的人?且四姑娘在她身边向来乖巧温顺,又懂事贴心,伺候的比跟了老太太几十年的妈妈都周到,便是一颗石头心都要被焐热了。
至于那只血蝴蝶,四姑娘很快便忘记了。
可是啊……四姑娘看着自己手臂上的蝴蝶印记,那是因爱而生的怨恨的象征。
她现在也盼着能够早日与大哥一起离开,成了婚就好了,从前的事情她都不想再提,以后她想要跟大哥结为夫妻生儿育女,有一个温馨幸福的家,其他的什么都不想要。
老太太对她,也不过是对小猫小狗那样的情感罢了,所以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欺凌而默不作声,明明知道她的身世却选择隐瞒,甚至将她真的当做府里的私生女,到了年纪,给点嫁妆便可随意打发远嫁,还不至于让她败坏了大哥的前程。
在这样的孤立中,是大哥给了她温暖与爱意,让她知道在这如履薄冰的府中,还有人疼她爱她。
她这个孙女,比小猫小狗要贵重些,但贵重不过这府里的任何一个主子。
因为二爷在世时最疼爱她,所以二夫人也最讨厌她,连带着二房其他姑娘们都视她如敌。
眼看到了四姑娘起身去老太太院子里的时间,四姑娘却还躺在床上没有动,两个忠心的婢女面面相觑,她们都是大公子安排给四姑娘的,对她忠心耿耿不说,还各有所长,虽然老太太反对这门婚事,但对二婢而言,大公子与自家姑娘的结合可真是郎才女貌。
二爷虽不是她生父,却对她十分疼爱,其他子女加在一起都不如四姑娘受宠,只是二爷英年早逝,四姑娘七岁的时候,他便撒手人寰,打那以后,她才被老太太领到身边抚养。
老太太都松动了,再加把劲儿就能恢复往日的和睦,怎地姑娘却不动了呢?
但在这个梦里,她却被一个温柔的妇人抱在怀中,那妇人狠狠吻了她的额头,说了句什么,便将她塞给了另外一人,之后便是喷薄而出的鲜血,似乎溅了她一脸,抱着她的人开始往外走,四姑娘拼了命想要看这人长什么样子——直到梦境快要破碎,她才看清楚,那是爹爹的脸!
“姑娘,时辰快到了,您该起床梳洗了。”
晚上四姑娘的梦里是震天的喊打喊杀声,还有利刃刺透身体后的痛呼,她幼时曾发过一次高烧,大抵是三四岁的时候,之后便将从前的事情全忘了,老太太说她是刚出生就被抱回来的,四姑娘自然也不会怀疑。她原本以为自己是外室女,后来发觉自己连外室女也不是,又怎敢去查自己的身世?
四姑娘却没有反应,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淡淡道:“今儿不想起了。”
这只蝴蝶就像是来时一样,在四姑娘指尖上停留片刻,又翩跹而去。
两个婢子瞬间愣住,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姑娘刚才是说……不想起?也就是说,今儿不去老太太那了?
这个季节怎么还会有蝴蝶?而且还是这种鲜红色的……看着莫名叫人心底发慌,可是又十分美丽,她忍不住伸出手指,血蝴蝶缓缓振翅,居然真的飞到了她的食指上,四姑娘惊奇地看着它,凑近了打量,越是近看,越是发觉这血蝴蝶非常漂亮。
四姑娘没等婢子们想明白,便让她们退了下去,大概过了有小半个时辰,老太太院子里来人问四姑娘今儿是怎么了,四姑娘坐在床上,听着外面的婢子回答说她是身子不适,未免过了病气给老太太,还是不过去的好。
血色蝴蝶由近及远,慢慢停在了她面前的窗棱上。
而大公子一夜未睡,他忘不掉四姑娘走时的表情,与她眼里的泪水,他为此感到深深的悔恨,除却派人去查是谁告诉了她有关身世的消息外,他在窗前整整站到了天亮,结果听说四姑娘病了,他立马便坐不住,可到了四姑娘的院子,又近乡情怯,明明那么想要见她,却又不敢进去。
四姑娘还当是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才发现那是真的。
怕她哭,怕她恨,怕她对自己失望,更怕她说要分开,那婚约从此不作数。
送走了大公子后,四姑娘抬头看向天上明月,她正想回去睡觉,却突然发现那皎洁的月亮中似乎出现了一只血色蝴蝶。
“姑娘,大公子在外头站了好久了,姑娘……要见他吗?”
老太太怎么反对,大公子都吃了秤砣铁了心,以至于老太太气得病了一场,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四姑娘衣不解带的侍奉,才叫她老人家稍微气顺些,到底是自己养大的孙女,即便没有血缘关系也不能无视,最终还是首肯了,有情人守得云开见月明,也算是一场佳话。
婢女小心翼翼地问,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自家姑娘的表情,明显心情不怎么好,而且,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就好像一夜之间,姑娘就变了。从前姑娘听说大公子来了,都是欢天喜地,何曾这样冷淡?明明昨儿个还好着呢……
因此老太太自然是不肯答应这桩婚事,甚至还想悄悄把四姑娘送去庄子里看管起来,或是直接剃了头发做姑子,不曾想大公子私底下派人保护着四姑娘,一旦有什么动向,他都会第一时间赶回来。
四姑娘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淡淡道:“不见了,我现在谁也不想见。”
老太太自诩将四姑娘当做亲生孙女来疼,谁知道她转头便勾引了最出息的嫡长孙,甚至迷惑的嫡长孙为她顶撞长辈,她虽然疼爱四姑娘,可这疼爱是有条件、有限度的,和前途无量的嫡长孙比起来,别说是四姑娘,就是大爷都得往边上站!
大公子得知她不想见自己,自然不会硬闯,他怕她更生气、更讨厌见到自己。
而二爷已经死去,根本没人知道她的生父是谁,是以即便与大公子有了婚约,她也时常忧愁,大公子也正是因此才想要带她离开,不受这些烦心事困扰。
他有很多话想跟她说,也想要跟她道歉,他从未想过会爱上她,如果可以,当初他便不该去深查她的身世,便这样——不,如果真的这样让她稀里糊涂过了一辈子,连自己亲生爹娘都不知道是谁,一生不曾去祭拜,那也太过残忍。
得知自己并非二爷亲生后,四姑娘对自己的身世彻底绝望,她原以为自己是个外室女,却不曾想连外室女都不如,竟是个父不详!
一切的起因,都来自二爷当年的一念之差。
即便是被老太太要到身边抚养,可要晨昏定省伺候老太太,能叫挑剔的老太太都夸她,她又要付出多少?
他们之间,说是有血海深仇也不为过。
家中其他妹妹对四姑娘的态度,大公子最是清楚,他自幼便护着她,也正是因为怕他,其他妹妹才不敢太过分,大房的姑娘还好些,二房的姑娘简直将四姑娘视为眼中钉,且二夫人因为二爷的事儿,对四姑娘多有厌恶苛待,她在这府中过得委实不易。
倘若她真的不愿意再嫁给他,他又要怎么办?他是决计不会娶除了她之外的人的,即便彼此之间横亘万水千山,他也不会放弃。
这一番见面,大公子深爱四姑娘,自然察觉出她情绪有些不对劲,便问了他派在她身边保护的下人,得知今日老太太带着家中的姑娘们前去烧香拜佛,四姑娘似是回来时面色有些苍白,问了她怎么回事也不说,只说有些不舒服要休息,想来事情不会如她所说那般简单。
“姑娘,外头下雨了,大公子还在等着呢。”
只是成亲前这段时间,怕是还要她多加忍耐。
望着窗外出神的四姑娘慢慢回过头,从她这里无法看到院门口,自然也看不见大公子是否还在那里。此时此刻,她心中所想,居然是昨天晚上,那红衣姑娘说的话。
两人的关系算是过了明路,四姑娘在府中过得并不快活,谨小慎微战战兢兢,他由怜生爱,又因为得知彼此不是兄妹,才放任爱意滋长,眼看便要有情人终成眷属,外放后离开京城,天高地远,老太太也管不着他们,她可以尽情快乐的生活。
爱会让人变得软弱,但是这份爱的基础上所滋生出的怨恨,却会使人强大。
即便如此,大公子仍旧坚持要娶四姑娘为妻,他前不久高中状元,已得了圣上青睐,甚至向圣上求了恩典,虽然此事惊世骇俗,然而只要上位者一张嘴,是丑闻还是佳话,也不过上下唇齿一碰。
手臂上的蝴蝶印记似乎在诉说着什么,微微发烫,四姑娘闭上眼睛:“他要待,就叫他待着吧。”
可直到她与大伯父所出的大哥之间有了莫名情愫,四姑娘才从大哥口中得知她的生父并非二爷,虽然两人之间毫无血缘关系,但到底兄妹相称十几年,别说是老太太不答应,就连大夫人二夫人都不愿答应,这传出去成什么样子,府里其他姑娘难道都不嫁人了?
婢女们惊呆了,这完全就不像是自家姑娘会说出来的话,究竟是怎么了?
她是府中二爷之女,却不是二夫人所生,也不是二爷的姨娘们所生,而是二爷从外头抱回来的私生女,这身份自然尴尬,嫡母对她不冷不淡,待到二爷去世后,她便被老太太带到身边抚养,因为这敏感的身份,四姑娘与府中其他有底气的姑娘不同,更加敏感,也更加自卑,伺候起老太太从不假手他人。
雨越下越大,与之相对的,是四姑娘心底一点一点蔓延而出的冷意,就像是冬天凝结而出的暴风雪,将她的爱意缓缓冻结,爱兴许还是爱的,但比不过恨,澎湃而出的愤怒,已经无法被所谓的爱抚平。
到了次日,四姑娘照例起了个大早,前去老太太院子里侍奉。
即便与大哥成亲,两人离开京城,过上只有彼此的生活,可他永远不会告知她真相,她一辈子都要去想,自己的父亲到底是谁,都要背负这卑微又惶恐的命运。将自己的一生寄托在他人缥缈的爱上,太不安、太危险了,他的爱一旦变淡、变轻,她便一无所有。
大公子又拥着她,说了许多悄悄话,直到更深露重,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去,四姑娘眼看着的背影,心中万般不舍,两人正如无数沉迷热恋中的男女一样,一分一秒都不想分开,恨不得无时无刻不黏在一起。
四姑娘不想做缠绕着大树才能存活的菟丝花,她想要本身便成为参天大树,不依靠任何人。
两人好不容易冲破桎梏,得到老太太的首肯能够成亲,不管别人说什么,她也不会放弃了。
所以啊,这雨下得再大,她也不会义无反顾地奔出去,为他撑起一把伞了。
四姑娘也十分期待这一天提早到来,她在这个家的牵挂,只剩下大公子一人,若是能跟他在一起,刀山火海也要闯一闯。
有缘无分的人,本来就不应该在一起,更何况彼此之间还有着血海深仇。
大公子面上笑意更深,他是严肃沉稳的性子,惟独在这个妹妹面前无法掩饰,若非如此,两人也不会打破重重障碍走到一起,很快他们就能成亲了,等到成亲,他便请求外放,带她离开这个家,过只有彼此的生活。“再忍一忍,嗯?待到我们大婚,我便带你离开这里,以后就只有我们两个在一起。”
大公子终究没能等到四姑娘,他在外面站了许久许久,直到铁打的身体都撑不住病倒了,发起了高烧,四姑娘也再没有去看过他。老太太得知后勃然大怒,四姑娘不来侍奉她,她心中虽有些不满,却也不是不能忍受,可她之所以愿意点头认同这桩婚事,是因为四姑娘对大公子情深似海,现在还没有成亲,四姑娘却已经恃宠而骄,那日后岂不是要爬到大公子头上?
她粉脸微红,又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但还是忍不住内心汹涌澎湃的爱意,点了点头。
她愤怒地用拐杖捣着地面:“让她过来!跟她说!她要是不来,以后也别再来!”
大公子隔着窗户将她拥入怀中,“想我了没有?”
下人们如实转告了四姑娘,原以为四姑娘会惊慌失措,谁曾想她却只是笑了笑,“不来便不来。”
正想间,一束花却突然出现在面前,四姑娘愣了一瞬,才发现窗前不知何时多了个俊美高大的男子,她不由得露出笑容,“大哥!你回来啦?”
谁稀罕呢?
回府后,四姑娘想起今日之事还有些后怕,她挥退下人,一人坐在窗边,那位救她的人似乎是个年轻道士,只是寺庙里,又为何会有年轻道士?害她的人必定在几位姐妹里边,可是为了府中和谐,即便捅到老太太跟前也没用,反倒平生事端,这个哑巴亏,她终究是只能忍下。
她已决意要将他割舍,便不会再让自己为他动容,此后谁生谁死都不再相干。
这事儿终究是云淡风轻地过去了,连前来拜佛的老太太都没惊动。
老太太气得差点晕过去,待到大公子醒来,便说着四姑娘的不好,大公子面色苍白,阻止了她:“祖母,别说了,这是我们家欠她的。”
说着,其他姑娘也都发出清脆的笑声,成功让四姑娘红了脸。
“什么欠她……”老太太嘴差点儿瓢了。
“四妹妹可别生气,我们也不是故意打扰你。”绿衣姑娘状似亲昵地挽住四姑娘的手,“日后等你嫁给大哥,便是我们的大嫂了,还想着嫂嫂多多帮衬我们这些小姑子呢。”
大公子轻声道:“难道把她养了十几年,祖母就忘了她本该是谁吗?”
只是她心底又知道,即便是别人害了自己,也没有什么法子对付,谁叫她寄人篱下,身份尴尬,如今也只盼着能早日与大哥成婚,早些搬出府去,过自己的日子。
老太太硬气道:“不管她本该是谁,日后她是你的妻子,是咱们家的女主人,那便不能有这样小家子气的做派!传出去成何体统?”
四姑娘柔顺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的几位姐妹,面上笑意不变,只当这事儿从未发生过,她惯是柔弱的性子,从不与人论长短,再加上身份特殊,却又容貌才情胜出其他姐妹一大截,因此在府中并不得姐妹们欢迎,姑娘家私底下的小打小闹也还罢了,这回却想要败坏她的名节,着实可恨。
“祖母,她本可以不这样的。”大公子咳嗽了两声。“您不也正是怕她锋芒太过,引起上头注意,才刻意将她养成如此胆怯怕生的性情?”
此情此景,就是再尴尬,彼此双方也要维持表面和谐,那几个姑娘便也笑笑:“听说四妹妹身体不适,我们很是担心,便赶过来看看,瞧瞧是否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不知四妹妹可好些了?”
老太太被说中了心思,嘴唇哆嗦了下:“你们的婚事已成定局,你为何要说这些?你在想什么?她的身份决不能暴露,当初你二叔身边的人我已经全部处理干净,只要不让人知道,那——”
第1042章 第九十六片龙鳞(四)
“若是她自己知道了呢?”
“几位姐妹怎么全来了?”姑娘似是刚睡醒,“我方才觉得有些疲乏,才到厢房小憩片刻,莫不是祖母拜完了佛,要启程回府了?”
老太太一窒:“你说什么?是谁敢——”
那边闹闹腾腾进了一堆人,浩浩荡荡要“捉奸捉双”,结果只看见一个姑娘坐在凳上单手托腮,这下便尴尬了。
“是我告诉她的。”大公子往门口处看了一眼,似乎还在期待有谁会出现在那里,“……我不想与她之间有任何隐瞒,也不想让她直到嫁我,都还在想,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她本来拥有一个很厉害的父亲,本该是金枝玉叶,却落难到我家,艰难长大……”
不过一时半会也想不起来,算了,不想了,先把眼前这家伙给处理了才是。
“你疯了!”若非嫡长孙正在病中,老太太险些一巴掌打上来,她重重地用拐杖敲击地面,“当年先太子之死,你二叔首当其冲,你将这些告诉她,是要她跟我们离心!万一她生出报复之意,咱们家都要完了!”
那姑娘吓了一跳,青年道士也从窗户跳了出去,又把那贼人提起来,这才狐疑地回头看一眼,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觉得这个姑娘瞧起来有几分面善,似是在哪里见过?
大公子垂下眼眸,“那也是应该的,不是吗?残害皇族,本就该抄家灭族。”
他挠挠头:“姑娘赶紧收拾齐整,我听着有人来了。”
老太太恨铁不成钢的看着这个最让她骄傲,也最有出息的嫡长孙:“你便是不为你自己想,也为其他人想想吧!你还有诸多兄弟姐妹,难道你要他们都陪葬不成!为今之计,只有将她抓起来,不能让她离开……”
青年道士来得还算及时,那压在姑娘身上的地痞无赖叫他一把掀翻,二话不说先把人敲晕,顺着窗户丢走,一连串动作做得是行云流水,随后才有机会去看那险些被玷污了清白的姑娘。
话没说完,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片刻后,一个婢女冲了进来,大公子认得分明,正是自己派在了四姑娘身边的两个之一,她抬起头,满面慌张:“不好了!大公子,四姑娘、四姑娘她不见了!”
当和尚比当道士有前途。
什么?!
他人小,刚才又爬上树想摘果子,因此无人注意,这边厢房是给香客休憩用的,小道士喜欢在这里打转是因为常常有好心人投喂,每天都能吃饱饭,当和尚真好,他想剃光头了。
大公子本就郁结于心,不知要如何解开彼此之间的心结,只能寄希望于以后,两人离开京城,天高水阔,终有重归于好的一日,可他万万想不到她会消失!
这里可是寺庙,万一闹出什么丑事,害了人家香火怎么办?青年道士火急火燎让小道士带路,小道士一双小短腿迈得飞快:“师父快快快!”
府里戒备森严,她要如何消失?!她怎么可能做得到?!
青年道士一听:“什么?!”
难道是祖母……
小道士先捂住屁股,随后立刻道:“有个漂亮姐姐,被拽进厢房了!”
老太太也非常吃惊,她刚想出如何处置四姑娘,人便没了,再一看嫡长孙的目光,还有什么不明白?这的确很像是她的手法,可她并没有这样做啊!
小道士抓住他不停摇晃,青年道士戳戳他的脸:“没大没小,信不信我揍你?”
四姑娘做了决定后,便有一只黑色的鸟从窗外飞来,在她面前化作了人类模样。饶是早知那红衣姑娘非人,养在深闺十几年的四姑娘也仍旧吓了一跳。
“师父!”
鸟妖在她身前匍匐,意思是让她上去,四姑娘看了这房间最后一眼,这十几年的喜怒哀乐,困于囹圄,都是在这房间里发生,她在这儿战战兢兢活到现在,才知道自己的身世,一时间百感交集。
青年道士正小心地给萝卜浇水,满脑子都在想萝卜炖排骨炖大肉炖鸡……真可惜和尚不吃荤,他跟着天天吃素,脸都要吃绿了。
坐上了鸟妖的背,一身黑衣的鸟妖伸展双臂,迅速张出一双巨大的翅膀,四姑娘第一次腾空而起,身在云霄,往下看,整个京城渺小的一只手就能捉住,更别提那些和蚂蚁一样小的行人。
“师父!师父!”
她便是这万千人类中的一个。
小道士仗着生得稚嫩可爱,一天到晚在寺庙里乱跑,还穿着个道袍,一群大和尚里多了只小豆丁,着实惹人眼球。
鸟妖飞行的很稳,四姑娘双手撑在它背部浓密齐整的羽毛上,迎面而来的风吹拂起她的长发,似乎也吹开了她心田的阴郁,让她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青年道士每天兢兢业业在寺里种菜浇菜摘菜洗菜,连前头香火旺盛的大雄宝殿都不去,生怕遇着仇家,你说他也没赚多少银子,为何总是屡屡得罪人?
在府里生活,虽然锦衣玉食不愁吃穿,可终日在那一方小天地生活,抬头见面来来回回都是那几人,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做,只需要侍奉祖母安稳度日,连自我价值都找不到,从未见过这样蓝的天,从未见过山河湖海大好江山,而一旦见识过了,就不会想要再回到笼子里面去。
但有句话怎么说,倒霉的人喝凉水都要塞牙。
人的天性便是会渴望自由。
这一躲,就躲进了寺里,死乞白赖求人家大师收留,好在都是出家人,且小道士又生得白嫩可爱,再加上穿得破烂又饿得眼睛发绿光,很快便让寺里的和尚们大发恻隐,师徒俩也算暂时有了个去处。
鸟妖飞行速度极快,且飞的很高,四姑娘原先心中还有着离开的彷徨,等进了妖山,这种彷徨便彻底消失了。
他知道尚家人可能会迁怒于自己,毕竟之前的僧道虽然也没能抓鬼成功,但至少尚少爷还活着,然而刚才他走的时候,尚少爷已只剩出的气儿没进的气儿了,日后少不得要隐姓埋名躲躲藏藏,不过这样的事他已经习惯了,看不顺眼他想揍他的人可多了去了呢。
取而代之的凌云的志向。
青年道士暗暗叫苦,他这辈子就没有顺风顺水过,总是非常倒霉,钱财也存不住,真不知是得罪了哪路神仙,叫他要这样吃苦受罪,唯一庆幸就是在尚府吃了个饱,能撑上几天。
她被鸟妖送到了山巅之上,不远处有一座茅草屋,山巅的悬崖上还有一个秋千,鸟妖将她送达后,迅速化身为小体型的鸟离开,只剩下四姑娘。
她的大脑一片混沌,眼睛一翻,便晕了过去。
她试探着朝那茅草屋走近,还没到跟前,屋门便自动打开,似乎是在欢迎她。
屋子里漫天遍地都是血肉的碎块,连骨头都被捏成齑粉,散落在地上各处,一只眼球孤零零地转到尚夫人的绣鞋上,又停了下来。
茅草屋里很简洁,没什么东西,但只要一进去,就会看见搭在架子上,还没有绣完的嫁衣。
可这一次,她看到了什么?
她所见到的那位红衣姑娘,此时正坐在绣架前,拿着针线,一点一点绣着。
等到一切归于平寂,担心儿子的尚夫人第一个冲进来,她想着不会有什么事的,之前不也是这样?就算请了大师来抓鬼,那恶鬼也只是把人赶走,儿子还活着,虽然每次处理完了伤口刚修养没几天就又要受折磨,但活着就是好事!
针不知道是什么针,线也不知道是什么线,闪着淡淡的红色的光芒,一点都不现实,宛如虚幻。但绣到嫁衣上却又变成了真实存在,尤其是那一簇一簇的蝴蝶,简直像是活得一般,还在微微振翅,美得诡异。
奈何尖叫也没有用,他没有办法像她生前那样主宰她的生死,可以任意践踏她的尊严,毁去她的人生。
“你来了,就说明你已经做了决定。”
大小两个道士一走,恶鬼便露出了本来面目,那是她在井里被泡的发胀,又被泥土砂石砸碎的模样,十分恐怖瘆人,尚少爷神志清醒,不由得疯狂尖叫。
红衣姑娘一边绣着嫁衣一边对四姑娘说。
青年道士自然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当着他的面尚少爷被弄死了,他留下来,尚家人必定要拿他撒气,他没有办法,又打不过人家,还不想送死,只好夹起小道士,足尖一点跃上屋顶,“姑娘,苦海无涯。”
四姑娘道:“是的,我已经做了决定。”
小道士乖乖听话,然后,当着青年道士的面,她伸出一只指甲鲜红且极长的手,面不改色地刺入了尚少爷刚处理没几天还没长起来的伤口里,那床上的人发出一声惨叫,小道士立刻抖了一下,恶鬼冲青年道士笑得愈发开怀:“快逃吧,那银子,你该拿的。”
红衣姑娘没有说话,她便问:“可是我要怎么做才能报仇呢?养父是我的仇人,可他已经死了……”
恶鬼道:“把眼睛闭上。”
“那上头,不是还坐着一位么?”
青年道士险些把这小徒弟的嘴巴缝上,哪壶不开提哪壶!她的家人便是不可说,小孩子怎么这样没眼色!
四姑娘一愣:“你是说……”
恶鬼又笑了,随后看着小道士,眼神很是柔和,小道士居然也不怕她,兴许是因为她长得很漂亮,而且也不凶,眨巴着亮晶晶的大眼:“漂亮姐姐,这里是你家吗?”
“你的养父再胆大妄为,也不过是你生父门下的一名幕僚,哪有本事安排这样一场天衣无缝的刺杀?”针线笔走龙蛇,声音清冷又充满蛊惑,“若非坐在龙椅上那位授意,你的养父怎敢这样做?他接了皇帝的橄榄枝,却又因为一己私欲留下了先太子妃的命,以至于自己里外不是人,皇帝不肯重用他,先太子旧部不敢信任他,实在是可悲、”
他们是谁,不言而喻。
“你的仇人还在高高的龙椅上坐着,想要报仇,就把他拉下来吧。”
小道士委委屈屈:“他们叫我进来帮忙。”
四姑娘大惊:“可、可是——”
青年道士被这呼唤叫的回过神,一低头看见小老鼠般的徒弟,脸色一变:“你来做什么!”
她话未说完,红衣姑娘停下手中动作,突然抛了个东西过来,四姑娘手忙脚乱地接住,才发现那是一片闪烁着莹润光芒的鳞片,捧在手中,便能感受到其中所隐藏的巨大力量,似乎只要有了这鳞片,在世间翻云覆雨都轻而易举。
“师父……师父!”
“这个给你了。”
青年道士看出她已怨气缠身,可语气表情又是十分的冷静,“道长快些走吧,冤有头债有主,我虽为恶鬼,也不想杀你。”
“这个是……”
她笑了笑,嘴角隐约有点嘲讽的意味,“我这辈子过得不快活,还要下辈子做什么?”
“是真龙的象征。”红衣姑娘缓缓回答,“有了这鳞片,你什么都会懂,这妖山上的妖物也将受你驱使,你可以不费一兵一卒,便将这江山改朝换代,为你父母正名。”
“恶人你劝不了,只能来劝我这短命鬼,叫我不要恨,不要报复。”
“……真龙?”
青年道士顿时语塞。
四姑娘顿觉手上的鳞片无比沉重,她不由得看向红衣姑娘,“可是,给了我,你呢?你怎么办?”
恶鬼并没有对他表示敌意,很安静地看着他,“道长,这样劝人为善的话,为何不同那些害我的人说呢?”
“不必感激我,我帮你,也是有条件的。”
“为这样的恶人葬送自己的来生,姑娘,值得吗?”
可四姑娘着实想不出自己身上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她帮,她又有什么能给她?
青年道士怜悯她年纪轻轻遭此劫难,朝她轻施一礼,好言相劝,劝她迷途知返,别再堕落下去,否则当受天谴。
红衣姑娘淡淡道:“到了时候,我自然会来娶,你只管去做便是。”
青年道士揣上铜钱剑,又去了尚少爷的院子,怨气中,有个身着红衣的姑娘,仔细看,那其实并不是红衣,而是叫血染红的,她的面容很是美丽,有一股普通女子没有的英气,眼角眉梢都透着倔强,一看便是个很有主意的姑娘。
说完又低头绣起嫁衣,逐客令意味明显,四姑娘也只能慢慢转过身走出去,只是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她不禁回过头问:“这身嫁衣,是为你自己绣的吗?”
尚少爷惊恐的面容浮现在尚夫人面前,真是打在儿身疼在娘心。
红衣姑娘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应了一声:“是啊,是为我自己绣的,我早该穿上它了,也不至于蹉跎这些时光。”
恶鬼像是消停了,接连三日没有动静,尚夫人原本想把儿子送走,远远地躲开这秽物,可惜尚少爷伤得太重,肠子都要叫捅烂了,根本不能移动,这三天用尽了灵丹妙药,才缓了一口气,眼看儿子睁开了眼,能叫娘,谁知道一瞬间,尚夫人便被一股奇异的力量扯出了房间,儿子的院门在她面前啪的一声紧闭不开,尚夫人顿时哭号不止,求那恶鬼将自己的命收了,不要伤害她的儿子。
她回答完,又说:“你心中还有犹豫,还在迟疑,但那又怎样呢?等你成为这天下之主,想要什么都能得到,何况是区区一个男子?”
怪不得这怨气如此之重……青年道士不由打了个寒颤,他如实对尚大人道:“贫道也不敢保证是否能化解这桩恩怨,尚大人既然不愿将此事公之于众,那贫道也只能尽力而为。”
“即便彼此之间再也不能和好如初,但能够拥有就行。”
恶鬼到现在还没杀了他,看样子当真是恨极了。
“打断他的腿,就跑不掉。”
想那位姑娘原本好生过着日子,一朝变了天,竟是众叛亲离,为了银子谁都能抛弃她,这年头十两银子省着点花,都够一户三口之家吃用一整年,更何况尚少爷大方得很,不仅给银子还给美人?
“割了他的舌头,就就不会说出让你讨厌的话。”
这位尚少爷可真是杀人诛心,玩弄了人家的身体不算,心胸狭隘到还要毁了人家的一切。
“知道疼了,他就会乖。”
青年道士听得无言以对,尚大人更是面红耳赤,不知是为了儿子做出这种事怒的,还是因为此事被道士这个外人得知而羞的。
“将他占有,好过被他占有。”
“还、还有那位的家人,也拿了少爷的银子……”
四姑娘闻言,心头大震,茅草屋的门却已经在她面前关上,手腕上的血色蝴蝶微微发烫,源源不断的怨恨让她变得铁石心肠。
是了,这就是那姑娘投井而死的原因,未婚夫与她山盟海誓,即便她被玷污也不肯放弃,结果不过一个月,得了银子又得了美人,便将她抛到九霄云外,可怜的姑娘还以为是自己终于逃了出去,结果找到了心上人,却发现对方早已变心。
她握紧了手里的龙鳞,龙鳞似是有了意识,在她贴近胸口时,便没入她体内,一瞬间,便让她拥有了无比强大的力量,这世间万物都不在她眼中,她便是这人世间的帝王,所有人性命的主宰!
小厮哆哆嗦嗦地回答:“少爷、少爷把一个婢女赏给了那位的未婚夫……又故意让那位逃走……”
而茅草屋里的红衣姑娘,仍旧一针一线,绣着她早该穿上的嫁衣。
青年道士不为所动,若是有心教养,早早便教了,何必出了事再来惺惺作态?尚家少爷做这样的事定然不是头一回,只不过从前被遮住,这回若非女子化为恶鬼,想必也是云淡风轻的过去了。
以执念为针,怨恨作线,织就的这一身嫁衣,终将使她如愿以偿,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尚大人万万没想到儿子能混到这个地步,勃然大怒,恶狠狠踹了两个小厮两脚,气得脸红脖子粗:“不得隐瞒!都说!那个孽障还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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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两个小厮对视一眼,不敢再往下说了,他们俩也碰过那女子身子,可那都是少爷命令的呀!他们也不想的!若恶鬼索命,可千万别找他们!
人间突现真龙,先太子英魂现世,痛斥今上弑兄篡位,是为乱臣贼子,妖鬼横出,席卷京城,有忠于先太子者,率先镇臂高呼,要拨乱反正,请求皇帝下罪己诏并退位让贤。
随后一个月他时不时想起来便去折腾她一次,因此女不识好歹,他还做了些别的。
先太子尚有遗孤在人间,如何轮得到今上来坐这龙椅?
他看上的那农家女,本已有婚约,人家不贪图富贵荣华,自然不愿意做他小妾,他可倒好,当着人家未婚夫的面,硬是将那姑娘玷污,又大摇大摆抛下十两银子,隔了几日,又想起这滋味,又派人将农家女捉来关在院子里,这位少爷混起来不管不顾,什么下流事都做得出,将自己的小妾抛给旁人取乐也是常有的事,哪曾想这农家女忒地死脑筋,这才惹了他不快,遭了一顿毒打,被关了起来。
今上自然不肯屈服,然而人间将士,如何与阴兵妖物相对?自然是节节败退,很快便走投无路。
也是从这战战兢兢的两个小厮口中,青年道士才知道尚少爷有多么不着调。
这些阴兵妖鬼并不伤害普通人,据说那领头之人,便是先太子遗孤,居然是个年轻姑娘。
那尚少爷身边有两个伺候的小厮,平日里专门帮他做些下作勾当,对于尚少爷做了什么,自然是一清二楚。
说她是阴邪之物,却又有真龙护体,邪祟不侵,所到之处,百姓无不顶礼跪拜,心悦臣服。
尚大人见他虽不修边幅且自有一番风骨,对他的印象又变好了些,勒令府中下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道长问什么都要如实回答。
皇帝大惊,连忙召集天下修道之人共同对抗妖兵,与之前为驸马寻求高人不同,这一回是不管有没有真才实学,只要沾上边儿,都被召集起来,就连躲在寺庙里安稳度日的青年道士与小道士都被抓了壮丁。
这边是给青年道士的报酬了,青年道士看着那白银,内心深处疯狂意动,可惜终究良心占了上风,他并没有接这银子,而是拱手道:“待到此事了,再说报酬吧。”
那妖兵刀枪不入百毒不侵,根本无法与之抗衡,眼看便要打到京城来,皇帝这龙椅都要坐不稳当,如何能不慌张?只好将这些修道之人编作一起,叫他们打头阵,去震慑妖兵。
说着,示意下人上前,那下人手中捧着一罩了红布的托盘,打开后是齐齐整整码好的白银,几乎晃瞎人眼。
青年道士一听差点儿没晕过去,八百年前人间修士尚有法力,可八百年后的现在,跳个大神就是极限了,还想着让僧道出手护江山?他们哪有这本事!还是说盘腿往阵前一坐,念上七八个时辰的经,就能将妖兵击退?
他对青年道士诚恳道:“道长,逝者已逝,生者却还要活下去,我愿将她风光大葬,再请高僧为她诵经超度,她的家人我也会多有照拂,只是这桩丑事,终究是不能说出去,还请道长指点。”
想太多了吧!
这是万万不可能的。
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能有用吗?
尚大人一听,脸都绿了,他是何等好面之人,怎么可能让自己的独子去为一个农家女守灵?更别提是将独子所做之事公开,那他的脸面也别要了,皇上若是得知,兴许连自己也要遭殃!
小道士死死巴在师父身上,呜呜:“我们是不是要死了师父?为什么我们还要去打仗?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青年道士道:“不知尚大人可愿将令郎所作所为公之于众?再将那女子尸体挖出好好埋葬,请高僧超度,由令郎为她守灵七七四十九天,兴许能有化解的机会。”
一连三个为什么,如果可以,青年道士也很想问一问。
尚大人头疼:“可是她已死了,难道要我儿偿命不成?”
这到底是为什么!
“若要救令郎,还是要还那无辜惨死的女子一个公道。”青年道士对尚大人说,“她心中怨气冲天,若是不平复怨气,恩怨难消。”
他还是那身油腻的道袍,打扮的不伦不类,浑身脏兮兮的又邋遢,但他这人有个优点,那就是求生欲强,临阵脱逃这种事虽然没干过,但尝试一次不就有了?他才不要在这里送了性命,他还没能当上国师呢!
青年道士虽没驱过鬼,但理论知识还是有的,他这铜钱剑乃是师父留下,虽说有些道行,但也不到刚亮出来就把恶鬼吓跑的地步,他也不知那恶鬼为何见他就跑,但无论如何,尚少爷的小命暂时是有了。
和尚道士们组成的阵营哪里够人家妖兵冲的,虽然妖兵并没有对他们做什么,然而这一顿冲刺,也至少会让他们病上个几天,眼看妖兵冲破修者方阵,青年道士当机立断夹起小道士,愣着干嘛赶紧逃啊!眼看是不行了,天降妖物,国将不国……
没等青年道士琢磨出什么味儿来,外头已经有人闯进,扑到床上抱住尚少爷便是一阵哭喊,正是尚夫人与老夫人,紧接着青年道士晕晕乎乎被请到花厅,尚老爷原本以为这道士与先前那些人一样乃是沽名钓誉,不曾想还真有几分本事,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语气也变得郑重尊敬。
就在他撒丫子狂奔时,却见一头巨型猛虎身上坐着一名少女,少女身后则是一条威武绝美的龙——虽然没人见过真龙,但是在人间所流传的龙的图腾,正是那个模样!
他拿着铜钱剑不知如何是好,正当时,尚少爷被从半空丢了下来,摔在床上人事不知,怨气也瞬间消弭。
怪不得敢说自己才是正统,原来是有真龙护体……等一下,为何那个少女看起来如此眼熟?
一时间,青年道士只觉得很尴尬。
小道士趴在师父肩膀上,在一片战火中呆萌地说:“是寺庙里的那个姐姐。”
却见那尚少爷被剥光了衣服,绑在半空,浑身的窍都叫堵着,怪不得惨叫声瞬间就没了,原来是嘴也没落下,这可不是什么快活事儿,而是酷刑,尚少爷青筋乱蹦,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要炸裂一样可怖,鲜血滴滴拉拉,犹然冒着热气。
不知为何,青年道士看向对方时,有片刻的出神,总觉得那张脸,似乎在记忆深处见过,然而叫他想,却又想不起来。
这……玩得也太开了吧?!
算了不想了,逃命要紧!
只是他没有功夫多想,冲进去后,悬在怀里的一串破铜钱立时经由红线成了能够降妖伏魔的铜钱剑,可是抬头一看,却叫青年道士目瞪口呆。
一片混乱中,道士听到一声惨叫,随即是大喊的救命,他叹了口气,跟自己说别管别管,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先把自己的小命保住吧!
并非他不度化世人,只是这世上颠倒黑白之事太多,活在苦难中的人更是数不胜数,若每个人死后都能化作厉鬼生出怨气,那能得了?据说八百年前,人间灵气四溢,人死便生灵,有怨则化鬼,然而如今人间道法退步,连妖怪都躲在妖山不敢轻易出来生活,这鬼什么时候也是说成就成的了?
可是那脚就不听自己使唤,还是飞快顺着声音来源处快速跑过去。
尚少爷被怨气缠身,他的院子都没人能进来,恶鬼怨恨于他,怎么可能让他这样轻快就死了,自然要折磨的他生不如死才能消去心头这口怨气,只是这怨气叫青年道士来看,未免也太大了些,大的都有些离谱。
入眼的一幕,令道士大惊失色。
青年道士是方外之人,虽然平日不着调,但却有些真本事在,竟真的叫他闯进了尚少爷的屋子。
第1045章 第九十六片龙鳞(七)
说着便朝声音来源处而去,越往那去,怨气越是浓烈,这股子怨气,便是不针对凡人,普通人被冲撞了,也要躺上十天半个月才好,若是身体虚弱些,直接一命呜呼也不无可能。
青年道士还记得,上一次见到书生——啊不,是驸马的时候,他还是一身白衣的翩翩美青年,与容貌妩媚的狐妖在一起,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只看外表,便让人觉得很是登对,天造地设。
只是人命关天,也不能坐视不管,小道士早吓得躲到桌下,青年道士给他点了个赞:“在这等着,师父去去就来!”
后来书生杀狐妖、取内丹,一连串斗智斗勇的操作世人皆知,比他们这些修道之人都厉害,着实是让不少僧道面上含臊,当时青年道士也在想,早知道书生有这本事,他们何必去自取其辱?国师的位子还是让给书生坐好了。
尚大人露出一点犹豫的表情,青年道士想都不用想,冲他这表情都知道前面那些人估摸着都给这厉鬼送饭了,怪不得这怨气能这样浓厚,想必是那些人前来镇压,无人听她冤屈为她伸冤,只一心想将她打个魂飞魄散,才惹恼了她,越刺激越凶神恶煞,更何况方才尚夫人还说出那样一番话——她身为尚少爷的母亲,但凡对他行为多有教育约束,也不至于闹出这样一桩惨事,可事情发生后,尚夫人不思悔改,还要怪罪恶鬼害她独子,换谁谁不气啊?青年道士作为局外人都觉得尚夫人说的话委实不是个东西,更何况身为当事人的恶鬼?
可现在,书生却不是他记忆中那个无论何时都一身白衣玉树临风的书生,而是一个倒在地上,疯狂手脚并用往外爬的可怜人,只是他又爬不快,看起来像是手筋脚筋都叫人挑断了,因此只能一点点往外磨蹭,看起来十分辛苦。
青年道士刚进来时还不曾发现这样浓烈的怨气,如今这简直是怨气冲天,他连忙问:“尚大人先前请了人来作法,可是都失败了?那些人可还好?”
而他对面,站着一个一身白衣的女子,那女子手上还滴着血,仔细一看,那并不是人类的手,而是妖物的利爪,书生还在求饶:“求求你,我知道错了,我、我愿意弥补,求求你——”
尚大人也是面色泛白:“道长,快想想办法,道长!”
他求什么?青年道士不知道,但青年道士的气息被察觉,那白衣女子回过头,虽然青年道士不曾见过公主,但对方面相不凡,更让他感到讶异的是,在那白衣女子头上,有两只白色的、毛茸茸的兽耳,那对兽耳看起来十分眼熟,正是当初他见到的那只狐妖的模样!
果然,下一秒便传来尚少爷杀猪般的惨叫,惨叫声响彻云霄,愣是把两个妇人吓得面色惨白,尤其是老夫人,一口一个我的乖乖,要冲进去看尚少爷,尚夫人更是哭喊:“有恨便来找我!儿债母偿!你不要害我的儿子!不要害我的儿子!”
但脸却全然不同。
尚夫人这是唯恐尚少爷死得不够利落!
四目对视,狐妖认出了他是那个道士,对他没有什么想法,也没有要杀他,然而对于倒在地上还想要逃走的书生却不留情:“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逃?”
青年道士正要开口,忽地刮起一阵阴风,那阴风吹来,竟是叫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浓重的怨恨不需要法眼便看得一清二楚,整个尚家都被一层怨气禁锢,那姑娘死于非命,本就心中有恨,尚夫人不说求她原谅,还仗着她生前是农家女身份卑贱大放厥词——乖乖,人在生前分三五九等,死后可只分谁凶!
打断了双腿双手,还是不能制止逃走的想法吗?这样的话,那就永远被关起来吧,被关起来,就可以永远属于她了。
谁知尚夫人心头恨极,抱怨的话说不完:“为何不能说?今日请道长来,便是望道长将她收服,打个魂飞魄散,叫她以后再不敢害人!如此恶鬼,人人得而诛之!”
“等一下!”
他突然打了个寒颤:“夫人别说了……”
狐妖停下手,回头看向青年道士,语气冰冷,“请不要多管闲事。”
青年道士:……
上次见面,她虽然是妖物,却性情平和,并不像现在这样,透着一股阴森的冷漠。青年道士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她,但是她用了公主的身体,又要当着他的面杀人,看不到还好,还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然而看到了却不去阻止,实在是有违他做人的原则。“姑娘你何必如此执着?你逞一时之快,却要受天堑,为了这样一个人,值得吗?”
“那女子好生不懂规矩!”尚夫人忍不住说,“我儿纳了她,是百般讨好,便是首饰就给她打了不少,她何曾见过这样的富贵?不懂珍惜,自己投井死了晦气不说,死后还要纠缠不休,我儿当初真是瞎了眼!”
他觉得不值得。
青年道士嘴角一抽,他有点搞不懂尚家人的脑回路,叫他说这才叫活该呢,冤有头债有主,人家姑娘好端端活着,你仗着权势欺人,害得人家断送了性命,死后化作厉鬼要来索命,这种情况,难不成还要怪别人?
能修炼出人形,那要经过多久的艰难时光啊,只为了这么一个负心人,便放弃一切,连未来都不要了,真的值得吗?青年道士不是同情书生,而是可惜狐妖,没必要这样做的不是吗?
尚大人尴尬道:“道长,犬子当真已知错,只是那恶鬼还是缠着她,人死如灯灭,难道非要活着的给死了的赎罪不成?”
狐妖却轻笑:“那又如何?这是我的选择,值不值得,不是你一个外人说了算。”
惯子如杀子,此话果然不假。
她觉得值得,此时此刻,那就值得。
可不是吗?那恶鬼从何而来?是尚家公子强抢的民女,她为何纠缠尚家公子?是因为尚家公子害了她,不管怎么说,这善恶有因,尚家公子先造了孽,才结了这果,怎地到这尚夫人嘴里,全成了那女子不知好歹了?人家也没求你把她抢进来当小妾啊,说不得人家当个农女快快乐乐平平安安,真当尚家是什么风水宝地,人人都想来?
“那公主呢?”青年道士忍不住问,“虽然书生负你,可公主又有何罪?你现在占了她的身体,一切的一切,都有因果循环,难道真的要为了这两人,连自己都不顾了?”
他这话一说,屋子里三个主子都齐刷刷看过来,这青年道士却无辜道:“看贫道作甚,贫道说的都是大实话。”
“那道长可错了。”说起来,狐妖也没有多么喜欢这具身体,只是她自己躯体已毁,勉强拿来用罢了。“这人为了讨好公主,将我的内丹献上,公主吃了我的内丹,与我之间便有了因果,这是她欠我的。”
青年道士点点头:“要是偿命了,想必怨恨也消了。”
她不想去管谁无辜谁不无辜,事实上她到现在还能跟道士说话,没有将道士一起杀了,已经是她最后的仁慈。
提到这个尚夫人与老夫人便止不住的落泪:“好好的孩子,如今是吃不下睡不着,还怕见光,明明都派人里里外外守着了,那恶鬼却偏要缠着她!香也给她烧了,经也给她念了,她究竟还要如何?难道非要我儿偿命?”
真痛苦啊。
青年道士听完,问:“不知公子爷现今如何?”
灵魂被禁锢在木牌里,日日夜夜,看着他们恩爱厮守,红袖添香,看着书生与公主把曾经他们一起做的事情都做了个遍,把她的死活抛在脑后,真痛苦啊。
岂知尚大人也相当无语,他说的话,重点是儿子如今被恶鬼缠身,这位道长倒好,居然以为是……
在木牌里,像是日日夜夜被地狱之火焚烧,那份为爱奉献的不顾一切,最终都变成了浓浓的怨恨。
好在很快就叫他知道自己是想岔了,青年道士大大松了口气,想岔了才好,想岔了才好,他可不会给人治那不举的毛病。
她想着,如果能报复的话就好了,就算自己得不到,也要毁掉这一切,给出的承诺没有做到的人,本来就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应该被关起来,当作狗一样驯养,没必要给他们尊重。
听到这里,青年道士疯狂吃糕点的嘴巴顿时停了下来,他露出些许尴尬之色,啊这,不会是硬不起来所以找他来开药方吧?这话说得可过了啊,他虽然是个道士,但并未传承到什么炼丹的技能,这个忙他可帮不上。
青年道士又怎么会懂这因爱而生的痛苦?
第1041章 第九十六片龙鳞(三)
她不需要拯救,也不需要未来,她只要在自己下地狱的时候,带着这个男人一起。
当时尚夫人只觉得晦气,叫人把那井给填了,谁知道井一填,府里便开始闹鬼,尤其是尚少爷,更是恶鬼缠身,终日噩梦不停,看到貌美丫鬟都硬不起来。
书生还在哭泣求饶,她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在她面前,他博学多才,又浪漫多情,什么都懂,又对她那样温柔,意乱情迷时许下的海誓山盟,只有妖怪自己当真,人类转眼即忘,为了富贵荣华,能骗她恩爱,能虚以委蛇,不过是要挖她的内丹,献给他新的爱人。
三个月前,这尚少爷看中了一个农家女,那农家女生得英气美丽,与他之前的小妾是截然不同的类型,立时叫他上了心,想方设法把人给弄到了手,谁知这农家女进了府做妾,大概也就一个月多一点,便投井死了!
还是这流着泪摇尾乞怜的模样更讨人喜欢。
如今还未正式娶妻,后院已经有了十几房的小妾,不仅如此,此人还相当没节操,府里的丫鬟是看上眼就睡,睡过就算完,尚老爷为此没少打过,可惜性子已经定型,再难更改。
青年道士不忍地闭上眼,书生发出最后一声哀嚎,便被狐妖彻底抓在手中,他的四肢软软地垂下,显然除了那一口气,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原来这尚家老爷与夫人仅有一独子,因着只有这一个孩子,便溺爱了些,尚老爷还好,还想着督促儿子上进,只是他平日公务繁忙,没多少时间放在儿子身上,而后宅的夫人与老夫人又一心惯着纵容,所以尚少爷年纪不大,却学了一身恶习,终日吃喝嫖赌,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
小道士趴在师父背上瑟瑟发抖,青年道士不再多看,转身快速离开,他永远不懂这人间的爱恨情仇,也不懂爱为何最后会变成恨,为何会把一个人变成面目全非的模样。
一边吃一边听讲。
妖物进城,哪里有给皇帝反应的机会?尤其是那条龙,百姓最是迷信,但凡未曾反抗者皆不曾遇到屠杀,上头龙椅坐着谁他们根本不关心,只要自己能平平安安,他们才不管别人为了皇位怎么争夺。
这是青年道士跟小道士多年来招摇撞骗的经验,有时候拿不到钱,那就要多吃一点,甭管最后生意能不能成,自己的肚子反正不能委屈了。
皇帝在见到四姑娘时,有那么一瞬间的恍神。他自然是认得这张与先太子妃如出一辙的脸,但从未想过先太子还有血脉留在人间。
听尚家人讲述事情经过时,师徒俩不约而同抓起糕点往嘴里塞,甚至还要往包裹里装,一副几百年没吃东西的饿死鬼样子,看得尚家人微微皱眉,只是眼下也没有靠谱的驱邪人选,只好勉为其难,装作看不见也就是了。
四姑娘面不改色地掐住了他的脖子,原本想要杀了他,却又觉得杀了他太过便宜,她的父母九泉之下不得安宁,总需要一些人的血前去祭奠。
虽然他看着一点都不体面,且油嘴滑舌像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但司马当成活马医,姓尚的这家人还是把他迎了进去。
说变天就变天。
他们要去的这户人家,还有个不小的官位,至于是什么官儿,青年道士忘了,反正这家人请人来驱邪,护国寺的大和尚铩羽而归,清风观的道士也没能成功,要不然这么一桩生意能落到青年道士身上?
而当她黄袍加身,百官跪拜,无数人深深恐惧,因此弯下脊梁时,她才感觉到权势有多么动人,怪不得皇帝要铤而走险刺杀先太子,毕竟这个位子,坐上去真的很让人着迷。
青年道士顿时有点尴尬,立刻道:“你这么小懂什么,你没见过的多了去了!今天为师就带你好好去见一见世面!”
有百妖护身,真龙罩顶,没人敢反抗新帝,也没人敢说她一句不是,她得到了那片龙鳞之后,拥有了不可思议的巨大力量,至于爱情?早被她忘记了。
小道士幽幽道:“……之前咱们也没见过妖怪……”
新帝的一系列治国措施,迅速让百姓们意识到,拥有这位女帝,可比之前那位皇帝好多了,而在新帝上位半年时,妖山上那位红衣姑娘终于出现,向她讨要代价。
到时候买上十个八个肉包,蹲在路边吃,羡慕死那些乞丐!
新帝问她:“你想要什么?”
今儿要去的这可是个大户,说不得能多赚一些银子呢!
她许以权势,许以金银,甚至许以国师之位,然而红衣姑娘这些都不要。
青年道士一边背着小徒弟一边吹牛,“世上哪有什么鬼,咱们驱了这么多次邪,你可能见到有鬼?”
她告诉新帝:“我要这人间庙,从此再不拜帝君。”
可惜的是他每次都只能接那种小生意,爱贪便宜的人家才请他驱邪,正经人家谁要他啊,是护国寺的大和尚不和善,还是清风观的道士不厉害?青年道士这种三无人员,用用得了。
新帝受她恩惠,得她龙鳞才有今日,自然不会拒绝她的要求。
这回青年道士还真不是胡说八道,他是要去给人驱邪赚钱的,虽然捉妖他可能不擅长,但驱邪还是可以的,毕竟他受过严格的训练,驱邪这种事,跳个大神装个神经就能捞到一碗饭,何乐而不为?
帝君是指东天帝君,人间常建帝君庙,香火旺盛,万民敬仰,乞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小道士一脸生无可恋,趴在青年道士肩膀上,还吃香的喝辣的……空气也有香辣味儿的是吗?
而从这一日起,天下所有帝君庙,一所不留,全都拆得干干净净,修道之人百般抗议,新帝也不当回事。
青年道士一时间也非常羞愧,但在徒弟面前是必不可能承认的,他雄赳赳气昂昂抓起小徒弟还有面前豁口的破碗:“走!师父带你吃香的喝辣的去!”
当最后一座帝君庙被拆除时,那高高在上的帝君金像,狼狈地滚落在地,红衣姑娘抬起脚,踩在了金像头上,瞬间将其踩为齑粉。她低头看向那摊粉末,嘴角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那么多和尚道士来救人,结果谁都靠不住,是人家驸马爷自己救了自己,人跟人之间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
青年道士一路狂奔,他为了阻止帝君庙被拆,一直奔波不停,只可惜他一人力量有限,直到这最后一座帝君庙也化为残垣断壁,青年道士才颓然坐在地上,师父曾说,帝君庙镇压一切邪祟,这八百年人间风平浪静没有妖物兴风作浪,靠得便是帝君这一身正气,而如今帝君庙尽毁,天地之间邪气滋生,怕是又要回到八百年前妖魔作祟为祸人间的时候!
小道士哭唧唧,“师父根本当不成国师……”
“为什么?夫人,为什么?”他望着那红衣女子,忍不住问,“为什么要拆掉帝君庙?邪气一旦迸发……”
这可真是太流弊了,青年道士差点以为那书生是什么扮猪吃老虎的人物,杀了狐妖,取走妖丹,还能毫发无损光鲜体面的回来——请问这是什么神仙人物?如果他也有这样的本事,至于现在带着小徒弟蹲在路边要饭吗?
“人间为何会有邪气?”红衣女子不答反问,她身边慢慢出现一群蝴蝶,这群蝴蝶像是有生命一样,托着那件已经绣好的嫁衣,缓缓披在了她身上。
青年道士还在城里瞎晃悠,突然看见皇榜被撤去,一问才知道,那位驸马爷不愧是惊才绝艳的状元郎,被狐妖捉去,不仅没有被狐妖所迷惑,还反杀了狐妖,甚至为公主带回了能够延年益寿的妖丹!
红衣女子将嫁衣穿上,面前又不知何时出现了梳妆台,她对镜梳妆,本就是仙女般的美貌,经由脂粉点缀,更是美得惊人。
扶不上墙的烂泥。
“因为这邪气,本就是帝君所致,所以人间才有这样多的帝君庙,享世人香火供奉。”
从此之后,让附身于灵牌的狐妖,日日夜夜看着书生与公主恩爱,直到她认识到自己的愚蠢为止。
她微微笑着,转过身来看青年道士,像是在看一只可怜虫:“你这样拼命又是为什么呢?谁会在意你,又有谁会感谢你?你可知你是谁?哦……”
夫人将狐妖带了回去,她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将她的灵魂禁锢,放入一块小木牌中,手指轻轻拂过,吩咐了鸟妖,将木牌送到公主府中。
她拖长了语调,“你自然是不知的,你若是知道了,便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过得如此凄惨。”
因爱而生的宽容,真的是非常感人。
青年道士一愣。
狐妖断气之后,化出了原形,她大抵是早就想死了,才对书生毫无防备,明明夫人给了她机会把他永远留下来,但她还是选择放他回去,甚至连自己的命也要葬送到他手中。
“一个人再倒霉,也总有个限度,可你实在是倒霉过了头,你也不想想,你身上的气运到哪里去了,又是被谁取走,别人又为何叫你活到现在?”
好伟大,好感人。
青年道士完全愣住了,他根本不懂红衣女子在说什么。
狐妖的眼眸无比涣散,出现在她面前的是身着红衣的夫人,夫人美丽的面容上并没有对她的怜悯或是可惜,只是平静地看着她:“这就是你的选择?”
“先太子若是地下有知,得知他的儿子被当做供应气运的容器,女儿被当做私生女养大,怕是怨恨地要从地底爬起来了吧?”
她能杀了他的,但到底是舍不得,只眼睁睁看他满手是血捧着妖丹离去。
红衣女子不由得笑意更深,看着这个被人为操纵的命运所玩弄,却又浑然不知,甚至还感恩戴德的可怜家伙。“你师父的主子可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前皇帝,身为皇长孙,你没有死,还活了下来,但又活得这样艰难,你这一生,除了这个你捡来的小徒弟,又有什么是真的呢?”
被狐妖抓住这么久,总得带些礼物回去,才不至于叫人厌恶。
青年道士呆呆地看着她:“你在说什么……”
狐妖这样说,丹田处却传来一阵剧痛,原来是书生将刀子刺入了她的身体,这里是她的弱点,她对他从不隐瞒,取出妖丹,作为礼物献给公主的话,可以保公主年轻貌美不会衰老。
红衣女子也不需要他相信,最后一座帝君庙倒塌,原本晴空万里的天迅速转变,在帝君庙上方凝结出闪烁着雷电的黑云,似乎是要将这世间妖物都劈的干干净净,然而雷电下来时,却停在了红衣女子头上,随后,在黑色的旋涡中,金光大盛,隐约可闻梵音,一位姿容不凡、丰神俊朗的神明缓缓现世。
“我相信你啊。”
他用悲悯的目光凝视着一身嫁衣的红衣女子,“尔等何人,何故毁我庙堂?”
狐妖还是很爱他,真的,从她还是一只小狐狸开始,就很爱这个人,她真的什么都愿意为他做的,可他不愿意同她说实话,明明已经爱上他人,不要她了,见到她,却仍然要说想念,要抱她,要吻她,要许她无数美好却如泡影般的未来。
如约到来的新帝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脱离了自己的身体,正是那片龙鳞。她望着长发在风中招展的红衣女子,心头突然生出一种很不安的感觉,无论这个红衣女子是什么来历,是她点醒了她,帮助了她,在新帝心中,她对红衣女子的信任要远胜于对大公子,龙鳞虽然离开了她的身体,但经由龙鳞所得到的知识与阅历却仍旧存在。
狐妖安静地看着他,听着他结结巴巴解释,诉说不得已的苦衷与理由,请求她的谅解,不希望她误会。
红衣女子握住那片龙鳞,重新镶嵌入自己体内,她露出笑容,问:“帝君贵人多忘事,不过八百年而已,世间又不曾经历沧海桑田,便将我忘了么?”
但他最会骗人。
这人间啊,不过八百年,可她在荒海归墟,却已不知道度过多久时光,在那漫长的时光中,所有的爱都化成了恨,是恨让她执念不消。
他也很会说话,生了一张擅长甜言蜜语的巧嘴,把爱她挂在嘴边。
从天而降的神明不是别人,正是东天帝君。
书生很聪明,很会读书,所以才能考中状元。
他乃战神,镇压世间邪祟,庇佑世人安康,因此庙宇遍布天下。
他脸上的笑容,在出了山门后,看见站在面前的狐妖时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听了红衣女子的话,那双悲悯的眼睛里似乎出现了一丝丝讶异,然而他真的不记得她是谁了。
书生顺利取走腰牌,按照狐妖所说避开妖物所在之地,想要离开妖山,眼看山门近在咫尺,一路也是风平浪静,无人打扰,顺利的不可思议,书生满心喜悦,迫不及待地便要离开——
其实记不记得,对红衣女子来说意义都不大,他记得也好,不记得也好,终究结局是不会改变。
是夜,书生哄睡了狐妖,从她身上偷走了证明身份的腰牌,有了这个就能找到离开妖山的路,在洞府里虽然也不愁吃穿,可已经见识了富贵的书生如何能满足于眼前?他早已不是那个因为一只小狐狸就能露出满足笑容的天真书生,人类的心一旦被欲望侵蚀,便会变得无比丑陋。
血色的蝴蝶将她缓缓托起,来自神明的威压并不能让她感到畏惧,因为她心无所惧,能够活到现在,不过是靠那仅剩的不甘与怨恨。
他忍着内心的厌恶,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够逃出去重回公主身边,此时此刻,狐妖便是那人人喊打喊杀的刽子手,而他与公主,是被拆散的苦命鸳鸯,他在狐妖身边,什么甜言蜜语都愿意说,哄得这痴情单纯的小妖精一愣一愣,待他回想起曾经红袖添香的夜晚,狐妖也不由得潸然泪下。
因爱而生的恨。
一想到洞府外会有无数妖怪,书生便两股战战,他心中不由想起貌美无双又高贵优雅的新城公主。狐妖虽然也美,可终究上不得台面,又生得媚态十足,做妾把玩倒是可以,当正妻却远远不行,哪里比得上帝王之女,金枝玉叶?
神明不会记得一只小小的蝴蝶,也不会记得曾对蝴蝶许下的承诺。
这里居然是妖山!
“你……”
而在狐妖洞府中的书生,无时无刻不想着逃走,他被狐妖带回来后,先是无比慌张,怕这妖物要了自己的性命,谁知这狐妖却对自己毫无怨言,甚至十分温柔体贴,宛如曾经还是夫妻时浓情蜜意。他一时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便忍辱负重,与这妖物曲意逢迎,虚以委蛇,总算是套出了一些有用的消息。
帝君高高在上的俯瞰着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对,毕竟她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她的身体早已消逝,如今不过是一株含苞待放的花苞,还有着来自荒海的气息。
上头绣着无数翩翩飞舞的蝴蝶,十分逼真,活灵活现。
红衣女子慢慢靠近了他,他并不害怕,毕竟他实在是太过强大,而她看起来又那么弱小。
却说那妖山之上,红衣的夫人站在山巅眺望远方,又回到自己的茅草屋,茅草屋内有一巨大木架,木架上披着一件红色未完成的嫁衣,这嫁衣热烈似火,一针一线似乎都倾注了绣者的心血。
但就是这么弱小的人,怨恨迟迟不消。
小道士咔嚓咔嚓啃果子,才不管师父在说什么,反正师父这德性也就配去要饭,还想当国师呢,真是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师徒俩常年累月四处流浪,也是不经常照镜子,否则师父不会说出这种不着调的话来。
帝君发出了一声闷哼,他不敢置信地低下头,看向那只不知何时已经嵌入自己胸膛的手!
好在妖怪们都讲道理,好好把他送了出来,那位夫人也很是和气,不然真的被发现,打起来他可能会把小命葬送在那儿。
红衣女子抓住他的心,用力握紧,像是要把这无数时光里的爱与恨都倾泻在这一刻,她再没有犹豫,便毁去了他的神骨。
青年道士在妖山被好生招待一通,终究是无功而返,他叹了口气,背着小徒弟满是无奈:“看样子,你师父的国师位子悬咯!”
失去神骨的帝君不再是神明,只是一个即将属于她的物品。
话是这么说,但狐妖道士都不一定打得过,更何况是这位夫人?
她收回手,指尖闪烁着淡淡的莹润的光芒,龙鳞的力量被她消耗殆尽,她也终于完成了最想要做的事情。
“又有何不可?”夫人剥了个果子给小道士吃,细白的指尖沾染了红色的汁水,愈发显得娇艳迷人,“在这桃园仙地,只过自己的日子,不问明天。你若是想将那书生带走,须得问过我才成。”
带着她爱的人一起去死。
青年道士也不知狐妖与书生竟有过这么一段,“便是如此,如今公主已与他定下婚约,帝王震怒,难道便要如此僵持?”
八百年前就该这么做了。
深情的时候许下诺言,翻脸时说变就变,一丝温情也无,可不是荣华富贵迷人眼,柴米油盐叫人烦。
倒在她怀中的帝君失去神骨,目光还带着茫然与不解,似乎并不知道她是谁,又似乎想起了她是谁,“你……”
可当初吃人手软,用人钱财,却又怎地不想一个孤女哪来的金银?
“嘘……”红衣女子捂住他的嘴,“别说话,我不想听到你的声音。”
见狐妖现身,才知她是妖怪,要划清界限。
你只要安静地、乖巧地,成为我的所有物就好了,不需要尊严,也不需要思想,化作一个死物,永远留在我身边。
为他洗手作羹汤,为他缝补打扫,叫他心无旁骛一心读书考取功名,谁知榜上有名后,一朝被公主看中,春风得意做了驸马,却将海誓山盟的狐妖忘记了九霄云外。
这样就够了。
那狐妖本是一只刚开灵智的小妖,因着书生日日苦读,好奇巴在门外张望,书生待她极好,温柔体贴,喂水喂饭,待到她化作人形,二人也相依相知,迅速结为夫妇,有天地为鉴。
至于这人世间,日后会如何,他人的死活,又与她有什么关系?
“那又如何?”夫人捏着小道士软绵绵的脸颊,漫不经心,“是他亲口答应,要恩爱白首,永不变心,说出的话便是承诺,做了承诺便要实践,难道有什么问题吗?还是说你们人类的诚信,向来只对同类,妖怪不配?”
她只想要带走这个人,让他死在她的怀中,死在这身蝴蝶嫁衣里。
人妖相恋,向来受罚的都是妖,落得两败俱伤各自痛苦又是何必?倒不如一别两宽各自欢喜,也胜过这样彼此折磨。
青年道士眼见这一幕,已经目瞪口呆,他身后的小道士也看傻了眼,就连新帝,都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青年道士见她神色淡然,显然是不为所动,忍不住道:“可终究要受天谴……”
那身蝴蝶嫁衣仿佛有了生命,缓缓地将红衣女子与东天帝君包裹,随后,便一点一点消散,人世间再没有这两个人的踪迹,一切归于平静,仿佛他们从没有出现过。
狐妖不可能放书生离开,青年道士苦口婆心说了一堆大道理,无非是些世俗之话,处处从书生方面考虑,夫人听了倒也不恼怒,只道:“人间虽有富贵荣华,妖山却也不差,在这与狐妖恩爱百年,又有什么不行?”
过了许久,新帝才缓缓看向身边的青年道士,她听到了红衣女子的话,意思是说,虽然父母已死去,但她的哥哥还活着是吗?
自然是不如何。
青年道士也不由自主地看向新帝,冥冥之中,相连的血脉在彼此召唤,即便他们从未见过面,即便都活在了别人所操控的命运里,最终,他们仍然相认了。
夫人对他也很好,还逗着他玩儿,见青年道士回来,便问他:“此去如何?”
青年道士终于得到了国师之位,他也是有真才实学的,虽然自己总是很倒霉,但如果以自己的气运为代价,可以保佑国泰民安,那他是愿意的,无论师父养大他是为了什么,他都不愿意去想那么多,他会像师父对自己那样,一点点养大小徒弟。
小道士看见了师父也当作没看见,仙女姐姐温柔可爱,他自然是喜欢仙女姐姐的。
新帝虽然是个女子,却有着不输男人的手腕与抱负,她殚精竭虑、励精图治,没有一日忘却自己的身份。
只是青年道士好不容易回到山顶一看,却险些气歪了鼻子,他那没出息的小徒弟正抱着红衣夫人的大腿撒娇卖乖,宛如一只小狗儿,毫无矜持,没有半点出家人的风范!
虽然帝君庙被毁,可世间并没有滋生邪气与妖物,甚至在青年道士再访妖山时,接待他的狐妖态度十分温和。她告诉他,日后妖山便不再出现在人前,她也会约束妖怪们不出去,人与妖,还是不要再有联系的好。
青年道士左右看不到驸马爷,狐妖又是摆明了不可能放人,他觉得自己可能打不过她,而且这里是妖山,即便收服了一只狐妖又能如何?周围虎视眈眈的妖怪多得是咧!要他说,想救驸马爷,还是得求那位万妖之主的红衣夫人。
那样的话,就没有誓言也没有背叛,没有虚伪也没有爱情。
狐妖慢悠悠地摁着琴弦,“别因为我是妖怪,就可以任意欺骗啊。”
没有爱,就不会有恨。
“这位道长,你们人类常说君子重诺,夫君答应我与我恩爱白首,却要另娶他人,我为何不能将他带回来?这是他答应我的。”
狐妖说,夫人再也没有回来过,山巅之上的茅草屋与秋千都消失了,其实她也不知道夫人究竟是谁,只知道夫人到来那天,出现了极其罕见的帝流浆,许多妖物便是趁着这个绝佳的机会化出人形,夫人十分强大,便统领了众妖,然而她是谁,她叫什么名字,从没有人自知道。
青年道士沉默地看着她。
狐妖伸出手,她在生出怨恨,占据了公主的身体后,在手腕上曾经生出了一个血色的蝴蝶印记,但现在那个印记已经消失了。
“上天,对妖怪可真是苛刻。”狐妖却不回答他,而是感慨,“人类剥了我狐族的皮,吃我狐族的肉,便是理所当然,狐狸成了精怪,挖了人心吃了人,便要天打雷劈。人类天生便受上苍眷顾,我等生灵修炼千百年也不一定开得灵智,你说,上苍为何如何不公”
新帝的手腕上亦然。
青年道士道:“人妖殊途,你们本就不能结合,何必如此苦苦纠缠,不若放下,以成大道。”
她们生出的怨恨,被夫人当作丝线绣成了嫁衣,她那身嫁衣显然是为东天帝君所绣,可她是谁,与帝君是什么关系,早已无人可知。
狐妖拨弄着手下琴弦,轻笑:“说什么驸马爷,这里何曾有什么驸马爷,不过是我与我的夫君。”
青年道士回去后好生翻找了一番有关八百年前群妖横生的的记载,可惜的是那段历史似乎被人有意抹去,根本无迹可寻,就连八百年前才兴起的帝君庙,也没有人能说出到底是谁建的。
他环顾四周,只见狐妖不见书生,不由得问:“驸马爷何在?”
那位惊鸿一瞥的帝君,终究回到了蝴蝶的怀抱,成为了她的所有物。
青年道士顺着大开的门走进去,只看见一个着白衣的年轻姑娘,有一双细长妖娆的狐狸眼,眼尾微微上扬,十分妩媚勾人,头上还有一双毛茸茸的白色耳朵,只看外表的话,实在是看不出她像妖怪,顶多觉得这姑娘长得媚态了些。
新帝日夜操劳,但没有子嗣,如何继承这江山大业?在朝中众臣的坚持下,新帝选了一位出身高贵但性情柔顺的皇夫,随后诞下一子,青年道士——不,现在他已经是国师了。
青年道士寻来时,狐妖所住的洞府中正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声,他驻足在洞府门口听了一会儿,里头有人问:“贵客上门,何不进来饮茶?”
作为新帝的兄长,国师大人曾经深深为新帝的姻缘苦恼过,那位大公子显然对新帝情深不悔,然而新帝却不愿再与他厮守,她有太多事情要做,已经忘记了怨恨,自然也忘记了爱。
狐妖住在妖山的一个洞穴之中,妖怪们彼此和谐相安无事,毕竟如今这世道不大适合它们修炼,与其彼此争斗,倒不如好好吸纳日月精华,妖怪们可比人类团结多了,又不像人类那般忘恩负义、勾心斗角。
大公子一直不曾娶妻,他有才华,新帝也愿意用他,他最终还是光耀了门楣,新帝也没有因为二爷害死先太子及先太子妃,便殃及满门,大抵还是顾念了旧情。无论有多少真情假意,那都已经不重要,该死的人早已死去,她不想再浪费时间在这些人身上。
青年道士却不知要去哪儿问,小道士无情地甩了他追着仙女姐姐走了,青年道士在他身上贴了张灵符,这样可以随时随地得知小徒弟的位置,然后背起自己的破行囊,跟妖怪们打听狐妖。
老太太倒是战战兢兢,生怕新帝得了势,便将一切旧怨都算在他们家头上,思虑太重大病一场,醒来便有些糊涂,常常哭泣,又叫四姑娘的小名,要给她糖吃,哄她不要因为爹爹去世而掉眼泪。
“有没有渊源,也不是我说了算。”夫人那张仙子般的面容上浮现出淡淡的笑,“道长既然想知道,自己去问便是。”
新帝闻之,沉默良久,却什么都没有说。
这个皇榜上自然没有说,青年道士知道的,也是世人所知道的故事,那就是寒门书生十年苦读,一朝高中,与金枝玉叶一见钟情,谁知却打横里冒出一只棒打鸳鸯的狐妖,见色起意将书生捉走,硬是将一对有情人活活拆散,使得公主与状元郎被迫分离,实在是罪大恶极,当天打雷劈!
皇夫性情温顺,胸无大志,也不以男儿身却居后位为耻,因为他与新帝只有一个孩子,便全身心扑在孩子身上,小太子与小道士玩得甚好,常常手拉手调皮捣蛋,也为这冷清的深宫添了一抹人气。
“夫人的意思,是驸马爷与狐妖之间曾有什么渊源不成?”
大公子为新帝鞠躬尽瘁数十载,最终先新帝一步撒手人寰,故人皆已老去,他将死时,她来看他。
青年道士城墙厚的脸皮终于动容了下,夫人却淡淡道:“既然是承诺,便要遵守,否则便算不得承诺。”
数十年的“陛下”,终于又变作一声“敏敏”。
明明仙女姐姐都给了这么多好吃的,师父却偏爱抢他碗中的,着实过分。
新帝泪如雨下,又想起那年花开枝头,自己被府中姐妹欺负,弄脏了衣裙,躲在假山瑟瑟发抖,是大哥将自己抱起,给了她体面,又呵斥了其他姐妹,在那之后,有谁欺负她,他都不饶。
小道士在一边嘀咕:“师父最没资格说这话,总是保证让我吃饱,再不抢我的饭,却时常叫我饿肚子,还与我抢饭吃。”
但她已做了别的选择,将过往与爱情一并舍弃,能给他的只是寥寥。
青年道士点头:“是。”
“大哥。”
吃饱喝足,青年道士才又提起驸马爷的事,他觉着这位夫人并不是无法沟通之人,然而一提起驸马爷,夫人没有说什么,却问他:“一诺千金,说出去的话便要做到,你觉得是这个道理吗?”
大公子含笑而终。
不过转念一想,妖精的外表与实际年龄无关,自然不能以人类的岁数来定义。
他却又不说什么若有来世,你我当如何如何的话,这一世她过得也足够苦,做闺中十几年,要小心谨慎,奉承讨好,为帝数十载,也是呕心沥血,不曾有片刻轻慢,能守着她,不离开她,远远看着,他心里其实也满足。
青年道士恍然,原来那看守山门的小妖口中所说的“夫人”便是她,只是她瞧着十分年轻,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却不知嫁给了谁,才被叫做夫人。
人这一生不圆满,才会渴求来世,若是真的有,倘若是说真的,真的有。
红衣姑娘出现时,众妖尽皆行礼:“见过夫人。”
他希望自己年长她多一些,在她面临苦难前,便扫清一切障碍,不让她哭泣落泪,也不让她再怨恨任何人。
小道士更是把脸埋进一个瓜中,吃的满脸瓜汁,边上一个女妖见他稚嫩可爱,忍不住用帕子给他擦脸,照顾的十分周到,看得青年道士差点儿都嫉妒了,年纪小就是好,他小时候也没有比小道士更难看啊,只是长大了,便失去了那份童心稚嫩。
人死了,身体慢慢变冷,那一点点温度,终于在新帝手中,化为了灰烬。
妖山灵气肆意,瓜果都长得比别处好,个头大汁水多还甜蜜,实在是叫人吃了还想吃。
第1046章 第九十六片龙鳞(八)
随后妖物们为他们献上了美食,大多是山间清果山泉,虽有传闻妖物会以毒蛇等物使用障眼法幻化作食物骗人食用,但青年道士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试探着吃了一个果子后发觉汁水丰富,肚子里的馋虫立时叫个不停,也不记得自己先前要怎样小心警惕,却是胡吃海塞,甚至还偷偷朝怀里藏了两个。
她在最初只是东九天的一只蝴蝶。
说到饭,师徒俩的肚子不约而同地叫起来,倒是挺有默契。
不知何时生出了灵智,大抵是叫周身的仙气给点化,栖息与花木之间,渐渐生得艳丽,也时常停在枝叶上听一些小仙子说起人间之事。
红衣姑娘也是随口一问,并没有要他回答,毕竟一个不起眼的道士回答与否,都无法改变现状,“一路辛苦,二位想必也饿了,不如用些饭食再从长计议。”
东九天是苦寒之地,这里四季清冷,虽有仙木仙草,却毫无温度,也从未有过执掌此处的帝君。
青年道士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在他接受的传承中,妖物人人得而诛之,它们奸诈、狡猾、作恶多端,身为修道人士,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降妖除魔,才能保天下太平。
听说人间妖物横生,一场帝流浆,使得那人间至邪之气化出人身,天帝即使派遣天兵天将,终于在那邪神为祸人间之前,将其带到天界,并听说,要封这位邪神为东天帝君,使其掌管人间万物,镇压邪气。
“道长这话说得有失偏颇。”红衣姑娘冲小道士招招手,小道士深受仙女姐姐盛世美颜所惑,屁颠颠挣开他师父跑了过去,被红衣姑娘抱到了秋千上,他年纪小,爱玩乐,平时却少有机会,立刻便咯咯笑个不停。“怎地就是妖物惑人,不是尔等凡人欺骗妖怪的情意,过河拆桥?”
那位邪神初初降世,据说十分残暴嗜血,小仙子们提起时总是战战兢兢地发抖,生怕帝君一降临,便先将他们这些小仙的脖子拗断。
青年道士便说:“妖物惑人,凡人哪能与之相对——”
小蝴蝶却是不怕的,她不会说话,脑子大约是五六岁的稚童,很爱听仙子们闲聊,也很期待能有帝君降临东九天。
红衣姑娘便笑起来:“你这话与我说又有何用,可你怎知,驸马爷不是心甘情愿留下来?”
因为东九天,实在是太冷了啊。
青年道士顿时就尴尬了,因为这个问题他还未曾想过,“就……友好谈判?能够和平解决那自然是再好不过,毕竟人妖殊途,天理难容,终究得不到善果,何必引火自焚?”
在她的期盼下,那位人间邪神,即东天帝君,终于降临。
红衣姑娘问:“那你打算如何去救呢?”
虽然小蝴蝶只是一只蝴蝶,不知道怎样才叫人类的好看,可她看到帝君时,仍然打心眼儿里觉得他可真好看,尤其是那双乌黑深邃的凤眼,眼波流转间,似乎有无数神秘蕴含其中。
青年道士见人家体面斯文,连忙整理了下着装,可惜太过邋遢,插上翅膀也变不成凤凰,反倒显得更加滑稽,毫无世外高人的气派,“这个,贫道是奉圣旨,来救驸马的。”
出乎意料,东天帝君并没有仙子们说的那样残暴,只是他不爱别人靠近,没事便打坐修炼,但是,小蝴蝶听说,帝君他在天界人缘可不怎么好。
红衣姑娘微微笑了笑:“你们不是妖怪,莫非,是来捉妖的人?”
毕竟是至邪之气所化,其他根正苗红的仙人都有些不屑与之为伍,所以在小蝴蝶的记忆中,帝君总是非常寂寞。
怨不得小道士张嘴便叫仙女姐姐,原本还以为是这小东西油嘴滑舌,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坏习惯,他还想着好好教导一下这臭小子呢。
他没有离开过东九天,也没有人进来过。
青年道士虽然不着调,却是方外之人,自然不是为女色动心,而是这位红衣姑娘生得完全不妖娆,纯洁的说是仙子,他也信的!
直到有一日,小蝴蝶壮着胆子,飞到了帝君的鼻尖,紧张地用细细的足抓着他,呀,这样近距离看的话,帝君更好看啦。
第1040章 第九十六片龙鳞(二)
帝君似乎也没想到在这冰冷的东九天,连侍奉的仙人都对他退避三舍,却有一只小蝴蝶不畏惧他身上的邪气敢靠近他。
小道士发觉师父浑身僵硬,也巴着师父肩头看去,眼睛一亮:“仙女姐姐!”
仙人们大都是辛苦修炼而来,他们非常害怕靠近东天帝君,因为东天帝君身上的至邪之气不仅会污染人间,也会污染仙人,所以天帝才将他分到东九天,因为这里最寒冷,也最凄清。这样的话,既给了帝君响亮的名头,又将这危险之人束缚在摇篮中。
小道士委屈巴巴地扁着嘴,又把脸蛋贴在了青年道士背上,与其同时,秋千停了下来,宛如一只蝴蝶的红衣姑娘慢慢回头,望在青年道士眼中,瞬间将他看傻了!
帝君轻笑,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小蝴蝶的翅膀。
青年道士小声道:“饿饿饿,一天到晚就知道喊饿,难道我就不饿吗?再多说一句,吃了你哦。”
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从她的翅膀传到触须,整只蝶都开始颤抖,她觉得自己在迅速长大,很快便化作了人形。
小道士睁开惺忪的睡眼,抱住师父的脖子,“饿……”
帝君看着懵懂无知的她,忍不住勾起一抹邪肆的笑:“怎么,看呆了?”
但青年道士并没有从她身上感觉到妖气,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有没有被发现。
小蝴蝶忘了自己已经不再是可以暗中窥视帝君的蝴蝶,而是有了人形,她羞红了脸,想用翅膀将自己包裹起来,结果翅膀却变成了双手,只好用手捂住脸,偏偏刚得了双腿,又不会走路,恰巧绊倒,又被帝君接入怀中。
她是妖怪吗?
他桀骜不驯,有一双肆意张扬的凤眼,眼尾微微上扬,诉说着傲慢与强大。
当旭日冉冉升起,青年道士若有所觉,看向了山顶另一边,面对着旭日的悬崖上有一座秋千,秋千上坐着一个身着红衣的姑娘,她有一头又黑又亮的长发,正随着早晨的山风轻轻飘扬,秋千慢慢摇荡,姑娘的衣袂也飘扬,似是要随风而去。
小蝴蝶臊的满脸通红,帝君将她扶正,又开了两句玩笑,愈发让她羞赧,只好化为原形,忙不迭地逃入花丛中,躲着再不肯出来。
这妖山曾经被毁灭过,如今又再次复苏,不知对这世间而言,究竟是福是祸。
从那之后,她都很少化出人形,总是以蝴蝶的模样停留在帝君身边。
听说八百年前,妖山上有一座宫殿,当时统领妖族的被称为“大人”,然而那位大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又如何从如日中天的强大瞬间销声匿迹,到现在也无人知晓,青年道士所接受的传承中,也不曾有过关于这些的记载。
不知从何时起,不懂喜怒哀乐的小蝴蝶觉得,帝君很寂寞。
令他吃惊的是,山顶除了一个茅草屋,居然空无一物,空荡清贫的完全不像是有妖怪会住的地方。
他虽然总是坏坏的笑,总是一出门便与其他仙人打架,将人打得痛哭流涕又不痛不痒地被罚,但小蝴蝶仍然觉得他不快乐,他越来越强,天界的仙人们也越来越怕他,几乎成了仙见愁,可小蝴蝶觉得帝君一点都不可怕,帝君是连一只蝴蝶都会点化,不会伤害的人啊。
但妖山太高,直到天将露白,青年道士才爬到山顶。
即便是至邪之气成神,又如何呢?他怎么会污染仙人?她在他身边待了这么久,不也照样没事吗?
缠绕在古树上的蛇妖,黑暗中睁着双眼盯着他的蝙蝠精,还有随处可见的其他小妖,但没有妖怪对他出手,不知道是被他的气息迷惑了,还是本来就不想对他做什么。
然而有一天,帝君闯下大祸,他失手将天帝幼子打死,天帝震怒,帝君却狂妄大笑,还要撕了这片天!
一路看见许多妖怪。
小蝴蝶才知道,原来当初请邪神为帝君,并非只是因为他是至邪之气,天帝封他为神,有了神格,生出神骨,便要以神躯作为媒介,镇压世间邪气晦气,所以他越来越好战、越来越残暴,就像是一个容器,装满了人间的污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自我毁灭。
青年道士轻柔地改变了一下姿势,让小道士可以睡得更舒服一些,顺着山路沿途往上。
人间妖鬼消失,再无生灵能够修炼,也是因为被帝君镇压。
小道士睡得正香,他年纪小,一路长途跋涉餐风宿露,又填不饱肚子,五岁多一点的小孩儿,能忍到今天已经相当不易。
帝君叛出天界,他自诩天生是个恶人,也不必做这样的好事,凭什么要拿他的血肉来镇压这世间邪气?难道是他自己愿意身为这至邪之气?
平日里根本没有人进入妖山,以至于工作忍不住开始懈怠的两个小妖压根儿就没发现有人混了进来,青年道士顺着山路走的时候,俩小妖还在那掐呢!
神明高高在上,从不在意这些牺牲。
二妖便因此吵起来,妖山结界因为他们吵架斗殴而略微露出一个口子,青年道士趁机溜了进去。
东九天因为帝君的离开被彻底冰封,再无生气,曾经侍奉在这里的仙人们也纷纷离去,只有小蝴蝶,追随了帝君的脚步,她不愿留在天界,也不放心他一人离去,哪怕她从被他点化那时起,便已是一名小小仙子。
不洗澡的小妖悲愤了,“为夫人守宫门,也轮得到你?”
仙子一旦叛出天界,轻则被追回责罚,重则天打雷劈,灰飞烟灭。
“哼!”那小妖十分得意,“自夫人出现,我可是每隔三日便洗一次澡!你看我这皮毛是否光滑柔顺?假以时日,夫人一定会让我去守宫门!”
可小蝴蝶想都没想便追随而去,像她这样的仙子太多太多,没人会在意她的去向,即便有人注意,她很弱小,也不会对人间造成什么麻烦,可能仙人们连理都不想理。
被说大半年没洗澡的小妖恼羞成怒:“你好意思说我!你不是也不爱干净!”
小蝴蝶去到了凡间,却没能立刻找到帝君,她什么都不懂,常常被人骗,还险些被谎称认识帝君的人哄去做了小妾,甚至有一些妖物想要吃了她增长修为,险象环生,每一天都生活在死亡的危险中,不过她运气还算不错,最后都化险为夷。
青年道士仿佛被扎了心,下意识抬起袖子闻了闻,心想也没有大半年吧,不就四个多月吗……很久吗?而且他虽然没有洗澡,但他都有洗头,头发可一点都不油!
帝君不再是帝君,他自称邪神,占山为王,人间称此山为妖山,一时间,人间万妖其出,晦气横生,妖物作恶不绝,修道之人也应运而生,以降妖伏魔为己任。听说人间多出一座妖山,在那里有一位邪神,小蝴蝶遍寻不着帝君踪迹,便朝妖山而去,一路跌跌撞撞。
另一只小妖百无聊赖答道:“定然是你大半年没有洗澡,身上散发出的馊味儿。”
邪神躺在妖山山巅,这里有一个茅草屋,他每日躺在这里喝酒,喝得酩酊大醉,放声而笑,万妖跪拜,好不快活!
他掏出一张符咒,往身上一贴,隐藏了属于人类的气息,不过那看守山门的小妖倒是精明,鼻子动动:“怎么回事,怎么好像闻到了奇怪的味道?”
小蝴蝶找到时,他已经认不得她了。
但以防万一,青年道士还是很想进去看一看。
毕竟在天界时,帝君欺负过、逗弄过的小仙子能绕东九天一圈,一只小小的顺手点化的蝴蝶,对他而言根本没有任何价值。更何况如今他已经不是帝君,更不会在乎别人死活,小蝴蝶被带到他面前时,他还以为又是一只成精的妖怪,不过是只蝶妖,还怪好看的,干干净净,也的确比其他妖怪看起来要顺眼。
听那四妖说话,似乎是狼妖犯了规矩,被抓回来也要受到制裁,也就是说,妖怪们已经有了自成一派的属性,他们并没有跟人类为敌的意思。
因此对于一定要留在自己身边的小蝴蝶,也没有拒绝,爱来来爱去去,他全不在意。
虽然他也不算很菜,可也不是很厉害,全靠同行衬托。
小蝴蝶身在妖山,简直像是狼群里的嫩肉,仙体受到万妖觊觎,她陪在邪神身边,化作原形,栖息在他鼻尖。
青年道士一点都不觉得尴尬,他在妖山入口停下,因为他不是人,他进不去啊!除非有人愿意带他。
这回却没有得到温柔的抚触,还被抓住,无情地、硬生生被撕掉了两片翅膀。
传说八百年前,妖山才是真正的繁荣,生活在这座山上的妖物数不胜数,个个无比强大,连人间帝王都要前来叩拜,但也正是八百年前,妖怪瞬间销声匿迹,人间恢复祥和,在那之后,妖山被封印,里头的妖怪出不来,外头的人也进不去,由于有着封印,一般人即便到了妖山也找不到入口,八百年后的现在,修士凋零,只余些会念经颂佛的和尚道士,有真本事的不多,招摇撞骗的道士不少——一个恍惚,似乎是将自己也给骂了。
她躲起来偷偷哭泣,转天又继续出现,被撕掉翅膀虽然很痛,可她已经成仙,虽然已离开天界,但身体会自动复原。
四妖速度极快,青年道士发觉它们不是去往别处,正是所谓的“妖山”。
每一天都会停在他的鼻尖,每一天都会被抓住,都会被撕掉翅膀。
妖怪就是妖怪,不知道人类不好好保暖是会感染风寒的,尤其是这种千金小姐,身娇体弱,万一吹了风,一病不起,那可就糟糕了。
可邪神就是没办法把这只弱小的蝴蝶从自己身边赶走,她总是不许他喝酒,要给他盖上被子,一开始留她是因为无所谓,可每天都被管着实在是烦心。然无论是恶言相向,还是粗鲁以对,她都默默地陪在他身边,什么话都不说,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在他躺在悬崖边上睡大觉时,化出翅膀盖住他,怕他着凉。
四妖将狼妖抓了,又很快化作一阵清风,顺着窗户出去,唯有屋顶的青年道士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他犹豫了半晌,终究是跟了上去,还不忘把那姑娘房间的窗户关上。
邪神也是神,人间美酒无法让他喝醉,自然也无法让他遗忘,那些不快乐的记忆始终如影随形,不肯放过他,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要借酒浇愁,又是何来的愁。
带回去之后,少不得要以死谢罪。
离开天界的邪神不知道自己存在的价值是什么,他唯一的快乐可能就是看别人痛苦,凭什么这世间邪气,要他来镇压?凭什么他就是被排斥、被厌恶的那个?被欺骗的日日夜夜,不停涌入身体的贪婪、欲望——都来自这些人类,他因此身体险些失控到爆炸,整个人像个疯子一样快失去理智,成天只想找人打架,这样的责任为何要骗他来背负?
四妖前来抓捕狼妖已经有数日,狼妖每吃掉一颗心脏都需要炼化一个月,它们暗中探访查询,才终于找到这个打乱平衡的家伙,如今妖族势微,它得了造化却不知好好修行,偏想些旁门左道,实在是丢了他们妖怪的脸面。
可能是小蝴蝶的痴情感动了他,也可能是这天上人间,所有人都排斥他这个“异类”,某一天,他突然不再撕扯她的翅膀,也不再爱看她因为剧痛瑟瑟发抖的模样,甚至使用自己的神力将她治愈,还赐予了她更强大的力量。
一只小蜜蜂化作少女出现在半空:“这家伙好生狡猾,我跟了它许久。”
除了她没有人能靠近他,他想要什么都会跟她说。
这个则是个黄鼠狼精,生得千娇百媚,衣衫穿得也十分显眼暴露,丰胸细腰,行走时一双长腿自裙摆里时不时露出,若隐若现,若非身后还有一条黄澄澄的大尾巴,倒真是跟人类没有什么区别。
又是某一天,邪神突然从背后抱住了小蝴蝶,薄唇凑在她耳畔,轻声问她:“你是不是喜欢我?”
“怕什么呀,我刚才布下迷烟,这里的人一时半会不会醒来的。”
他从未问过别人这样的问题,也从未想过是否会有人喜欢自己。毕竟从生出灵智开始,他便是至邪之气的化身,虽然被迎入天界,然而在天界的日子委实算不上多么快乐,顶着东天帝君的名头,却又人人退避,恨不得见了他便绕着走,生怕被他这至邪之气污染。他满心以为自己已经成神,却发现自己仍然是原罪本身。
另一只虎妖瓮声瓮气道:“咱们该回去复命了。”
只有这只小蝴蝶不一样,她不怕他,也不利用他,她只是安静地陪着他,似乎只要看着他就很开心。
将它捆起来的蜘蛛精面无表情:“这话你还是到了妖山再说吧。”
这还不是喜欢吗?她一定是对他有了感情,才会一次又一次被扯掉翅膀,又顽强地回到他身边。
见不是修道之人而是同族,狼妖忙道:“我也是为了修行,还请几位通融。”
小蝴蝶下意识又想变成原形藏起来,她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样问,因为她从未将爱慕诉之于口,也恐于被他知晓。即便帝君堕落,也不是她能匹配,她从不敢痴心妄想,只要他身边还有她的一席之地,她便满足了。
狼妖一惊,没等它反抗,丝线便铺天盖地,硬生生将它缠做了一个茧子,出现在它面前的是几个外表与人类没太多区别,身上却有些还没完全化形成功的妖怪。
于是想要挣扎,却被紧紧搂住。
潜入姑娘香闺,狼妖激动地险些嚎上两句,它按捺住心中兴奋,却见那层层纱帐中,似是美人春睡,于是它急不可待地伸出两只手,美人还不知道噩梦即将降临,下一秒,手变作了利爪,便要连带寝衣与胸膛一起剖开,谁知道说时迟那时快,几道细细的丝线不知从哪里出现,瞬间捆绑住了它的双手,将它从床前掀了出来!
即便堕落成为邪神,他仍然强大又狂妄,不可一世。
什么人间帝王,不过是它掌中之物!
小蝴蝶脸都羞红了,邪神望着她,莫名觉得她粉扑扑的脸颊十分好看,热烈又鲜艳,就像是他曾经远远看着的灿烂。于是随口道:“等你亲自绣成一身嫁衣,我便娶你为妻,日后你我永不分离。”
狼妖今日选了一位富家千金,它喜欢年轻人与小孩子的心脏,一开始只是随便挖一挖,可是后来它发现人类因为自己的强大而惴惴不安,心中便逐渐自大起来,对平民百姓失去兴趣,偏偏喜欢潜入大户人家挖心,前几日,它还夜入皇宫,挖了皇帝的一个妃子的心,那皇帝醒来,发现伺候自己的妃子身子都凉了,胸腔被大大挖开,当时吓得屁滚尿流,躲在暗处的狼妖差点儿拍腿狂笑。
神的誓言如此轻描淡写,小蝴蝶却当了真。
小道士已经吓得睡过去,青年道士脚尖一点,跃上屋顶,顺着那几道身影追过去。
她当然是不会女红的,因此偷偷下山找人学,学会了还要自己练一练,想要等手法纯熟了再为自己绣一身嫁衣。她在人间看过啦,人间的新娘子,嫁衣都是红色的,她们嫁人的时候,总是又流泪又欢笑,也许那就是所谓的幸福吧。
夜风送来一声轻微的狼嚎,原本还漫不经心的青年道士眼睛一眯,瞬间凌厉起来,脚下的步子也加快许多,此时此刻,似乎有几道身影从房顶经过,因为弹跳极快,道士只来得及瞧见他们的残影。
小蝴蝶希望收集新娘子们的幸福,为自己绣一件幸福的嫁衣。
因为小徒弟喊饿喊累所以万般无奈只好背着他的青年道士一路碎碎念个不停,小道士被吓得浑身发抖,他还在那坏笑,恶意描述小孩子的心脏多嫩多好吃,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打的很长,小道士吓成这样,青年道士还在那偷笑,着实不着调。
因为能够嫁给他,对她来说就是最幸福的事情呀!
“听说啊,狼妖就喜欢你这种嫩生生的小孩子,哎哟,那胸膛用锋利的狼爪子一挖开,心脏嫩得很咧,煎炒蒸炸煮是怎么做都好吃,弄熟了撒点辣椒面配小酒咂一口……”
不管他是帝君,还是邪神,不管天界人间是否排斥他、厌恶他,她都会陪在他身边。
除却捉走驸马的狐妖外,让百姓们天一黑便收起摊子关上门连灯都不点的,其实是挖人心为食的狼妖,以往到了晚上,京城可是花灯齐放热闹非凡,如今天色将黑,街上已经空无一人,一些大户人家连门口的灯笼都掐熄了,生怕因这点光亮引来狼妖挖心。
邪神常常无聊地躺在悬崖上,嘴里叼着一根草,小蝴蝶坐在他边上安静地看着他,她不是很会说话,也没有说话的人,这就是她唯一的信仰,唯一的神。
小道士被师父拖着去捉妖,哭得宛如死了师父。
如果一切都能给这样继续下去该多好啊,幸福的时光就一直停留在这里,那就不会有之后的分离。
他哭得好大声,好凄惨,虽然穿得破破烂烂,但小道士生得白白嫩嫩很是可爱,又有一张圆噜噜的小脸儿,很容易引起女性的母爱,想必方才那位仙女也是因此才大发恻隐之心,青年道士好生羡慕,他若是长得可爱些,也能骗吃骗喝。
你不能要求一只蝴蝶明白,什么是被认可的渴望,什么是孤独,什么是牺牲,是责任,是奉献。
哇!那还是让他死掉吧!他宁愿饿死,也不要被妖怪吃掉!
但堕落为邪神的帝君并不快乐,肉眼可见的,一日比一日不快乐,他看到这人世间纷纷扰扰,万妖横生,鬼物惑人,无数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一个幼年的孩童误入妖山,被妖怪们捉了撕碎吃掉,他的父母前来寻找,弱小到可怜的人类,居然也能生出那样勇敢的力量。
小道士:……
他看到了太多太多的悲剧,而归根结底,这悲剧都是因他而生。
“咱们捉妖去!”
即便堕落,神格犹在,神骨尚存,至邪之气有了悲悯之心,便无法眼睁睁看着人间沦陷。
小道士泪眼汪汪:“怎么赚钱?”
小蝴蝶捧着用新娘子的幸福纺出的线回来时,那个眼角眉梢总是桀骜不驯,傲慢又自负的邪神变得无比平和,他站在妖山上空的云端中,俯瞰着世间万物。
“好了好了,师父不逗你玩了。”见小徒弟又要开始嚎啕,青年道士赶在他哭号前开口安抚,“师父带你去吃顿好的,给你赚钱去。”
他顿悟了。
欺师灭祖,替天行道!
而天界也打开了接受他的天门,邪神消失,帝君重回东九天,从此之后,他自愿以身为界,镇压世间邪气,受帝君之恩,人间开始建起帝君庙,帝君庙所起之处,邪祟尽消。
小道士愤怒不已,他们现在浑身上下一个铜板都没有,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仙女姐姐给了个包子,自己却只得了一口!
但他没有带走他的小蝴蝶。
青年道士连忙拯救小徒弟于水火之中,对他万分失望:“你瞧瞧你,就这么点出息,一个包子罢了,瞧你没见过世面的德性!”
也许在帝君的眼中,那不过就是一只能够化形的蝶妖,仅此而已,她是不是从天界追随而来,是不是对自己痴心一片——那样的小爱,终究是会被放弃的。
话没说完,小道士便将包子囫囵塞入口中,不给师父帮他吃的机会,谁知他人小,嗓子眼儿也小,险些被噎死。
他在离开时,连低头看她一眼都忘记了,自然也忘记随口说出的誓言,什么结为夫妻,什么你我永不分离,对神而言,一只蝶妖,真的无足轻重。
小道士捧着那一口包子,委屈巴巴吸吸鼻子,青年道士顺口问:“怎么,不想吃啦?那为师帮——”
小蝴蝶手上的线断了。
显然,仙女只有一个。
她没有办法回到天界,也不想回到天界,于是就在妖山住了下来,在帝君曾经住过的茅草屋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思念着他,她很努力地想要继续绣那件嫁衣,也许等嫁衣好了,帝君就会来接她——她这样告诉自己,但是她无法再用幸福的线绣嫁衣了。
最后,青年道士留了一口给小徒弟,这包子皮薄馅儿多,十分鲜美,可能是考虑到他们是出家人,那姑娘买的也是素馅儿的,其实青年道士很想跟她说没必要那么较真,他们师徒俩都挺喜欢吃肉的,真的,就是平时打不到猎物,只能多喝两口凉水果腹,着实落魄可怜,不知道有没有路过的好心人看在他们师徒俩如此可怜的份上,再施舍他们一颗大包子呢?
因为她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幸福。
小道士哭得好惨。
所以只好告诉自己要成全,他们本就是天壤之别,不该有缘分,一切都是自己一厢情愿,她这样努力说服自己,直到生命终结。
青年道士挥开这没出息的徒弟:“尊师重道,尊师重道懂不懂?有好吃的,自然要师父先吃。”
蝴蝶凋零于水面。
青年道士一口就咬掉了一半包子,小道士一看,鬼哭狼嚎:“我的!是我的!仙女姐姐给我的!”
死后她化作一颗种子,被种在了归墟龙宫之中,这里的时间可真漫长,不,这里根本没有时间,时间在荒海没有意义,她不知道自己又过了多久,才将那满腔的爱变为了恨。
仙女微微一笑,将包子给了他,小道士捧着滚烫的包子感动地泪眼汪汪,却见仙女姐姐已经转身离去,连话都未曾说一句,他张开小嘴,正要啊呜一口,结果却是上下两排牙齿咬到一起,发出叮的一声,而包子已经到了坏师父手里!
为什么愿意放他走呢?
“仙女姐姐!”小道士嘴巴甜得很,眼巴巴看着人家姑娘,又瞧着这大包子。
为什么要成全呢?
小道士瞬间瞪大眼睛,直勾勾盯着包子看,好半晌,咽了口口水,缓慢地顺着包子往上看去,却看见一位仙女!
为什么……要让自己死后还不能放下?
一口小奶牙差点儿崩掉的小道士抹着眼泪闹脾气,他实在是太饿,正要继续哭闹,眼前却突然出现一颗热气腾腾的大包子。
为什么?
一屁股坐在地上,两条小短腿儿不停蹬来蹬去,青年道士哈哈大笑,戳小道士脑门:“你师父我铜手铁臂,你还想咬我吃我的肉?想得美!”
明明答应了她……明明主动说出誓言的是他……
他就知道师父居心不良!从前得一个馒头,师父都要一人啃掉大半才肯余他两口,如今居然破罐子破摔,要把他当食物吃了!小道士气恼地扑上去,对准不着调的师父手腕啊呜就是一口,然后他就哭了。
“等你亲自绣成一身嫁衣,我便娶你为妻,日后你我永不分离。”
小道士:!!!
为什么要糟践她的爱?为什么离开的时候,连低头看她一眼,说一声再见都吝啬?为什么这么久了,她还是不能忘记?
长多了肉才能做储备粮食啊。
是了,不能忘记就不要忘记了,把爱变成恨,她才能找到继续活着的价值。
他紧张地看向师父,青年道士盯着小徒弟看了半晌,末了长长叹息:“早知如此,当初便让你多吃些。”
找到他!
小道士:!!!
杀了他!
小道士饿得捂住肚子,几乎哭出来,青年道士也很饿,他左顾右盼一圈,最后将视线定格在了小徒弟身上。
让他永远变成她的东西!
青年道士带着小道士进城的时候,正值那群被官方认证过的僧道被赶走,好在他一身道袍破破烂烂,人也落魄,没有被当成其中一员,但京城百姓深受妖物祸乱之苦,对无能僧道十分排斥,饶是青年道士嘴再甜,也须得给他时间让他说,人家见了他穿道袍,啪的一声将门关上,又有什么法子?
她只想要他履行他的誓言,说好的结为夫妻,再不分离,不能因为她只是一只不起眼的蝴蝶便忘记誓言。承诺做出来了就要遵守,不能遵守承诺的人都该去死。
随后天下张贴皇榜,要能人异士前来揭榜,若是能救出驸马,则拜为国师,反之则要被砍头!
爱才是最没有价值的东西,因爱而生的怨恨,才能让人变得更强。
帝王大怒,对这些僧道大失所望,便将他们赶出京城,新城公主原以为自己能与驸马团聚,谁知却是一群沽名钓誉的,当场又哭成了泪人儿。
她很努力地想要挣脱龙宫的束缚,离开这里,回到最开始的地方,她要找到他,她要他履行他的诺言,说好了的……说好的事情不能改变!她的嫁衣还没有绣完,等她绣完嫁衣,等她绣完嫁衣,她一定会想方设法得到他,把他变成自己的东西,永远融为一体,真真正正永不分离。
谁知刚入那妖山,还没来得及进去,便叫一阵妖风给刮了出来,虽然没吃什么苦头,身上的袈裟道袍却都叫吹飞了,只余下一条亵裤,露出一身白肉,着实是不堪入目。
所幸她最终得到了龙的眷顾,无法消弭的执念与怨恨已经让那只连话都不会说的蝴蝶彻底消失,她如今不过是一株含苞待放的花苞,因为得到了龙的力量,才能够化出人形,回到人间。
说起来,倒也不能怪这些和尚道士,他们虽都是正派,但世间已有八百年安定祥和,八百年前倒有许多有真本事能收妖的修者,可问题是这八百年下来,人间再无妖物,这没有传承,他们平日念经颂佛,哪里有跟妖物对抗的本事?还以为是如开光辟邪,打个坐念个经,浑身正气喊一声何方妖孽速速退下便能解决呢。
只是人间,已经过去了八百年。
可惜的是,这群号称名门正派能够降妖伏魔的僧道,居然全是些沽名钓誉之倍!
八百年啊……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死去了,蝴蝶的寿命十分短暂,在帝君回到东九天,抛下她在人间,忘记承诺后,她很快就凋零了,凋零的时候落在水面,翅膀沉重地再也无法煽动。
这师徒二人一路艰辛往京城赶赴,京城那边,却已经来了许多有名的僧道修士,个个名门正派,风头十足,帝王对他们寄予厚望,新城公主更是恨不得同他们一起上山,将那狐狸精碎尸万段才好泄愤!
心里已经失去爱意的蝴蝶,不能再用新娘子的幸福做线,也绣不出幸福的嫁衣,因为她的出现,以及随身携带的龙鳞,人间再度引发一场帝流浆,一些生灵因此生出灵智,可惜世间邪气被镇压,他们再如何修炼,也终究不像是人类,总是缺了耳朵露出尾巴。
此事还需去到京城才能得到答案,只是此去山长水阔,没有盘缠,又化不得缘,难不成,当真要喝西北风?
妖怪也渴望着能够得到人类的认可,就像是被称为异类的东天帝君,曾经无比渴望被天界认可。
只是话又说回来,这世间向来安稳,为何妖物又重现人间?
妖山一如八百年前,没有什么变化,蝴蝶在悬崖上搭了一座秋千,帝君曾经喜欢躺在这里,入眼一片广阔河山,能将世间万物尽收眼底。
餐风宿露,着实可怜。
她也喜欢在这里荡秋千,她让妖怪们称呼自己为夫人,因为在她心中,她早已嫁给了喜欢的人,做了他的妻子。
青年道士并不知道这短短时间里小徒弟已经想了多少,只觉得这小笨蛋实在是只会给他拖后腿,若是把那两个女人忽悠成了,他们少说能得二十两银子,也不至于过得紧巴巴的,只能干咽馒头喝凉水,连点荤腥都见不着。
单纯的狐妖爱上了人间的书生,甘愿为他付出一切,得知书生娶妻黯然神伤,蝴蝶要她身上的怨恨为线,可这只狐妖就像是当年那只蝴蝶,眼睁睁看着爱人离去而无法挽留。
他才五岁多一点点,他还没有长大呢!他才不想死!
但狐妖跟她不一样,狐妖爱的那人不过是个普通书生,她可以打断书生的腿,割掉书生的舌头,这样的话,书生就会听话了。
骗普通人,跟骗皇帝,那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前者顶多是被打一顿撵出来,顶了天扭去官府,蹲几日大牢也就好了,可后者是要掉脑袋的事儿!虽说师父没有九族可以让皇帝杀,但还有他这个小徒弟呀!
作为爱人,只要乖乖听话就好了,除了她身边,哪里都不要去。
他时常骗人,也就骗几个铜板买个馒头,小道士是被青年道士捡来的孤儿,自小跟着他长大,自然知道自家师父除了那张嘴啥本事都没有,因此当青年道士说要到京城寻谋个好前程,说不定能混个国师当当时,尚且年幼的小道士几乎操碎了心。
愚蠢的狐妖被挖出内丹,蝴蝶将她的灵魂封印进了一块木牌中,让她日日夜夜看着书生与公主如何恩爱,如何将她抛之脑后——为了爱去成全,真是世上最无聊、最可笑的事。
这才请了青年道士去,青年道士过去给人一顿忽悠,是正室妾侍两边不得罪,眼瞅着就要忽悠完了能拿银子走人,谁知他这不成器的小徒弟忽地说漏了嘴,却是将他招摇撞骗的事儿暴露出来,害得他被员外家家丁们拿着扫把撵出十里地,青年道士为此十分扼腕,早知会被撵出来,便多吃些,如此腹中也不至于如此饥饿。
答应过的事情就要做到!
他们刚从一个员外家出来,员外风流成性,家中正妻与妾侍斗的厉害,妾侍年轻貌美,更受宠爱,想扳倒正室,恰逢京城妖怪之说已传闻的沸沸扬扬,便做了个局,假装自己被妖物上身,又引员外查到正室身上,员外见心爱的美妾被妻子所害,怒不可遏便要休妻,正室夫人如何能忍?
做不到就要有死去的准备!
小道士低着头,还别有深意呢……
每收集到一份怨恨,蝴蝶都会把怨恨纺成线,执念为针,怨恨为线,这一次,她想她一定可以绣出让自己满意的嫁衣。
青年道士敲了徒弟的脑壳:“你不懂,为师那是别有深意。”
无端出现的青年道士,满嘴的仁义道德,说起教来也算有趣,不令人生烦,只是天真的可笑,他知道自己是谁么?知道自己背负了怎样的血海深仇?知道所有的温情其实都是欺骗?
小道士两只手捂住嘴巴,他今年也就五六岁,还是稚嫩的年纪,怎么会有青年道士这样油嘴滑舌?一张嘴便是忽悠,能怪他说漏嘴吧?方外之人怎能打诳语?
他不知道,所以才天真。
“嗯?”
四姑娘登基为帝,蝴蝶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人世间的帝君庙一座又一座的被摧毁,东天帝君镇压世间邪气,享世人供奉香火,他悲天悯人,也是时候来可怜那只承诺过却又没做到的蝴蝶。
小道士心中也是面条宽的泪,可面对小心眼的师父又不敢讲实话,只唯唯诺诺:“谁叫师父骗人……”
正如蝴蝶所想,他已不再是她记忆中意气风发、狂傲不羁的模样,他变得慈悲、宽和,那双凤眼看她,与看路边的石头没什么不同。
小徒弟踉踉跄跄追上来,青年道士便敲在他脑门上:“你这笨蛋,方才叫你装你都不会装。”
是帝君。
不过此人倒是会忽悠,一张嘴能将死的说成活的,所以哪怕带了个小道士,又身上没有一个铜板,照旧每日有饭吃。
是神。
他前头那青年道士身着青色道袍,这道袍穿得十分随性,连系带都错了,着实看不出什么修行,头发居然不像其他道士整整齐齐束起,而是用一根发带绑在脑后,面容生得倒是清俊,只是面上一副吊儿郎当之色,实在是叫人无法生出信服之心。
神就应该是这副模样,不悲不喜,无爱无恨。
一个小道士跌跌撞撞往前追:“师父等我!师父!师父!”
不过无所谓,她只是想要他履行承诺,答应她的事情就要做到,她穿上这身怨恨嫁衣,就当做两人已经结为夫妻,而从此之后,她要他融入她的骨血,与她共同做一枝花苞,再不要做什么东天帝君。
自八百年前,妖物便自人间消失,人们着实是过了一段安稳快活的日子,八百年前万妖横生,连人间帝王都要俯首称臣,谁知八百年过去,又有妖物现世,只是世间却没了那道行高深的修者。
永远属于他吧。
一时间,世间修道之人尽皆心动,前往京城的数不胜数,但凡是在路上见到僧道打扮的,几乎都是前来捉妖的,使得那一路百姓连家门都不愿开,这化缘一个两个还算是结善缘,几十上百的来,小门小户哪里顶得住?更何况还有那些个浑水摸鱼,压根儿没什么修行,纯粹是来凑个热闹,碰运气瞧瞧自己是否能捡漏的。
曾经她连看他落寞都要心疼,如今却能亲手毁去他的神骨,所有的爱都变成了恨,在这份怨恨中,她已经彻底毁灭了自己,也毁灭了爱。
却说近日那京城颇有些不太平,先是闹了狼妖挖心,使得百姓人心惶惶,原本夜不闭户的京城如今天刚黑,便人人家中门窗紧闭,生怕自家叫那狼妖挖了心去。后又是新科状元在与新平公主大婚前叫狐妖掳走,已是过了数日有余,新平公主几乎哭瞎了双眼,帝王大怒,擢令人前去缉拿,只是那训练有素的将士如何应对手段百出的妖物?非但没能将状元郎救回来,反倒是折了不少人进去,帝王愈发怒不可遏,张贴皇榜,言明谁能将驸马爷救回来,他便封那人为国师。
如果一直只是一只蝴蝶就好了,朝生暮死,连冬天都不曾见。
第1039章 第九十六片龙鳞(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