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的半点怜香惜玉的想法都没有,偏偏还笑盈盈地摇着折扇说什么像你这样的我一拳能打哭十个。
一年前柳大人刚执掌京兆府时曾判过一桩案子,案子涉及到一个未出阁的姑娘,那姑娘生猛得很,为了不让大人往下查连自己的名节都不顾,拼命朝大人身上扑,大家都觉得大人要糟了,谁知道他们家大人飞起一脚就把人家花骨朵一样的姑娘踹飞了……飞了……了……
打那之后,这玉面阎罗的叫法就传扬开来,反正是没人再敢不管不顾地往上扑了,刚才那位朱小姐如此有勇气,好些人还为她掬一把冷汗!
他们柳大人就没有这顾虑了。
他们真是误会玲珑了,像朱小姐这种扑他会躲,像一年前那死皮赖脸想阻碍办案的他就不客气了,对方朝他扑,他哪里知道那是不是弱女子,万一是刺杀朝廷命官的呢?正当防卫你还不给啦?
先前玲珑不在,京兆府的官差们谁都不敢动这些娇滴滴的女眷,万一被骂一句放肆,那打板子都是轻的!不得不说,这女人擅长的一哭二闹三上吊,他们还真有点招架不住。
他一出现,现场的哭声顿时小了许多,玲珑让人搬了把大椅子出来,就放在京兆府院子正中,他袍袖一甩往上一坐,两条长腿分开,对仵作说:“验。”
第750章 第六十四片龙鳞(八)
仵作领命而去,那朱夫人立刻想要哭号,被玲珑冷眼一看,哭声顿时噎在了嗓子眼……她是万万不想自家老爷死后被人剖尸的!
绝对不冤。
认识丁岚的那个世界里,玲珑曾无数次听丁岚说过封建社会在尸检方面的缺漏之处,后来他进入到现代人类社会,对法医学这方面也主动学习过,再加上跟丁岚相携办案数十年的经验,在接手京兆府后,玲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培训仵作与官差,如今京兆府的仵作们验尸手段有了显著提高,本来他们验尸只观察尸体体表特征,根本不会解剖,许多案子的重要线索便就这样断掉了。
死得惨不惨嘛,得验尸后才知道,至于死得冤不冤……玲珑不用查都能回答。
也正因尸体解剖这样的验尸手段,他那玉面阎罗的名号叫得更为响亮,甚至还有人说他是什么阴司判官转世——怎么不说他是他们的黄泉引路人呢?
说实在的,虽然他人称玉面阎罗小霸王,可是因为他这张脸,对他情有独钟的女子不在少数,尤其是民间那些大姑娘,许是知道他对好人不会凶,每回见了面就拼了命地挤上来想跟他说话,贵女们倒矜持些,可鸿雁传书绣帕荷包的也不少,还有些拐弯抹角送吃食的,反正这些东西都便宜了四斤跟八斤。
朱夫人不敢大哭,只好哀哀哭泣,她身边尽是尚书府的女眷,一个个花枝招展的,玲珑瞥了一眼,真心难过的五根手指头都数得出来,还得算上因为朱尚书死了自己以后没有这样富贵而悲伤的。
而他则漫不经心地走过去,看都没看对方一眼。
不过玲珑不搭理她们,官差们也都傲然站立,验尸时间又长,慢慢地她们就哭不出来了,玲珑可不是会主动给人台阶下的人,场面顿时陷入一阵尴尬。
玲珑顺手把四斤往前一拽,那少女就抱住了四斤的大腿。
直到仵作验尸完毕,玲珑拿过验尸记录单一看,忍不住笑了:“还是个风流死法。”
一个身着粉色罗裙的少女满脸泪痕地扑过来:“我爹死得好惨好冤,求大人一定要抓到真凶为我爹报仇!”
他一目十行浏览完,把验尸记录单还给仵作,问:“朱尚书今日参加完宫宴可有回府?若是不曾回府,你们可知他去了哪里?”
“大人!”
这问题是朱夫人答的:“回大人,我家老爷宫宴后便一直未曾回府,往年有过宫宴时间长,皇上便留宿百官的情况,是以我也不曾放在心上,只当老爷是留在宫中了。直到有人敲门报丧,我、我才知道我们家老爷……呜,呜呜,呜呜呜,老爷啊,你就这样甩手走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的要如何是好啊!”
女眷们正在哭号,周围的官差突然纷纷向两边绕开,众人抬头看去,便见走廊尽头一身着黑衣长身玉立的青年走过来,他生得眉目如画俊美绮丽,正是那位有玉面阎罗称号的京兆尹柳玲珑柳大人。
说着又忍不住哭出来。
这就难怪朱家女眷都来了,一个个嚎的人耳膜疼。
“那夫人平常与朱尚书感情如何?”
“正是。”
朱夫人一边抽噎一边回答:“虽说称不上举案齐眉,却也是相敬如宾……大人,我家老爷、我家老爷是怎么死的?”
“……尸体在尚书府门口?”玲珑停下脚步。
玲珑很爽快地回答了她:“马上风。”
“是打更的更夫发现的,因为子时已过,商贩收摊百姓返家,今日太过热闹,怕有意外,连更夫都轮了一班,朱大人的尸体便是在尚书府府门口发现的。”
朱夫人那拭泪的悲伤动作戛然而止,她简直要以为自己是听错了……然后脸瞬间红了,毕竟是贵夫人,还是要脸的,讲真,这死法要是传扬开来,那她以后不必做人了!家里儿女也再抬不起头来!
“哦?她们是何时来的?尸体又是谁发现的?”
“马上风”,是指男性在性交时由于过度兴奋造成的心脏超负荷或是脑溢血,从而导致其昏厥或突然死亡的现象,也叫脱阳而死,因其突发性,往往缺乏预防措施,急救不能。
抹着汗的仵作连忙迎上来回答:“回大人,是朱大人的家眷。”
偏偏玲珑还有工夫调笑:“这可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正在佟捕头犯愁时,玲珑奇道:“里头何人喧哗?”
朱夫人是再哭不出来了!
谁知道还没到京兆府,就已听闻一阵冲天哭喊,女人的哭声、尖叫、诉苦……各种各样的声音交杂在一起,真是听得人头皮发麻。佟捕头一脸菜色,来了来了又来了!每回抓那些身份高的犯人回来,其家中老母妻女必定来哭闹,要么以势压人要么哭诉叫嚷,平日里的贵妇千金到了京兆府一个个全成了泼妇!
这明摆的事儿还用多说么……她家老爷宫宴结束没有回家反而换地方鬼混去了,结果胡闹时死了,朝廷命官的死可不能等闲视之,那惹上事的女子必然害怕,才将他丢弃在尚书府门口……别的不说,做了二十年夫妻,自己夫君是什么德性朱夫人很清楚,这还真是朱尚书做得出来的事儿!
出了事他担着。
她忍不住怨怼起来,府中那么多美妾通房,就不够满足的?还非要在外面打野食,闹得全家颜面扫地!她还有一双儿女未曾婚配!若是传出去,真是脸都别想要了!
“让他验。”
像是朱小姐这样未出阁的姑娘不懂什么叫马上风,还问朱夫人:“娘,马上风是什么意思啊?”
“回大人,属下已令人将尸体送至县衙,仵作也叫去了,只是……朱大人乃是高官,仵作不敢验尸,还得请大人定夺。”
朱夫人脸刷的一下就红了,赶紧捂住自己家姑娘的嘴,略带乞求地看向玲珑:“柳大人,您看此事是否能……秘而不宣,这若是传出去……”
玲珑直接朝外走,边走边问,“尸体呢?仵作去了吗?”
“我这京兆府的人自然口风紧,朱夫人还是回去多多管教自己家里人吧。”
“情况怎么样?”
先前哭喊着自己爹死得惨死得冤,玲珑心想,不仅死得不冤,还死得不惨。
佟捕头在花厅等待时不停地走来走去,一见玲珑仿佛有了主心骨,连忙迎上来:“大人!”
刑部尚书猝死这可不是个小事儿,他处理完朱家女眷后便连夜入宫,已经就寝的皇帝硬是被叫了起来,本来还存了三分气,一听说刑部尚书是马上风死的,当下皇帝脸都黑了,这朱温可真有能耐!如此佳节,弄了这么个死法,简直是有辱斯文!
已经准备睡觉的玲珑只好又起身更衣,他很少穿官袍,一身黑衣愈发衬得他眉目如玉丰神俊朗。如今八斤在家里是管事,他性子稳重谨慎,家里需要他坐镇,四斤便日日跟着他到处跑。
“皇上,要查吗?”
还偏偏死在中秋之夜。
皇帝瞪了玲珑一眼:“你说呢?”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死了。
“那得看皇上要不要面子了。”玲珑一点不怕他,摊摊手,“这朱大人猝死,总得给百官个交代,他又是被人发现丢在尚书府的,当时身上还一丝不挂,若是要封口,那打更的更夫、朱府的下人……看到的可多了去了,总不能把人脑袋全砍了吧?再说了,朱尚书的死,其中也是疑点重重。”
他没什么才能,也不干什么实事,光是个刑部尚书就干了十几年,自打十几年前升迁就再也没动过,生得是大腹便便一身油水,令人见之不喜。因为玲珑升得快,他一直视玲珑为眼中刺肉中钉,生怕有朝一日自己这刑部尚书的位子坐不稳叫玲珑给撬了。不过玲珑任京兆尹后,这人见了玲珑便总是笑,想来是怕玲珑针对自己,他可干了不少男盗女娼之事,真要查可不干净,那些个罪名,若是认真了办,掉脑袋抄家是必然的。
“怎么说?”
玲珑眨了眨眼,努力回想朱大人的模样,他在刑部那阵子,顶头上司是洪大人,洪大人是个刚正不阿之人,与玲珑之间话少,但合作很愉快,至于这位朱大人……可能就是刑部诸多官员中最让玲珑讨厌的一个了。
“臣与朱夫人说了几句话,朱夫人只以为他是外出打野食,马上风猝死后,那与他有关的女子害怕,将他丢了出来。可是皇上,那女子再怕,也该给朱大人穿上衣服吧?仵作可是说了,朱大人身上有死后拖行的擦痕,再加上朱大人吃得脑满肠肥,少说得有二百来斤,虽说已是深夜,可街上还有行人,那女子是如何做到掩人耳目将朱大人丢弃在尚书府门口的?”
“哎呀不是!是出事了!”四斤急得直跺脚,“佟捕头在花厅候着呢!刑部尚书朱大人死了!”
被他这么一说,皇上也觉得不对劲儿了,他突然想起一件事,玲珑见他神色不对,便问:“皇上可是有头绪?”
玲珑懒洋洋地歪在床上,背后倚着锦被:“你公子我好得很。”
皇帝沉默了几秒,摇摇头,坐了下去,觉得不太可能。
中秋当晚,宫宴过后,玲珑回到家刚烫了脚准备洗香香睡觉,四斤就慌里慌张跑了进来:“公子不好了!公子不好了!”
玲珑擅观人心,只瞧皇帝便知他心中定是有件悬而未决的大事,不过眼下自己尚且年少,还不能得到皇帝的全部信任。
这少年是一把利刃,而他想要成为掌控这把利刃为己所用的人。
“此案要查。”皇帝眯起眼睛说,“柳青,朱温身居高位,他无缘无故地死了,难免人心惶恐,这案子你要亲自去查。”
玲珑活得磊落张扬,他从不掩饰自己的家庭与人脉,又因他这性格,朝中与他交好的,大多是性格正直沉稳的,别看皇帝喜欢人拍他马屁,可什么臣子能用,什么臣子不能用,他心里门儿清。
“是。”
他忍不住笑起来,觉得每回看到玲珑心情都很好,到底是少年人有活力啊,连崔卿家那个老货都被带动了。
玲珑爽快地应了,这案子本来就得查,不过刑部尚书官职大,没人能证明朱温的死是意外而不是人为,至少他的死因已经明确,既然是马上风,那么他生前是跟哪个女子在一起?又为何会在中秋宫宴结束后前去与那女子相会?玲珑已经命人排查过朱温的妻妾,这人可不是什么柳下惠,见着美人基本就走不动道,府里光是美妾便有十余个,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偷偷摸摸养外室的人。
于是皇帝就看见百官正襟危坐,惟独这边一老一少吃得那叫一个香啊!
那个女子的身份就很有必要查清楚。
不过……看着这小混蛋吃得这么香,崔大人也被引的饥肠辘辘,他来之前明明为了垫肚子吃了几块糕点……
不过玲珑对这案子也没有多上心,主要是朱温死不死对他来说关系都不大,这人死了比活着可好多了,继任刑部尚书的便是前刑部侍郎洪大人,洪大人与玲珑私交甚笃,有洪大人坐镇刑部,总比以前朱温在好。
其他人哪敢大肆吃喝?万一有了什么生理反应,那就是不雅,饶是崔大人也只敢饮几杯请酒,捡些清淡的吃,这些菜什么样子端上来,基本上就是什么样子端下去,哪有人跟这小混蛋一样,参加宫宴跟坐流水席似的,不吃够本不撒口?
本来这桩案子只能算作偶然,可随后,又一名高官暴毙。
从他升官到现在宫宴也参加过不少次了,但不管哪一次,只有他一人吃得最欢。
这回是死在自己家中,当日是这位大人的母亲六十高寿,从外面请了个戏班子进来表演,老太太喜欢看戏,他又是个出了名的孝子,结果戏班子还没走,这位姓甘的大人便被发现死在自家书房中。
玲珑正品尝一道清烩鲈鱼片,被崔大人一通指责,顿觉冤枉:“这吃饭都不让人吃啦?”
死得倒是比朱温体面,至少衣物整齐,若非家中小厮进来叫他,怕是还以为甘大人在闭目养神。
崔大人见他都十八了,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不由得替他着急:“吃吃吃,你怎么就知道吃?”
仵作验过尸后确认是窒息而死,因其鼻孔内发现了纸屑,且四肢有明显捆绑痕迹,几乎可以确定是被制住后施以“贴加官”致死。
换了朝服与崔大人一起入宫,先拜见皇帝而后落座,对于这些歌舞玲珑丝毫兴趣都没有,他只对自己面前的宫宴菜肴有想法。
所谓的贴加官,便是以质地柔软的薄纸覆在面上,浇上水,再覆一层,再浇上水,如此循环往复,被折磨的人可谓是生不如死,神志清醒地体验了自己的整个死亡过程。
中秋夜官差们换队巡逻,玲珑则要前往宫中参加宫宴,在所有臣子都放下工作吃吃喝喝的时候,他可能是最忙的,因为他要应付一切突发状况。
也就是说,在戏班子热热闹闹唱戏,宾主尽欢时,甘大人正在书房中一脚踏入了鬼门关——然而乐声与唱声盖过了他的声音,是以直到他窒息而死,也不曾有人发现。
为首的捕头一脸菜色地去付钱了,苍天啊,他一颗都没敢吃,全孝敬进大人嘴里了,为啥还要他掏腰包!
凶手甚至很有耐心地把他的面部清理干净,只剩下耳孔与鼻孔留有些许纸屑。
待回到京兆府,正在院子里溜达的玲珑瞧见了,不由分说地把所有糖葫芦全部没收,当着官差们的面就咔嚓咔嚓吃起来,边吃边批评:“不是跟你们说过,不许拿老百姓一针一线,怎么听不懂吗?去把糖葫芦钱给我付了!”
甘老夫人得知儿子惨死,当时就晕了过去,她受此刺激,醒来后竟是中了风,躺在床上,口鼻歪斜不能言语。
原来这种被百姓爱戴的感觉如此美好,就是这糖葫芦拿在手上太没气势了……
短短数日内接连死了两个朝廷命官,皇帝怒不可遏,除却玲珑外,又召集三法司几位重臣,将他们劈头盖脸骂了一通,命玲珑主查此案,三法司协助调查。
去年柳大人任职之前,他们在京中行走,百姓们瞧见他们跟瞧见鬼一样四散躲藏,生怕惹了他们吃官司,短短一年时间,便已换了个样儿。
说起来,这朱大人跟甘大人,两人真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朱大人是个贪婪好色的酒囊饭袋,甘大人却是以孝出名的大孝子,两人在朝中也无甚交集,怎么看也怎么不搭边,偏偏朱大人死后两天,甘大人就跟着一起死了。
他们一边脸红,却又一边骄傲。
看似毫无瓜葛的两个案子,其中会不会有联系呢?
京兆府的官差们在街上巡视,老百姓们见了纷纷同他们打招呼,有个热情的卖糖葫芦的老伯还不由分说地给他们每人塞了一串儿……一众人高马大的汉子只能一人拿着根糖葫芦穿街过市,惹得大家发出善意的笑声来。
玲珑敏锐地察觉了其中不对。
中秋将至,本就热闹的京城更加繁华,外地来做生意的小商贩络绎不绝,连带着每日城门口负责盘查的将士们工作量大了好多,佳节虽好,却也是作乱的好机会。今上弑兄夺位,虽已坐稳皇位数年,可膝下无子又性格多疑,少不得有人想要他的命。他顺水推舟答应崔大人的请求,也有很大一方面是因为有玲珑在,整个京城固若金汤,玲珑为他守住了这道门,他晚上才睡得安稳。
主要是他派人去查中秋晚宴后朱大人的去向,居然一无所获。得是什么样的人才能使得朱大人这样掩人耳目地去见?那跟他私会的女子身份有何需要保密的地方?最让玲珑不解的是,就朱温那个肚子比孕妇大满脸油光的熊样,女方得是多瞎啊才看得上?
玲珑不缺钱,他干爹那一手好厨艺,盘了个酒楼那简直日进斗金!他爹娘厚道善良,周围的老百姓都爱上他们家杂货铺,买个针线油盐零嘴儿啥的,皇帝赏赐的那些钱,玲珑另有用处。
随后派去调查朱大人妻妾关系的人也回来禀报说一切没问题,朱大人那天晚上根本没回复,妻妾都在府中,又有府中下人作证,每个人都有不在场证明。
果然,皇帝佯作生气地骂了他两句,后面再有赏赐,都是金银比较多了。
而甘大人的死就更离奇了,这人在朝中,除了孝顺这个优点外几乎是个透明人,他官拜翰林编修,乃是二十年前被皇帝钦点的状元郎,可惜进了翰林院后二十年,职位也不过是从庶吉士升为编修,他几乎不与人来往,终日沉默寡言,人缘也不大好,跟朱大人更是毫无交集。
玲珑就是看准皇帝没有儿女,自己年纪轻又讨人喜欢,再加上性格热烈自由,正是皇帝的菜才敢如此。
玲珑随后又去了一趟甘大人家,他一死,整个家都要散了,甘大人妻子早逝,只给他留了一个女儿,家中有老太太在倒也安稳,可如今老太太半身不遂卧床不起,那被养得娇滴滴的甘小姐便宛如了失了魂,见了玲珑仿佛见了救世主,眼泪刷的就掉了下来。
这么多年皇帝赏赐人,谁敢来讨价还价?偏偏他敢!
她因丧父悲痛至极,眼睛红肿,瞧着十分可怜,全然没了主心骨,不知该要依靠谁。
玲珑连破大案,居功甚伟,不能升官,皇帝的赏赐便如流水般进了柳府,此外,他还赐予了王氏诰命,可把王氏给激动的!玲珑一开始对赏赐照单全收,到后来就去找皇帝,说皇上,你能不能给点实际的、能花出去的?那些个珠宝首饰,他还是条单身狗,请问要来有什么用?他娘开杂货铺又不天天打扮!
玲珑问了她几个问题,她虽然答了,可明显对她父亲的事情也不怎么清楚,答的囫囵,玲珑走之前突然心血来潮问了一句:“不知小姐今年芳龄?”
那还真没有。
甘小姐苍白的脸微微晕染上一抹粉色:“小女今年十之又五。”
皇帝:……
“对了。”
他是真想再把玲珑的官儿往上升一升,可是再升,这少年未免也晋升的太快了!崔大人还壮着胆子找到皇帝,跟他说最好让玲珑在京兆尹的位子上再待几年,一则他年纪小,二则有他镇着,那些个魑魅魍魉也不敢出来闹事,三,皇上,您想给他升官,您找着能继任的人了么?
甘小姐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柳大人,我想起一件事。”
高门世家对玲珑自然是恨之入骨,可普通老百姓却对他爱戴的不行,皇帝怎么也想不到,只存在于史书中的“夜不闭户”竟真的在自己掌权下重现了!如今京城百姓安居乐业其乐融融,连犯罪率都降低了!这都是玲珑的功劳!
说着,甘小姐抿了抿唇,有些犹疑道:“那是去年的事儿了,不过我心中一直觉着奇怪,我爹是滴酒不沾的,可那天晚上,他却一人独酌,醉酒后大哭,又说了好些我听不懂的话,还偷偷在园子里烧了一盆纸钱,他回去后,我走过去看了看,有张字条没有烧干净,上面写了恩师二字。可是……我不记得爹爹拜过师啊。”
这年头谁还没点亏心事啊!自打玲珑进了刑部升了员外郎,能够参与审讯稽查,那些个人都把尾巴夹在裤裆里,一点异动都不敢有!
玲珑眼睛一亮:“甘小姐,你帮了我大忙了!”
他可是知道的,如今这小子就是人人惧怕的活阎王!你最好别被他盯上,你要是被盯上了,裤衩子都能给你查的一条不剩!
青年一笑,宛如春风拂面,俊美无俦,令人怦然心动,甘小姐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看,只轻声道:“我爹惨死,我也只希望大人能够找到杀害我爹的凶手,以慰他在天之灵,且我说的这只是一件小事,并不知道能不能帮到大人您。”
崔大人拼命拍玲珑的肩膀!好家伙!他从七品小官升到从二品,花了二十年!这小子可好!就一年,便从书令史这八品小官,一跃成为从三品京兆尹!
“多谢甘小姐。”玲珑朝她拱手,“若是能破案,当记甘小姐一大功。”
京兆尹其实就相当于后世的首都市长,从三品的官职,掌管京城大小事,得知此事后,家风清正的大人们纷纷点头,觉得皇上选的人好,那些个心里有鬼的则心里叫苦,以后还能不能强抢民女纵马闹市颠倒黑白仗势欺人了?这还给人留活路吗?说好的水至清则无鱼呢!给他们这些可怜的小鱼苗一个生存机会啊!
甘小姐看着他修长英挺的背影,不觉看得痴了,片刻后回神,又嘲笑自己,父亲惨死,祖母病重,竟还能想这些有的没的。
一年后,前任京兆尹告老还乡,皇帝便将还在刑部任职的玲珑擢为新任京兆尹!
玲珑转身就去拜访了一遍崔大人,崔大人乃是掌院学士,怎么说甘大人也在他手下干了二十年。
至此,玲珑终于彻底走入这位当权者的眼中,成为他不可或缺的一名重臣。
崔大人对甘大人惨死一事表示很是惋惜,叹道:“甘大人当年也是出了名的才子,只可惜进了翰林院后不思进取,虽无至交,却也从不与人结仇,是谁会用如此残酷的手法杀害于他呢?”
嗨,他还真说到皇帝心坎儿里去了,皇帝真怕大臣们暗中捣鼓什么而自己不知道,有了玲珑,他宛如有了一双能够看透一切的眼睛,无论是什么人什么事,只要他想知道,玲珑都能替他查来。
他实在是想不明白。
他有凭有据有权力,又没诬赖陷害,凭什么不能继续查?凭什么不能让陈案昭雪?这位大人你如此害怕我继续查,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怕皇上知道?
“伯父,我听甘小姐说,甘大人曾经有一位恩师,您可知道是谁?”
好些个人没办法,只好找皇帝评理,可皇帝把人一叫来对质,那只有玲珑单方面吊打的份儿!
闻言,崔大人更是一声长叹:“知道,我自然知道,不仅我知道,皇上也知道。”
那些个陈年旧案,京城哪些勋贵人家没点腌臜事?偏他是个眼睛里容不下沙子的,愣是给人把旧账全都翻了出来!而且不管是谁他都敢正面硬刚!也是至此皇帝才知道玲珑的武力值有多高,他能骂又能打,威逼利诱不行,软硬不吃,谁被他盯上谁倒霉!
崔大人面上惋惜之色太明显,玲珑弄不明白了:“甘大人的恩师是谁?”
可是皇帝万万没想到啊,这少年他不仅是桀骜不驯一身傲骨,他简直就是个刺头儿!
“他恩师,乃是曾官拜一品保和殿大学士的穆明滔。这个名字于你必定十分陌生,可放在十几年前,那可是人人称颂敬仰的人啊!”崔大人说着,面上露出向往之色,“甘大人便是穆明滔的学生,他早年丧父,穆明滔见他天资聪颖,便收他为学生,又帮他奉养他的母亲,甘大人也很是争气,虽不及你连中六元,却也是会试第二,殿试第一的好才学!”
打殿试那日开始,他便知道这少年桀骜不驯一身傲骨,当时想着有才华又年轻可以慢慢重用,但玲珑主动提出想去刑部,皇帝虽然讶异,却也没有反对,刑部一个月,玲珑着实也做了许多事,连刑部侍郎那样严谨的人都会夸他,那就再重用吧!
“只可惜,只可惜啊……”
随后……皇帝便后悔了。
“穆明滔一生清名,老来却晚节不保,与先帝旧部勾结,窝藏钦犯,又通敌卖国想要颠覆朝廷,如此不臣之心,使皇上大怒,砍了他的头,并将满门男丁流放,女眷充入教坊,百年世家毁于一旦!甘大人进了翰林院后多年升迁困难,皇上便是还记仇呢!他是穆明滔的学生,皇上怎么可能重用他?想来他也是知道这一点,才颓废度日不思上进。”
皇帝很是满意,再说了玲珑在刑部也不碍着他什么,便将他提为刑部员外郎,赐予他外出办案参与审讯之权。
“那穆家还有活口么?”
一月后早朝,洪大人将玲珑一顿好夸,请求皇帝褒奖。
崔大人摇头:“哪里还有什么活口!穆明滔仅有两子三孙,今上说是流放,可流放途中,男丁便死了个干净,女眷更是不堪受辱,吊死的吊死,自刎的自刎,儿子孙子死在流放途中,两个孙女充入教坊,早已改名换姓,无人问津。且当年他最小的孙女也就三岁左右,说来与你倒是同岁。”
工作上的便利令刑部的大人们对玲珑相当满意,而玲珑不仅是整理卷宗,整理的时候他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本事发生了作用,那些在他看来有存疑的卷宗全部被挑选出来,复呈给他的顶头上司刑部侍郎洪大人,从年代最近的开始查,不仅查缺补漏杜绝冤假错案,还抓出了好些个蛀虫!
“那教坊是什么地方?进去的官家女子能活下来的屈指可数,怕是早已死了。”
如今却是都改了!
“这么看来,甘大人倒是有情有义,可以说他的前程便是毁在了穆明滔手中,他却还偷偷给穆家人烧纸钱,唉。”
这三四天,有时候就是一个坎儿,本来能破的案子,便破不了了。
崔大人最终长长一叹,“我刚入朝为官时,曾与穆明滔有过数面之缘,他谈吐温和性情儒雅,也正因如此,皇上才会如此震怒失望,连查都不查便要了他的命。”
原以为这骄傲的少年坐不住,早晚想出头,不曾想他还挺有耐心,在刑部坐了一个月,便将数十年来所有卷宗重新分门别类,整理的整整齐齐,他手下有四名令史,五个人用了一个月时间便完成了这项浩瀚工程!别的不说,刑部其他官员去调阅卷宗时明显感受到了效率,从前要是想找一份卷宗,年代近些的还好,年代久远些的等个三四天都是正常的!
今上最是厌恶背叛与异心,穆明滔可以说是正戳中今上的肺管子,穆家百年世家,一朝湮灭,也正是这桩惨案,才使得当时许多蠢蠢欲动的人老实起来。
刑部书令史,说白了就是个整理卷宗的,一天天坐在卷宗室不知有多枯燥!审问犯人轮不到他,外出办公更是没有他的份儿,书令史的职责就是按时点卯,到了衙门往那儿一坐就完事儿了!
“那朱大人跟穆明滔可有关系?”
结果果真没有令他失望!
听到玲珑提及朱温,崔大人露出鄙夷之色:“不提穆明滔所犯之罪,便是给朱温一百年,这等趋炎附势的小人,都不配给穆明滔提鞋!”
玲珑一家子的事儿皇帝自然知晓,他对于玲珑这种锋芒毕露却又有情有义的人很是喜欢,觉得好拿捏,能掌控,便对玲珑多了几分注意,想看看这毛遂自荐的少年进了刑部后能有什么惊人表现。
与崔大人长谈后,玲珑回到京兆府,就有人来禀报说是甘家姑娘求见。
至于那些出身世家的,自然不可能看上梅先生开的小私塾,梅先生也不以为意,他教这些出身普通的孩子一样用心。
甘小姐一见玲珑便哭了,这一波眼泪来得猝不及防,可玲珑又不是那种会怜香惜玉的人,他就看着甘小姐一边抽抽噎噎的哭,一边结结巴巴地说。
而后他还带了家人去崔府拜见崔大人夫妻俩,正如他想的那样,梅先生跟崔大人那是一见如故!若非崔夫人不许他过多饮酒,俩人怕是能秉烛长谈不醉不归!梅先生无心仕途,他教书习惯了,便仍旧开了家小私塾,有连中六元的新科状元做招牌,所收束脩又不高,附近的百姓便纷纷把孩子送了过来。
原来是甘大人死后没几日,便有一群人上门说是她祖父那边的亲戚,见她父亲死了,她无依无靠,说是要接她回乡下生活——甘小姐吓坏了,那群人仗着与她同姓,在甘府作威作福好不威风!甘小姐没有办法,祖母又不能言语,她慌乱之下求助无人,便想到了玲珑。
这些都是崔夫人的功劳,否则光有钱可买不到!铺子是给柳老汉王氏继续卖杂货用的,他俩闲不下来,绝对做不成天天没事儿干的老太爷老太君,玲珑觉得找点事给他们干也不错。酒楼则是前任东家经营不善欠了钱,这才想脱手,正好盘下来给房掌柜,好手艺房掌柜可不缺!
玲珑一听就明白了,合着是遇到吃绝户的了,他也不推辞:“甘小姐先回去,我随后便到。”
玲珑不仅买了一栋宅子,还盘下了一个铺子跟一个酒楼!
崔大人对甘大人并不了解,很多事情还需要玲珑自己查,方才回来他已经派人去教坊调查当年穆明滔的两个孙女的下落,也不知那两个姑娘是否还活着。
到达京城,假期还剩下五天,这五天玲珑仍旧忙得团团转,崔夫人特地把自己身边得力的掌事跟嬷嬷都派了过来,柳老汉等人才知道这小子给他们准备了什么惊喜!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只是天生敏锐的第六感告诉他,这二者冥冥之中会有联系。
房掌柜便将酒楼脱了手,他为玲珑着想,知道他在官场上少不得打点,便全换成了现银,柳老汉跟王氏也把赖以为生的杂货铺给卖掉了,一家人终于随着玲珑去往了赶赴京城的路上。
今上性格多疑睚眦必报,他一怒之下就砍了穆明滔的头,还在流放途中把穆家男丁全给杀了,足见其无情,这样的人很容易被愤怒牵制,尤其是当年他登基不久,根基不稳,估摸着也是想着杀一儆百,宁可错杀绝不放过,在这种心理下,很容易造成冤假错案。
姐姐们虽然也很伤感分别,可她们已扎根在此,不可能再一起离开了。
穆明滔是怎么被揭发的,这里面还有的查呢!
紧接着玲珑又拜见了县太爷,请县太爷在他不在的时候多多照拂家中几位姐姐,县太爷自然满口答应。
他可能又得回刑部去调阅卷宗了,这么一想,突然很庆幸朱温死了,留下个兢兢业业对他还特别好的洪大人。
他若是离开,学生们少不得得妥善安置,同平县因为出了个玲珑,吸引来了不少读书人,便是他走了也无妨。教了这么多年学生,如玲珑这般天资聪颖的,梅先生再没见过第二个。
甘小姐生得貌美,性格又柔弱,那群自称是她祖父亲眷的人别提多么嚣张,进了甘府简直当成了自己家,下人随意使唤,好东西随便拿!甘小姐怕惊扰祖母,便小心谨慎,这些人便愈发蹬鼻子上脸,甚至还逼迫甘小姐把府邸的地契给交出来然后跟着他们回老家!
至于梅先生……梅先生无妻无子父母早亡,根本没什么牵挂,之所以回来同平县是因为他的根儿在这,可现在他有了牵挂,到哪儿都一样。读书人就是潇洒,袍袖一挥:“我回去收拾东西。”
甘府下人不多,但在这群人眼里,也是滔天的富贵了,甘大人是个风雅之人,所谓的亲眷们宛如蝗虫过境,那是搜光拿光抢光,恨不得一点都不剩下,甘小姐又气又急,又无计可施,只能去京兆府求玲珑。
四个长辈里,别看房掌柜走南闯北有见识,其实他最疼玲珑,玲珑这么一撒娇他根本顶不住。
她也不知为何,只觉得若是有他在,便是天大的问题也能解决的。
接着又去缠房掌柜:“干爹~干爹你不在身边我吃别人做的饭都不香~你忍心看我吃不下饭瘦骨嶙峋可怜巴巴的模样吗?干爹干爹~”
第751章 第六十四片龙鳞(九)
玲珑先威胁一番,然后抱住王氏的胳膊撒娇:“娘~娘你就跟我走吧!皇上给了我好些金银,我买了好大一个宅子,你跟我走,以后我立大功,还能给你请封个诰命,让你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老太君!”
吃绝户这种事,玲珑并不是第一次碰见,这世道没良心的人多了去了,他们做出什么来都不奇怪。家里的顶梁柱没了,剩下孤儿寡母,便会引来那些个贪婪成性的人,之前玲珑便办过一桩这样的案子,是京兆府治下的一户商家,商人意外死亡,留下妻儿无依无靠,他的兄弟便登堂入室,不仅占了他的家产,还逼迫着他的遗孀改嫁,那女子便一根绳子吊死在了家里,倒是才七岁的孩童,流着眼泪从叔父家中逃到京兆府告状。
明知道他是柳老汉跟王氏、房掌柜、梅先生四人的命根子,所以才敢这样说!
皇帝对这样的事简直深恶痛绝,他推己及人,如今他膝下无子,若是有朝一日驾崩,有人觊觎他的江山,他怕是能恨得从地底下爬出来把人给弄死!
这属于赤裸裸的威胁!
因此对于甘小姐家的亲戚,玲珑直接带了一队捕快过去,该抓的抓该打的打,全给料理的干干净净,他们带来的女眷也被玲珑尽数赶出甘府,几个男人倒是还敢破口大骂,挨了一顿板子后也就老实了。
玲珑很坚定:“那你们不要我给你们养老了啊?我可跟你们说,我在京城就没什么亲人,隔了这么远你们还不陪我,那我以后成家立业我也不回来了。”
随后玲珑让甘小姐将家中被破坏及被抢走的财物一一罗列,又把人丢进大牢蹲上个几年,甘小姐送他出府时感谢再三,看着玲珑的眼睛都在发光。
一家人见面,明明是天大的喜事,却都忍不住抹了泪,好一会儿才能坐下来好好说话,玲珑便说出要他们去往京城定居的事,柳老汉跟王氏却很犹豫,他俩在大柳树村过了半辈子,最远去的地方也不过是同平县,京城那么远,他们又啥都不会,去了也是给儿子丢人,倒不如在老家待着,种种地喂喂鸡,不比别的强?且五个闺女都在这嫁人生子,他们若是走了,闺女们咋办?
她从前只听说过柳大人的威名,今日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杀伐决断的模样,着实是风度出众,令人心仪。
可以说活到十七岁,这四个人为他花费了太多心血,是他这一世最重要的几个人了。
对她虽然不算是关怀备至,却也是温声细语,似乎怕说话声大一点都吓到自己。甘小姐玉颊生粉,她觉得柳大人根本不像传闻中那样可怕,反倒很是可亲。
玲珑落落大方,先与乡里乡亲的见了礼,随后便下马回家,“爹!娘!干爹!先生!”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照顾好祖母,爹爹已经去世,她不能再做那个天真的大小姐了,祖母是她唯一的亲人,她不能失去她的。
待到玲珑返乡,前来迎接和围观的人把整条路挤得水泄不通,他们这辈子还没见过活的状元爷呢!
至于少女心事,也只能藏在心中,夜深人静再悄悄回味。
至于送人来的……就更不要了,家里现在除了王氏基本都是男人,要个姑娘在家干啥?
玲珑处理完了甘府的事后直奔刑部找洪大人,想要调阅有关穆明滔一案的卷宗。他当时在刑部做书令史时,负责打理的都是陈年旧案,像是穆明滔叛国这样的大案,刑部一般另有案宗室。因此穆明滔这个名字,还是崔大人提起,玲珑才第一次得知。
房掌柜虽然没多少学问,但见多识广,他说前面那些乡里乡亲送的不值钱的东西可以收,免得叫人觉得状元郎瞧不起村里人忘了本,再说还要派红封,其实也就当是花钱买了,可那些金银珠宝决不能要,这玩意儿沾了烫手,传到有心人耳里,说不得就是行贿受贿的罪名。
皇上吩咐过由玲珑做主审,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做协助,洪大人二话没说就给了他权限,还陪玲珑一起重读穆明滔一案的卷宗。
柳老汉跟王氏都不是圆滑的人,应付的疲惫不已,好在有房掌柜与梅先生帮衬,总算是不那么手忙脚乱,对于那些礼物,类似村里人送的粮食啊菜啊母鸡啊啥的都收了,但是有些人送的金银之类的是坚决不收。
看着卷宗,玲珑稀奇道:“原来告发穆明滔的,竟是朱温朱大人?”
事已至此,已经没人再敢说给状元郎做媒的事儿了,人家日后是京官,前途无量,怎么可能还看得上小小地方的村姑?
洪大人点头:“正是如此,朱温本身才华不显,正因此案才被皇上擢为刑部尚书。”
上到县太爷,下到刨活的庄稼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们同平县新安镇下的大柳树村出了个六元及第的状元郎!一时间柳家宾客满盈,送礼之人无数,都是想跟状元郎一家子搞好关系的,更有甚者还有送自己妹妹/女儿/侄女等等来给状元郎做妾的……
当年的卷宗保持的非常完好,从卷宗来看,穆明滔通敌叛国窝藏钦犯一事是人证物证俱全,基本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因此皇帝才勃然大怒,只看卷宗跟物证,还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报喜的人远比玲珑衣锦还乡要快,他还在路上呢,同平县已经因为这个消息全员炸裂!
可是这告发人乃是朱温,就让这桩旧案变得扑朔迷离了。
第749章 第六十四片龙鳞(七)
朱温是什么人?
崔夫人被逗得笑个不停,越看玲珑越是喜欢,坚持要他喊一声婶婶,又唤崔大人为叔父,称呼一改,更是觉得亲近了许多。
穆明滔可是德高望重的大学士,无数人敬仰钦佩,这样一个光明磊落的人物,从来没有漏出过马脚的人,被朱温给发现了通敌卖国的证据,你说奇怪不奇怪?朱温要是有这本事,能在刑部一待就快二十年?他在之前不过是一个小小员外郎,多年不升官,靠着穆明滔这桩大案才一朝翻身!
崔大人心酸的想,夫人都没对他笑得如此灿烂过呢!
这个案子里,朱温毫无疑问立了头功,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纰漏,仿佛穆明滔确确实实就是个通敌卖国窝藏钦犯有不臣之心的大奸臣。
看把他夫人给哄得,笑得那叫一个花枝乱颤!
“柳大人可是觉得有哪里不妥?”洪大人问道。
这臭小子甜言蜜语那是张嘴就来,净会给人灌迷魂药,以后肯定是个花心浪子!必须好好管教!
“穆明滔通敌,图什么呢?”玲珑搞不懂这个,“世人总有割舍不下的东西,有人好名利,有人好富贵,穆明滔名誉地位都达到了巅峰,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的,还有这个窝藏钦犯……说得囫囵,钦犯是谁?怎么窝藏的?案子结了之后,这所谓的钦犯又在哪里?如果说通敌的书信可以作为物证,那么关于窝藏钦犯这个罪名呢?”
崔大人:???
洪大人沉默片刻才道:“……这个,皇上没有同你说过吗?”
“那怎么行!”玲珑一副大惊小怪的模样,“夫人你瞧着跟我差不多,叫你婶婶,岂不是叫老了?要我说,叫姐姐也叫得!”
玲珑摇头:“跟我说什么?”
“夫人夫人的,多生疏啊,你那姐姐比你也大不了几岁,若是不嫌弃,你便叫我一声婶婶。”
两人在案宗室,四下无人,又是忘年交,一些宫廷秘辛洪大人还是敢告诉玲珑的:“你可知今上这一身龙袍从何而来?”
是的,崔夫人已经亲昵地喊玲珑六宝了,若不是得知玲珑已经认了个干爹,她真想也认他当干儿子!
玲珑颔首:“知道。”
崔夫人捂嘴笑个不停,温温柔柔地问了玲珑的为难之处,而后给他出主意,时不时还要拉着崔大人问两句。她在京中生活多年,对京城称得上是了如指掌,哪里的地段好,价格到位,她都知道,而且她在贵妇圈有不少好友,人脉也不缺,再不济,给六宝找个合适院子的门路还是有的。
“虽说先帝的子女都已死绝,可是今上登基前宫中曾有一次失火,就是在那次,先帝留下来的最小的儿子,年仅七岁的十一皇子葬身火场,由于尸身难辨,仅能找到他身上的玉佩作为佐证,今上便把他当作十一皇子葬入皇陵。”
他想买个大院子,再盘个铺子跟酒楼给爹娘干爹,要是可以,再给先生开个私塾,有自己这个连中六元的神童做活招牌,还愁没人上门?
跟聪明人说话无需说得清楚明白,玲珑秒懂:“……皇上怀疑十一皇子没有死?”
玲珑长长一叹:“早知道,就问皇上能不能把那些奇珍异宝换成金银了。”能看不能花有什么意义?
如果是这样,就能理解先前为何皇帝总是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了,不管怎么说,今上的位子是从先帝那抢来的,若是那十一皇子真的活着,振臂一呼,哪怕不能成事,也定能大伤朝廷元气。且十一皇子若活到现在,也是三十左右的人了,穆明滔一案发生在十五年前,如果按照时间来算,当时穆明滔窝藏的“钦犯”,便是逃出皇宫后又返回京城的十一皇子。
崔夫人扑哧一声笑出来:“那当然不行!御赐之物谁敢买卖?上头有皇家印记,你还要去刑部任职呢,小心叫人抓起来!”
他已逐渐成人,想要报仇,也想要拿回属于自己的皇位,而曾为先帝启蒙的穆明滔,无疑是非常适合拉拢的人选。
玲珑问了:“夫人,你说我要是把皇上赏赐的珠宝给卖了,算犯法么?”
穆明滔一案造成轰动极大,“钦犯”却并没有捉拿到,应是趁着混乱逃出了京城,他万万没想到,今上戒备心那么强,于是穆明滔死后,他便韬光养晦多年不再有消息,今上便也不能确定,这个十一皇子到底是不是真的还活着,他只是抱了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想法,才要了穆明滔的脑袋。
五个姐姐都嫁了人,她们不一定愿意迁来京城,而且她们还有公婆,玲珑还没那么多钱养活她们。可爹娘只有他一个儿子,奉养父母是必须的,柳老汉跟王氏肯定得接来,干爹一辈子一个人,不能丢在同平县,也得接来,可是干爹还有酒楼……梅先生无妻无子,把他当亲儿子看也不能不管,这样一想……
而如今京城命案再起,说不得便是有人在背后操控。
中了状元有了官职,皇帝善心大发地给了玲珑一个月假期,算算也就一个来回的时间。
朱温看似脱阳而死,可他的死状其实多有羞辱,堂堂朝廷命官,二品大员,却不着寸缕裸身死在自己家门口,凶手要么是挑衅,要么是侮辱,无论哪一种,前提都得是找到那个跟朱温春风一度的女人。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这小狐狸是他亲自领进门的。
玲珑有种预感,找到这个女人,就有很多谜团迎刃而解。
崔夫人得知玲珑中了状元,笑得如花儿一般连连夸赞,夸的崔大人脸如菜色——他这辈子都没听夫人这样夸过自己!
洪大人合上卷宗,“朱大人甘大人二人,都与穆明滔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可我不明白,甘大人又做错了什么呢?他因着是穆明滔学生,多年来不得重用,亦不曾行错踏错,凶手又为何要杀他?两个案子的幕后真凶会是同一人么?”
玲珑嘿嘿笑着,被推开后又勾了回来,把崔大人弄得好气又好笑。
“甘大人死前被人捆绑住四肢,按理说在神志清醒的情况下窒息而死是件非常痛苦的事,可仵作验尸过后却发现,甘大人身上除了窒息的生理反应外,并没有发现反抗性伤痕,难道说凶手事先给他灌了迷药?可若是灌了药,大可一刀了事,何必使用如此残忍的杀人手段?”
崔大人脸立时就黑了:“说话就说话,不要动手动脚!”
玲珑道:“除非,他是不想反抗。”
“所以大人啊!”玲珑说着,胆大包天地勾住崔大人的脖子,一副哥俩好的模样,“咱们大大方方来往便是,我可爱极了夫人给我做的云片糕!”
去除掉所有的不可能因素,剩下的那个可能性即便再离奇再荒诞,也是真相。
其他人没有这样的勇气,也没有这样的胆量,更没有这样的能力。
正在两人商讨时,京兆府的佟捕头来了,说是已经查到穆明滔后人的下落。
他这个年纪,估摸着皇帝要是能有个儿子差不多也就他这岁数,面对少年人,中年男人总是比较有包容力的,他即将为这死气沉沉的朝堂带来鲜活与热闹,这是其他人所不能具备的。
玲珑站起身与洪大人拜别,卷宗还没看完,穆明滔的案子是否还有疑点,这些都得交给洪大人。虽然皇帝说由玲珑主办,可三法司的人也别想闲着,必须任他差遣。
而且,玲珑年轻。
一边走一边听佟捕头说,穆明滔的两个孙女只活下来一个,今年正好十八岁,当年穆明滔身死,穆家女眷被充入教坊沦为官妓,她仅有三岁,懵懵懂懂,对当年的事情已经记不清楚,佟捕头派人查过,她根本不知自己曾是何人,且性格温柔体贴,乖顺听话,因此吃得苦头也不多,又因容貌极美,颇得妈妈偏爱。
每个人都拼命表现出一副我很老实我很忠心的模样,看了这么多年皇帝早看腻了,玲珑少年意气,挥斥方遒,正合皇帝的胃口。
玲珑看了下自己身上的官袍,停下脚步。
朝中臣子,要么兢兢业业谨言慎行,要么溜须拍马谄媚逢迎,但不管哪种类型,面对皇帝的时候都是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玲珑觉得大可不必。今上明显更吃坦诚狂放的人设——就好比他。今儿个他要是跟其他人一样老老实实行礼跪拜歌功颂德,你看皇帝看他一眼不?
佟捕头愣住:“大人?您去哪儿?”
玲珑却对崔大人道:“您也不用太害怕,其实以今上的性格,越是谨小慎微,他越是对你提防忌惮。”
“回去换个衣服。”
那样的话,他们之间甚至连来往都得避嫌,不像现在,刑部基本没什么利益瓜葛,这小子精得很,是只小狐狸,崔大人觉得放刑部也挺好的,免得在翰林院气他。
佟捕头挠挠头:“您穿这个就挺好看啊!”
如今他是翰林院掌院学士,玲珑若是入了翰林,以他俩的关系,皇帝决不会重用他,甚至都不一定给玲珑出头的机会——今上登基后科考数界,状元多了去了!上一届状元还在翰林院里辛辛苦苦做编修呢!
玲珑懒得搭理这个二货,本朝律例官员不得狎妓,便是官妓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去,被人看见了参一本就够喝一壶的了。
玲珑不能进翰林院。
他没让佟捕头同行,带了四斤一起去了教坊司。
崔大人也回过味儿来了。
本朝教坊司的官妓大多派遣到各州服侍官员们,容貌才华格外出众的才能留在京城教坊司,这里可没什么好日子过,比之外面的妓院更加严苛,官妓们经受过严格教导,她们大多是官家女子出身,入了贱籍后,便不得再用以往的名字。
晚上玲珑在崔大人家吃饭,他还未入朝为官就与二品大员如此亲近,换作旁人皇帝早已厌弃,可他今日的表现,言行举止都让皇帝无比舒服,连为难都没有。
一听说玲珑是来找人,教坊司的妈妈连忙派人去叫,玲珑却抬手:“不必,我亲自去即可。”
皇帝真是八百年见不到这么一个性子的人,觉得新奇又对胃口,心情一直挺好,还松口让崔大人好好帮玲珑打点打点,毕竟日后是要在京城任职的人了。
他生得俊美绮丽,姑娘们瞧着都忍不住脸红心跳,玲珑边走边问这位浓妆艳抹的妈妈:“听闻霜织姑娘色艺双绝,今日倒是想见识一下。”
此外皇帝还赏了玲珑好些东西,他可不像其他清高的读书人那样拒之不受,开开心心地要了。
妈妈甩着手帕笑起来,“柳大人这话说得,可是折煞了我这女儿!旁的不敢说,霜织是真有学问的人!一天到晚文绉绉的,那些个文人墨客呀,最是追捧她!前些个还有位大人奉上千金想见霜织一面而不得呢!”
玲珑喜滋滋地拱手接受了,至于剩下的榜眼探花,在玲珑的对比下黯淡无光,皇帝很随意地让他们去翰林院做了两个庶吉士,剩下的就更随意了,基本全是偏远地方的七品县令,留在京城的寥寥无几。
她简直要把霜织夸到了天上去,玲珑也来了兴致:“真有这么好?”
皇帝却并未动怒,反而如了玲珑的愿,将他派去刑部认书令史,还说要看他表现。
“那当然!老身还敢骗明察秋毫的柳大人不成!”
他语气轻松,崔大人也佯作生气:“皇上可别夸他了,他向来便是这般张扬热烈的性子,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从不听旁人的,有主意得很。”
两人说笑间已来到霜织的房间,开门的是个梳着双髻的丫鬟,一进去,玲珑便闻到了淡淡的书墨香。
今上是个喜怒无常城府深沉之人,一年到头也少见他如此大笑,可今日只是殿试,他便已笑了两次,甚至还调笑崔大人:“崔卿家,看样子,状元郎不乐意与你共事啊!”
坐在桌边的女子起身行礼:“霜织见过柳大人。”
皇帝愣了一下,随即再度哈哈大笑起来。
“大人啊,你就在这跟我这女儿好好聊聊,老身先去忙啦?”
都说十年科举入翰林,历代状元哪个不是先进翰林院?惟独他跟别人不一样!
玲珑轻笑,丢了个银元宝过去,妈妈喜不自胜地接过来放在嘴边一咬,愈发笑逐颜开,恨不得立时把玲珑跟霜织送作堆,面上带着意味深长地笑,反手就把小丫鬟拽了出去还带上门。
不过在赐官职时,按照惯例要去翰林的玲珑,却胆大包天对皇帝提出要求,说自己对做学问并无多大兴趣,也不想在崔大人手下讨生活,反而请求皇帝派他去刑部。
玲珑刷的一声甩开折扇,真是俊俏风流,公子无双,他毫无其他官员的急色,也无对霜织美貌的痴迷,反而是围绕着房间转了两圈。
可不能说到对方心坎儿里么!
如今这教坊司,有四位官妓美名最广,各擅一绝,霜织擅“书”,与这样的美人亲近,似乎都显得文雅许多,官妓们没有卖艺不卖身的说法,但这四位官妓凭借自己的美貌与才华,愣是拥有无数裙下之臣,可能成为她们入幕之宾的,却是少之又少。那群男人捧着银子捧着心,也不一定能换来美人回眸。
至于那关于削藩的题目,嗨,杀藩王什么的,也不仅仅是今上一个人干过。
如霜织这个等级的美人,已是能两人住一层楼,房间极大,摆设清爽雅致,闻不到熏香。她的衣衫也并不华贵,只用眼睛瞧,便是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美人儿。
玲珑对于他人的情绪十分敏锐,他甚至觉得自己能够通过这双眼睛,看出旁人在想什么,哪怕是九五至尊在他面前也不例外。不就是个皇帝,有什么好怕的?谁还没当过是怎么的?
她的谈吐很优雅,也很温柔,一字一句都能说到人的心里,绝对是位谈话高手,每句话都说得人熨帖不已,恨不得引为知己,哪里还会想什么巫山云雨?
崔大人那颗悬在半空中的心才落下,真想把这作死的小子拉过来狠揍一顿!
“霜织姑娘还记得自己的身世么?”
当场点了玲珑为新科状元!
哪怕是被玲珑这样问,霜织也是柔和而平静的:“奴家已入贱籍,过往种种如过眼云烟,且奴家进教坊司时仅有三岁,从前的事情,都记不得了。”
别说是崔大人,大殿上除了玲珑自己,恐怕没几个人不惊讶,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皇帝会震怒然后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给丢出去时,却蓦地听到皇帝放声大笑,指着玲珑道:“此子非池中物!”
“穆明滔。”玲珑紧紧盯着她如玉的容颜,“这个名字,你有印象么?”
崔大人:???
霜织先是茫然,而后思索,片刻后抱歉地摇摇头:“大人恕罪,奴家不曾听闻此人。”
谁知玲珑却笑了,他本就是俊美绮丽的少年,这样一笑,整个大殿都蓬荜生辉,璀璨无比。他不仅没有像崔大人想的那样低调,反而坦坦荡荡地承认了:“崔大人与学生虽无师生之名,却有师生之谊,且学生认为,崔大人也没有夸错,若是学生有幸日后为皇上分忧,皇上自然会知道臣便是千载难逢的少年俊才。”
她努力想跟玲珑对视,可眼前这位玉树临风的柳大人,明明生就一张绮丽面容,眼神却犀利的令人害怕。
崔大人心跳如雷,总觉得没什么好事,他希望玲珑能低调一些,不要锋芒毕露。
“这位穆明滔,曾官拜保和殿大学士,乃是先帝与今上的启蒙恩师,德高望重,令人敬仰。”
“崔卿家可是将你一顿好夸。”皇帝似笑非笑,“果真是少年俊才。”
霜织呀了一声:“恕奴家孤陋寡闻,确实是不曾听过这位大人的名号。”
如皇帝所料,那最出色的少年出列行礼:“回皇上,学生便是崇州柳玲珑。”
“可是此人老来失节,竟通敌叛国意图谋反,今上仁慈,没有判他满门抄斩,而是只砍了他的头,男丁流放,女眷充入教坊司。霜织姑娘,你说此人是不是太过愚蠢?世上竟有这般贪婪无耻之人,须知有国方有家,他却为了一己私利置江山社稷黎民苍生不顾……今上杀得好,霜织姑娘,你说是不是?”
“哪个是柳玲珑?”
霜织仍旧是那副温柔的模样,只是面上多出了些许害怕:“柳大人,这也太吓人了,奴家胆子小,您就别说这样的事来吓唬奴家了。且奴家不过是个弱女子,这江山之事,哪里轮得到奴家来置喙?”
很快,考卷被选出来的十个贡士走了进来,行礼平身后,皇帝一眼便看见了人群中的玲珑——无他,这少年与其他人相比根本不是一个画风,无论容貌气度都鹤立鸡群,最难得的是见了他居然不怕,反倒是不卑不亢的,不像他左边那位中年贡士,两股颤颤,也不像右边那位青年贡士,额冒冷汗,十人中,惟他一人坦然磊落,光是这神情,便已让皇帝对他刮目相看。
她身段窈窕,明眸皓齿,西子捧心,令人无比怜惜,饶是铁石心肠之人见了怕是也要化作一滩水,玲珑却言笑晏晏,丝毫不为所动:“穆家女眷不堪受辱,尽皆自尽,惟独剩下穆明滔的两个孙女,因年纪不大,充入教坊司后便被教养长大,大孙女因故死去后,只余下那个小孙女……霜织姑娘想不想知道那小孙女现在身在何处?”
他这么一说,皇帝果然笑起来:“爱才之心,朕亦有之,崔卿家既然将这神童夸成这样,朕倒是想见见,来人,宣这十位贡士觐见!”
“大人说笑了。”霜织略有些无奈地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那穆明滔与奴家有何关系,他的孙女是死是活,又与奴家有何关系?奴家是娼门中人,妈妈教导的第一句话,便是要把过往给忘得干净,否则心高气傲,如何伺候好大人们?”
“回陛下,当年乡试,臣乃是被皇上指派的主考官,鹿鸣宴与此子有一面之缘。”崔大人深知与其隐瞒不如说实话,今上最恨的就是有人瞒着他,“臣确有爱才之心,叫皇上见笑了。”
是了,打从入了教坊司那天起,她就再没什么自尊与骄傲可言了,过去曾是什么人不重要,现在的她不过是个人人轻贱的官妓,如此而已。
皇帝颇为讶异:“倒是很少听崔卿家夸人,此人今年多大?”
玲珑仔细观察着她,她说这话时很平静,平静地令人觉得她好像完全不在意,也已经彻底接受了如今的生活,可是这世界上真的会有人对残酷的命运没有怨怼吗?要知道她可不是小农小户女,而是穆明滔的孙女,若是穆明滔未曾晚年失节,她如今便是锦衣玉食人人追捧的贵女,又何至于沦落娼门?
于是他上前一步:“回皇上,这柳玲珑乃是个神童,十岁便连中小三元,后乡试又是案首,教导他的先生担心伤仲永,才压着他不叫他继续往下考,会试他亦是第一,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玲珑见过无数苦命的人,能够认命的屈指可数,人的心中有一团烈火,这团烈火可能因为不公的命运而冰冻,但永远不会消失,只要点燃,便会从火苗蔓延成惊人的烈焰。
就算是在朝中为官多年的崔大人都无法揣测皇帝的想法,不知道皇帝想要什么样的回答,可皇上既然在读了玲珑的卷子后很是愉悦,想来是被说到了心里吧。
“那霜织姑娘要如何伺候我呢?”
崔大人瞧见题目时心里都咯噔一下,谁不知道今上当年便是藩王?而今上在登基后立刻将其他藩王尽数斩杀,甚至连其家眷都一个活口不留,这一题答不好,说不定脑袋都得掉!
霜织万万没想到玲珑会说出这么一句话,她美丽的面容上出现了缕缕惊讶的痕迹,显然她是知道玲珑今日来,并非为了与她缠绵,而是问话,可他突然话题一转,气氛便完全不同了,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的霜织也没能反应过来,只觉眼前这位芝兰玉树的柳大人,是瞬间褪去了锐利危险的外衣,露出风流倜傥的内里来。
这次的题目,最后一题便是问削藩的影响。
前后变化太快,她甚至不敢确定哪个才是真实的他。
送到皇帝面前的卷子已经解封,皇帝是能够看到答卷人姓名及籍贯的,“这崇州的柳玲珑,倒是很有才气,与众不同。”
在教坊司,官员见得多了,不曾有哪个如他这般相貌出众,也不曾有人像他这样令霜织下意识觉得危险。
最后选出来十分卷子送到皇帝面前,皇帝随意翻阅了几分,考官们在下面候着大气不敢喘一声,也不知皇帝是否满意,直到皇帝看到最后一份玲珑的卷子,才发出一声咦,然后从慵懒的坐姿改为正坐,看起来很有兴趣的样子。
眼见那小扇子般的睫毛颤了颤,玲珑用随身的折扇托起霜织的下巴,仔细端详她的小脸,明眸皓齿顾盼生辉,不愧是教坊司的头牌,虽然身在娼门,却无丝毫庸俗之气,反倒书卷气浓厚,像个大家闺秀。
直到他读到一百多分,终于见着了熟悉的字体,只看了第一句,崔大人便精神一震!再看卷头,那上头已经画了七个红圈儿,他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将卷子读完,捋捋胡须,露出满意的笑容,也画了个红圈儿。
但玲珑也知道,她仅仅是外表如此,教坊司里的女子,哪个不是深谙男女之道,与寻常贵女不同。正是床上床下不同的姿态,才更是引人着迷。
今上就是这么个矛盾的性子,他喜欢人夸,却又不喜欢人明显不真实的夸,也正因他这喜怒无常的性子,身边的宫人都伺候不久,保和殿门口常常有洗刷不去的血迹。
“大人……”
崔大人认得玲珑的字,他的座位在最后一个,前面读了几十分卷子都波澜不惊,这些学子,一个个不想别的,溜须拍马的本事倒是一等一的好,通篇将皇帝夸的那是天上有地下无——你说皇帝他能不知道自己啥德性么?你昧着良心夸,只不过会让今上觉得你落于下乘。
玲珑握住她一只手腕,轻而易举地令她站不稳,跌落到他怀中,霜织身体只僵硬了一下下,便迅速柔软下来,柔媚地依附在他怀中,媚眼如丝面含春情,活脱脱一副欲拒还迎的娇态,换作一般人还真顶不住。
在所有考卷中,前十名的考卷将会送到御前,由皇帝钦定一甲三人。
顶级的美人儿,顶级的身段,顶级的引诱,能视而不见的恐怕只有宫中的阉人。
考完后,卷子被收走封存,八名读卷官分别隔离传阅,以符号作记,其中画了红圈儿的,就是他们认为优秀的。
偏偏哪怕是这样的姿态,霜织也不显放浪,宛如一朵娇艳怒放的牡丹,欲语还休,多情妩媚,叫人想一头扎进这温柔乡,再也不醒过来。
也就是说,卷面分很高,需要慎重。
“霜织姑娘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玲珑在她白玉般的小耳朵边说话,吐出的热气迅速将她粉颊耳朵染红,“若我说,霜织姑娘就是那小孙女呢?”
因着要考一整天,所以考生们黎明前便已入了宫,点名散卷赞拜行礼后,考官颁发试题,试题皆由学识渊博的臣子所出,皇帝亲自过目,圈出四题作为考题,崔大人曾叮嘱过玲珑,书法和文章一样重要,若是卷子上有墨点,或是划痕,亦或是字写得一般,那是必然要落后的。
“是或不是。”霜织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打颤,“奴家都不记得了,又有什么重要?”
殿试只考策问,这是光靠背书与写八股文完不成的,头脑不灵活没有想法的人往往排名就会比较靠后。今上虽然心胸狭隘,但还算是知人善任,指派的考官皆是一心做学问不结党营私的正直之人,崔大人也在其中。
玲珑继续凑在她耳边说话,声音极轻宛如耳语,“穆明滔一案疑点重重,当年告发之人暴毙,与他有关的人也死了,这不得不让我好奇,其中是否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亦或是我没有查到的?霜织姑娘冰雪聪明,当为我解惑。”
唯一躺在床上看话本子嗑瓜子的,可能也就只有玲珑一人。
霜织身子微颤,“奴家哪有那样的本事,大人太高看奴家了……”
三日后有殿试,考中的举子们已经不能再称为举人,而叫做“贡士”了。比起会试,显然殿试更让他们紧张,因为考场将是在皇宫保和殿,皇帝将亲临现场,因此大家虽然考中,却都不敢松懈,仍旧认认真真读书复习。
“霜织姑娘是穆明滔孙女,有心人只要查就查得出来,霜织姑娘不怕到时候惹来杀身之祸么?”玲珑把玩着她柔软的小手,将她的拳头拆开,与她十指紧扣,亲昵又霸道,但这明明是他们头一回见面。
崔大人暗示过玲珑今上喜欢被人拍马屁,可你直截了当的拍谁看不出来?再说了,身为皇帝,身边还缺拍马屁的人?光歌功颂德是没有用的,你还得让皇帝看见你的能力、你的野心,前十名的卷子是要交由今上过目的,你只会吹有什么用?
不过是因为她是官妓,位卑身贱,才如此罢了。
这群人啊,实在是不懂今上的心。
来教坊司的官员,哪个不是在心里看轻她们呢?
与玲珑齐名的所谓四大才子也被甩的远远的,名次最好的是陈笃生,考了第八,可惜在案首太耀眼的情况下,第二第三都成了白板,何况是第八?
饶是表面上谈笑风生,不觉间流露的也都是轻贱。
会试一放榜,有人大喜有人大悲,今年的录用人数较之往年要少许多,只有一百多名举子上榜,剩下的人,有的干脆一咬牙留在京城,一边读书一边靠给人写信抄书赚些银两,另一些则心灰意冷家去不再考了,不过大部分人都想着三年后再战。
霜织明白这一点,她也能极快地反应,因此这身体的轻颤,言语的退缩,神态的娇羞……也不过是她理应表现出的模样。
四斤一愣,随即跟八斤掐起来,玲珑心情颇好地摇着折扇围观,看这俩双胞胎弄一起掐的你死我活。
教坊司十五年,她早已被调教的柔顺乖巧,对什么样的人该有什么样的反应,已成为刻在她灵魂里的烙印。在这里,你可以娇嗔,可以嬉闹,可以矫情,但这一切,都建立在听话的基础上。她们的容貌、才华、体态,都是为了服侍男人才训练出来的,可以各有千秋,本质却永远不变。
等四斤跑回来,一脸兴奋加激动,八斤看着他那样儿,难得摇摇头,“哥,你这吃屎都赶不上热的啊。”
“奴家自然是怕的,可这里是教坊司,寻常人等也进不来,若是当真惹了杀身之祸,也恐是命。”
一旁还有派遣书童小厮去看榜自己焦急等待的举子,一听玲珑是案首,也纷纷过来祝贺,这其中有几分真心不得而知,然而此时此刻,他们必然是想要与玲珑交好的。
这便是官妓与普通妓子的不同,普通妓子尚有赎身的希望,官妓乃是罪臣之家女眷,只能老死教坊司。
他赶紧掏出红封派给报喜的人,掌柜的也高兴的合不拢嘴,他这客栈出了个状元,这可是大好事!是揽客的好名头!
这是玲珑在这个世界,从出生以来,所见到的最滴水不漏、也最冰雪聪明的女子,虽然外表柔情似水,可玲珑感觉得到,她的灵魂决不是她表现出来的柔弱温顺。
饶是早知自家公子厉害的八斤也不由露出激动的神色,会元!这可是会试第一的名头!他们家公子又是案首!如此已是连中五元!
她有一个不屈的灵魂。
那来报喜的官差生得一对铜铃大眼,声若洪钟,手中还拎着个铜锣,铛铛一敲,“恭贺崇州柳玲珑公子高中案首!柳会元前途无量啊!”
眼下,霜织自然是不会轻信他的,玲珑也没有办法在第一次见面的情况下就告知对方一切,两人互相试探虚以委蛇,其实谁都不信任谁。
掌柜的赶紧迎过来,又派跑堂的去叫玲珑。
没关系,以后有的是时间。
没等四斤回来,已经有官差到客栈上门报喜了:“崇州柳玲珑公子可在!”
霜织险些以为那双扣住自己,温热而修长的手,是要挑开衣襟的,她也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他却没有动,只是贴近了她的领口,轻轻嗅了嗅。
事实也的确如此。
霜织的脸瞬间染上红霞,这般举动……她忍不住想要离他远一些,又思及自己的身份,硬生生忍不住了,主动放软了身子任他予取予求。
玲珑当然不会自己去看榜,他甚至都不怎么着急,反倒是四斤原地跳脚,见他这般,玲珑便让他去看,四斤应了一声便跑走了,剩下八斤守着玲珑,比起哥哥,他性格更加沉稳,也更加细心,自家公子如此游刃有余,名次肯定不会差。
玲珑却没有再动她,将她从腿上放下去,又取出一张银票塞进霜织手中,冲她微微一笑,竟是没有言语,潇洒而去。
时间稍纵即逝,越是接近放榜,举子们越是紧张,他们很多人都考了好几届,如玲珑这般正值少年的只是少数,大部分人都已经成家,有儿有女,这次能不能考中,对他们而言相当重要。
霜织看着手上那张银票,面上笑意渐渐消失,浮现出一种慑人的冰冷来。
四斤觉得,以前是同平县,自家公子出个门就是一呼百应的,没成想到了京城还是这样……
第752章 第六十四片龙鳞(十)
玲珑的颜粉们则坚定认为柳公子是个不趋炎附势且遗世独立的人,长得美丽的人总是有这么个好处,不管做了什么都有一堆人愿意为他开脱。玲珑俊美出众,他平时穿什么衣服,用什么样的簪子,旁人一窝蜂跟着学,就连玲珑买了把折扇,也一堆人蜂拥去买,直把那卖折扇的掌柜喜得见牙不见眼,愣是没收玲珑的钱。
甘家的事情解决后,甘小姐一直忙着照顾祖母,安抚下人,虽然甘大人没了,但是甘大人生前似乎考虑过倘若自己不在,老母亲与幼女要如何度过余生的问题,他用毕生积蓄盘了几个铺子,只要不太过大手大脚,足够甘小姐与甘老太太富余地度过一生了。甘小姐这些天忙,也在忙着这些,得见过铺子的掌柜们,得学着如何看账本云云。
不过在旁人看来,玲珑这举动就纯属不识抬举了,人薛公子是什么出身?对他这个泥腿子下请帖他还不领情,真是不识好歹!
好不容易闲下来了,她便亲手做了一份杏花糕送到了柳府。
帖子也下给了玲珑,只是玲珑拒绝了,他这人从来不给旁人面子,在他看来,自己只是不想去而已,跟那群酸溜溜的人坐在一起吟诗作赋,为了风雅连肉都不放多少油水,谁乐意去受那个罪?再说了,这天还有些冷呢,他在京城到处逛逛找好吃的难道不好玩?
可惜的是玲珑不在,他终日查案已经数日不归家直接睡在京兆府了,王氏收到糕点很是高兴,看甘小姐是哪哪儿都好,只是她家儿子是个有主意的,都十八了也不说要成亲,她跟柳老汉总不好帮他应承,好在甘小姐说这是为了感谢,王氏便收了下来,待到玲珑百忙之中回家,她便跟他说了甘小姐的事。
而其他考完试出来的举子,就自发举行诗会,那位才名广播出自京城世家的薛见薛公子,还自掏腰包请了许多志向相投之人前往京城郊外一处景色优美秀丽的小山庄,曲水流觞,好不有趣!
玲珑尝了一块杏花糕,做得还成,虽比不上干爹的手艺,却也算是不错了,他一边把杏花糕往嘴里塞一边囫囵不清地说:“我才十八,有什么好急的?梅先生都四十多了,不照样没成亲?娘啊,你要是想做媒,你问问梅先生呗。”
考完试,玲珑就带着四斤八斤在京城逛了个遍,放榜要在半月后,这半个月他大可吃遍玩遍整个京城。
把王氏气得想打他,偏又舍不得,最后只好掐了掐他的脸,儿子长大了,身上的肉也没了,哪里像小时候,肉嘟嘟的脸蛋一掐就是一团嫩肉。
玲珑得知的时候会试已经结束,旁人都一副霜打茄子样,惟独他精神奕奕,仿佛三天三夜的考试根本不算什么,再看他旁边出来的人,一个个精气神儿都没了,头发散落衣衫不整的比比皆是,走路都软着腿,可见这三天有多难熬。
玲珑换了身衣服吃了个饭就又走了,王氏一边给他收拾换下来的衣服一边唠叨,这当官儿怎么这么忙呢?明明从前他们还在同平县的时候,县太爷每天都要闲出屁来了,怎么京城就这么乱?累着她家六宝了!
这四人各有拥护,其中又以玲珑为最。
佟捕头等人夜以继日,总算是查出了些东西,证明那天晚上跟朱温在一起的女子不是旁人,正是教坊司的霜织!
玲珑不讨厌文人,但讨厌这些以文人自居自以为清高凡事都要讲究的人,如梅先生、崔大人那样的文人风骨他是很喜欢的。不过经此一事,他再也不是众人口中仅有外貌出众的绣花枕头,而是连才学都力压众人的崇州才子了。因他容貌绮丽绝世,举子中竟慢慢兴起了一批“颜粉”,使得他与陆明、陈笃生、薛见三人并称为四大才子。
玲珑却让他们不要打草惊蛇,秘而不宣,只当没有这回事接着往下查,如果霜织是杀死朱温的凶手,那么她必有同党,且她教坊司监察甚严,朱温必不可能死在教坊司,霜织又是如何出来的?如何与朱温私会?
叫玲珑一打击,大堂里的举子们顿时蔫儿了一半,也不再搞什么文斗了,一个个灰溜溜回去自己的房间,准备临阵磨枪再读读书。
随着时间过去,玲珑的十八岁生辰到了,每年生辰都是房掌柜亲自做一大桌子菜,然后请来亲朋好友共同庆祝,并不摆宴,自家人高高兴兴地过了。
这一次,她必定会小心翼翼、步步为营。
今年则是多了位甘小姐。
上一世她没有得到,这一世她决不会错过!她的家族,她的未来,她的荣耀,都将与那人息息相关紧密联系,她相信,这一次再不会出错。
她得知玲珑生辰,特意送了一本前朝大师的孤本前来,王氏好客,觉得要是把人家姑娘再送走,好像有点不好,就做主把甘小姐留了下来。
那群只知道靠着祖宗余荫自以为了不起的男子,她才看不上,她要,就要这世上最好的。
梅先生与崔大人翻了翻那孤本,都非常惊喜:“这是王久荣的真迹!”
少女没有多说,丫鬟这般坐井观天之人,一辈子也就困在后宅,又能懂什么?说他出身贫寒祖上就是个泥腿子?往上了数,哪个勋贵人家敢说自己家历代都比旁人高贵?开国皇帝还曾乞讨过,不也照旧拿下这一片好山河?
两人捧着孤本爱不释手,恨不得立刻拿回家临摹一番,甘小姐见平日稳重的二位露出孩子般的神气,忍不住捂嘴笑道:“这也是我爹生前收藏的孤本,他常说自己是因王久荣才对书法那样热爱,往日若是在家,必然是要写上好几张字的。柳大人不必觉得贵重,我家中还留有一本父亲的临摹,有那本在,就好像我爹还活着一样。”
丫鬟惊奇地看向自家向来心高气傲的姑娘,不敢相信她会说出这样的话。要知道哪怕对着皇亲贵胄,姑娘的态度也都是那么傲慢的,可这位出身清贫的柳举子,怎么就如此得姑娘青睐?
玲珑却问道:“甘大人生前擅写字?”
“有什么好气的?”少女露出愉悦的笑容,似乎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他若是像旁人一样对我百般讨好谄媚,我反倒要看不上他了。你看那周遭举子,哪一个有他那般容貌气度?这样的人,有朝一日必定高高在上,说不得连我也攀不得。”
“是啊。”甘小姐点头,略带羞涩,却还是回答了。“我爹自幼擅写书法,模仿起旁人的笔迹来简直是活灵活现!便是女子用的簪花小楷,他看一眼也能写出来。”
丫鬟悻悻然住了嘴,“姑娘,您就不生气?”
提及父亲的优点,甘小姐明显露出了骄傲的神色,看得出来,她以她的父亲为荣。
“好了。”
只是随后,她脸上的笑便慢慢淡了,今日是柳大人生辰,她本不愿回想父亲已离自己远去,可父亲确实是被人残忍杀害的,她只想找到凶手,为父亲报仇雪恨。
先前那过来送玉佩添彩头的丫鬟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在她看来,他们家姑娘出身高贵貌美如花,愿意放下身段示好,那便是天大的恩赐,这位柳举子未免也太不识抬举了!“就该告诉老爷,让老爷——”
玲珑噌的一下站起身,“甘小姐,能把你父亲的临摹本借我一阅吗?我们现在就去你家里拿!”
“姑娘!此人实在是——”
甘小姐懵懵懂懂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点头:“自然可以。”
第748章 第六十四片龙鳞(六)
她裹了小脚,走路十分地慢,玲珑看着都着急,要不是碰了她就得负责,他真想把她扛起来跑了!
说完拱手作揖,转身潇洒便走,真是深藏功与名,装逼到了极点。
二人到了甘府,甘小姐去书房取了甘大人的临摹本来,不解地看着玲珑,不知道他要这个做什么用。玲珑吩咐四斤,把甘小姐再接到柳府与长辈们一同用膳,顺便告诉他们让他们先吃不要等,他现在要去一趟刑部,有十万火急的事。
玲珑对那堆彩头看都没看一眼,仍旧是笑意盈盈的模样:“明儿便要进考场,诸位兄台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则个,我瞧诸位眼皮泛青,想来是没怎么睡好的,身体才是本钱,可别本末倒置了。”
随后便纵马去了刑部,洪大人正在里头,见了玲珑,严肃的脸上难得浮现一抹笑意:“今儿个不是你生辰?怎么不在家中休息?”
一个办时辰后,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尽皆输了个底朝天的举子们沉默了。
他们二人虽是忘年之交,但平日还是比较避嫌的,玲珑生辰请的亲朋好友不多,洪大人并没有去,一来是没必要,二来也是怕落入有心人眼中,即使皇上信任玲珑,可这样的弹劾来多了,信任也会被逐渐消磨。
从前在同平县,有梅先生压着,玲珑还能给同窗们点面子,让他们不至于输的太难看,可这群人算什么?人家真正想要考科举的人早就好好调养精神或是在房间复习,这群人挤在外面搞什么文斗,说好听点是风雅,说难听点就是臭显摆,跟风者为多数,就欠缺来自大佬的毒打。
“洪大人!你来看这个!”
可惜,他们遇到了玲珑。
洪大人接过玲珑给的临摹本,翻了几页,略有些激动:“……这、这是前朝书法大家王久荣的真迹?”
时人有榜下捉婿的风俗,若是能成,也是一桩美谈。
“不。”玲珑否认,“这是甘大人的临摹本。”
说实话,身为读书人,哪个没想过金榜题名洞房花烛?这玉佩一看便不是凡品,连个丫鬟都生得如此貌美,姑娘得多么出众?便有人四处看去,只见二楼雅间,微微开了道门缝,隐约可见逶迤裙裾,心知那位大家小姐必在里头,雄性的争强好胜心瞬间起了,都想要一鸣惊人,获取那位小姐芳心。
“……什么?”洪大人翻着书页的手瞬间僵住了。“临摹本?这不像啊!你看这纸张、这做旧、这质感,怎么不是真迹而是临摹本呢?”
登时便有人出了彩头,这时一个梳着双髻的丫鬟跑过来,笑眯眯地将一块质地上佳的玉佩放在桌上:“我家姑娘听闻诸位才子以文会友,特地添个彩头,为才子们助兴。”
“我先前看的时候也很惊讶。”玲珑冷静道,“现在我觉得我们可以去把穆明滔一案中的物证重新看一遍了。”
四斤跟八斤对视一眼,纷纷为在场众举子掬上一把辛酸泪,从前梅先生就经常开诗会,但严禁公子参加,因为他一去别人都不敢来,这群读书人是没有被吊打过不知道害怕呀!
当初彻底锤死穆明滔,证明他通敌叛国的,便是他与邻国的书信往来。朱温与他素无来往,自然不能仿写他的书信——可如果是他亲近之人呢?如果是穆明滔的学生呢?
玲珑笑起来:“可。”
任谁也不会怀疑到甘大人身上去吧!
那人脸刷的一下红了,结结巴巴道:“我、我等正在以文会友,不知、不知这位兄台可愿赐教?”
他生父不仁,酗酒好赌,无事便将他与母亲打得遍体鳞伤,险些丢了性命,就是这时,路过的穆明滔救了他,不仅欣赏他的天资,将他收为学生,还把他和母亲都接往京城,可以说这简直是天大的恩惠,甘大人就是万死也不足报。再加上他本身又是内敛知恩的人,谁能想到穆明滔一案中还有他的手笔?
玲珑见来人不说话,便脾气很好地又问了一次:“兄台有何指教?”
只有他能接触到穆明滔的墨迹,只有跟随穆明滔多年的他能够学得一手出神入化的字,只有他能帮助朱温将穆明滔推入深渊不能翻身!
会试又不考脸,长成如此芝兰玉树的模样又能如何?
再度检阅物证时,除却作为信物的骨哨外,一共十二封来往书信,其中穆明滔的六封回信,都是甘大人伪造的!
毕竟以前从未听说过此子才名。
“……他心中或许是想着有一日,穆明滔案能沉冤昭雪。”洪大人长叹一声,“竟故意在写之字时,将那一点与横连写,这是穆明滔没有的习惯。”
他一点都不合群,不跟其他人抱团,也不在一起研究学问,每日独来独往,最大的爱好就是美食。平时也不见他怎么复习功课,举子们以文会友他更是兴致缺缺,搞得许多人都认为他是来玩票的。
可当时皇帝震怒,负责彻查案件的官员只想赶紧结案,谁会一个字一个字地排查?再看甘大人留下来的临摹本,上面的“之”字也是这样的写法——他也许早就料到了自己的死亡,也早就想好了会有这么一天。
在这一届举子中,最出名的不是来自湖州,画得一手好画的陆明,也不是来自武南诗词双绝的陈笃生,更不是出自京城世家的贵公子薛见,而是这位名不见经传却因为一张盛世美颜被所有人记住的崇州举子柳玲珑。
也就是说,当时他绝对不是自愿的。
那人叫玲珑本来是为了拉人,结果玲珑一回头,对方登时惊艳不已,倒抽了口凉气,瞬间将其他人的注意力也吸引过来了。
甘大人以孝闻名,说来也巧,他的女儿甘小姐正好是穆明滔一案那年出生,他的妻子也死在那一年。
“兄台有何指教?”
洪大人与玲珑立刻拼凑出了当年真相。
距离第二场开考还有一日时间,玲珑洗漱完毕换了干净衣服,又在外面吃了一圈回来,恰好听闻他住的客栈里,一群书生正在文斗,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玲珑就想从边上走过去,结果就被人给叫住了:“这位兄台!”
甘大人被人找到,要求他为虎作伥伪造穆明滔书信,借以陷害穆明滔,甘大人受穆明滔大恩必然不愿,幕后主使为了令他就范,必然会以他最亲近的人逼迫他。甘夫人的死,或许便是压垮甘大人的最后一根稻草,而他不敢说出来,很有可能是因为他的母亲或是刚出生没多久的女儿也在对方手上,这使得他只能隐忍吞声,沦为对方的一枚棋子。
她心中满是火热,恨不得下去立刻与那俊美少年相识一场,却又清楚此刻还不宜轻举妄动,如今自己占尽先机,难道还不能如愿以偿?
伪造了书信后,甘大人便知自己犯了滔天大罪,他身不由己,还希望能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才在书信中做了手脚。除却那个特意写得之字外,他用来写书信的墨,乃是最廉价的墨,穆明滔身为一品保和殿大学士,又沉溺书画之道,决不会使用如此廉价之墨——穆明滔一案,但凡当年审查的官员细查,便决不会如此,可偏偏就是上头皇帝震怒,下头的人想要息事宁人!
不远处的二楼,一个戴着幂篱的少女见着了这一幕,不由得轻轻一笑。
甘大人眼见老师惨死,穆家灭门,他万念俱灰,又有老母幼女,自是不敢背叛,于是浑浑噩噩,再也不复当年壮志,在翰林院一待就是这么多年。
第一场考试结束,在一片神情恹恹的考生中,玲珑显得神采奕奕,没别的,这一次的号房比之前乡试时要好得多,除却一个小口供空气流通外基本密封,什么味儿他都闻不着,因此精神自然也好,四斤八斤在考场外候着,一见着自家公子立马迎了上来。
甘大人之死有两种可能性,一是被灭口,二是被寻仇,从他被绑而不反抗这一点来看,寻仇的可能性更大。
崔大人并非本次主考,而是助考,也负责阅卷,因此除却玲珑来京两人见了一面,在开考前便为了避嫌不再相见,只有崔夫人会派府中下人去玲珑下榻的客栈送些吃食,玲珑投桃报李,也会送给崔夫人一些精巧的小玩意儿,他乖巧真诚,崔夫人自然喜欢的不行,嘴里连连念叨着一定要高中会员,还亲自去护国寺为玲珑上香。
这世上他仅对穆家有愧,而穆家只有霜织一个遗孤。
玲珑应考心态向来优秀,他最烦的就是这考场环境,考试所用的小单间太窄了,五尺高四尺宽,他已经有一米八的个头,睡在里面都得蜷着腿!
玲珑与洪大人对视一眼,两人都想到了极为不好的地方去——哪怕霜织真的是凶手,可她三岁入教坊司,她哪里来这样大的本事?她的同伙又是从何而来?
今年会试足有一千余人参加,也是分三场举行,每场考三日,所试项目与乡试基本相同,四书文、五经文、五言八韵及策论等等,汇聚了天下学子,场面不可谓不壮观,人数不可谓不宏大。
“洪大人,当初审查穆明滔一案的官员,如今可还在?”
他暗示的很委婉,玲珑秒懂。
卷宗上没有写那人的名字,这也很奇怪,按理说哪个案子经过哪个官员的手,结案后都是要有官员签字按押的。
饭后,崔大人又将本次会试想要注意的地方给玲珑叮嘱了一遍,还委婉地透露了今上的性格,说白了,就是要歌功颂德拍马屁,今上最大的心结就是自己这皇位是抢来的,不够名正言顺,不算正统。
洪大人的神色瞬间变得古怪起来:“审查穆明滔一案的官员,是当年的太子太师,穆明滔伏法后官拜保和殿大学生,居诸殿阁大学士之首的晁文华晁老大人。”
四斤对这种情况早已司空见惯,就没见过讨厌他们家公子的人,谁见了不是好感度狂飙?作为公子的小书童,他与有荣焉并且习以为常。
二人紧接着又对视许久,从中闻到了一个滔天阴谋的味道。
女儿远嫁,女婿虽然孝顺,却不是京官,几年也难见一面,只能靠着书信一解思念,玲珑的年纪比他们女儿还要小,崔夫人当时就露出了姨母笑,话也不多说,先吃饭!
太子太师,也就是说,晁文华曾效忠于先帝之子,可如今他却是今上的重臣——众所周知,今上多疑,晁文华得是交出一份什么样的投名状,才能在保和殿大学士的位子上一待十几载,地位无人能动摇?
斯文俊秀,却又不是那种女儿气的娇弱,反倒透着英气,这么地说吧,人群之中他最耀眼,耀眼到什么程度呢?崔夫人不会形容,但她若是在千百年后生活过,就会感慨这孩子,其他人都像是手机前置摄像头,他是加了美颜滤镜的那种!还是最大幅度的美颜滤镜!
你说巧不巧,他还正好是当年负责穆明滔一案的官员。
这孩子太好看了!
如今穆明滔一案,基本已经确定是冤假错案,可皇帝会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吗?他会承认自己犯了错么?
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夫人真真切切见到玲珑时的惊艳!
不可能的。
夫人:?
全天下谁都有错,皇帝也不会错。
崔大人想起七年前那孩子就已经生得是姿容绝世,顿时嘟哝道:“……倒也不必太喜欢。”
“我去一趟甘府,看看甘老太太如何了,十五年前的事她必然不会忘记,若是有她的口供,咱们到时候也可拿来作为证据。”
夫人白了他一眼:“我有什么好吃惊的,那是个好孩子,又有才华,我喜欢还来不及。”
洪大人起身:“我同你一起去。”
眼见夫人心情低落,崔大人连忙道:“夫人,待会儿见了玲珑,你可不要吃惊。”
两人出了刑部,才发现已经快天黑了,他们在里头抽丝剥茧捋清案件根源,不曾想时间过得这样快。
朝中虽有一心为社稷的大人们,却也有那些个钻营逢迎勾心斗角的,他们家老爷正是不屑与那样的人为伍,才执着于只做学问。
甘小姐得知玲珑来访,连忙出来相迎,得知两位大人是想见甘老太太,她略有些为难:“祖母她虽然好些了,却仍旧口不能言,我怕……”
若是玲珑真住进了他们家,便是会试拔得头筹,待到殿试,皇上也不会给他个好名次,那样的话,反倒是害了他了。倒不如让孩子上门拜访拜访,只是也不要频繁走动,免得落入有心人眼里,让他们大做文章。
“没事的,我只是有几句话想问问她,事关甘大人,还请甘小姐通融。”
是拉帮结派。
玲珑言语温和,甘小姐微微红了脸:“那二位大人请随我来。”
崔夫人顿时了然。
两人进了老太太的房间,屋子里清爽干净,看得出来甘小姐对祖母很用心,老太太正躺在床上,虽然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精神头倒还不错。
“那孩子才华横溢,不是池中物,必定前途无量,可你想想,今上最厌恶的是什么?”
玲珑先说明了来意,老人家眼角便流下两行泪水,显然对于丧子,她还没有走出来,仍旧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
“这是为何?”
玲珑猜的不错,十五年前的事,甘老太太果真记得,只不过她知道的不多,只以为是有歹人想要勒索,因此绑了她与儿媳及刚出生不久的孙女,儿媳被杀以威胁儿子,她抱着小孙女哭得肝肠寸断,谁知那群人又莫名其妙把她们祖孙俩给放了,之后就是穆明滔出事,一朝变天。
崔大人摇摇头:“不可。”
玲珑问,老太太只需要以眨眼来回答是或否,洪大人则在旁记录。
待到崔夫人梳妆好回来,便命人准备好茶水糕点,这都是玲珑爱吃的,崔夫人问:“老爷,既然那孩子来了,何不让他在咱们府中住下?”
问完后,玲珑给老太太掖好被角,安抚道:“您放心,好好养着身子,甘夫人的死,甘大人的死,我都会为他们讨个结果的。”
说着便着急忙慌的走了,剩下崔大人挠挠头,这怎么见小友,夫人比他还激动?
老太太用力眨眼表示感激。
然后他就看到他夫人瞬间变脸:“那老爷怎么不早说?唉,我、我刚才还移植了几盆花,弄得手上到处都是泥土,我这就去洗洗干净!”
随后甘小姐送走了二位,回来照顾老太太,给老太太擦脸擦身,她都是亲力亲为,怕别人伺候不好。
崔大人点头:“正是如此。”
老太太发出哼唧声,甘小姐看懂了祖母的意思,这是夸柳大人年少有为呢,她脸儿微微泛红,随后又想到什么,黯淡下来:“柳大人一表人才,京中不知多少贵女爱慕,齐大非偶,我与他不相配,我只想日后找个善良平凡的男子成婚,一起孝敬祖母。”
自家老爷跟人鸿雁传书七年,崔夫人怎会不知?她也是书香世家出身,只是家族没落,自幼也是饱读诗书,玲珑的每一封书信都是字字珠玑言之有物,她也曾爱不释手,因此还未见那孩子,心中便喜欢上了。
她想了想,又眯起眼睛笑起来:“祖母可要快快好起来,否则我一人可挑不着好夫婿。”
崔夫人恍然大悟:“所以之前老爷你让我去订客房,也正是为了这位小友?”
老太太模模糊糊不知说了什么,也跟着笑了。
“瞧我这脑子。”崔大人啪的拍了自己脑门一下,“七年前我奉命去崇州做主考,那一届解元乃是个十岁的小娃娃,如今已是十七了,正值少年,要参加今年春闱,他今儿便是要上门的。”
第二日玲珑上朝,便遇见了晁文华。往日他对这位老大人并无多少注目,只是在得知他在穆明滔一案中的表现后,忍不住想,这副慈眉善目的脸皮下,包藏着怎样的黑暗与恶毒。
他们夫妻俩膝下只有一女,早已出嫁,两人琴瑟和鸣了一辈子,在家里也没什么架子,崔夫人性情温柔,并不好奢华,平时还会亲手养花种菜,崔大人也不觉得妻子这样丢人,反而颇觉野趣,闲暇时在家也穿得简朴,甚至还刨过地!也正因为崔大人是这样的性子,皇帝才会格外放心地用他。
穆明滔始终压了晁文华一头,穆明滔不死,晁文华便无法出头。穆明滔身败名裂,得利最大之人便是晁文华,说他没有在其中做手脚玲珑都不信,甚至于穆明滔案的幕后主使,玲珑都怀疑是他。
“老爷,来谁呀?”
晁文华笑呵呵的,他对谁都很友好,玲珑故意走得慢些落后到他身边,他还主动跟玲珑搭话,不一会儿,就问到玲珑的婚配。
崔大人对着铜镜整理完衣冠,扭头瞧见夫人还是那副荆钗布裙,立时道:“夫人怎么还不更衣梳妆?一会儿来人了。”
玲珑的婚姻大事有无数人在关注,他前途无量,又简在帝心,幸好皇帝没女儿,否则可轮不到别人!旁人家十八岁的男儿早已成家,朝中想给他说亲的多了去了,他却始终不为所动,真让人怀疑他是想娶个什么天仙才肯满足。
七年不见,崔大人已官至从二品翰林院掌院学士,他得知玲珑今日要来,特地休沐一日,早起沐浴更衣还熏香,看得夫人眉头直皱,心想自家老爷那就是个钻研起学问来啥都不管的邋遢货,上次这样精心打扮还是娶她过门的时候,这是啥意思?
“老夫有个孙女,爱若掌上明珠,今年将将十六,柳大人若是见了,两人当有许多话可以说。”
进了客栈打点一番,沐浴换衣,玲珑便揣着自家里带来的土特产去拜访崔大人了。
晁文华轻笑,玲珑也跟着笑,却并不答应,他可不想娶晁文华的孙女。
对于有个姑娘在暗中惦记自己的事儿,玲珑丝毫不知情,他跟同龄人不一样,县太爷家的儿子比他大三岁,早早就开始想姑娘了,玲珑却根本没有这方面的想法,冥冥之中柳老汉便是无子的命,他的到来也不能为柳老汉一家延续香火。
两人一路友好交流到宫门口,晁文华年纪大了,平日上朝都是坐马车,今日他家的马车也早早在边上等着,只见一只素白玉手掀开车帘,隐隐约约露出半张美丽的面容:“祖父?”
下人跪在地上不敢说话,姑娘道:“成了,你下去吧。”
晁文华笑道:“诗诗,还不快来见过柳大人?”
真是……令人又怕,又爱,又怀念。
接着对玲珑介绍道:“此乃老夫孙女晁慧心,乳名诗诗,自幼饱读诗书,琴棋书画都是通的。”
那下人回去战战兢兢地回禀了,屏风后的姑娘轻笑出声:“他还是这样的性子呀。”
“祖父!”
又不是他主动求来的不是?
少女明显是不高兴地唤了一声,从马车上出来,顿时令人眼睛一亮!但见她身着月白笼纱绣粉蝶罗裙,肤若凝脂花容月貌,着实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
他才不管是谁吃饱了撑着呢,反正对方主动送上门,他勉为其难就接受了,然后现在他不想接受,可你要是想让他报恩,对不起,不好意思,不可能。
见了玲珑后,她先是愣了下,随即微微低头,粉颊上浮现淡淡酡红。
说真的,玲珑还真不好奇。
晁文华愈发笑得开怀:“看样子我这孙女儿是害羞了!”
前来迎接玲珑的下人顿时不知所措,不是,这位柳公子是怎么回事啊?一路上享受他家姑娘安排衣食住行安排的好好的,怎么到了京城一个谢字没有转身就走?这啥意思?不说别的,至少问问他家主人是谁吧?难道这柳公子就不好奇?
晁慧心偷偷打了晁文华一下,晁文华丝毫不恼,满脸纵容:“好了好了,大姑娘家的,在外要大方一些,还不快与柳大人见礼?”
今年赶考的举子非常多,京城客栈人满为患,来得稍晚的只能睡十人一间的大通铺了。而玲珑来得虽然晚,却仍然有上好的客房等着他,只不过这一回他没有住,因为崔大人早早就派人给他定了客栈上房。
晁慧心便规规矩矩地行了礼:“见过柳大人。”
于是连带着本该半个月多一点的路程,足足走了一整个月还多三天。
玲珑早就习惯姑娘家对自己脸红,抱拳:“晁姑娘不必多礼,晁老大人,下官还有要事在身,便不多停留了。”
不过幕后之人对他没有恶意,白送上门的便宜不占是傻子,也省去每次打尖,四斤都要跑来跑去地打点,直接进客栈梳洗换衣吃饭不好吗?
“柳大人去吧。”
七年来玲珑与崔大人虽无师生之名,却有师生之谊,两人经常写信,虽不能见面,情分却日益加深,玲珑可太了解他这位新老师了,放在现代社会就是个超级技术宅,一心搞学问连自己吃饭都能忘记的人,能干这么体贴的事儿?
玲珑又对晁文华作了个揖,随后上马而去,风姿绝世,令人难以忘怀。
这人绝不可能是崔大人。
晁文华见孙女仍旧痴痴看着,忍不住调侃:“人都走了,还看?”
令人稀奇的就在这里,每到一个地方,他们都能入住最好的客栈还不要钱,其次便是掌柜的跟跑堂的亲自过来伺候介绍,还陪同他出去溜达,仿佛背地里有个人已经将一切安排妥当,玲珑只要吃喝玩乐进京就完事了。
晁慧心脸一红,嘟哝道:“祖父就知道取笑人家……祖父,你看柳大人是不是特别好?”
倒不是说得遇到个劫匪什么的才算不顺,而是出门在外,难免有不方便的时候,尤其是进城,首先找客栈,其次是吃饭,玲珑好美食,横竖时间充裕,每到一个地方,他都会四处逛逛,跟他出门不像是在赶考倒像是在郊游,连话少的八斤脸上都常常带着笑。
“确实是年少有为。”晁文华点点头,上了马车,待到祖孙二人待在马车里,他才神色正经地问:“你梦中所见是否真实?他最终真的帮助十一皇子登基为帝?”
真的很顺利。
晁慧心点头:“正是,否则孙女也不会从一开始便那么关注他,在他进京赶考时便给他行方便施恩。若想保住晁家,只有他能做到。且他日后,可是权倾朝野的太师,与他结亲,必然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不过随着路途,玲珑发现了很奇怪的一件事,那就是太顺利了。
闻言,晁文华略微沉吟:“这么说来,倒是要再与十一皇子联系了,一别十五年,也不知他如今韬光养晦到何种地步。”
古代社会消息闭塞的一个重大原因,就是交通不便!
晁慧心却道:“祖父,还有一个人,我觉得应当处理一下。”
玲珑没有那种离愁别绪,他现在在想这样颠半个月到京城自己还能剩下几口气,于是继改善考场环境后,修缮官道也成了他平步青云封侯拜相后的一大要事。
“谁?”
他在车里坐着无聊,就也跑出去,外头风景倒是不错,远山延绵,绿意盎然,就连空气都显得很是清新,只是离同平县越来越远,已经慢慢地看不见了。
“甘平之女。”晁慧心美貌的脸在这一刻显得格外冰冷,“我梦中,她便是嫁给柳玲珑之人,也是她帮助玲珑揭开了穆明滔一案的真相,害得我们晁家倾覆,她必须死。”
玲珑拨开窗帘看了看凹凸不平的地面,叹了口气,今上真不是个东西,官道都这么难走,也不知道派人修缮,这一路颠过去怕不是屁股都要变成好几瓣。
晁文华颔首:“此事我会叫人去办,你且继续派人盯着柳玲珑,免得被他掀了底。”
四斤是个话唠,八斤偏偏不爱说话,兄弟俩的性格南辕北辙,除却长得一样外几乎没有一点一样。
晁慧心自信一笑:“我会的,祖父大可放心。”
“公子,这路有些颠簸,您可坐好了!”
祖孙俩相视而笑,颇有种胜券在握,一切尽在掌控中的得意感。
马车是买的,赶车的是四斤,马车里除却换洗衣服跟书本外,最多的就是吃的……这些年在玲珑的“启发”下房掌柜没少折腾新的吃食,否则酒楼的名号也不至于传得这样响,以前还能三家平分秋色,如今就是房掌柜一家独大了。
过了几日,京兆府又查出许多东西来,玲珑便再一次去了教坊司,这回他连四斤都没带,孤身一人去的。
房掌柜怕玲珑在途中吃得不好,特意让八斤跟自己学了两年厨艺,八斤做事肯下苦功夫,人也不笨,虽说不能把房掌柜的厨艺学个十成十,但七八分还是有的。
妈妈见了他便喜不自胜,这位柳大人不仅生得好,出手也格外阔气,听闻他又是来找霜织的,妈妈二话没说就把人领了进去。
房掌柜给买的两个书童,一个叫四斤一个叫八斤,是对双胞胎,四斤活泼八斤木讷,从五年前就开始跟着玲珑,早对自家公子的生活习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霜织并不惊讶,她早知道他会再来,兴许还带了与她有关的证据。
至于梅先生……梅先生根本不着急,他自己一辈子无妻无子,不也照样快快活活?学生就是一辈子不成亲他也支持。
因此她面上并无第一次见面时的羞怯怕生,反而是一潭死水般的平静,“柳大人。”
儿子十七了,柳老汉也曾想过给他定门亲事,要知道自打六宝考上秀才,那乡里乡亲来说亲的可多了去了!柳老汉跟王氏差点儿没挑花眼,好在房掌柜见过世面,并不同意老兄弟如此草率地给六宝定亲,在他看来,六宝前途无量,日后蟾宫折桂,能有更好的选择,何必非要急于一时呢?
“数日不见,霜织姑娘还是一如既往的明媚动人。”
大家纷纷红了眼圈儿,会说话走路的小侄儿侄女们叫着小舅舅,步履蹒跚地也想跟着爬到车上。玲珑平时无聊就会跟这群小豆丁玩,说是玩,其实是单方面的欺负,偏偏小豆丁们不对他生气,反而很喜欢他,常常黏着他。
霜织微微怔了一下,有些没明白他来做什么,难道不是来抓她?
上了马车,玲珑掀开帘子冲家里人挥手:“爹,娘,干爹,先生,姐姐姐夫们,我走啦!”
玲珑朝她伸出手,那只手修长好看,骨节分明,宛如白玉雕琢的艺术品,可上回霜织在他怀抱中待过,知道这人看起来玉树临风,其实却很有力量,身上没有丝毫赘肉,应当是个功夫过人的练家子。
家人们再三叮嘱他一路小心,从同平县赶往京城少说要半个多月,因此玲珑出发的时候还是春寒料峭,虽然他从小到大都是健健康康活蹦乱跳的,但是在家人心中,哪能不担心呢?
她站起身,把自己的手搭了上去,于是再一次被玲珑拽入怀中,坐在他坚硬的大腿上,只是在耳边说的话不是那样香艳:“朱温甘平一死,接下来你要杀的,是晁文华,是也不是?”
不过会试要进京赶考,玲珑不要人陪,又不是十岁的小孩子了。房掌柜便做主给他挑了两个书童,都是手脚麻利勤快又会照顾人的,送玲珑出发时,就连一向潇洒的梅先生都红了眼眶。
霜织大惊,就要起身,却被他牢牢困住,只能被迫与他对视。
玲珑便在家中又待了七年,这七年里,房掌柜的酒楼都开到府衙去了!家里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五个姐姐全部嫁了人,一个比一个嫁得好,嫁了人后亦是儿女双全,家中不再贫穷,只供他一人读书,那是绰绰有余的。
那双漆黑的眼睛无比深邃危险,仿佛能够看穿她的灵魂,霜织忍不住开始颤抖,她想要离开这个可怕的人,他却不肯松开,甚至靠近她耳边,说出恶魔般的低语:“……我可以帮你。”
柳老汉跟房掌柜想起六宝考完乡试出来那萎靡不振的模样,心中颇以为然,都点头赞同。
……
他语重心长地跟柳老汉房掌柜等人说过,不是不让他继续考,而是他年纪太小,下场太早并没有好处,且会试更加艰难,条件也更清苦苛刻,不仅要学问好,身体也不能差,十岁的孩子真不一定能扛过去。
什么?
梅先生放任玲珑逍遥快活了半个月,就重新把他抓进学堂继续读书,他这小弟子性情慵懒散漫,就跟那拉磨的驴一样,你不甩他几鞭子他就不走。
霜织愣了。
举人是可以做官的,县太爷也亲自来过几趟,对玲珑的态度更加友善,横竖他自己儿子是没希望了,这会儿还挣扎在院试线上呢!他只想跟玲珑结个善缘,日后若是玲珑飞黄腾达,也能攒点人脉。
她呆愣的模样颇为可爱,玲珑轻佻地捏了捏她的小耳朵,突然放大了声音:“今儿个霜织姑娘可得好好陪陪我。”
于是玲珑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动物园里的大猩猩,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人上自己家里来参观,美曰其名是祝贺,其实就是想看看他是不是有三头六臂。
说完竟是将她打横抱起,直接入了罗帷,旁人便只瞧见床上两人互相交缠及其亲密,显然这位不近女色的柳大人,最终也没能抵挡住霜织的美貌,与她共赴巫山了。
这也太惊人了!
墙角处的那只眼睛悄悄离开,一枚装饰用的小木牌轻轻落下,遮住了那个小小的、用来监视的孔洞。
大柳树村的村民们更是不敢相信,这隔壁村的秀才考了十几年都没考上的举人,柳老汉家那小小的六宝,十岁就考上了?!
玲珑离开时还不忘吻了霜织一下,留给她一沓银票,少说有一万两,妈妈进来时,眼底精光一闪,见霜织娇弱无力,特意上前,看似关怀,实则掀开被子查看,那柳玲珑是心上比旁人多生出十七八个窍儿来的人,不亲眼所见,她是不信的。最终妈妈很满意,她轻柔地抚了抚霜织的头发:“乖孩子,柳玲珑已经被你迷住了,你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是不是?”
五朵金花里,大妞二妞三妞年纪都不小了,便在房掌柜的牵线下分别嫁了人,姐夫们虽然家世不显,却都是人品好家境和睦对姐姐也很好的人,再加上有个出息的小舅子,对妻子那就更好了!得知玲珑考中解元,光是三个姐夫就凑了一笔银子,说是要出请酒的钱。
霜织柔顺地答道:“妈妈放心。”
鹿鸣宴结束,玲珑便与房掌柜踏上了归乡之旅,家里人知道他考了解元,早就高兴疯了!连已经嫁人的大姐二姐三姐都特地回了趟娘家,带了好多吃的用的,还把三个姐夫也带来了!
第753章 第六十四片龙鳞(十一)
又把一群举子嫉妒的眼睛通红!
甘小姐去庙里为祖母上香祈福回来的路上失踪了!
这是委婉表达想要收他为徒的意思了,边上的房掌柜喜形于色,玲珑眨眨眼,毫不客气地回答:“好的。”
她的贴身丫鬟跌跌撞撞地跑来京兆府报案,玲珑立时派人前去搜索,可惜为时已晚,甘小姐已经死了。
于是他摸了摸玲珑的脑袋,这孩子着实讨人喜欢:“待到七年后,本官在京城等着你,到时候若是可以,你须得叫本官一声老师。”
尸体是在城外的破庙被发现的,死时衣不蔽体,显然生前遭受了残酷的侵害与折磨,便是见多识广的仵作都有些不忍看。那小丫鬟见自家小姐惨死,当场就晕了过去,醒来后哭喊不止,被玲珑命人捂住嘴拖了下去。
毕竟这年纪真的是太小了,便是明年参加了会试,也不一定能考出的好的名次,最重要的是,孩子的心态必须得放稳。
真巧啊,小姐叫人掳走侵犯杀害,她个小丫鬟却毫发无损,大家小姐去庙里上香,哪有只带一个丫鬟的?且这丫鬟从报案伊始便大叫大嚷,生怕旁人不知道甘小姐被人掳走一般,作为下人应当知道,名节对女子的重要,她却如此张扬,是怕谁不知道?
得知玲珑不会参加来年会试,崔大人有些失望,但更多的还是理解。他见过许多三岁能吟诗五岁能作文的神童,但见过更多的,却是这些神童的陨落,玲珑家人能够意识到这点,可见对他还是很上心的。
玲珑便令人压下甘小姐的案子秘而不宣,就连甘老夫人也没告诉,他是不知道甘小姐因何引来的杀身之祸,只看她生前所遭遇的折磨便知,那杀害她的人必定对她怨恨至极。
本来这人才济济,解元的称号却被个十岁的小孩子摘去已令人很是不忿,偏偏这小子又很会装乖讨巧招崔大人喜欢,举子们嫉妒的眼睛都红了,却不敢在崔大人面前表露出来,任谁都不会让人知道自己是个心胸狭隘之人,因此对于玲珑的备受瞩目,众人也只能强迫自己露出礼貌的微笑。
可甘小姐不过是个闺阁女子,性格又内向,从不与人结怨,再说了,小姑娘之间偶有龃龉,却也极少到这种要杀人的程度。
不出预料,十岁的解元果然在鹿鸣宴上大出风头,主考官见他年纪虽小,谈吐气质却出类拔萃,对他很是赏识,还亲自写了一幅字赠给他,看得在场其他举子酸的眼睛都红了!谁不知道本次崇州主考官乃是今上特意指派的侍读学士崔大人,出身书香世家,于学问一道很有研究,得他一席话,无疑胜读十年书。
说来说去,还是跟案子有关。
第747章 第六十四片龙鳞(五)
朱温及甘平二人之死,剑指晁文华,霜织根本不像表现的那样是个弱女子,相反她果敢心狠,又有谋略,朱温好色,甘平有愧,因此她可以通过算计杀死这二人,但晁文华,晁文华这个年纪,对美色不看重,对穆明滔也不会有愧——他若是有愧,早年便不会对案中疑点视而不见,那就只有两种可能。
房掌柜心头一暖,活了大半辈子了,眼睛里居然也会进沙子。
要么,晁文华在穆明滔案中推波助澜顺水推舟,要么,他就是穆明滔案的幕后黑手。
自打柳家搬到镇上,基本就是梅先生教他吟诗作赋,房掌柜教他人情来往,今日房掌柜也给他准备了一些红封带着,得知他中举,客栈掌柜都亲自来找他贺喜,身边没有红封打赏怎么能行?
剧目前所了解的证据及情况来看,后者的可能性明显更大。
说着塞了个红封过去。
穆明滔死后,得利者除却朱温便只有晁文华,玲珑在刑部时与朱温同袍过一段时间,这人根本就是个草包,只有小聪明,根本不可能做局把穆明滔坑害,他也不过是别人手中的棋子罢了。最重要的是,朱温的妻子,与晁文华的妻子同姓。
便脆生生地答:“这是我爹!因着我年纪小送我来的,差大哥请放心。”
真要算起来,朱温还得管晁文华叫一声姑父,因为他的妻子,便是晁文华之妻的远方侄女。在朱温告发穆明滔之前,他不过是刑部一个小小的员外郎,又因为没什么才能,在这个位子上一待就是好些年。
从前他还是大柳树村小可怜的时候,房掌柜是有钱的酒楼掌柜,认他做干儿子,是他占便宜,可现在他是读书人了,读书人最是厌恶铜臭味儿,若是与商人为伍难免令人不齿,商人在上九流垫底,跟读书人没法比,干爹这是怕别人知道他认了个掌柜做干爹丢人呢!
案子到目前来看已经很是明朗,唯一欠缺地就是晁文华陷害穆明滔的证据,玲珑觉得,兴许可以从朱温身上下手,这人虽然脑子不怎么灵光,却也不是傻子,当年若是晁文华指使,他必定会偷偷留下些物证,以免有朝一日自己被灭口。
玲珑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了房掌柜的意思。
于是玲珑再度拜访了朱家,却听朱夫人说夫君去世后,晁老夫人亲自来看望过她,还担心她与一双儿女无依无靠,让她放心,说是这一双儿女日后的婚事便交由她来做主。朱夫人是个没主见的,自然对晁老夫人感恩戴德,晁老夫人顺势留下了几个嬷嬷,说是要帮朱家好好立立规矩,尤其是那些个妾侍,朱温还在的时候一个个尾巴翘上天,如今朱温死了,得叫她们知道朱府是谁在当家做主!
三日后他送玲珑去州衙赴宴,登记的衙役问随同的房掌柜是解元什么人,玲珑还没来得及答话房掌柜就抢先一步:“是伺候小公子的下人。”
朱夫人跟朱小姐自然没有异议,于是这几个嬷嬷在府上简直畅通无阻,又都是读文识字的,玲珑再来朱府,确实也是比最开始的时候清正了许多。他问朱夫人话时,朱夫人身边便站了个吊梢眼的嬷嬷,看似神态恭敬,双手贴在身边,身体却呈现一种紧绷状,明显是在戒备。
本就生得好的玲珑,穿上合身的锦袍,更像是勋贵人家的小公子,房掌柜越看越爱,觉得自己眼光可真好!认了个这么出息又招人疼的孩子当干儿子!
玲珑便没有再继续问,而是提出想去朱温的书房看看,朱夫人只想早日找到凶手,自然不会拒绝,可朱温的书房已经被打扫的干干净净,想来就算有什么证据,也该被那几个嬷嬷摸走了。
且不说人们如何津津乐道本次解元只有十岁,玲珑反正是回到客栈睡了个昏天暗地,房掌柜知道六宝这是累坏了,就问客栈借了厨房,亲自给玲珑做了一桌他最爱吃的菜。又带玲珑去一家成衣铺子,三日后赴宴,总得穿得体面才行。
玲珑一无所获,便与朱夫人辞行。
这也太小了点!
还未出花厅,就瞧见了款款而来的朱小姐,她见了玲珑,一张俏脸慢慢便红了:“我听说柳大人来了,怎么,柳大人这就要走了么?要不,我送柳大人一程吧。”
玲珑淡定地冲他们作了个揖:“诸位好。”
朱夫人心里也存着撮合这两人的意思,再说了,这是在朱府,只要下人管住嘴,就没人知道朱小姐主动送玲珑的事儿。
这话招了很多人注意,众人齐齐扭头,只瞧见人高马大的房掌柜跟黑瘦精炼的柳老汉……这俩人都不像是解元,视线下移……众人瞠目结舌,呆若木鸡。
玲珑有话想问,便也不曾拒绝。
三人在一起说话,边上的人也逐渐意识到眼前这颗年纪不大的小豆丁就是本次乡试榜首柳玲珑,便有人惊呼出声:“柳解元竟这么小!”
嬷嬷倒是想跟,却被朱夫人阻止了,她还想女儿跟这位年少有为的柳大人多说几句话呢!
两人商议下,决定柳老汉回去报喜,房掌柜留下来陪伴玲珑,因为中举的人要参加由本次主考官亲自举办的鹿鸣宴。
朱小姐拼了命地找话题,她知道柳大人此番来是为了父亲的案子,就死命的想朱温生前的事儿,不过都派不上什么用场,只好再找些家常事说说:“……先前我生辰,瞧见爹爹打了一个碧玉镶金桌子,还以为爹爹是送给我的,不曾想生辰宴没收到,爹爹也没有送给娘亲,后来爹爹死了,我曾想过要找那个镯子,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如今想想,怕是爹爹送给外面那人的吧。”
可今天实在开心!
说着,朱小姐面露惆怅,她爹在世时不是什么好东西,家里妾侍一大堆,没想到这还不够,外头还养着……
其实玲珑长大点后,家里人就不会捏他亲他了,毕竟是个小小男子汉,以后顶天立地的,这样亲昵让人看到多不好?
玲珑却突然停了下来,朱小姐跟随不及,撞到他身上,挺翘的鼻子险些都撞塌了!
这回玲珑考了第一,柳老汉真是高兴的语无伦次,就连稳重的房掌柜都没管自己的鸟窝头,狠狠的抱着玲珑,在他婴儿肥的脸蛋上用力亲了好几口!
随后玲珑便笑了:“不过一个镯子而已,有什么紧要?朱小姐没受伤吧?”
柳老汉深以为然,他送儿子来考试,那群考生里有些看起来比他年纪都大!考了大半辈子也没考上的人比比皆是,他儿子是神童,却也不是无所不能的,要知道梅先生说过,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说得也是。”朱小姐先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而后摇摇头,“没事没事,我很好。”
前头玲珑考了小三元,梅先生想压他他却要继续考,梅先生私下就跟柳老汉房掌柜说了,不管怎么样,放宽心,不要对孩子要求太高,考得中固然好,考不中也无妨,娃娃还小呢!
紧接着到了门口,玲珑彬彬有礼地与朱小姐施礼告辞,纵身上马,朱小姐站在门里,痴痴地瞧着他远去的背影,半晌,直到玲珑的背影消失在尽头,她才轻轻叹了一声,转身回去。
玲珑出了茶楼走过来,双手背在身后淡定地看着前面拥挤不堪的人群,他爹跟干爹都出来了,好么,他爹少了只鞋,他干爹头发成了鸟窝,两人还笑出一嘴大牙,显然是没想到玲珑真能考第一。
想什么呢?
柳老汉只顾着乐,房掌柜则从兜里取出一些红封派发给差爷们,这是喜钱,能收,差爷们收了,都笑眯眯的,把根本没见过不认识的玲珑夸上了天,偏偏这对老兄弟还听得不停点头。
若是父亲尚在,兴许还有机会,如今朱府不过靠着晁家才屹立不倒,她又怎么敢肖想?
柳老汉大叫起来,边上的书生们一听,纷纷瞩目,那守着红榜的差爷也听到了,面上带笑:“原是解元老爷的父亲,恭喜恭喜!”
教坊司内,妈妈见了前两日刚来,今儿个又来的玲珑,面上立时笑成了一朵花!她就知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这柳大人再有本事,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少年郎,不曾见识过温柔乡,哪里知道温柔乡的好?这不,就被霜织迷得晕头转向了,哎哟,上回她进了霜织的屋子,可把她这老脸都给羞红了!
“六宝是第一啊!”
“柳大人来啦?”她连忙迎上去,双手接过玲珑抛出来的金元宝,笑得谄媚,“霜织这几日可是一直在休着呢,不曾接过旁的客!以老身看啊,这是要给柳大人守身啦!”
“什么什么!”房掌柜跟着兴奋,“哪哪哪!”
玲珑配合地做出一副惊喜之色:“当真?”
柳老汉常年做农活,房掌柜常年颠大勺,这群书生哪里挤得过他俩?老兄弟俩过五关斩六将推开人群挤到最前头,房掌柜谨慎,从下往上看,柳老汉对自家六宝迷之信任,从上往下看,他不认得多少字,但认得自家六宝的名字,没等房掌柜看完几个,柳老汉就兴奋地大叫起来:“中了中了!我家六宝中了!”
他着实是把沉溺美色四字表现的淋漓尽致,眼角眉梢都是春色,妈妈哪里会有怀疑!
二楼视野好,一看放榜的差爷出来房掌柜跟柳老汉就激动起来,两人冲出去后,玲珑眨了眨眼睛,随他们去了。除非主考官知道他是谁并且跟他有深仇大恨,否则这案首非他莫属。
两人说笑着进了三楼,只见霜织对面屋子那处,有个二十来岁的美貌女子,见了玲珑狠狠哼了一声,把门给甩上了!
房掌柜精明,梅先生又有乡试经验,他们来得早,住的客栈离州衙很近,今天更是一早就来等了,因为还没放榜,就先在边上的茶楼叫了壶茶水,边吃糕点边喝茶边等。
妈妈连忙赔笑道:“那是雾见,向来与霜织过不去,又因着年纪大了,不如霜织受人追捧,素来脾气大,柳大人不要放在心上。”
一向疼他疼得跟眼珠子似的房掌柜破天荒敲了下他的脑袋,然后猛然一想干儿子这脑袋是要读书的,又连忙搂进怀里吹气,生怕把这聪明的脑袋瓜子打笨了,嘴上说:“说什么浑话!必须得看!你在这儿等着,我跟你爹下去,你别跑哈!”
玲珑摸了摸下巴:“倒是个美人儿。”
柳老汉跟房掌柜本来也想去挤,被玲珑拽住了,让他们不要着急,等人走了再去看不就行了?
与霜织又是不同风格的美了。
红榜张贴,有人欢喜有人愁,有人大笑有人嚎啕,人间百态,在放榜这一日淋漓尽致。
妈妈嘿嘿笑了两声,打开霜织房间的门,亲眼见玲珑进去,又抱了霜织,这才轻手轻脚将门带上,到了隔壁房间,对那监视的人道:“快去请示主子,柳玲珑在这里,再好不过的机会。”
州衙大门打开,从里面走出几名差爷,中间两人手持红榜,余下人等负责挡开人群。
只要拿捏住他,就能拿捏住京兆府!
“放榜了!”
监视的人颇有些不舍地起身,妈妈忍不住骂道:“在这儿活春宫看得还不够多!没得一副埋汰样儿!”
“出来了出来了!”
那男子心有不忿,却又不敢反驳,只在心里道,那些个脑满肠肥的官员压着美人,宛如公猪拱地,这柳玲珑可生了一副比霜织都不差的皮囊,两个美人搂在一起自然养眼!
负责各州乡试审查主考的皆是皇帝亲自指派的官员,因此阅卷量大,时日也长,十分细致,待到放榜,已是桂花开遍,整个州衙香飘十里,参加乡试的考生们却无心顾及这桂花飘香的美丽雅致,州衙门口人头攒动,都等着放榜。
屋子里,霜织躺在玲珑身下,他的手指握着她纤细的腕子,顺着腕子往上捋,目标不是别的,正是她腕子上的碧玉镶金缠枝镯子。
等他平步青云封侯拜相,一定要立刻改善科举考试考场环境!迫在眉睫的那种!
他还轻轻吻她的嘴角,问她:“这个镯子,可以给我吗?”
吃喝拉撒都在里头,还有炭盆跟劣质蜡烛烧出来的烟……想象一下吧,这些味道糅合在一起是什么样的!玲珑都是第一顿就把饭全吃了然后撑过三天,他绝不容许自己就着这恶心的味道吃东西!
霜织心下一凛,“我不知道大人在说什么。”
不是考试折磨的,是他的前后左右考生害得。
玲珑闷声笑起来,实在是喜欢她这副冷静又可爱的模样,“事已至此,你不想脱身,难道还不想信任我?”
连着考完三场,玲珑彻底萎靡不振。
霜织眼睫颤了颤,没有说话,身上那芝兰玉树的青年突然亲了下她的眼角,低声道:“好姑娘,辛苦你了。”
回去客栈后大睡一天,第二日又要进考场了。
只这七个字,便叫霜织心头大震,她习惯了与客人虚以委蛇逢迎讨好,也心知他们将她当作玩物,表面追捧夸赞,实则都是为了她的身子。若是那般,再如何作践自己,她也能冷静以对,寻求最好的机会谋取最大的利益——这个藏了晁文华手书的镯子便是由此而来,朱温怕是做梦也想不到,他自以为把证据交给了最安全最不会背叛的人,其实也是最恨他最想要他命的人。
房掌柜忍住想要大笑的冲动,哄着玲珑不生气,到了酒楼,他跟柳老汉都不停给玲珑夹菜,洗完澡换了干净衣服的玲珑得了美食,心情也就好了许多。
她下意识把双手放在玲珑身前,想要推拒,却被他轻松捉住抵在头顶,又见他对自己笑得分外开怀,仿佛世间万物尽在他掌控中。
他恶狠狠地往后看去,可惜出来的考生太多,也不知道坐在他隔壁的到底是谁。
“不想给就不给吧。”玲珑道,“那我换个问题,你愿意跟我走吗?”
玲珑愤怒地说:“都怪我旁边那个人!他到底吃了什么能连放三天屁!”
霜织愣了愣,随即笑起来,这笑里更多的是嘲讽:“大人要为我赎身?须知官妓不比民妓,只能老死教坊司。”
天可怜见,他那爱干净又爱美的干儿子身上有一股怪味儿……
她们大多是罪臣之女,律法严苛,连外宿都不可以,谁敢做梦去赎身?且落了贱籍,便一生如此。
房掌柜太了解自己这干儿子了,能让活蹦乱跳的小家伙蔫儿成这样,绝不是试题的缘故。“是不是饿了?渴了?累了?干爹给你订了一桌酒席,走,咱去洗个澡换身衣服!”
“你只说愿不愿意。”
柳老汉把儿子上上下下捏了一遍,没瘦也没伤,就是憔悴了几分,不由心疼起来:“就该听梅先生的,咱三年后再考也成啊!是不是题目太难了不会写?没关系,咱重在参与!”
花瓣般的小嘴动了动,到底没能说出不愿二字。
好不容易等到第一场考完,玲珑狂奔出考场,一头扎进他爹怀里。
她在这地狱般的地方生活了十五年,早已忘却外面的世界是何模样。
乡试三场考的内容各不相同,但万变不离其宗,玲珑适应的很好,唯一让他受不了的就是他隔壁那个号房的考生,兴许是吃多了萝卜,总是不停放屁!
玲珑见状,便知她是愿意的,微微一笑,“你且等着。”
眼光长远的人都知道,这不过是大厦将倾前的平静。
这一日,玲珑走后,霜织抱着身前的被子久久不能平复,正在她内心一片茫然间,房门叫人一把推开,进来个气势汹汹的女子,正是看她不顺眼的雾见。
好在皇帝虽然多疑残忍,但朝中为官的大人们许多都是真心为国为民,有他们撑着,这个国家勉强还能维持和平。
教坊司的人对此早已习以为常,这四大头牌里,其他人都井水不犯河水,惟独雾见跟霜织,两人势如水火,常常干架,一开始妈妈还两人都罚,后来也没辙了,反正她们有分寸,不会伤着脸,其他的便随她们去了。不过,不可闹大,若是闹大了还是要罚,那惩罚,可不是一般女子受的。
百姓们不仅穷,还能忍,虽然赋税一年比一年高,虽然日子一天比一天难,但皇帝没有草菅人命没有把他们压迫到极致,他们就还能继续忍。
霜织性情温顺,倒是雾见脾气火爆,因此每每都是罚雾见多些,可无论罚了多少次,雾见都改不掉她这善妒的性子。
否则老百姓也不至于这样穷。
雾见一进去,旁人赶紧走,这俩姑奶奶打起来可不论死活,谁靠近谁遭殃!
他不仅杀他的兄弟侄儿,连大臣们也不放过。他怀疑哪个臣子效忠先帝,就会想方设法把人给弄死,抄家灭族的事儿没少干,偏偏又爱面子,不许人说,对民间看管甚严。
雾见反手把门甩上,眼睛朝角落里看了看,霜织则轻轻摇了摇头,意思是那监视的人今儿不在。雾见立时上前来,先拉开她的被子,见她满身青紫,顿时骂道:“天杀的柳玲珑!竟这样糟蹋你!”
可能也是遭报应了,今上后宫嫔妃无数,迄今未有一儿半女。
霜织把被子拽回来捂住自己,辩解道:“只是看着吓人,他并未用力,且若没有这么多痕迹,妈妈反倒生疑。”
梅先生虽然会试不中,却也是因为某些原因心灰意冷不愿再考,今上心胸狭隘且性格多疑,皇位又是从他亲哥手里抢来的,别的皇帝登基后都会图个好名声,不说给先帝的儿女加官进爵吧,至少也好好养着,今上不,今上全给人家砍了!
雾见冷了脸,她忍着心痛摸了摸霜织的脸:“不要怕。”
不过今上确实也不是个东西。
霜织仰着脸,认真道:“我不怕的。”
玲珑突然开始怀念自己当女帝那一世,他当时可是大手笔提高了考场条件,包准读书人们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你看当今,简直连他的脚后跟皮都不如。
“对了,方才我听柳玲珑同妈妈说要为你赎身。”雾见握紧了霜织的手,“这是个极好的机会,你不要拒绝。官妓虽然不能赎身,可妈妈既然想要你控制柳玲珑,势必要给些甜头,柳玲珑于三法司有人脉,定能为你消了贱籍!”
此外,号房里还给考生准备了炭盆与一支蜡烛,是做饭还是取暖都看考生自己,这炭盆绝了,不知道哪里弄来的黑心炭,烧起来整得跟狼烟一样,熏死个人,味儿特别呛,蜡烛也很劣质。
她越说越高兴,竟是有些激动起来:“你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一定要!”
要是倒霉些的,说不得在里头病死都没人知道。
“不。”出乎意料的,霜织却拒绝了。“我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的。”
梅先生不想让他来,除却各种因素,最重要的也是玲珑年纪小,个头又一直不怎么长,这样的九天下来,身体稍差的人考完就得大病一场!
雾见立刻生气了:“我不用你管!你要是不跟他走,我才会生气!”
每个考生分得一间号房,号房狭窄,仅有两块充作桌椅的木板,晚上睡觉把这两块板一拼就成了床,甭管刮风下雨吃喝拉撒你都得在里面待满三天,这就让玲珑很受不了了,又不能提前交卷!
“我不!”霜织倔强地回嘴,“你不走,我也不走!”
而等到第二场开始,考生们的座位会被重新打散排列,因此就是想做手脚都难。玲珑倒是还好,主要他干爹是个大厨,做啥都好吃,不过连考三天有些食物放不得,房掌柜就在他宝贝干儿子的鼓励跟启发下,搞出了“干脆面”这种东西,可惜的是搜身的差役太小心,把他的面饼全捏碎了……多减压啊玲珑想,那差役搜了那么多人,一看精神头都不好了,结果把他的干脆面咔咔咔全捏碎后,明显有了起色。
随后她情绪又低落起来:“再说了,他也不过是嘴上一提,这些年……咱们碰到的说要为咱们赎身的人还少么,有谁是真的做到了呢?不过都是……骗人的罢了。”
乡试要考三场,每一场考三天,也就是说,玲珑要在考场待上三天整,待到第一场结束才能离开。
男人的海誓山盟不能信,是年纪最幼的官妓上的第一课。
那秀才哭得特别惨,玲珑明显察觉到自己周围的几个考生情绪有些波动——他对旁人的气场跟情绪非常敏锐,不过这都不关他的事,反正都是分棚的,谁都看不见谁,他才不管呢。
雾见却不这么觉得,她摇摇头:“柳玲珑,跟那些人不一样,那些男人,满嘴的仁义道德,进了教坊司,还不是色欲熏心,明面上追捧我们,眼神还是瞧我们不起,把我们当做玩物。”
这一点,开考前负责的考官便已经再三言明,偏偏就是有那不信邪的想挑战,败露了又后悔求饶。
“柳玲珑不一样。”
都觉得自己作弊不会被抓,为了那么一点侥幸心理葬送自己的未来值得么?要知道来考乡试的都是有秀才功名的,可一旦舞弊被抓,从此后不许科考蹲大牢就算了,这秀才功名也是要被捋下去的!
“他看我的眼神,有对美丽的欣赏,却无丝毫欲念与轻视,他对你也是不同的。”雾见突然捧起霜织的脸,“乖,你听我的,他一定有办法把你带出去,他需要你!也许他就是我们等待了这么多年的人,也许泼在祖父身上多年的脏水,终于到了洗清的时候了!我听说他一直在查朱温跟甘平的案子,如果他想抓凶手,早就把我们俩抓走了,可他没有,他完全没必要拖这么久,他一定是看出了这两人之间的关联,一定是去复查了祖父的案子!”
考试开始后玲珑又听见一阵动静,他耳力过人,听见那秀才的哀求哭喊,知道那人不知是怎么逃过了搜身把小抄带了进来,结果被巡考的抓住了,当场卷子作废人也被拖了出去。
这番话雾见压低了声音在说,哪怕没有监视的人,她也怕隔墙有耳,在教坊司生活了十几年,谨慎小心早已成为刻在两人灵魂上的烙印。
梅先生自己便是举人出身,只是会试屡试不中,便没有再考,他教出了个十岁的小三元,彻底在青乡府扬名,多少人家把孩子送到他的私塾去,奈何梅先生只有一个,教了玲珑这样的学生,他的要求也变高了,只看天赋不看出身,否则他的私塾非得被挤爆不可!
“你出去了就可以帮他!以你我二人之力,想要杀晁文华简直就是做梦!”雾见越说越激动,“且朱温甘平之死,已让妈妈对我们俩再三看管,稍有不慎便会露出马脚,晁文华……晁文华如果是那人的人,那么妈妈肯定会选择杀了我们两个灭口,也不会碰晁文华一根手指头!”
玲珑乖乖巧巧地听了,嗨,他能被这么点小荣誉迷花眼吗?以前搞科研被称为“国宝级科学家”“本世纪最璀璨的明珠”,他都没有骄傲咧!不过先生确实是为自己好,这一点玲珑清楚,所以他打算考完乡试拿了第一就回家舒舒服服待几年,然后再继续往上考。
“你甘心吗?有柳玲珑这个大好的机会放在眼前不去抓住,就为了我要留在这?!”
梅先生了解自己这个学生,要是不让他考,他必定能闹腾,小孩子都是这样,不撞南墙不回头,就放手让玲珑去考,玲珑走前他再三叮嘱,一定要放宽心,不要被前头的荣誉迷花了眼。
雾见一边说一边掉眼泪,两人脸贴着脸,泪水宛如断了线的珠子,打湿了被头。
可玲珑自己却想来考一考,他跟梅先生保证,不管考得好不好,都不会自大。
“我听你的。”霜织咬牙,“他若是再来,我便答应他,若是能出去,我定要让晁文华血债血偿!”
本来梅先生是不想让玲珑今年下场的,考完了院试,梅先生想压他三年,因着今年乡试正好轮到,再等三年,玲珑十三,去考举人也是可以的,他年纪小不怕等,就怕他骄傲自满掉以轻心。
“姐姐……”她一边哭一边抱紧了雾见,“姐姐要等我,一定要等我!”
他生得好看,一副粉雕玉琢的模样,就连搜身的差役对他说话都轻声细语的,在青乡府,玲珑小三元的名号叫得很响,但到了崇州府衙就不是那么惹人注目了,因为小三元虽然少见,却也不是没有。
雾见摸着她的头发,眼神坚定:“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没有说死在这里的时候!晁文华一日不死,我便一日不能安心!九泉之下,我还要拿他的人头祭奠!”
不过他只是一颗小豆丁,年纪不大,别人也不会主动跟他攀谈。
姐妹俩说完了话,便又开始了互殴,雾见把霜织房间里的东西全摔了,又上来撕扯拽她的头发掐她的脸,她是铁了心要让霜织离开教坊司,因此闹得比平日更狠!待到妈妈来了,见着两个披头散发嚎啕大哭求她做主的姑娘,真是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作弊被抓,也是活该。
霜织是不能罚的,可是她这张脸!
不考举人又不是活不下去,都说高考是千军万马走独木桥,古代科考其实也差不多,那尤秀才连考七年都没考过,可见他考了秀才便已经是极限。但他考了这么多年,拖累家中老父老母,认不清自己的实力,便是早点放弃不考举人,也学别人办个学堂,再不济,去种地或是做点小生意,也不至于让他爹娘的棺材本都用在他身上。
叫雾见挠了好几道印子在上头不说,还硬生生被扯掉了一把头发!可把妈妈给心疼的!立刻叫人把雾见捆起来关进柴房不给吃喝,直到她认错为止!
混迹在人群中个头不高的玲珑却不以为然。
如今雾见不再是那个初入教坊司誓死不从的硬骨头,而是响当当的头牌,自然不能拿那些腌臜手段再来教训。至于霜织……看在柳玲珑要为她赎身的份儿上,便也不予惩罚,不过妈妈还是耳提面命,软硬兼施,再三告诫霜织要忠诚、听话,此番教坊司放她出去,就有的是能力再把她抓回来,命她务必要讨好柳玲珑,将柳玲珑的一举一动都报知于她,还派了个丫鬟给她,要霜织到时一起带走。
旁边亦有人叹息,考生们大多家境贫寒,见到尤书生如此,未免有种兔死狐悲之感。
那丫鬟是个练家子,说是伺候霜织,其实就是监视她用的。
哪怕没有功名,你跟人说自己识字,读过几天书,那别人看你的眼神就都不一样,都说寒门出贵子,可这就跟现代人类社会一样,中产阶级的孩子永远比普通乡下的孩子受到的教育更加优越,寒门出贵子虽是少数,许多人却仍旧拼了命地想要考出去,富贵荣华功名利禄,都在这十年寒窗中。
霜织自然乖巧应了,见她如此听话,妈妈才满意起来,摸了摸她的头发:“这才乖,你啊,就是比雾见听话,妈妈才如此疼你。”
可见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嘴上这样说,她心中却无比轻视,又觉好笑,这曾经生死不离的姐妹俩,如今长大了,竟是相见不识,还龃龉极深,可见这天底下,情之一字,根本不值一提。
他身边有人惋惜说:“这尤秀才是我老乡,我们是一个府的,乡试三年一轮,他今年已是考了第四回了,老父老母供他读书已是家徒四壁,连棺材本儿都花用了,也难怪他剑走偏锋,使了这么个昏招。”
接下来连着五日,玲珑都来了教坊司,妈妈刻意拿捏霜织身价,为了让玲珑放心,特意表现出贪婪的一面,要了个天价不说,还踟蹰地表示不敢做手脚,五日后,两人终于谈妥,玲珑以一万金的价钱带走霜织,此事事关律法,自然要小心谨慎,于是最终玲珑只带走了个身着男装身形略微纤瘦的小少年,至于教坊司的“霜织”,突然染了重病,不日便死了,追求者们大为心痛,写了不少诗篇来追悼,令人叹惋。
如是一直到八月乡试,梅先生要教书不能陪同,便是房掌柜跟柳老汉陪着,又送玲珑去了青乡府隶属的崇州州衙,乡试便是在这里举行。这一回玲珑在进入考场前就看见有人携带小抄被发现,当场就被衙役抓走,不仅以后再也不能考举人,还得蹲监狱!
玲珑把霜织带回了京兆府,他平日忙起来便住在京兆府后院,这里什么都不缺,霜织倒也适应良好。
待到六月院试,仍旧是在府衙考,玲珑也依旧考了第一,正式成为了秀才老爷!如此,便是县试、府试、院试三连案首,这回人人皆知,这位震惊乡里的“小三元”,竟是只有十岁的神童!连带着梅先生的私塾都挤满了外县来的学生,都是跟随梅先生读书的。柳老汉激动的不行,特地回大柳树村给祖宗上了坟,他们家终于也出了个读书人!
不过两人刚刚安置,就有差役来报,说是甘老夫人死了!
众考生顿时了然,梅先生的大名他们都听说过,才华横溢,可惜他们不是同平县人,否则也拜去梅先生门下了。
玲珑登时站起身,面色阴沉。
众考生见是个十岁大的娃娃,都惊了,纷纷询问他师从何人,玲珑得意地说:“我先生姓梅,乃是同平县秀才!”
霜织头回见他如此气势,不免有些害怕,玲珑随即意识到,收敛了气势,柔声对她道:“你先自己睡,京兆府条件不够好,委屈你了。”
已经十岁的玲珑丝毫没有不好意思,反而觉得这个视野特别棒,上头的空气都比下面新鲜。
霜织摇摇头,“不委屈。”
等房掌柜来看榜,发现自己宝贝干儿子又考了第一,立时哈哈大笑起来,把玲珑一把抱起,如他儿时那般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那差役哪里见过自家大人如此和颜悦色的时候,那颗八卦的心简直抵挡不住,拼了命地往里看,想看看那位声音低柔婉转的姑娘长什么样子。
待到府试放榜,玲珑高居榜首,同来考试的考生们都对这个名字陌生得很,他们从各个县里而来,基本都是同窗,对于同窗们的水平很是了解,可从未听过柳玲珑这个名字,怎么跟个姑娘家似的。
被玲珑一巴掌糊在脸上:“愣着干什么,走啊!”
四月到,玲珑在梅先生跟房掌柜的陪同下离开同平县去往青乡府,府试将会在青乡府举行,由知府老爷主持,对于考生们的身世户籍考查的格外严格,搜身也更加精细,明显比县试小心了好几倍。不过并没有什么人携带小抄,基本都是老老实实地进去了。
把人拎出去时低声嘱咐:“不要拦着那个丫鬟,任她走动,见准时机……你懂得。”
因此对于府试,梅先生也不担心。
作为被坑了无数次的下属,差役们秒懂,就是故意创造机会抓人,俗称钓鱼执法!可见那个容貌普通的丫鬟不是好人,而是奸细!当下抬首挺胸:“大人放心!”
梅先生对于玲珑非常看重,他这个弟子天生就是读书的料,一目十行过目不忘,还能融会贯通举一反三,不管梅先生教了多少,教的多快,玲珑都能迅速吸收。
玲珑赶到甘府,甘老夫人已死,伺候她的人跪在外面,如今,甘府便是彻彻底底没有主人了,甘小姐的死玲珑没让人告知甘老夫人,可甘老夫人却是受刺激猝死,是谁把消息走漏了?
说好的为我庆祝,为什么我一口烧鸡也没吃着?!
甘府下人禁不住用刑,很快便找到了源头,是个伺候甘老夫人起居的嬷嬷。甘小姐数日不出现,甘老夫人本就担心,听说甘小姐是被柳大人接进京兆府保护了才放下心,可这老婆子却偷偷告诉她,说甘小姐上香途中被歹人掳走侮辱至死,老太太本就身体不好,受不住这般刺激,竟猝死了!
玲珑:?
也就是说,目前唯一掌握的,关于穆明滔一案,甘平受制于人伪造穆明滔手书的证人,没了。
柳老汉被婆娘说得老实下来,此后直到府试开始,都不敢大声说话,生怕惊扰儿子读书,就连房掌柜也被他摁住了,老兄弟俩打了壶酒炒了盘花生米又弄了只烧鸡,私下喝了个痛快,权当是给他们六宝庆祝了。
这要不是晁文华下的手,玲珑愿意把头割下来给他当球踢!
他跟王氏商量着过两天回大柳树村给祖宗们上个香啥的,王氏摇头说不行,眼瞅着六宝四月要去考府试,八月还有乡试,等今年考完了再说,怕他太激动到时候跟村里人显摆,结果给儿子压力。
愤怒过后,他反倒是笑了,这一笑,使得甘府顿时蓬荜生辉,只觉这位柳大人生了一副好相貌,笑起来宛如光辉月华,令人不敢直视。
柳老汉跟房掌柜不懂这些,就觉得小家伙考了第一非常厉害,柳老汉还激动的热泪盈眶,想想当初家里多艰难啊!又是生不出儿子,又是吃不饱饭的,眼下日子越来越好不说,儿子读书还读出息了,真是祖坟冒青烟!
他一脚踹翻了那老婆子,轻笑:“既然没了一位甘小姐,那本官便还你们一位甘小姐。”
他相当会装乖,哪怕心里不以为然也会表现的乖巧,主要梅先生是真心爱护他,对于疼爱自己的人,玲珑向来都很乖。
想算计他?
玲珑表示自己乖乖听话。
那必不可能。
梅先生怕玲珑骄傲,特意把他拉到身边来,先是表扬了他这次取得头名的好成绩,而后又谆谆教诲,告诉他县试只是同平县的读书人在考,而府试则更高一级,到时候会汇聚府衙治下所有县的读书人,录用的条件会变得艰难,能考中的人也会少很多,要他戒骄戒躁,努力读书,继续用功。
第754章 第六十四片龙鳞(十二)
三日后县试放榜,玲珑毫无疑问位于榜首,不过他并没有骄傲,因为考过县试根本不算什么,连童生都算不得呢!得参加完四月份的院试并且通过,才算“童生”,才能得到参加乡试的资格。而在乡试通过后,才是“秀才”,光是一个秀才,便要考三回,其中光是读书交给先生的束脩便是一笔银子,更别提其他花销,最重要的是,你花了心血,还不一定能考得过,因此,供养一名秀才,是非常耗费时间与金钱的事。
直到深夜玲珑才回京兆府,他压下甘家下人令他们守口如瓶,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是谁也不许透露,先前那个背主的小丫鬟跟这次的嬷嬷都被玲珑收拾了,甘府下人们见他便体似筛糠,宛如看了地狱里的恶修罗,别说是嚼舌头,就是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因此哪怕甘府已经没了主人,下人们也仍旧有序生活,恍如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746章 第六十四片龙鳞(四)
霜织在后衙坐立不安,好不容易等到玲珑回来,却见他面有疲色,本有许多话想问他,他却洗漱换了寝衣直接过来,一把搂住她往床上倒,姿态亲昵,不容抗拒。
此子非池中物,有朝一日,必定青云直上。
她推了推他:“大人?”
玲珑少年天才,他也有耳闻,有意结交,因此对梅先生也愈发恭敬。
玲珑把脸埋进她香馥的颈窝,含糊地唔了一声。
他儿子也在梅先生那读书,可惜着实不是读书的料,又有玲珑做对比,县太爷早不抱希望了,光是县试都考了三回才过,你说说他还能希望儿子干啥?
“可是遇到了麻烦?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玲珑算是所有考生中年纪最小、个头也最小的,因此颇为引人注目,县太爷来巡查,见了他,还特意走到他身边看看他的卷子,见其言之有物字有风骨,不觉点头,心想到底是梅先生的得意弟子,光是这一手字便甩开了许多人。
“你好好地活着,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忙了。”玲珑如此回复。
县试内容无非就是四书文,试帖诗,诗,赋,策等等,中规中矩写了,考官会着卷面整洁字体工整语句通顺者录取,试卷稍有脏污墨点,基本就要往后放,这一点梅先生再三叮嘱过。
霜织眉眼中难掩愁绪,玲珑知道她为何而愁,亦不忍美人蹙眉,遂在她耳边轻声说:“放心,雾见不会有事,教坊司有我的人。”
只要脑子没问题,就没人敢这么干。
她瞬间便惊了:“你、你怎知……”
若是有人舞弊或是顶替,不仅自己要被处罚,连为他作保的人以及互结的同窗也要连坐。
“所以说,看人不要看表面。”玲珑语重心长地教育起她来,“虽然教坊司都说你二人水火不容,可我见她第一面,却见她眼神清正,你也可以将这个当作男人的感觉,总而言之,我的感觉从未出过错。再说了,京兆府的人没有你想象中那么没用,倘若当年穆明滔案发生在现在,我定能还他一个清白。”
考个试还挺麻烦,不仅要唱保,还要搜身,行礼唱名后考生方可入座,检查十分严格,基本不会有冒名顶替的可能性。
霜织呆呆地睁着眼,无端落下连串的泪珠子,她容色极美,又被忧愁悲伤围绕,只令人万般心怜。
县试要连考三日,每日一场,共三场,这回下场的不仅玲珑,还有其他几名梅先生的弟子,都是第一次,他们的情绪明显比玲珑慌多了,不过梅先生说了,县试的难度不高,录取较宽,基础扎实便能过。
“相信我。”玲珑又搂了搂她,“我不会辜负你,你们姐妹二人都无需涉险。”
从前梅先生最爱捏他肉嘟嘟的脸,现在捏着捏着就叹息一声,肉少了捏起来真是不过瘾哪!
“可是……”
过完年二月一到,县试开始,十岁的玲珑……还是不怎么长个儿,小小的一只,也不知平日里吃的那些都装到哪儿去,非但不胖,反倒瘦了!
“想不想知道你们二人是姐妹一事,我是如何知道的?”玲珑突然转移话题,不叫霜织继续沉浸在悲痛之中,见她微微睁大了杏眼,显然是想知道的,便笑起来,“按照卷宗所言,你们姐妹二人以稚龄被送入教坊司,又都是美人胚子,想来教坊司定会细心培养,可你们又是出身自清贵人家,便是年纪小,所受教养也是好的,因此得到姐姐早死的消息后我并不信,令人继续暗访,教坊司本就藏污纳垢,总有人因贪欲口风不严,妈妈再厉害,难不成还将他人的嘴巴缝上?”
自家六宝终于要开始考试了,一家子人都很激动,最不激动的是玲珑自己,该吃吃该睡睡完全不当回事。
随着他的话,霜织双目逐渐迷离,陷入回忆之中。
梅先生是参加过会试的,对于本朝考试流程非常熟悉,他在同平县也算是很有名气,哪怕是县太爷跟他说话都客客气气,他亲自为玲珑作保,旁人哪有说不行的资格。
当年她仅有三岁,姐姐也不过七岁,遭逢巨变,只剩下相依为命的姐妹二人被送入教坊司,那里的人可不会因为她们年纪小就对她们多加照看,反而因为身份原因,愈发苛刻。
待到玲珑九岁生辰一过,梅先生就说要他下场去考来年二月的县试。在他看来,小弟子的才学早就够了,只是他怕他骄傲,生怕伤仲永,才压着不给考,在梅先生看来,县试府试对于玲珑来说丝毫没有难度,也正好让他练练手。
她太小了,可妈妈却令人给她们看一些令人作呕的东西,并且强逼她们学习,霜织害怕又厌恶,姐姐搂着她哄着她,却不能阻止妈妈将她们姐妹二人分开的手。
他觉着,这斗来斗去,娃娃们感情好像都变好了。
因为霜织年纪虽小却性子倔强,妈妈怎么也收服不了她,打也不行骂也不行,这个才三岁的小女孩,骨子里有着来自家族的清高,于是妈妈便拿姐姐开了刀。
此后两年,他们一直没有停止过对玲珑的敌视与挑战,不过小孩子的事情小孩子自己解决,不需要大人插手,于是这群小萝卜头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梅先生一开始还会生气,后来意识到小玲珑根本不会吃亏后也不管了,撒手让他们自个儿玩去。
三岁的霜织眼睁睁看着姐姐被侮辱,她不懂那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姐姐痛苦地恨不得死去却还叫她闭上眼睛,她跟妈妈求情,妈妈却很温柔地摸着她的小脸,撑开她的眼皮要她看完全程。
第二天再去上学,除却精神奕奕的玲珑外,其他人都是蔫了吧唧的,跟霜打的茄子一般,可见昨天晚上为了抄书熬到很晚。
直到姐姐奄奄一息被人抬出去,妈妈才问她,以后要不要听话。
以前柳老汉还担心自己儿子在私塾里会不会被人欺负,后来他知道了,别看他家六宝六岁了却不怎么长个儿,心眼儿却不少!只有他欺负旁人的份儿,没有说旁人欺负他的!
她不知道姐姐死了还是能活着,她点头表示自己会乖,从那以后,倔强的小女孩就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温顺乖巧的霜织。她学什么都很用心很认真,接客时也极尽柔顺讨好,妈妈对她很满意,可她心中无时无刻没有一把烈焰在燃烧,忍辱负重,等待着有朝一日能够报仇雪恨。
柳老汉把他接回家的路上,他又要吃掉渣烧饼,柳老汉笑呵呵地给他买了一个,玲珑边走边吃简直不要太开心。
十三岁挂牌那年,她见到了雾见。
玲珑小口小口啃着香甜糕点,再看看面前被留堂抄书的同窗们,趁着梅先生不注意,朝他们挤眉弄眼做鬼脸,挑衅意味浓厚,直把那群小萝卜头逗得火冒三丈。
哪怕已经过去十年,姐妹俩也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平时房掌柜跟柳老汉都对玲珑极好,几乎是溺爱了,梅先生就担心养坏了他的性子,所以甚少抱他,像今天这样少见,主要还是因为小弟子险些挨揍他心疼了,这小肉娃身上有种神奇的亲和力,每个亲近他的人都会不由自主想要靠近和爱护,梅先生自认是个俗人,自然不能例外。
她们故意装作不认识,霜织还“无意”抢走了雾见的客人,从此后雾见便也爱上了“抢”她的客人,说白了,姐妹俩不过都是想保护对方罢了。她们在教坊司势如水火,经常大打出手,将彼此视为仇人,妈妈对此却很高兴,甚至故意将雾见安排在霜织那一层楼与她同住,姐妹俩日日相见却不能相认,可得知彼此都活着,那就是最大的幸运。
梅先生对他就是春天般温暖,摸了摸他的头,又捏捏他的脸,给了他一块糕点,又把他抱到椅子上坐下。
她们靠着争抢彼此的客人互递消息,朱温便是在这时候上的钩。
小萝卜头们顿时乖乖站着不敢动,被梅先生全部拖回去又加重了一遍作业,玲珑在边上小可怜一般,赖着梅先生不肯放:“先生我怕。”
朱温很快就迷上了她们二人,偏偏两位美人不和,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便是借着这一点,二人各自给朱温递了口信,约他中秋宴后相会。朱温色迷心窍很快便上了当,雾见加大了助兴的药物,他便死在她身上,宛如一头死猪。
外头正等着玲珑自投罗网的小朋友们呆了……机灵的人喊一声快跑!梅先生喊的比他们更大声:“我看谁敢跑!”
姐妹俩没法出教坊司,只能“无措”地叫来妈妈,妈妈吓坏了,但也别无他法,只好派人善后,之所以不给朱温穿衣,也是雾见的提议,为的就是不让人发现他衣服上沾了教坊司特有的熏香。
梅先生气得到处找戒尺,他平时就教他们欺负同窗了?
她们对此人恨之入骨,能够顺利将其除去却只是第一步。
“我不敢回家了,我爹还没来。”已经跟着梅先生读了一年书,但仍然胖乎乎的小肉娃一把抱住先生大腿,“他们在外面堵我,我好怕呀我打不过他们,他们人太多了!”
如果说告发诬赖穆家的朱温可恨,那么甘平无疑更令人作呕。
“什么!”梅先生一听,立时站起来撸袖子,“谁这么大胆?”
霜织年纪虽小,却也还记得这位总是来家里的叔叔,祖父被下大狱,父亲与伯父两人百思不得其解,谁也没怀疑到甘平身上,甘平在其中充当了什么角色,也是后来雾见与霜织两人偷偷排查并且交流了彼此所知的消息所推断而来。
“先生,有人想打我。”
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
说实话,玲珑觉得先生真的有点精分,教他读书时那叫冬天般冷酷,都是连名带姓地叫他,跟喊仇人似的;私下里却又温柔慈爱,一口一个六宝,还喜欢捏他的小肉脸,早晚有一天婴儿肥都叫他给捏没了!
甘平是霜织亲手杀的。
梅先生见他回来很是高兴:“六宝,怎么又回来了?”
那天雾见刻意找茬,两人在教坊司大闹一场,被妈妈关了禁闭,霜织由于没有反抗,也得了几日休息,她便趁着这个机会悄悄离开教坊司,这些年她们虽然是妈妈手中的棋子,听她的笼络当朝大臣出卖身体,却也不会真的傻到什么后路都不给自己留。教坊司十几年的生活,也足够她们两人收服一些忠心的人。
他一出先生家的门就看见拐角处几条扭动的腿,衣服还挺熟悉,正是私塾同窗的。玲珑想了想,又退了回去,直接去找先生。
霜织买通了戏班子里抬箱子的脚夫,藏在里面进了甘府,甘府查的不严,她顺利见到了甘平。
玲珑背着自己的小书包慢悠悠晃出来,小书包是按照他的想法,由大姐二姐缝制的,很是新潮好看。
甘平是心甘情愿赴死的,他将当年一切和盘托出,又跪下给霜织道歉,可那又有什么用?她的爹爹,阿娘,伯父,伯娘,祖父,哥哥……都已经死了。
平时他们倒是想在私塾里欺负玲珑呢,可惜大家都害怕严厉的先生,再加上玲珑是先生的得意弟子,要是在私塾里揍了他,难免要被吓先生罚,于是大家商量了下,就想趁着玲珑出来,然后教训他一顿,至少得警告他以后不许学的那么快那么好,不许让先生那么喜欢他!
甘平说这些年他一直都被噩梦缠绕,做梦都会梦见老师问他为何害他,他不知该如何回答,也别无他法,只希望能死在穆家后人手上。
外头等着教训玲珑的娃们着急了,这人怎么还不出来!天都要黑了!
霜织却觉得这样的道歉可笑极了。
这日放课,玲珑照常被留下来开小灶,他的学习进度很快,梅先生担心他学得过快而不能深刻理解书中意思,时常将句子揉碎,一点一点讲解给他,因此玲珑的基础打得非常好,学这些东西对他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道歉了,她的家人就能回来吗?她跟姐姐活着比死了还要难堪,而这一切都源自于甘平亲手伪造的祖父手书!
便商量着要教训教训玲珑。
她把甘平绑起来,平静地杀了他,然后清理了现场,又借着戏班子之手逃了出去。
这种另眼相待立刻让其他学生感到了嫉妒,这么点小娃娃,凭啥跟他们一起读书?
至此,三个仇人已经杀了两个,可最后一人,是最难杀的,对姐妹俩而言,简直难如登天!
梅先生把自己的梦想寄托在了玲珑身上,平时对玲珑有多慈爱,在读书上对玲珑就有多么严格。
她们身份卑贱,连见晁文华一面的资格都没有,更别提靠近去杀他了!
他才华是不缺的,可惜总少了些气运,久而久之便也不再坚持科考,而是回到家乡开了私塾做先生,看似闲云野鹤无牵无挂,可午夜梦回,又何尝不曾扼腕叹息?
玲珑将查到的消息汇总,抽丝剥茧后所得到的真相,与霜织说的完全一致,几乎没有任何出入。但是这桩案子目前出了意外,那就是身亡的甘小姐与甘老太太,这两人为何会死?若说杀了甘老太太是为了毁灭人证,可甘老太太中风在床,根本算不得什么有力的人证,至于甘小姐,甘小姐又是因何而死?
梅先生太喜欢玲珑了,从那天晚上过后,他就每天都让柳老汉把孩子送过来,他也不去品茶抚琴赏梅花了,先给玲珑开小灶,这孩子就像是一块干瘪的海绵,迅速吸收知识化为己用,你永远不知道他的极限在哪里。屡试不中的梅先生甚至觉得,自己无法实现的抱负,会在这个孩子身上得到发扬。
她明显是个被养得不知世事的天真姑娘,为何会有人要杀她?
待到元宵一过,私塾开学,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就发现有个小豆丁混入了他们中间。
玲珑确信自己查穆明滔一案,除却亲近可信任的人外不曾泄露,但若说甘小姐跟甘老太太的死是意外,那绝无可能。
柳老汉一路晕乎到家,宛如踩在棉花上走路都打飘。房掌柜的高兴就体现出来了,他直接把干儿子抱起来让他骑在自己脖子上,还给他买了风车让他玩,乐得不行。
他将自己所得的信息也与霜织说了,她是极聪明沉稳的姑娘,立刻便道:“是否甘小姐之死,与我祖父的案子根本没有关系,而是另有他人?”
等从梅先生家里出来,柳老汉还晕乎乎的,他打这儿子生出来就觉得自己儿子好,长得好脑子好哪哪都好,不曾想连读书都这样好!方才梅先生说什么来着……说“此子必成大器”!
玲珑倒是没想到这一点,他讶然道:“她难不成还能跟人结仇?”
房掌柜迅速拍拍小家伙的头:“还不快给先生行礼!”
霜织道:“大人有所不知,我在教坊司待了十几年,所见过的最多的,不是无情的客人,而是官妓之间的纷争纠葛,这也是为何雾见与我不和,妈妈对我二人却因此放心的缘故。我觉得,大人不妨换个方向查一查。”
梅先生当场拍桌:“这个学生我收了!”
“你说得对。”玲珑点点头,“却是我的疏漏之处。”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再看玲珑宛如在看个金娃娃,又为了考考他的记忆力,随意念了几句诗让玲珑重复,小人儿还挺有架势,两手背在身后,将梅先生念的那首诗一字不差地又背诵了一遍。
霜织缓缓摇头,片刻后,轻声问:“大人,你……”
梅先生脸上的笑容掩都掩不住:“好好好!”
玲珑知晓她想问什么,颔首道:“我保证,会还穆家清白,为你祖父洗刷冤屈。”
说句大实话,房掌柜自己都不会背……
霜织闻言,不由得泪如雨下,她翻身跪在了玲珑面前,不由分说地重重给他磕了三个响头,被玲珑拉起来后亦是满面感激,这是她活了这十几年来,觉得离成功最近的时候。
随着他一句一句往下背,在场三个大人都瞪大了眼,尤其是房掌柜,没人比他更清楚,他就是带着干儿子读了几遍,而且是那种他读一句干儿子读一句的,因为他实在也没读过太多书,更不会教孩子,可谁知道这孩子他居然背下来了?
因此也想投桃报李,报答玲珑,只是她身在教坊司,所得消息有限,但也正因为教坊司特殊之处,有些事儿,她知道的还真比玲珑多。“……对了大人,朱温生前,有一回酒饮的多了,提到一个人。”
说完就背着小手大声背起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谁?”
玲珑看了看书,笑嘻嘻道:“先生,这个我会。”
霜织摇摇头:“他很是害怕,我哄了许久他也不敢说,哪怕是醉了酒,也是吞吞吐吐,只称对方为‘殿下’。可是,今上并无儿女啊。”
“你干爹说教你读过,你还有印象吗?”
殿下!
玲珑点点头:“是的。”
能被称为殿下的,除却今上儿女,还有先帝儿女!
奶呼呼的肉娃儿走近了,梅先生居然很有伸手捏一捏他脸蛋的冲动,想看看那脸蛋是不是如看起来那般软嫩。好在为人师表,他忍住了,清清嗓子,“六宝,你叫六宝是吧?”
这么说,十一皇子当年确实是未死!
梅先生也顾不得吃烧鸡了,先去屋子里找了本千字文出来,对玲珑招招手。
“而且有些事我跟雾见都觉得很奇怪。”霜织细细将这些年教坊司的怪异之处说出来,“妈妈总是要我们笼络当朝大人,最好是能拿住他们的信物或是把柄,可她要做什么却从不与我们说,而且,她极有可能知道朱温是我们仇人,朱温头回来教坊司,妈妈便三令五申,要我一定好好伺候,不许动别的心思。朱温死在教坊司后,她第一时间也是狠狠地骂了雾见一通,就好像……朱温是自己人。而甘平之死,她却提都不曾提。”
房掌柜摇摇头:“不曾正式读过,我这老哥不识字,虽然给他买了三百千,却没法教,也就是我教他读过几遍,可这么小的孩子,能记住什么?还是得梅兄你来教,才不枉这个好苗子啊。”
“几日前我曾试探着提过晁文华,妈妈虽然没说话,神色却有几分紧张,还把我骂了一顿,要我不要坏了大事。”
他想应该是没有的,毕竟这孩子打小在村子里长大,又还小,大字不识一个也很正常,慢慢教就是了。柳老汉淳朴憨厚,房掌柜沉稳实诚,这样两个人都喜欢的孩子,根子就是个好的。
霜织仔细回想着不对之处,“甘平临死前曾告诉我,祖父一案,幕后主使便是晁文华,祖父通敌卖国的罪证乃是捏造,手书是甘平亲写,可令我最在意的,却是窝藏钦犯的罪名。”
这孩子好看,光是容貌上就过了一半的关,梅先生问:“以前可曾读过书?”
玲珑一直认为窝藏钦犯也是假的,可听霜织的话,好像是确有此事。“这话从何讲起?”
房掌柜也不跟他多说,直接开门见山,说是想要他收玲珑为徒。
“那年午后,我将将睡醒,去找爹娘,无意中瞧见一个陌生少年……当时不觉得什么,后来也一直没有印象,家变之后,我生怕自己忘记幼时之事,便一次一次回想,并将想起来的事尽数记录,记录下来后便烧掉,几年前,我想起这个少年,便总是难以忘记,他是谁?为何会在大变之前出现在我家?祖父送他出门时为何面带尊敬?之后又不再见过此人?我与雾见……接客时……”
梅先生一愣,轻笑:“原是如此。”
显然,在玲珑面前坦诚自己接客一事,是极为羞耻自辱的,霜织不觉握紧了拳头,却还是继续往下说,“曾试探过前来的官员,可他们没有人识得此人,只有人醉酒时告诉过我,先帝曾有一子,死于宫中大火,若是推算,正是当年到我家那个年纪,再加上朱温口中的殿下,妈妈对我们的苛刻鞭策,我便想……幕后主使,是否不只是晁文华?”
“老房是我干爹!”玲珑脆生生地回答,又拉着柳老汉的手,“这是我亲爹!”
“祖父绝无可能做出窝藏钦犯一事!他自幼便抱我在膝头教导,天地君臣,做人要忠君爱国洁身自好,怎么可能做这等事?可他为人又宽厚,若是那殿下死里逃生,求祖父庇佑,便是看在先帝面子上,祖父也不会置之不理的!”
柳老汉:我就在旁边,先生是真的看不到吗?
“而这恰好便是晁文华的好机会……否则怎么解释朱温正好发难?兴许晁文华早与那位殿下勾结!我了解祖父,他绝不可能答应那位殿下的过分要求!”
房掌柜:……
她越说越激动,玲珑几乎是吃惊地望着她,只觉得她聪明又机灵,还耐得住性子,实在是他所见过的女子中数一数二,便是与丁岚比起也不逊色!
那样的话,要不要去县衙告发呢?梅先生陷入深深地沉思之中。
丁岚是在现代社会长大的人,到了古代仍旧能坚持本心,已很是不易,可霜织,她是土生土长的封建社会女子,受礼教束缚,又三岁进了教坊司,玲珑觉得她当真配得上那句出淤泥而不染!
该不会是犯罪了吧?
她所推断的,与玲珑查出来并且整理出的真相对了十之八九!
梅先生在这个时代可以说是思想很酷的人了,他无妻无子不为别的,就是因为不想。但他并不讨厌小孩,更何况玲珑玉雪可爱,饶是梅先生也不由得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是个好孩子,老房,你哪儿弄来的?”
玲珑相信,哪怕自己不帮她,有朝一日,她也必能杀死晁文华以报血仇!
奶声奶气的,又生了双星辰般的大眼睛,着实可爱。
这样的女子,当她是玩物的人才是可笑。
他教过玲珑,玲珑丝毫不怯场,上去双手抬起,正儿八经地作揖:“先生好。”
霜织愿意同玲珑说这些,便是表示愿意信任他,见他俊容含笑凝望自己,才察觉到自己太过话多,顿时低下头:“大人见谅,我也只是猜测,没有证据,做不得真。”
房掌柜轻拍干儿子的小脸蛋,“快去给先生行礼。”
玲珑却道:“谁说没有证据?”
等一见面,他却没有注意房掌柜手里散发着香味儿的烧鸡,而是先看到了那小小一只,比房掌柜大腿还矮的小肉娃儿。
霜织一愣。
梅先生无妻无子,不过学生甚多,逢年过节就有人来送礼,他早就厌烦了,早早叮嘱家里的小厮在门口守着谁也不给进,好在房掌柜跟梅先生有几分私交,梅先生没别的爱好,偏是个老饕,爱吃,这整个同平县,就属房掌柜手艺好,俩人也因此相识,听说房掌柜带着烧鸡来了,仙风道骨的梅先生险些口水滴下来。
他却冲她笑得更灿烂,这与平日那种游刃有余、成竹在胸的笑不一样,而是带着些坏,却又格外迷人。
私塾要过了元宵才开,但这位姓梅的先生收学生很看天分,也很挑,不提前拜会直接送去,老兄弟俩觉得,娃儿很有可能被丢回来。
仍旧是那意气风发,恍如天下尽在掌握中的少年郎。
五妞跟王氏平时打点家里,在私塾开学前,房掌柜亲手做了两只烧鸡,又挖了一坛子自己酿的酒,柳老汉则揣上五两银子,拎了家里自己弄的腊肉,俩老兄弟中间夹着个娃儿,就奔人家先生家里去。
霜织在教坊司时,擅“书”,说来不巧,晁文华的笔迹普通人弄不到,他自己也很是小心,平日里写完了字条基本全都烧掉了,可唯独当年他为穆明滔结案,用的便是他亲写的卷宗。霜织冰雪聪明,只看一眼,便能将晁文华的笔迹模仿的七七八八,再练上几日,包准能够以假乱真,叫晁文华自己也认不出来!
房掌柜做事效率高,年后没几天,就亲自驾车来接柳家人了,镇上的房子是他的,一个很干净整洁的农家小院儿,正符合柳家人的想法,能养养鸡种种菜,房间也刚好够住,此外,房掌柜还给大妞二妞找了绣花的师父,三妞四妞不想学绣花,他也给找了活儿做,就连柳老汉也没闲着,被他拉去酒楼帮忙了。
只是……霜织万万没想到,柳大人口中说的有证据,竟是这样来的。惊讶过后她又忍不住笑了,觉得他太促狭,当年晁文华便是用这一招害了她祖父,如今也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事后只能把六宝抓过来,再次叮嘱他以后一定得好好孝顺干爹,做个好孩子。
通敌叛国什么的就没必要了,重点还在这个窝藏钦犯上。
这话说的,柳老汉跟王氏两人嘴笨,都不知该怎么回。
正如霜织所猜测的那样,当年十一皇子能入京城见穆明滔,其中还真有晁文华的手笔。
房掌柜忍不住想笑,这一家子是真的朴实,他轻轻将银子推回去:“找房子的事儿倒也不必着急,我名下正有几处院子,可以匀给你们一套住,别说不乐意啊,我这都是为了我六宝,我是真心拿他当儿子看,我跟这孩子投缘,你们要是跟我分得这么清楚,那就是不把我当一家人了。”
十五年前,晁文华还是太子少师,虽然先太子已死,可今上心中有疙瘩,不可能重用他,反倒对先帝有启蒙之恩的穆明滔器重有加。今上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先帝旧臣告老的告老,死的死病的病,晁文华不想死,也不想告老,他还想爬得更高。
那也太不要脸了!这等没脸没皮的事,柳老汉一家做不来。
而十一皇子想要复辟,便要寻求支持,他最先找到的便是晁文华,晁文华假意与他周旋,暗中将他引给穆明滔。
人家说帮他们找房子,辛苦费什么的暂且不提,那房子钱还能让人家房掌柜出?
穆明滔虽已效忠今上,却仍念旧主之恩,虽然不能帮助十一皇子,却愿意保他的性命。
他走过南闯过北,说话温和真诚又有见识,柳老汉跟王氏基本没什么抵抗能力就被说动了,想了想,王氏去屋里取出了一个布包,布包里是最近攒下来的几十两银子,除却留了五两外,剩下的她全拿出来给房掌柜。
他不肯投诚,十一皇子自然怀恨在心,遂与晁文华里应外合,端掉穆明滔。此后晁文华一跃取而代之,十一皇子也去除一个心腹大患。
而房掌柜是说真的,他认了玲珑做干儿子,对柳老汉一家也很是关心,他跟柳老汉说,先不提六宝进城能有更好的先生,就说你家大妞,今年都及笄了,难道不想相看个家境殷实的好人家?可这村子里有啥好人家?肚子都吃不饱,日子怎么过得好?等去了城里,可以整个小摊子做点买卖,对孩子对大人都是好事。
而最近,晁文华很明显在跟什么人联系,他手下的门客频繁出入教坊司——毫无疑问,教坊司便是十一皇子的据点之一,妈妈也是十一皇子的人,这也可以解释为何霜织雾见姐妹俩遭受了常人难以忍受的罪。养尊处优的十一皇子兴许能够得饶人处且饶人,可经历了天翻地覆失去一切的十一皇子,宛如一条疯狗,睚眦必报。
玲珑是个很护食的人,一般人想分他点吃的是想都不要想,但对于家里五个姐姐,他却很大方,很愿意把干爹给自己的吃的分给姐姐们。
他怨恨穆明滔,连着还要折磨穆明滔的家人,哪怕是穆明滔的儿孙,玲珑觉得,也不一定是今上派人在流放途中杀害的。
大人们有大人们的事,小孩子有小孩子的事。
真要让这位当皇帝,怕不是死的人更多。
玲珑吃得香,他跟婆娘就啥也说不出,心里只有感激,平时也对玲珑耳提面命,要他以后孝顺干爹听干爹的话。
他也不瞒着霜织,有些晦涩的地方,便掰碎了一点点讲给她听,霜织聪慧,一点就通,自然明白晁文华非一朝一夕能扳倒的,如今便是要给晁文华创造机会。
柳老汉一开始还觉得不妥,后来也习惯了,没办法,谁叫自打认了干亲,儿子吃饭也香了呢?以前家里是想方设法给他做吃的他都不乐意动两口,吃得特别少,这也怪家里穷,有了房掌柜这个干爹后就不一样了,平时房掌柜也不说给你们钱什么的,就是送好吃的来,人家指名道姓是给干儿子的,柳老汉还能不要?
不过说来奇怪,晁文华居然屡屡派人接触十一皇子,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主动许多,反倒省了许多事。
玲珑还真不客气,给啥要杀,他这干爹有一手好厨艺,做出来的菜好吃的让人想把舌头都吞下去,所以他要人家东西半点不带害羞的!房掌柜也喜欢他这样直来直往,喜欢就要,他又不差那点银子!他乐意疼他干儿子,这别人管得着吗?再说了,他还等他干儿子以后给他摔盆儿呢!
这两人哪里知道,晁文华决心投诚十一皇子,其中有晁慧心的手笔!
他是个非常现实的人,谁对他好他就喜欢谁,自打认了房掌柜做干爹,那好吃的家里就没断过,柳老汉不想要,房掌柜就佯作生气——都是给我干儿子的,你不要,我干儿子要!
晁慧心自以为胜券在握,谁知所作所为却帮了玲珑一个大忙,简直是将把柄送到他手中,绝对称得上坑祖父的典范。
“想了!”玲珑回答的脆生生。
霜织的话还是让玲珑上了心,关于甘小姐之死,他便换了个方向查,还真就顺藤摸瓜查到了晁慧心身上,玲珑有些不解,这甘小姐跟晁慧心有什么仇怨不成?能让晁慧心恨到这个地步,光是杀死甘小姐还不算,还要毁了她的名节?
“哎!”房掌柜喜不自胜,把朝自己扑来的小娃儿接住,一把搂在怀里抱了起来,用自己蓄了胡子的脸去刮蹭人家嫩呼呼的小脸蛋,“想干爹了不?”
至于那个十一皇子……
先不说去不去吧,就是人家房掌柜这份心,柳老汉就觉得受之有愧,他连连道谢,房掌柜赶紧宽慰,直到门里扑出个穿得圆滚滚的小娃儿:“干爹!”
玲珑冷笑:“敢在京城闹事,怕是没把我放在眼里。”
“老哥不如考虑考虑,六宝现在也是我干儿子,我自然是全心全意为他打算的,这村子里的学堂跟镇上的私塾不一样,私塾的老师,人家可是举人!若是老哥想迁到镇上,我可以帮忙打点。”
他的地盘上,敢跟他作对的人,通常没什么好下场。
柳老汉给问住了,这他还真没想过,庄稼人生在土地死在土地,从没有说迁家的。
晁文华投诚,十一皇子为表诚心,必定也会进京,玲珑特地吩咐下去,这阵子进城人员的排查适当放松些,但又不能让人看出来放松,否则难免打草惊蛇。
房掌柜就问:“老哥,你就没想过举家迁到镇上?”
他手下的人都被调教过,脑子一个比一个贼,秒懂自家大人是什么意思,很快,便有消息传来,人盯上了,对方住进了晁文华妻子嫁妆里的一个小宅子,因为地处偏僻,一般人还真难注意到。
柳老汉很犹豫,那样的话,他就得一个月见一次儿子了,儿子过了年才六岁,他舍不得。
鱼都咬饵了,垂钓者也该收钩了。
结果还没出门呢,房掌柜就驾着马车来了,还带了一马车的年货,上面布匹糕点零嘴熏肉等等应有尽有,柳老汉接过的时候手都在哆嗦,他这是受了人家的大恩哪!房掌柜怕他不肯收,还特意说了,咱以后就是一家人,没必要讲究这些有的没的,六宝年后要去读书,不如就不去隔壁村秀才开的学堂,去镇上的私塾,这样他也好照看。
霜织这些日子不在京兆府,而是听从玲珑的吩咐去了甘府,作为“甘小姐”生活。她可比甘小姐厉害多了,甘府下人叫她整治的服服帖帖,嘴巴极严,以至于晁慧心派来盯梢的人什么也查不到,甚至影影绰绰听闻甘小姐就在府中……晁慧心便心中忐忑。
这样等到过年,河面结冰,鱼啊小螺蛳啊基本啥都见不着了,不过柳家已经有了一笔丰厚的银子,柳老汉大方地决定带全家人一起去镇上置办年货。
为了后续干净,她特意没经自己人的手,而是买通甘小姐身边的丫鬟,将人引至破庙,上一世那破庙里便是死了个姑娘,闹大后才知道那儿是匪徒分赃之处,不可能遇到个娇滴滴的姑娘还好端端把人放走,且那群匪徒也确实是被抓了,难不成,甘小姐跟柳玲珑的姻缘是上苍注定,因此谁都破坏不得?
这认干亲的事儿就定了下来,房掌柜得知后分外高兴,隔了一日就亲自带着大礼前往大柳树村来拜会,打这以后,大柳树村村民们都知道,柳老汉家那个长得特别好的六宝认了个大酒楼的掌柜做干爹,家里日子一下就红火起来!可惜这羡慕也羡慕不来,谁叫他们家娃没有人家娃生得好呢?
不不不,不可能是这样。
姐姐们都是脑残粉,也拼命点头,只剩下个柳老汉,晕晕乎乎也被妻女带偏了,仿佛明天五岁的六宝就能当状元了。
自己这一世顺风顺水,绝不可能有意外发生,她是一定要嫁给柳玲珑的!
不过六宝有志向,还有自信,瞧那小模样,对儿子分外有信心的王氏点头:“对,六宝说得对!咱六宝以后是要考状元当大官的!”
只要嫁给他,晁家就不会被抄家灭族,日后她仍可做人上人,未嫁时她是人人称羡的贵女,嫁人,她也要嫁人中龙凤!
他们是想送六宝去读书的啦,可是状元?那是想都没想过,秀才有多难考他们是知道的,考上秀才就很了不得了!还有些人考上秀才后当了一辈子秀才,再也考不上去,状元那还在后头等着呢!状元得有多难考?柳家人的大脑加在一起都想不出来!
而这天底下,显然没有比柳玲珑更出色之人了,那出身不显的甘小姐怎么配得上他!
姐姐们:……
这一回,晁慧心特意派了自己身边最机灵的心腹前去甘府打探,谁知这一去,人便再也没回来!
王氏:……
她有些着急了。
柳老汉:……
祖父信任她,才让她自己练练手,杀个无亲无故出身普通的甘小姐而已,若是出了问题,她在祖父心中地位势必也会下降,这绝不行!她还有许多姐妹,她只能做最优秀的那个,才有资格得到祖父的认可嫁给柳玲珑!
谁知道他们家六宝叉着腰,挺着小肚子,振振有词地说:“……可是我以后要读书考状元,等我考上状元当个大官,不就可以回报他了吗?”
晁慧心仔细想了想,便放出消息,邀请京中贵女前来晁府赏菊,严冬将至,菊花怒放,正是办宴的好时机。
五个姐姐在边上直点头。
她要趁此机会,看看甘小姐到底死了没有。
柳老汉跟王氏两口子就拉着儿子跟他讲道理,说人家房掌柜是见过大世面的,有大本事的,他们家高攀不起的,要是真跟人认了干亲,那不是占人便宜吗?这样的事儿可不敢干。
第755章 第六十四片龙鳞(十三)
第745章 第六十四片龙鳞(三)
“给她脸了?”
他以后肯定是有大出息的,房掌柜眼光好。
玲珑随手将晁慧心送来的帖子丢到一边,对霜织道,“你不必去,她也没那么大的面子能请到你。”
回到家中与婆娘说了此事,王氏也惴惴不安,觉得这样攀亲戚不好,玲珑则想了想,点点头。
霜织自己也是不想去的,她什么身份自己最清楚,撇去罪臣之后不言,便是在教坊司头牌的名号便有不少人听过,朝中曾是她入幕之宾的大臣也不少。
柳老汉想了想,答应了,他觉得没什么不好,房掌柜是个好人,又厚道,对他们家也是掏心掏肺,人跟人之间讲究的就是个缘分,又何必往外推呢?
否则这是难得能见到晁文华的机会,无论如何她都会试一试的,如今她却愿意不去搏一把,无非是将赌注押在了玲珑身上,相信他罢了。
房掌柜迄今为止见了玲珑三四回,每见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喜欢,他这个年纪也不想着再娶妻生子,就想等死了,能有个人给自己摔盆儿。
只是她没料到玲珑不让她去的原因纯粹就是不想给晁慧心面子,不由轻笑:“晁姑娘是怎么惹了大人不成?”
柳老汉吓了一跳,对他来说,房掌柜绝对算是高攀不上的贵人了,这贵人却说想当自己儿子干爹,这、这实在是……
“她觊觎我。”玲珑斜眼看美人儿,“怎么,你不生气?”
房掌柜笑道:“老哥要是觉得占了我便宜,就让六宝认我做个干爹如何?我无儿无女,实在喜欢那孩子。”
霜织的心迅速跳了一下,随即道:“我为何要生气?”
遂以三十两银子买了炒田螺的方子,本来柳老汉不想要,可房掌柜却坚持要给,又跟他定了以后的送货,这玩意儿是当季的,吃的就是个新鲜,中秋刚过,河里还有,但随着天气转冷,只会越来越少,三十两银子柳老汉拿得简直良心不安。
话虽如此说,心脏终究是漏了一拍。她在教坊司见过男人无数,当属柳大人最为优秀,旁的男人,一边睡着她们一边瞧不起她们,世人心中更是视她们为洪水猛兽,良家女子对她们亦是避如蛇蝎,如玲珑这般身居高位却又对她们礼遇有加的,五根手指头都数得出来。
这玩意儿第二天柳老汉就在玲珑的要求下送去了镇上给房掌柜,房掌柜一尝,惊为天人,因为谁也没想过吃这些小玩意儿,再加上成本低,倒是一道极佳的下酒菜!
可霜织从不多想的,她深知自己的身份,便是有朝一日祖父沉冤得雪,她也不会认祖归宗,因这身子已脏了,配不上穆家清高门楣。到那时,同情祖父被害的人只会攻击她与姐姐失节而不自戕,乃是贪生怕死之辈,所以霜织早已想好,待到今上还了穆家清白,她便与姐姐远远离开京城,安安静静度过下半生。
家里他吃得最快!一开始姐姐们跟娘还想剥给他吃呢,玲珑拿起一个往嘴里一方,啧的一声,肉进嘴里壳儿吐出来,除了柳老汉,其他人学了好久都学不会。
柳大人……她是不敢想的。
他用筷子沾了点酒,想骗儿子尝尝,玲珑怎可能上当?他鄙夷地看了亲爹一眼,灵活地吸出螺肉,旁边壳儿堆成一座小山。
她又喜欢玲珑这样跟她说话,又深知自己不能泥足深陷,教坊司里不乏为情爱所迷的女子,可十几年下来,没有一个得了善终,她们天生比他人下贱,没有资格寻求幸福。
可能男人对这玩意儿都有天然偏好,柳老汉吃了一个就上了头,还拿出自己珍藏多年的白酒,倒了一小杯在那儿慢慢抿。
“你当然该生气。”玲珑拉住她的手,将霜织搂进怀里,“你的男人被觊觎,你不生气谁生气?难道要我老娘生气?那可不成,她只是个普通妇人,胆子小得很。”
爆炒田螺的香味四处散开,乡里乡亲的,大家都过得不容易,哪好意思去人家要吃的?可玲珑会做人,他支使王氏装了好几个小碗,让姐姐们分别给四周邻居以及交好的人家送去,然后才是全家人坐在一起吃。
正在杂货铺里忙活的王氏猛地打了个大喷嚏。
隔壁邻居家顿时就觉得手上这碗糙面糊糊它不香了。
霜织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她向来柔顺,玲珑怎么碰她都不生气,眼下却突然排斥起他这样的亲昵来,只是想推开的手不由得松软,最后也只能茫然地道一声:“大人别同我开玩笑了。”
依照玲珑说的,准备了大蒜八角花椒香葱辣子等物,又按照他的说法去爆炒,王氏做了这么多年饭还是很有心得的,玲珑稍一点拨她就知道怎么做。
“不是开玩笑。”玲珑认真地看着她,“我想娶你为妻。”
正是因为儿子如此聪明,他们两口子才想送他去读书。
他是真喜欢这个女孩子,尤其喜欢她不屈而明艳的灵魂,对他有种神奇的吸引力,这在其他人身上是不曾出现过的,而且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总觉得霜织身上,要比旁人香了许多。
上回卖鱼,柳老汉去了铺子,甭管认不认识,反正所有料子都买了一些,王氏本来还在发愁这东西怎么弄,边上的玲珑有意无意地引导着她,王氏向来知道儿子是个有主意的,别看六宝小,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儿听他的准没错。
霜织大震,随即冷静而克制地摇头:“大人前途无量,若要娶我,无异于自断前程,我生长在教坊司,只会风花雪月,不配为人主母,小家子气十足,永远都不能成为大人的贤内助。大人应当有更好的姻缘,我不配的。”
接着还得把螺丝尾螺丝盖都去掉,这又是一项大工程。家里忙得人仰马翻,就为了玲珑一句想吃,虽然大家都不明白,这玩意儿肉有跟没有差不多,有啥好吃?
“我的前程又不需要靠女人。”玲珑开始跟她讲道理,“我家小,除却父母姐姐外就只有几个仆人,后宅干净,无需你做什么,而且你如此聪慧,若是一辈子待在后宅岂不浪费?我还盼你能留在我身边,把那个内字去掉,是做我的助手,而不是内助。”
玲珑向来动口不动手,这小螺蛳洗起来费事极了,除却搓洗刷干净外,还得放盐泡水把里面弄干净,就这样,柳老汉一家忙活了三四天,才算是把这些小螺蛳全部清理好,再吐出来的水都是清的了。
这着实是个令人心动的提议,然而霜织还是摇头了,她了解自己,也了解女人。很多女人在没有得到的时候都会想着,啊,如果能留在他身边就好了,可是人心永远不会得到满足,只会得寸进尺,想要的更多,她不想成为那样连灵魂都变得丑陋的人。
最后一家人挖的小螺蛳放水缸里差点儿堆满,王氏陷入沉思,儿子想吃这玩意儿,问题是她不会做啊!这玩意儿咋吃?
有些话,在两人不想熟的时候可以随意说出口,可动了心,那些自轻自贱的话再说出来,无异于是在自己的伤口上撒盐,鲜血淋漓却又令人清醒。
柳老汉心里还嘀咕这玩意儿能吃嘛,可儿子想要,他在家中无事,便想来挖,结果闺女们也要来,干脆一个娃一个背篓,边上捕鱼的村民们还笑话他们呢,觉得柳老汉家都傻了,好好的鱼不捕,挖什么小螺蛳?
“……若我记得不错,大人有姐姐,却无兄弟,日后定是要传宗接代的。”她清楚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本也不愿说得如此鲜明,却又不得不说,无论他是否真心,爱慕的人说愿意娶她,她便能记住一辈子了。“……我的身子,已然坏了,大人……还是不要再说这些的好。”
小螺蛳其实就是田螺,大柳树村没人会吃这玩意儿,肉少腥味重还不好吃,但他们家现在有钱,还有料子,完全可以做成麻辣鲜香的炒田螺,这玩意儿经放,特别下酒,自家吃可以尝尝鲜,还能卖给房掌柜,相信以房掌柜的眼光肯定能看出这小螺蛳的好来。
教坊司里的官妓,哪个不是阅人无数,如她这般失贞失节,连生儿育女都不能,无疑是废人一个,嫁人便如害人。
村民们都抓鱼去了,柳老汉却不抓了,他带着六个儿女,一人背一个背篓,到河边挖小螺蛳。
霜织说着,眼圈儿微微红了,她跟玲珑虚以委蛇时能够很自然地掉下眼泪,可涉及到自己的尊严,便是硬撑着不肯哭,总觉得眼泪若是落下来,最后那点自尊也荡然无存。
村子里的人见柳老汉家捞鱼赚了钱,纷纷眼热,一时间前去撒网抓鱼的不胜枚举,可稀奇的事儿也来了,他们再怎么抓,也就抓到几条,还都是瘦瘦小小的,如柳老汉家抓的那种大鱼却是再也不见。
可对玲珑来说,这根本不算什么事儿。
回了家,王氏见了银子喜极而泣!
“那又如何?”
掌柜的又派了人跟柳老汉去运鱼,临行前柳老汉又去买了些新鲜调料,家里还留了些鱼,不烧大料不好吃,这回赚了钱,可以让婆娘给儿子做了。
霜织一愣。
其实掌柜的这鱼买下来,做好了拿出去卖,一条就能卖个几百文,新安镇地处要道,走南闯北之人不绝,大多是不差那几个钱的。
“我本就没有传递香火的打算,我们家又没有皇位要继承,就算有我也不让你生啊。”这回玲珑说得可理直气壮了,“你尽管嫁我便是,包准你不会受婆母的气,我娘是个好女人,她会疼你的。”
柳老汉喜不自胜,这样儿子的束脩有了,其他的也不愁了!
王氏的宗旨就是儿子好我就好,儿子说啥我就干啥,绝对不会跟儿媳妇争风吃醋,她儿子十八了身边连个母的都没有她已经急得不行了。
这样一来二去,便定下了价格,一百多尾鱼,掌柜的一共给了十两银子还多!
“说句不好听的,我现在跟我娘说我要娶头母猪,我娘都会鼓掌高兴。”
“老哥我不是与你客气,这新安镇三家酒楼,你第一家找的就是我,这便是缘分,且这价格真不算高,已是我占了你便宜了。日后你要还捕了鱼,就都送来,我全都要。”
霜织:……
柳老汉听掌柜的说要在原本的基础上每斤再加三文钱,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她沉重的心情也叫他给搅和了,不由得掩嘴失笑,粉嫩的脸蛋笑中带泪,妩媚动人,玲珑轻轻亲了她一口,她只怔了片刻,便温顺地依偎在他怀中。
这倒也不作假,鱼是怎么做怎么好吃,他们酒楼后院有个水池,平时都空着,这用来养鱼可再好不过了!而且比起肉,鱼还便宜一些,不得不说这老汉是个实诚人,卖得并不贵,就算是拿到其他两家酒楼卖,人家也肯定会收,倒不如提高点价钱,也好做个人情,日后好来往。
两人说定了事儿,玲珑干脆道:“三日后赏菊宴,你尽管去。”
他看这孩子着实眼馋,喜欢的不行,“你家捕多少我要多少!”
霜织还是有些踟蹰:“可是……一旦被人认出来……”
“要!”
“放心。”玲珑微微一笑,“有我呢。”
掌柜的人精见多了,柳老汉淳朴善良,反倒很容易让人说心里话,玲珑脆生生道:“掌柜伯伯,下回我爹捕了鱼,你还要吗?”
她看着他,心头那些触动幻化成柔软的暖意,游走在四肢百骸,多年来冰冷无助的灵魂终于被阳光包围,仿佛此后余生,都不必再惊慌害怕。
柳老汉不住点头:“掌柜说得是,我家中也是这样想的,来年开春就送他去学堂。”
不过……霜织万万没有想到,大人所说的有他呢,就是指这个。
柳老汉喜出望外,对着掌柜的不住道谢,玲珑也学着亲爹的样子拱手,可可爱爱,掌柜的忍不住揉揉他的小脑袋瓜,对柳老汉说:“老哥,我跟着孩子投缘,你家这孩子了不得,小小年纪便有条理,若是可以,当送去读书,日后才能出人头地。”
晁慧心赏菊宴当天,由于前一天晚上心绪不宁,霜织起得特别早,她梳洗完毕玲珑就来了,还拎了个精致的小木箱子。
当下便把所有鱼都要了!
当着她的面打开,里面要是她没看错,应是些……胭脂水粉?
这些鱼又肥又活,若是做出来指定讨老饕们喜欢!把鲜字拆开看,鱼字占半边,可见这鱼有多鲜!掌柜的曾在南方当过厨子,老来思乡才回到同平县,花了全部积蓄盘下酒楼,因他手艺好,价钱又公道,很快便有了名气,客人络绎不绝,做鱼,他是会的,只是同平县河货少,英雄无用武之地。
霜织容貌美丽,素面朝天时看起来年纪更小些,她眉毛生得好,无需多余点缀便显得娇媚而不失英气。玲珑把她摁在梳妆镜前,霜织微微睁大了眼,“……大人?这个你也会?”
这一看之下顿时大喜!
“当然,除了生孩子,没有我不会的。”
跟玲珑说了两句话,更是觉得这孩子天真不失聪慧,特别讨人疼,就也乐意看看柳老汉的鱼。
霜织有些想笑,却被他捏着下巴不许动,便只眨着眼睛,任由他在自己面上动作,信任之情溢于言表。此时此刻,她心中已想不到别的,只能看见面前那张俊美绮丽的面容,以及他略显冰凉的手指在自己面上动来动去,每一分每一秒,仿佛都被霜织铭刻于心。
他跟着跑堂的到了客堂,就瞧见那粉雕玉琢的小人规规矩矩坐在那里,身上衣服虽打了补丁,却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一看掌柜的就喜欢上了,他早年丧妻后便未曾再娶,对小孩儿很是喜欢。
她又害怕,又期待,又渴望幸福,又不敢追逐幸福。
他太过可爱,跑堂的朝外看了眼坐立难安的柳老汉,心想这样的老汉是咋生出这么好的孩子的?他把玲珑抱到没人的长条凳上坐着,跑去了柜台那边,掌柜的正在算账,听他说有人卖鱼,他们酒楼向来是烧鸡比较出名,同平县山多河少,倒是很少有人吃鱼。
像她这样的人……真的也可以吗?
“好的,谢谢哥哥。”
一炷香后,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霜织险些认不出来了!她敢保证,便是那些往日见惯了她的高官,恐怕也认不出来!仅仅是上了妆而已,却判若两人!
跑堂的哪里做得了这个主,他想了想,这孩子长得太好,说话奶声奶气却跟个小大人似的,叫人看着心里都欢喜,他也愿意帮忙问上一句:“那你在这里等着,哥哥去问问掌柜的。”
“这世上生而相像者有之,你切记不可露怯,你相信你是谁,你就是谁。”玲珑捏捏她的脸蛋儿,“教坊司的经历不是耻辱,被错待被欺辱,你的脊梁骨都不曾弯过,怎么眼看雨过天晴,却开始瞻前顾后了?从此以后,你是穆家骄傲的女儿,而不是教坊司的霜织。”
玲珑仰起头看他:“哥哥,我家爹爹昨晚捕了好多又肥又大的鱼,想问你们酒楼要吗?我们可以便宜卖给你们,要是能成,以后我爹捕了鱼,都卖给你们。”
他说着,又解下了自己腰间的随身玉佩,这块玉佩本是今上所赐,玲珑很喜欢,到哪儿都带着,因其成色极好,温润清透,许多人都认得,见玉佩,当如见柳玲珑。
跑堂小哥走过来,笑眯眯弯下腰:“小弟弟,你有什么事吗?”
“穆家出事时你仅有三岁,我去问过雾见,她说家人疼爱于你,三岁了还叫你宝儿,连大名都尚未为你取。”
他虽然穿着补丁衣服,但长得实在是太好了,便是县太爷家的小少爷比不得他好看,几乎是一进去,客人们都朝他看,那么小小一个人儿,站在那儿愣是跟旁人不一样。
霜织呆呆地望着他。
柳老汉嘴笨,他站在人家酒楼门口不好意思进去,怕自己沾满泥泞的鞋子会把人家的大堂弄脏,这时候他儿子六宝开始在他身上扭先要下去,柳老汉刚把人放下,这小不点就跨过了酒楼门槛,柳老汉吓了一跳,小人儿还回头叮嘱他:“爹你就站在这里不要走动,等我回来。”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玲珑亲自将玉佩系到她腰间,笑得张扬又自信,“甘香寒,不知道这个名字你喜不喜欢。”
距离大柳树村最近的这个镇子叫新安镇,是同平县的中心镇,同平县衙也在这里,因此附近的村民们想买卖什么,都会往新安镇来,比起同平县治下其他镇,新安镇发展的相当不错,光是酒楼就有三家!
甘平本就亏欠穆家,让霜织顶替甘小姐的身份,也算是他赎罪了。
到镇上要走好久,一开始还坚持自力更生的玲珑到后面已经萎了,彻底瘫在他爹怀里不说话。柳老汉看着瘦,但体力是真的好,背着一背篓的鱼跟儿子,面不红气不喘地就进了镇。
霜织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腰间玉佩,半晌,仰头冲玲珑嫣然一笑:“我很喜欢。”
玲珑是担心他卖不掉啊!他这个爹,嘴巴笨得可以,人又老实憨厚,人家要是跟他杀价,他肯定不懂讲,作为一个五岁的小朋友,他真是操碎了心!
她在心中又把“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这句诗念了一遍又一遍。
隔日一大早他就背着篓子进城了,玲珑缠着要跟他一起去,柳老汉本不想带他,可儿子一扁嘴一含泪,家里女人就顶不住,他只好把儿子也带上。
她冰雪聪明,又饱读诗书,一听便知玲珑是想说什么,他是想告诉她,只有经过不断地磨练、苦难,才能达到美好的品质,他的意思是,对他而言,她是很珍贵的,无需妄自菲薄。她应该有穆家女的傲骨,而不是迷失在过往的屈辱中。
柳老汉也不停点头,反正不管谁说什么他都好好好。
只有放下过去,才能得到新生。
“爹,留几条在家里给弟弟吃。”大妞说。
“大人放心吧。”
“对对对,六宝说得对!”王氏点头如捣蒜。
香寒站起身,朝玲珑福身行礼,端的是仪态万方,贵女风范:“香寒不会让你失望的。”
玲珑说:“爹,你不如带上几条去问问镇上酒楼里的掌柜,多走几家,要是要货,就让他们自取,可以给他们算便宜些。”
玲珑将她送上马车,又在她耳边低语几句,香寒频频点头,愈发斗志昂扬,玲珑特意把八斤派到她身边,八斤心思细腻性格稳重,绝对算是个好帮手。
可是这水缸太沉了,他哪里拉得动?
四斤跟在他身后搓手手:“哎哟公子,咱家是不是要多出个主子啦?”
虽然鱼腥,但那毕竟是肉,帮忙的几个人都很高兴,柳老汉兴奋的一夜没睡着,还想借柳大根家板车第二天拉进城里去卖。
玲珑见不得他这臊眉耷眼的德性,啪的一巴掌拍他脑壳上,把四斤拍的原地蹦跳,敢怒不敢言,心想公子再这样虐待他,他就找老太太告状去!
他家就一个大水缸,肯定不够,只好又从这几家人那借了水缸来,勉勉强强把鱼都放了进去,为表感谢,他给柳大根等人每家送了几尾。
赏菊宴中,有交好的贵女发觉晁慧心心不在焉,频频走神。晁慧心乃是晁文华之孙女,在贵女圈也是人人追捧,便有人关心道:“慧心?你是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柳大根回去把自家的板车拉来了,几个人把鱼弄上去,拉到柳老汉家,柳老汉就又开始犯愁,你说这么多,放哪儿养?
晁慧心回过神,露出一抹苦笑:“倒也无妨,只是在想,甘小姐怎么还没来。”
柳老汉也被这成果惊呆了,他做梦也想不到这回真能抓着鱼……说实话他这渔网,还是在儿子的童言稚语下改造的,虽说结实了许多,但这河里啥时候有这么多鱼啊!
“甘小姐?”
这、这粗粗一看,少说得有百来条!而且还都是那种又大又肥的!一条就有七八斤重!
众女茫然,原谅她们孤陋寡闻,实在想不到姓甘的是哪户人家。
看着活蹦乱跳的鱼,大家都震惊地张大了嘴!
晁慧心见状,柔柔一笑,她本是骄纵性格,前世因此与人积了不少怨,乃至于死到临头无人问津,反倒被人奚落,如今她改了,变得温柔体贴,引得不少贵女称赞,愈发追捧跟随。“是那位不幸身亡的甘大人之女,甘大人死后,她便孑然一身,我想着,便不如邀她一同赏菊,却不知她竟没有来,想必是我多事了。”
家里都是女人肯定弄不动,王氏就敲开了几个交好人家的门,等大家到了河边,加上柳老汉一共五个男人,一起使劲,才把那渔网给收了。
语气多有怅惘。
“好多好多!”三妞言语匮乏,也不知该怎么说,反正就是好多好多鱼!她两手张开在空中囫囵画了个圈,这足够让王氏领回她的意思了。
旁人忙劝:“好言不劝该死鬼!你是什么身份,她又是什么身份!难不成还要我们去三催四请不成?慧心不必太给她脸面!今日她不来最好,她若来了,我等定要看看她有什么本事!为你出这一口恶气!”
王氏吓一跳,赶紧站起身:“抓着鱼了?”
一群人纷纷点头,觉得这甘小姐太过不识抬举,着实令人反感。玲珑要是在这里非笑掉大牙不可,晁慧心以为她是谁?合着你给了请帖人家就得来,不来就是不识抬举?脸大如盆,真当自己是天仙啦?好歹照照镜子看看那张脸,到底谁才是该死鬼!
三妞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娘!爹抓着好多鱼!拉不动,叫你找人去帮忙!”
摩拳擦掌之际,下人来报,说是甘小姐来了。
柳老汉一拽渔网就觉得不对劲,沉甸甸的,他一人拽不动,玲珑当机立断,叫三妞回去家里叫人。王氏正在把这些天的鸡蛋一只一只拿出来清洗,上个月村里来了个卖鸭崽的货郎,她跟着买了几只,如今也渐渐长大,王氏想养鸭子,给儿子腌咸鸭蛋配粥喝。
晁慧心精神一震!
隔天晚上,柳老汉又带着儿子去河边,这回还带了三妞跟五妞,其他三个闺女则在家里帮忙剥豆子。
她原本想的,也许甘小姐早已死去,如今这个是冒名顶替,谁知等甘小姐款款而来,晁慧心那只养尊处优的手,瞬间就捉紧了椅子扶手!
五朵金花对于送弟弟读书一事都没有异议,甚至还很拼命,五妞天天起大早跑去鸡圈捡鸡蛋,要是哪天数量少了,她就出去抓虫子回来喂鸡,生怕家里鸡下蛋不勤快到时攒不了多少钱送弟弟读书。
她竟真的没有死!
晚饭喝得粗面野菜粥配粗面窝窝,大家都喝得很少,因为天冷地里活不多,少吃一点就能省下一点粮食,过完年好送六宝去读书。
难道老天爷就这样偏心!为何不能让自己称心如意?!
玲珑满意地笑起来,柳老汉卖力气地把渔网抛下去又固定住,随后就要把玲珑抱起来,奈何他坚决拒绝老父亲背他的请求,坚持自己走回去。
很快,晁慧心的视线就落到甘香寒腰间那块玉佩上,如此成色的上好玉佩,不正是上一世挂在柳玲珑妻子腰间的?他们两人已经定了情?!
柳老汉挠挠头,有点犹豫,但还是听了。他寻思,反正也不一定抓得到鱼,那就先听儿子的,逗儿子开心,河里没什么鱼,就是放个几天也不一定能篓住几条,儿子还想明天晚上来收呢……“成,都听你的。”
晁慧心的面部几要扭曲,她不知自己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能忍住,眼睛从直勾勾盯着玉佩,又变成直勾勾盯着甘香寒。
柳老汉匆匆跑过去,玲珑指着一个方向:“你把网下在这儿吧,明天晚上咱们来收。”
是了,这种新颖娇艳的妆容,必然是出自柳玲珑之手,上一世便曾听闻柳大人爱妻,常有闺阁之乐,每每柳夫人顶着新妆容出来,总是引领京城贵女风流,无数人争相模仿,可这一世,此二人分明尚未成亲,却已如此亲密,简直就是不知廉耻!这甘香寒定不是个好东西!寻常人家女子,若是安分守己,怎会在父亲刚死便与外人私相授受?!
“爹你过来!”
她哪里配得上柳玲珑!
“六宝!咋啦!”
就靠那张楚楚可怜的脸么!
“爹!爹!”
晁慧心嫉妒的快红了眼,她本将玲珑视为自己囊中之物,结果却发觉自己总是慢人一步,从玲珑赶考开始,她便费心费力为他打点,特意留点口风,让那些掌柜的说助他之人乃是一位貌美姑娘,想引起他注意,可他却丝毫不放在心上,好处他是拿了,回报是想都不要想!
到了河边,柳老汉把儿子放在一边,开始琢磨着到哪儿放网,他走两步就回头看一眼坐在大石头上的儿子,生怕他贪玩跑河里去。
她又不能真的跑上门去说我就是那个为你打点一切的人,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如今家里虽然穷,但到处井井有条干干净净,犄角旮旯都没什么尘土,鸡圈更是清洁,玲珑认为这都是自己的功劳啊!
她绞尽脑汁都不知如何接近的柳玲珑,就这么便宜了出身卑微的甘香寒!
其实柳老汉家一开始也过得很粗糙,奈何玲珑这人,爱干净又不爱自己打扫,一家子都是在他的影响下潜移默化开始注重卫生的,以前炒了菜,王氏锅都不洗,这倒不是因为懒,而是想留着没剩多少的油渣子再炒个下一顿……直到她发现儿子六宝根本不吃回锅菜,这才改了。
怎么能让晁慧心不气!
算了,好在他家人都比较爱干净,不像大根叔,隔着老远那头发都油的反光。
她重活一世,最大的目标就是玲珑,她认为只要得到他,日后一切都会改变,她仍然可做人上人,有人人羡慕的夫君,为人称颂的情意,可因为这个甘香寒,一切都将成为泡影!
玲珑就骑在他爹脖子上,下巴抵着他爹的头,叹了口气。
晁慧心深呼吸了两口,面上露出一贯的笑来。
虽然人人都叫他老汉,但他今年也还不到四十,古代人成亲早,柳老汉十七成的亲,二十开始连着生五个闺女,中间又停了五年没消息,然后就是玲珑出生,现在玲珑五岁,满打满算,柳老汉也就三十来岁,不过在平均年龄五十左右的古代,这个年纪确实已经是老了,而且柳老汉一辈子没过过好日子,人特别显老,常年劳作使他有些驼背,不过大柳树村村民都是这样,就连小孩子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又黑又瘦又干巴,因此水灵灵白嫩嫩的玲珑便显得更加出众。
她不应如此愤怒,不应的,祖父已与殿下取得联系达成共识,待到殿下成就大业,她定然要记头功,能够做预知未来的梦,这就是她最大的依恃,柳玲珑早晚站在殿下这边,到时候他们多得是相处机会,他会知道,谁才是最合适的人。
柳老汉拍着胸脯:“你爹力气大着呢!”
于是面上带笑,迎向香寒,语气中是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高高在上,她是晁文华之女,甘平算什么?不过一条没用的狗罢了,甘平之女,又算什么?!她愿意同她说话,就是甘香寒的福分!
柳老汉一听别人夸他儿子,那笑得是见牙不见眼,他也觉得自己儿子好,这可不是他吹牛啊,十里八乡,你都找不着一个跟他儿子这样好看又机灵的!他一个激动,就把地上的玲珑提了起来放到自己脖子上,玲珑抱住他的脑袋防止自己摔下去:“爹,我自己走,你还拿着东西呢。”
教坊司人来人往,虚情假意,哪里瞒得过香寒眼睛,她佯作不知,自在与晁慧心交谈,看得周遭贵女纷纷咋舌,传闻不是说这位甘小姐胆小怕生,小家子气十足?怎地跟晁慧心这样的贵女在一起都不显逊色?
“好好好,老哥啊,别的不说哈,你这儿子长得是这个!”柳大根竖起大拇指,“怨不得你想送他去读书呢,这娃儿要是也在地里刨一辈子的活,那真是可惜了。”
不过她们都站晁慧心,自然要为难香寒,便提出以文会友,也学那些才子,来个文斗。
“大根叔好。”
香寒在教坊司时虽说以擅“书”出名,可琴棋书画丝毫不差他人,她是靠才华为生的,只有展现自己的价值,才能成为昂贵的棋子。而贵女们,学这些是为了陶冶情操,为了寻求如意郎君,哪里吃过香寒的苦,又哪里有她那样的天资?
柳老汉哈哈大笑,玲珑站在他腿边仰着头,他说:“六宝,跟你大根叔打招呼。”
香寒都不好意思太过招摇,她觉得自己仿佛在血虐对方全体,再三思量,到了最后一轮飞花令,她故意装作反应不及,输给了一个贵女。
都是乡里乡亲的,也不好说打击人家的话,老汉乐了:“那成,你去抓吧,要是真能抓着,我就上你家买一条去!”
至于晁慧心,不好意思,她可以输给任何人,都不会输给她。
柳老汉说:“我家六宝爱吃鱼,我得去试试!前两天还刚从河里抓着鱼呢!”
因此全场就属晁慧心输的最惨,她的脸都要绿了,却还要佯作大度。旁人也不是瞎子,晁慧心对上甘香寒,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不免让人怀疑起她邀请甘香寒前来赏菊宴的目的。
有那力气去下网子,还不如去地里多种点菜!
那位被香寒让了一局的贵女略略松了口气,好险没有太过丢人,虽然是人家友情相让,不过可见甘小姐是位体贴之人,与晁慧心的体贴不一样,后者流于表面,前者却熨帖到人心中,对甘香寒印象立刻好了许多,甚至主动攀谈,总算是把想问的问出了口:“甘小姐,你腰间那块玉佩……可是柳玲珑柳大人所赠?”
那老汉就摇摇头:“咱村那条河里哪有啥鱼啊,你下个网捞上来的也就是些小螺蛳,那玩意儿又小又没肉,还一股土腥气,难吃得很!”
众贵女不约而同看过来,盯着那玉佩的目光分外火热,恨不得抢过来算自己的。
“去下个网子抓鱼!”
香寒:……
路上村里人瞧见柳老汉就跟他打招呼:“老哥干啥去?”
她现在算是知道大人有多受欢迎了。
柳老汉费尽千辛万苦重新织好了渔网,这回的渔网更加细密结实,大妞二妞跟柳老汉王氏四个人还分别抓着渔网四个角,把玲珑放上去摇晃逗他玩。玲珑觉得自己真的付出太多了,他还能露出笑容,足以说明他对这家人是真爱,彩衣娱亲!
纤细的指尖轻轻抚摸着玉佩,然后点了点头:“是。”
那七条鱼还是他抓的呢!
“哇……”
要不是玲珑嘴特别挑,柳老汉一家也不会绞尽脑汁找吃的。
立刻有人羡慕出声,柳玲珑大人,那可是京城万千少女的梦!谁不想嫁给他呀!哪怕那玉面阎罗的称号吓人,也比不得见他一眼后的怦然心动!有了玲珑存在,京城男儿们娶妻之路都沧桑艰难了许多,女子们挑选夫婿,眼光也更加严苛,谁知这么一朵高岭之花,最终被不显眼的甘小姐给摘到手了!
封建社会,生活在底层的百姓大部分都穷,一穷就是穷一辈子,他们所得到的信息与知识有限,自身偏安一隅,很少会有人想要出人头地,大柳树村村民就是如此。河里有鱼,大家都知道,但不好抓,也不会抓,抓上来也难吃,那就都不抓了,反正不是天灾的年头,家里米粮够糊口就成,不想别的。
不过仔细一想,前提是死个爹先……
我信你个鬼,你个糟老头子能抓到鱼才奇怪。
贵女们羡慕归羡慕,真正嫉妒到眼红的还是少数,像晁慧心那样执念深重的更是绝无仅有,一提到柳玲珑,贵女们纷纷兴奋起来,一个个虽然正襟危坐,可八卦好奇的心简直掩藏不住,一个劲儿地追着香寒问。
玲珑:……
这个问柳大人是不是真如传闻中那样俊美,那个问柳大人凶不凶,这个问你今日的妆容好好看能不能教教我,那个问柳大人笑起来那么好看对你好不好……
玲珑搬个小板凳坐在边上看,柳老汉见儿子白嫩的小脸上满是好奇,乐呵呵道:“爹把渔网编好了,就给咱六宝抓鱼吃!”
总之,因为有了玲珑这个共同话题,大家迅速接受了甘香寒,甚至称呼都从甘小姐变成了亲密的“香寒”。
柳老汉把之前的渔网给拆了重新编,他的双手黑瘦干枯,却很巧,庄稼人大多都有这么一双巧手,可以编出篮子草鞋筐子等等,柳老汉平时穿得就是草鞋,也就天冷才会穿上棉鞋,这样不费鞋,还能省下几文钱。
晁慧心鼻子都要气歪了!
正巧地里没啥活,柳老汉就又开始折腾渔网,他们村那条河特别宽,也有不少人想着捕鱼,可说来奇怪,就是没啥收获,偶尔抓上来的鱼顶多手掌长,再多却是没了。大柳树村普遍都穷,抓了鱼的吃法都差不多,清理干净下一点点油盐,什么花样都没有,因此对于河鲜,大家只有一个印象:腥。
香寒察言观色的本事乃是一流,这些尚未出阁的贵女,年纪也就在十五六七,简直不要太好交流。
今年的赋税已经交完,家里剩下的米粮也足够糊口,再多却是没有,河里有鱼,虽然从前柳老汉没抓到过几条,但他儿子都能抓,他咋抓不到?
可她虽然与人相谈甚欢,却不见谄媚之色,仍旧不卑不亢。与柳玲珑两情相悦,也不高傲自得,愈发令人觉得与她谈话如沐春风,同时也愈发衬托出晁慧心的虚伪。
手头稍微有了点钱,柳老汉心里这块大石头也就慢慢放下,他寻思着,等到来年开春,儿子正好满六岁,到那会家里应该也能攒到二两银子,实在不行,就把家里的鸡给卖了,先把儿子的束脩凑齐再说,不过眼下天渐渐冷了,山货少,要是想赚点钱,还是得多抓点虫子喂鸡,家里的几只母鸡下蛋都勤快。
晁慧心虽然努力装作温柔,可是她本性在那,怎么可能真的放下身段?她的温柔中夹杂了傲慢与轻视,好像天底下只有她晁家最厉害,其他人都得给她磕头一样。
第744章 第六十四片龙鳞(二)
谁不是家里万千宠爱的姑娘,谁乐意做别人的附属?
虽然日子很艰难,可是这一碗猪油渣,每人分到一些,配着野菜粥,生活就已经很幸福了。
好好一场赏菊宴,晁慧心非要请甘小姐来,这不,风头被人抢了吧?孤家寡人坐在那儿,先前还有跟她交好的主动找她说话,她却跟别人欠了她银子似的不冷不热,哪里比得上甘香寒柔和婉转,令人心喜!
最后这几斤猪肉熬出了一大碗猪油,猪油渣炒一炒加点盐和葱花就好吃的不行,柳家一片欢声笑语。
当下就有人约了香寒日后一起玩耍,香寒一一应了,愣是没给晁慧心留余地。可你要说她对晁慧心无礼吧,那人家也没有,人家温柔得很,对谁都是一样的!
庄稼人一年到头难吃肉,谁舍得把肥肉拿来煎猪油啊?可是儿子都这么说了……柳老汉跟王氏对视一眼,咬咬牙,都听儿子的!他们不都是为了儿子才买这些的吗!
晁慧心差点儿憋出内伤,赏菊宴全程,她成了配角,甘香寒反倒成了人群焦点!
玲珑坐在椅子上,他家就一把椅子,还是个瘸腿的,柳老汉找了根粗木棍给修好了,只有他坐,不过人小腿短,坐在上面两只脚都不沾地。“娘,爹不是买了几斤肥肉吗?拿肥肉煎猪油可以吃好一阵呢。”
她以为这就够令人生气了,待会儿等人走了,必然要派人中途拦截。她就不信这个甘香寒命如此之硬,上次让她跑了,这回难不成还要失手?除非她就留在晁家不走,否则今日必然别想活着回去!
油老贵了!
这样一想,晁慧心的气就顺了许多,连同被人忽略也没那么难受了。
王氏也说:“那晚上再给六宝做昨天那样的鱼吧,就是家里油不够用了,还得去打点儿。”
谁知赏菊宴刚至尾声,家中下人就来禀报,说是京兆尹柳大人来了,是来接甘小姐回去的!
柳老汉发愁说:“六宝嘴太挑了,这麻花他都不爱吃。”
晁慧心刚调整好的心态,瞬间又崩了。
王氏跟柳老汉嘴里也被玲珑塞了一根,老两口一边说他们哪里用吃这么好,一边又因为儿子孝顺感到暖心。
第756章 第六十四片龙鳞(十四)
他嘴巴向来挑,就把麻花分给了姐姐们,五朵金花看了爹娘一眼,见他们没阻止,才小心翼翼送入口中,那香甜的滋味儿让她们陶醉不已,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便是香寒也没想过大人会来接自己回去,她听到时明显愣了一下,面上并无得色,看她眼睛却是喜悦的,连带着身上都是柔和甜蜜的情意,愈发令晁慧心嫉妒横生,恨不得当面撕烂这张令人作呕的脸,不再让她挡自己的道儿!
王氏喜不自胜,玲珑抽了根麻花咬一口,唔……比起他曾经吃过的宫廷麻花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咬一口全是面渣,甜的腻味,称不上好吃。
可这见柳玲珑的机会太难得,晁慧心毕竟是世家贵女,没有说上赶着去讨好男子的道理,在她想象中,玲珑赶考途中及进京后她一系列体贴的行为,应当足以令他心动,或者,至少好奇应当是有的,可这人,好处全拿了,完了根本对幕后之人不感兴趣,她刻意留下的线索人家看也没看,根本不按套路出牌,险些没将晁慧心气死!
这半匹布是他去人家铺子里,花了极少的价钱买的,说是受过潮,有些发霉,但布料本身是好的,只是有了瑕疵后,有钱人家嫌弃不爱要,穷人又买不起,高不成低不就的,柳老汉跟着扯了会皮,花了一百个大钱给拿下了。
后来祖父主动与他提婚事,他又四两拨千斤,从不正面回答,换作上一世祖父跟随今上,晁慧心可能不敢想,因为今上肯定不会答应他娶晁家女为妻,然而这一世他们都选择了十一殿下,那又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柳老汉忍着心疼买了东西,麻花是给儿子当零嘴的,猪肉是全家一起吃的,布则是扯给家里女人的,新衣服肯定不够,但做个小衣肯定成。之前婆娘跟他说过几回,闺女们都大了,需要点好布料,这年头男女之防甚严,即便是父女也不怎么亲近,柳老汉虽然疼儿子,却也没把闺女不当人。
晁慧心特意摆出最优雅的风范,誓要让今日来的娇客宾至如归,还亲自送各家小姐出了晁府门,其实为的不过是看玲珑一眼,若是能说上几句话就再好不过了。
王氏一听,也喜笑颜开,四条大鱼卖出一两银子,这简直就是天价!怨不得人家说胡员外家境殷实不差钱呢!
之前香寒还一直在想晁慧心一定要找自己麻烦是为什么,无论是她还是甘小姐,都没有招惹过晁慧心,晁慧心对她们却有着如此敌意——且她都没认出来自己并非真正的甘小姐,也就是说晁慧心连见都没见过甘小姐!可就这么一个人,却暗中派人要了甘小姐的命,实在是奇怪。
“这回真是赶上了!镇上胡员外家里说是宴客,买不到好鱼,整个市场上就属咱家鱼最大最活!管家叫我给送上门,不仅得了卖鱼的钱,还给了赏银!加在一起足足有一两了!”
现在她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不明白。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就背着背篓进城,中午过后才回来,喜气洋洋地从背篓里取出一些吃食,一大包麻花,几斤猪肉还有半匹布。
对她的厌恶尚且可以说来自于她腰间的玉佩,因她已与大人定情,便成了晁慧心的眼中钉,可甘小姐呢?大人说过,他与甘小姐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顶多是说了两句话,甘小姐胆小温顺,怎么看也不像是会惹了晁慧心的人。
柳老汉就寻思着,要不上镇上把这鱼给卖几条,留两条搁家吃就成了。
那晁慧心为何要置甘小姐于死地?
但照这样吃,哪里吃得起?
这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就连剩下的酱汁,也可以用米饭底部的锅巴放进去泡了吃,五朵金花吃完饭都忍不住咂嘴回味儿,就连柳老汉也有些意犹未尽。
玲珑策马而来,他见了香寒,俊美的面容上都是笑,眼里仿佛瞧不见旁人了,便是香寒也不由得生出一种若是能被他这样看着,下一刻死去也心甘情愿的感觉。
一条鱼被一家人分食的干干净净,玲珑破天荒吃了一整碗饭,看得王氏险些喜极而泣!小儿子最不爱吃饭,刚出生时多胖乎啊!瞅现在给瘦的!这样一想,用了那么多调料还花了个鸡蛋跟白面在里头,就不是那么让王氏心疼了。
晁慧心借机上前:“柳大人来了,祖父还说与柳大人甚是投缘,柳大人可要进去用杯茶?”
哎哟……别说王氏了,姐姐们也心疼,可照玲珑说的做出来的鱼,那叫一个香,颜色透亮好看,闻着就让人肚子里的馋虫开始叫了!王氏又蒸了一锅糙米饭,狠狠心放了白米,等柳老汉跟三妞四妞回来,望着桌上饭菜,惊呆了。
“不了,多谢晁小姐好意。”对着晁慧心的时候玲珑也是笑的,只是这笑,跟对香寒的笑完全是两种,冷淡又漠然,丝毫不因对方高贵的身份而另眼相待。“我还有要事在身,恐怕不便打扰。”
大大小小几个女人被他支使的团团转,慢慢地,除了白面,还要用上酱油、糖、料酒,鱼身抹了面糊不够,还要做一碗水淀粉制成糖醋汁……王氏心疼的不行,这吃条鱼哪来这么大讲究!还用了个鸡蛋打在面糊里!
要事……他都来接甘香寒了,还能有什么要事!无非就是搪塞自己罢了!
一听说要用面,王氏顿时犹豫起来,玲珑立刻扁着嘴作势要哭,她就顾不得其他,全听他的了。
晁慧心暗暗握紧了拳头,只觉得重来一世后几乎事事顺遂,惟独在柳玲珑这里,踢到的全是铁板。
玲珑点点头,很满意:“首先先切好细葱姜丝,大姐烧火二姐切丝,娘你把用刀从鱼侧开始片,要顺骨切,再把鱼用面糊抹上一层。”
她心中不忿,玲珑并不在意,他扶着香寒上了马车,让八斤驾马,自己则骑在马上,放慢速度与她同行,如此即便不掀开帘子也能听到她说话,看到一众尚未离开的闺女欣羡不已,心想那甘小姐虽然可怜死了父亲,却又因此得了柳大人这样的如意郎君,谁说不是因祸得福呢?
王氏被他那一本正经的小模样逗乐了:“成!你说!你咋说娘咋做,都听你的!”
玲珑知道晁慧心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她铁了心要杀“甘小姐”,至于这个“甘小姐”到底是谁她不在意,总之不能让人顶着这个名号,所以他特意派人乔装进了甘府,待到晁慧心狗急跳墙再派人,就给她来个人赃俱获,加上他已经收集整理好的证据,正好可以一并献给今上过目。
“娘你得听我吩咐。”让玲珑亲手做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我说咋做你咋做。”
要不是想给晁文华时间联系十一皇子,他早就收网了,这回他要把他们所有人都一次抓起来,京城是他的地盘,谁敢在这闹事,谁就得有承担后果的觉悟。
他长得可爱极了,也因此爹娘再偏心,五朵金花都没有怨言,她们也愿意为弟弟牺牲呢!王氏更是对这个小儿子爱到骨子里,听他说这样做不好吃,顿时就乐了:“那你跟娘说说,怎么做才好吃?”
光是想象前世的甘香寒与柳玲珑,晁慧心就已经红了眼,如今亲眼所见甘香寒随身带着柳玲珑赠予的定情玉佩,又见柳玲珑亲自来接甘香寒回府——俨然是再续前缘,虽然这前缘他们自己都不知晓,晁慧心却仍然嫉妒的快要疯了!
“这样做不好吃。”玲珑严肃地说。
怎么就抢不来!
王氏给他吓一跳,冲他笑:“六宝出去玩吧,娘给你做鱼吃。”
明明上一世她得不到的,这一世都得到了!祖父的信任、姐妹们的羡慕、万千贵女的追随……她想要什么都有,怎么偏偏就是得不到一个柳玲珑!难不成他们真是上天注定的姻缘,别人抢不走?!
当时他的脸就黑了:“娘!”
不可能!
因此这鱼王氏利落地杀了,内脏苦胆什么的都丢进鸡圈,干干净净一条鱼,她拿起油瓶,往烧热的锅里小心滴了两滴——玲珑就在灶房门口,亲眼所见,真的就只有两滴!一点都不带多的!
她不信!
一年到头肚子里都干瘪瘪的,能落油水的时候难得,哪里还管怎么做才好吃。
愈发坐不住的晁慧心,终于再次出手,可惜这次没有上次那样轻松,她派去盯梢的人失踪,她一开始还在担心,准备老实个几天,没想到一次赏菊宴就把她刺激的露出了原形,不管不顾就是要甘香寒的命,结果派去的人尽数落网,连下巴都给卸了,自杀都来不及!
因为是鱼,王氏亲自做,玲珑在这个家生活了五年,已经知道王氏做菜的风格。基本上是少盐少油,至于糖啊料酒啊生抽啊之类的调味,那是想都别想,逢年过节也都是买的肥肉,用水煮熟放点盐就是一顿好菜,家里人个个吃的津津有味,那肉肥的玲珑都倒胃口,但庄稼人都这么吃,谁叫肥肉油水多呢!
玲珑将香寒安顿好,连夜入宫。
王氏也很高兴,连忙指挥闺女把家里的大缸洗一洗,打水倒进去,再把鱼放进去养着。说来也奇怪,这些鱼在她背篓里老老实实不动弹,王氏还怕它们死了,结果一进水就又活蹦乱跳的了!
睡得正香因为这小混蛋被叫起来的皇帝,如今连起床气都没有了,而且还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虽然比起肥肉来,鱼很难吃,但毕竟也是肉啊!
因为每每玲珑连夜入宫,都代表有大事发生。
大妞二妞刚才就听到动静,看到人平安回来了才松口气,又见王氏背篓里七条大鱼,惊喜不已!
虽然正因为有玲珑在,皇帝才睡得安稳,可不代表他真的就一点脾气没有了!看看这是什么时辰?子时……子时啊!
由于弟弟认错态度良好,五妞逐渐不哭了,但还是有些生气,不过她性子好,弟弟又那么可爱,等到家的时候,五妞就又跟玲珑有说有笑的。
然而当他看过玲珑呈上来的东西后,那张因为起床气而显得冷漠的面容,逐渐晕染上了滔天怒气!
下回还敢。
大太监伺候了今上几十年,都被这股气势震慑地吓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玲珑却毫无惧色,皇帝怒而将手中卷宗摔在桌上,刹那间纸片纷飞,“来人!给朕更衣!召集百官!”
五妞仍然哭,玲珑乖乖让她打了,然后从她怀里翻下去,伸出小手指擦她的眼泪:“姐姐别哭,我知道错了。”
这是真气着了!
她根本没使劲,王氏本来也想生气,可一看儿子被打,就又气不起来了:“五妞别把你弟弟打疼了!他还小呢!”
大太监战战兢兢腿都站不直,玲珑还有闲情逸致弯腰捡卷宗,一边捡一边抱怨:“皇上生气归生气,别乱扔东西啊,这些卷宗臣一张一张整理好很辛苦的,这还得一张一张弯腰捡。”
王氏没来得及说话,五妞就哭了,她冲过去把弟弟抱起来按在腿上对着屁股甩了两巴掌:“你咋答应我的!你咋答应我的!你说你不去河边!不钓鱼等我带娘来的!”
皇帝正怒着呢,被他这一插科打诨,登时有种饱胀的皮球被戳了个孔的感觉,他没好气地瞪了玲珑一眼:“你就是知道朕仰仗你,才敢如此!”
玲珑端端正正坐在岸边,屁股下垫着几张干净的树叶,面前则摆着一二三四五六七……一共七条大鱼!还都活蹦乱跳的!王氏一颗心差点儿没从胸腔跳出来,就看见小儿子冲自己乐:“娘你来啦?快把鱼收进去,中午烧鱼吃呗?”
“哪儿能呢?”玲珑嬉皮笑脸,“往好了想,拔出这么个大蛀虫,对朝政社稷都是好事,再说了,穆明滔一案又不是皇上的错,晁文华、朱温、甘平以及逆贼暗中作祟,皇上又不是神仙,被蒙蔽也是在所难免,您看,今儿不就是拨乱反正的好机会?严办晁文华,还穆明滔清白,皇上还是那位明君。”
等到了玲珑跟前,王氏呆了,五妞也呆了。
他这马屁拍的,连大太监都自愧不如。
这年头只有贵人家的小姐才裹足,乡下女人要是裹了小脚,活都干不了,因为大柳树村的女人们都是一双天足,跑起来飞快。
想给穆明滔翻案,最难的地方不在于晁文华,也不在于十一皇子,而在于今上。
娘俩用尽毕生速度朝村外跑,路过的村民连人影都没瞧清楚!
如果他改口了,就说明当年是他冤枉了穆明滔,皇帝的面子往哪儿放?可要是不改口,穆明滔难道真就背负这一身骂名遗臭万年?
玲珑嗯嗯点头,五妞撒腿就跑,边跑边回头看,六宝要是敢再钓,她保证立马回来。结果玲珑果然很乖地站在安全地带看着他,五妞一路飞奔回家,王氏一听她把儿子单独留在河边,什么鱼都不重要了,赶紧过去,还不忘带上五妞说的篓子。
因此最好的方式就是甩锅——还有谁比晁文华更适合背锅的呢?更何况这锅本来就是晁文华自己造的,他背一背也没什么错。至于十一皇子,皇帝当年能把先帝儿女尽数斩杀,就说明他是心狠手辣之人,十一皇子反正要死,给皇帝背背锅再死怎么了?退一万步说,穆明滔一案,罪魁祸首乃是晁文华与十一皇子,皇帝虽然也有错——可谁叫他是皇帝呢?
五妞再三犹豫,最终在玲珑真诚的保证中叮嘱他:“我很快就回来,你不要到处乱走不要靠近河边不要钓鱼!”
宫中连夜敲鼓,百官从睡梦中纷纷惊醒,换了朝服直奔皇宫而来,其中自然也包括了晁文华。
玲珑举手跟她保证:“我不钓了,你快去把娘叫来,不然这么大的鱼,待会儿要是有人经过被看见,我可藏不住,这鱼够我们全家吃一顿了!”
他已经一把年纪了,却还是野心不死,今上不信任别人,他虽取代了穆明滔,可手中实权根本无法填饱,他欲壑难填,他还想要更多,于是孙女的“预知梦”一做,他深思熟虑后便转投了十一皇子,然而他万万想不到,孙女口中所说的柳玲珑,却是站在了皇帝这边的!
她怕弟弟再钓鱼,鱼拽不上来人一头栽进河里,附近没有人,弟弟没学过凫水,太危险了。
穆明滔一案罪证确凿,他当年是如何顺水推舟,如何指使朱温告发,又是如何威逼利诱甘平……一桩桩一件件,晁文华自己都要记不得了,如今却全被摆在百官面前,其中有甘平绝笔,有朱温藏在镯子里的他的手书……还有甘老太太神志清醒时对于当年被绑一案的口供……
五妞摇头:“不行,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在这。”
但这些,都没有他与十一皇子的勾结更令晁文华害怕!
五妞下意识舔了舔嘴唇,玲珑吩咐她:“你回家把娘叫来,让娘把家里的篓子背来。”
明明他与殿下的联系都在暗中,怎么也被这柳玲珑查的一点不剩!
他们这河里有这么大的鱼吗!怎么从来没见过?!
皇帝冷冷地看着他,晁文华得意了一生,老来踉跄跌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浑身瘫软,宛如被人卸了全身关节,一点力气也没有,整个人瞬间苍老。
五妞如梦初醒,两人连忙将那条老实的跟死了一样的鱼拽出水面,随后五妞瞪大眼:“好大的鱼!”
最终,晁文华被判斩首,晁家被抄家,男丁流放,女眷充入教坊司——竟是与当年的穆家如出一辙。
因此哪怕是如此简陋的钓鱼方式,甚至连鱼钩都没有,只是在鱼线底端绑了点没吃完的粗面窝窝,水里的鱼也都跟憨憨一样咬住了饵,丝毫不挣扎,那细细的树棍也没被撑断,玲珑吃力地用一只手把“鱼竿”往外拽,“五姐别愣着,帮我啊!”
接到这个消息,晁慧心是最无法接受的那一个!
上一世结束后,他拥有了很神奇的力量。
这跟她记忆中的不一样!为何会如此?十一殿下居然伏诛了?!
玲珑有种强烈的预感,那就是他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
这不可能!
玲珑一手让五妞牵着,一手捡起一根树棍,又从兜里摸出从家里顺来的鱼线,这是从柳老汉渔网上拆下来的,反正他也没抓过几次鱼,还不如废物利用呢!
然而她再怎么不肯接受也是事实,晁文华与十一皇子暗中来往,十一皇子为表诚意亲自乔装进入京城,被玲珑拿了个正着,此人虽然多年漂泊,却养尊处优,根本受不得刑,很快就把自己的事儿招了个底朝天。
五妞轻轻握住弟弟的手,只觉得弟弟的手又软又嫩,好像没有骨头似的,跟自己黑瘦的爪子形成鲜明对比。
随后皇帝派人前去围剿叛军,大获全胜,至此,皇帝再也没了心腹大患,总算是能真真正正睡个毫无忧虑的大觉了。
玲珑知道她害怕,就伸出一只小胖手:“五姐,你牵着我,就不会掉下去了。”
先前还想着玲珑年纪小,想再压他两年,如今他立下如此大功,怎么说也该升升官,结果玲珑却以这次的功劳,换皇帝重还穆明滔清白,不仅如此,还追封了穆明滔为忠义公!
五妞着急啊!她跟着弟弟一路到了河边,开始害怕:“六宝,咱别去河边,爹说了,不能去河边,会淹死的!”
大家都觉得以甘平所作所为,甘香寒要抬不起头,谁知皇帝却封她为长平县主,又赏她无数金银财宝,还亲自为她与玲珑赐婚!
对于自己变成男儿身的玲珑毫无压力,他甚至觉得本该如此,根本不需要适应时间就接受了自己的性别。
瞬间便打破了甘香寒即将被柳大人抛弃的谣言。
再不动,他爹可能就要为了他把姐姐们给卖了!
柳老汉跟王氏简直喜极而泣,天老爷,他们家六宝终于要成亲了!房掌柜更是高兴的说不出话,大手一挥,酒楼整整开了三天免费的流水席!待到他们见了香寒,更是觉得这样美丽贤淑的姑娘是可遇不可求,香寒本来还担忧自己不被喜欢,哪里想到柳家人会如此热情?搞得大人像是成亲困难户,找不到媳妇一般。
上一世过得跟个米虫一样快活,这一世条件苛刻,养家重任终究还是落在了他稚嫩的肩膀上。
十一皇子落网,教坊司也迎来翻天覆地的整顿,玲珑没有瞒着皇帝,他很诚实地告知了皇帝雾见与霜织的身份,否则皇帝也不会封甘香寒为县主,至于雾见,她什么都不要,也没有改回本名,甚至连皇帝的恩典都不讨,给香寒留下一封信便离开了,说她在教坊司待了十几年,想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不用担心她,也不必寻找她,等到他们成亲,她会回来贺喜。
玲珑背着手,他身上的衣服虽然打着补丁很陈旧,却干干净净,再加上他生得好,一张小脸粉雕玉琢,跟村子里小孩那就是天壤之别,平时他也不乐意跟那群流鼻涕的光屁股小孩儿玩,古代乡下小孩都玩啥?男孩子最爱的就是活尿泥,玲珑是疯了才会跟他们一起玩!
香寒捧着雾见的信,泪如雨下。
五妞觉得这话好像很有道理,但好像又很有问题。
玲珑要娶穆家女,皇帝一方面觉得这样他很放心,一方面又为这个深得自己信赖的能臣感到可惜,玲珑想要什么样的妻子没有?偏偏娶了穆家女……但话又说回来,若是当初自己能耐住性子,不至于太过暴怒直接处斩穆明滔,如今甘香寒也确实是一等一的贵女。
玲珑说:“你不跟爹说,不就行了?”
经此一事,皇帝的性格平和了许多,不再像过去那般暴躁易怒,惟独可惜的一点就是,后宫嫔妃始终不能为他诞下一儿半女,这种惆怅、忧愁,在玲珑婚后数年,香寒也始终无孕后,终于迎来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欣慰感。
柳老汉生怕这个来之不易的儿子会出什么意外,平时都不大让他出门,玲珑五岁了也只有姐姐们这几个玩伴。
于是玲珑更受重用了。
五妞跟着玲珑出了家门,眼看玲珑朝村外走去,她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拉住他:“弟弟不能出去,爹说了,只能在村子里玩。”
直到皇帝五十七岁的时候,去年入宫的一个小秀女被爆出怀有身孕,皇帝大喜!暗自决定无论男女,都将成为他的继承人。当然,他在心中渴望这能是个儿子,他还不能死,他有了儿女,这江山得在他的后人手上传下去!
大妞二妞平时会给人补补衣服,不过这赚的钱特别少,她俩又不会刺绣,针线都是王氏教的,顶多说能缝缝补补,再精细一点的就不能看了。三妞四妞平时干得最多的就是捡柴火挖野菜,家里粮食不够吃,只能多挖野菜填补肚子。
皇帝的身体确实也是不大行了,他膝下无子,生怕朝政紊乱,唯一能托孤的人选,便是玲珑。
虽然年纪小,但他是儿子,在家里的女人们都下意识听他的话,五朵金花那是从小到大听爹娘念叨习惯了,弟弟以后就是你们的依靠,你们得帮着弟弟,不管弟弟说啥都得听云云……周围有儿子的人家也都是这样,闺女嫁出去不贴补娘家弟弟怎么能行?柳老汉那么大年纪才有了个儿子,更是小心,平时其他人下地,玲珑一人在家不放心,他不舍得带儿子去地里,就让五妞在家陪着,然后负责做饭。
多年君臣,皇帝也知晓玲珑对皇位并无贪念,他更喜欢吃喝玩乐,把自己的皇儿托付给他,皇帝很放心。
五妞也跟着哭,家里六个女人全在抹眼泪,柳老汉心如刀绞,觉得自己真是没用,眼圈儿也红了,眼看一家人就要抱头痛哭,玲珑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你们哭什么?爹,你今天不是要去浇地?娘,你鸡喂了吗?大姐二姐,你俩给人补的衣服做好了?三姐你柴火捡了吗?四姐你野菜还不去挖?五姐陪我,我要出去玩了。”
怀了龙种的小秀女被封为刘妃,七个月后产下皇女,皇帝略有些失望,但更多的还是高兴,不是儿子也没关系,于是他力排众议,要封刚出生的小公主为皇太女,这是前所未有的事,百官们纷纷反对,都以不合规矩为理由想要说服皇帝。可皇帝盼了这么多年才盼来自己这么个孩子,怎么可能听他们的?
三妞四妞呜呜哭。
崔大人早已告老,洪大人亦已还乡,玲珑不再任京兆尹后也开始佛系度日,以至于许多人都忘记这位柳大人曾经是多么不能招惹的人物。
二妞说:“爹你别卖五妞,五妞太小了,我愿意去屠户家给他当童养媳!”
皇帝要立皇太女,只有他第一个表示赞同。
大妞说:“我看镇上胡员外家招丫鬟,爹你把我卖去当丫鬟吧,说是一个月给二钱银子呢!还包吃住!”
有他肯应,皇帝便放了心,他随后封玲珑为当朝太师,又将皇太女全权交给他来抚养——因为他知道,自己怕是撑不了多久了,刘妃出身普通,终日哭哭啼啼,根本教育不出好孩子,他希望这个女儿能够延续自己的希望,不仅仅要将皇位坐稳,还要流芳百世。
王氏一听,心里更加难受,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止不住,外头的大妞二妞三妞四妞也都进来了。
他把自己拽在手中数十年的兵权交到了玲珑手上,要他务必保皇太女平安。
柳老汉一低头,五岁的儿子六宝站在门里,两手叉着腰,又重复了一遍:“不许卖姐姐。”
后两年,皇帝驾崩,各方势力一触即发,均被玲珑铁血镇压,整个大殿有时候都被鲜血席卷,在他恐怖的武力值下,还有些小心思的人也不敢再打什么主意,小皇帝的皇位总算是坐稳了。
没等柳老汉发话,一双小短腿就迈进了门槛:“爹,娘,不许卖姐姐。”
柳老汉与王氏已故去,房掌柜倒是还硬朗,不过也不经营酒楼了,也就会在家里给玲珑做做菜,梅先生老当益壮,当年玲珑香寒成亲,雾见回京,与梅先生一见如故,竟结为夫妻,老夫少妻,倒也是一桩妙谈,如今两人走遍大江南北,做一对神仙眷侣,好不快活!
庄稼人一年到头辛辛苦苦种地,到手就那么点粮食,一辈子生在黄土死在黄土,谁来可怜可怜他们哪!
多年过去,香寒仍旧貌美,她的性情在时光里变得更为柔和沉静,公婆在世时也不曾嫌她不能有孕,她虽有遗憾,却也能够坦然接受。
都是叫穷给闹的!
基本上每年玲珑都会回老家去一次,爹娘虽然不在了,姐姐们却都还好好的,眼看他们无子,姐姐们也很担忧,不过她们都是明事理的人,从不会在弟妹面前多言,只委婉地问玲珑是否要过继个孩子到膝下,被玲珑拒绝了。
王氏在边上泪如雨下,你说这叫什么事儿?但凡家里不那么困难,谁乐意卖儿卖女?
他已经养了个皮猴子,再不想来第二个了。
五妞喜欢弟弟,弟弟虽然年纪小,但对姐姐们都很好,爹娘偷偷给他吃的东西,他都会分给她们,反正她到哪儿过都是过,要是给人当童养媳能让家里人吃上肉,她愿意!
若不是香寒温柔,那一天天上房揭瓦的小皇帝,早被他收拾的哇哇大哭。
柳老汉听得眼眶一酸。
小皇帝虽是女孩儿,却比男孩儿都皮,她自幼得知自己的身份,也明白朝中大臣对自己的不信任、不看重。想要转变他们的观念,只靠嘴巴是没有用的,她必须花费更多时间,比男子更加努力,展现出自己的实力,才能服众。
五妞躲在外面听到了,等媒人一走,她就哭着来找柳老汉说:“爹你把我卖了吧!卖了我给弟弟吃肉!”
好在有老师在前面挡着,她无需担忧其他,只需提升自己。
上门想买五妞回去当童养媳的是邻村的一家屠户,家里平时有荤腥,长得膀大腰圆,就是女人早死,留了个傻儿子,这屠户担心儿子说不着媳妇,开了很高的价钱,给足足一两银子还有十斤肉二十斤白面!
白驹过隙,眨眼小皇帝成人,老师明明没到告老还乡的年纪,却偏要辞官,说是要带着师母学梅师公云游四海,吓得小皇帝除了上朝镇日四处逃窜,就是不给玲珑见她的机会,谁知他居然称病闭门不出,小皇帝还以为是真的病了,火急火燎一上门,被逮个正着,不情不愿地同意他云游四海,但身边必须得带侍卫,且每个月都得与她通信。
也就剩下卖闺女这一条路了。
玲珑懒得理她。
这些年种地,除了糊口的粮食外还要缴税,征税严重,缴后剩下的,也顶多维持一家人不饿死,上哪儿去攒余钱?
香寒给小皇帝挽尊:“都听皇上的。”
只是家里哪来的钱?
小皇帝嗷的一声就钻进了香寒怀里,真不能怪她亲师母而不亲太后,每回见到太后,太后总是叨叨着要她提携外祖一家,又总是叮嘱她要小心老师夺权篡位……小皇帝一开始还试图跟刘太后讲道理,后来也就绝望了。毕竟是生母,虽然不在她身边长大,面子是要给的,惹不起她还躲不起吗?
你看那隔壁村的秀才,虽然没能再往上考,但就是个秀才的名号,就人人尊重,人家开个私塾,教孩子读书,光是靠束脩就能养活家里头,可见读书的好处。他家儿子聪明又活泼,学啥都快,当初柳老汉歪歪扭扭地教他写自己名字,六宝看了一眼就记住了,写出来的字还比柳老汉好看,当时柳老汉心里就动了送他去读书的念头,不过那时六宝年纪小,如今六宝五岁了,人家小孩送去启蒙差不多也是这个岁数。
但凡刘太后能有师母一半关心她,她就烧高香了!
他没跟王氏说,其实他想送儿子去读书。
小皇帝最终被玲珑拎着衣领丢出门外,骂骂咧咧地走了,四斤八斤都已成家,有儿有女,不宜跟随,房掌柜在家里可待不住,于是结伴三人而行。
大闺女今年十五了,及笄了,该相婆家了,可是家里条件实在太差,根本没人看的中,到时候怕是连彩礼都给不起。有那上门的,也是想买小一点的闺女回去当童养媳的,柳老汉养活一大家子很吃力,他不知道该咋办。
行至城门附近,人烟稀少,但见一蓬头垢面的女子倒在路上,无人问津。
他们最近在苦恼,也是苦恼这一点。
房掌柜与香寒心善,连忙要救人,便中途停下,把这女子送进了医馆。
好在他们这样哭过一回之后,儿子就开始吃东西了,不过吃得非常少,但也比不吃强。柳老汉此后只要地里活干完了,就想方设法去山里转转,看能不能打个野鸡野兔之类的,再不然就是自制了个渔网,到村子不远的河里去捞鱼,十回里总是扑空九回,鲜少有弄到肉回来的时候。
那女子醒来后见到香寒,宛如见了仇人,径直扑上来想要抓花她的脸,玲珑在边上眼疾手快拽了一把,女子便从床上狼狈摔落,嘴里还在嚎叫:“你为何不去死!你为何不去死!都是你抢走了我的东西!都是你!”
柳老汉蹲在屋檐下唉声叹气。
真是人在马车坐,锅从天上来。
王氏搂着儿子抹眼泪,她这儿子长得这样好,说真的哪里像是在地里刨活的,就是镇上那些贵人家的孩子也不及他生得好,偏偏降生在自己家,连口好饭都吃不上!
“……我都不认识你。”
最后柳老汉反倒先心软了!
那女子听了,更加绝望,几乎是喊出来的:“我是晁慧心!你敢说你不认识我!”
结果人家真的就一整天啥也不吃!
晁慧心……
随着儿子一天天长大,断奶后,问题也随之而来,他们家孩子不爱吃饭!送到嘴边的饭都不吃!可算是把柳老汉两口子愁的头发都掉没了,他家穷,平日都是吃粗粮,偶尔洒一把细面进去都算是改善伙食,荤腥更是一年到头见不着几次,儿子不乐意吃,他又没本事去给弄好的,眼看胖乎乎的儿子这也不吃那也不吃,柳老汉硬着心肠教训过一次,拉着王氏跟几个闺女不给她们去送吃的,就是要饿儿子一回,看他长不长记性,以后还挑不挑!
别说是香寒,就连玲珑都花了十几秒时间才想起来这么一号人物,他颇为惊讶:“你还没死?”
那俩字柳老汉学了好久才会写,牢牢地记在心里不敢忘,想等儿子长大了再教给他,总不能人活着,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不是?
大概他这态度太过绝情,刺激的晁慧心嚎啕大哭,晁文华被问斩,偌大的晁家瞬间树倒猢狲散,她也随同女眷被充入教坊司。晁家女眷可不如穆家女,还有自尽的气节,没过过教坊司的日子,不知那里是地狱。
因为儿子来之不易,夫妻俩给孩子取了个小名叫六宝,又花了十文钱去镇上找算命的先生给取个文雅的大名,叫玲珑。
晁慧心简直生不如死,如果不是念着柳玲珑,念着自己是重生之人,她几乎都熬不住那段时间。她几次出逃都被抓了回去,最后一次被活活打断了双腿,脸也伤了,便从头牌变成了洒扫的下人。因为生活清苦,老得极快,没有用处又频繁生病,便被赶了出来,走投无路倒在路边,不曾想却是被玲珑一行人救了。
有了儿子就有了干劲儿,王氏也喜极而泣,她奶水少,柳老汉就想着法的给她弄吃的,家里的粮食也是紧着她吃,为的就是保持奶水充足。
她的精神状态时好时不好,嘴里总是絮絮叨叨,不好时说什么自己是上天眷顾之人,能重来一次,就能重来第二次,好时又咬牙切齿,问玲珑为何没有追随十一皇子,甘香寒怎么能死里逃生云云。
可是这回生的大胖儿子却不像其他新生儿普遍的那种瘦小干巴,反而白白胖胖,长得可俊!要不是知道婆娘老实,柳老汉真以为她给自己戴了顶绿帽子,不然咋生得出这么好的娃?
玲珑本以为自己就是最神奇的存在,没想到还有人能重活一世,从晁慧心言语中可知,上一世他仍是娶了甘香寒,也就是说甘小姐终究是死了,至于是怎么死的,已无人知晓,兴许是病了,兴许是因为父亲离世心力交瘁,但晁慧心说他上一世支持了十一皇子,并助十一皇子拿到了皇位……
柳老汉跟妻子王氏长得都一般,因为常年劳作再加上吃不饱,都是又黑又瘦,柳老汉粗活做得多,腰早就被压弯了,走起路来略微伛偻,头先生出来的五个闺女也跟他们很像,黑黑瘦瘦的,都不爱说话,干活倒是勤练,可惜终究年纪太小,没有别的讨生活本事,柳老汉养活这一家六口人,还没个儿子继承香火,真是眼泪都要掉下来!
他笑笑,漫不经心道:“可能是因为上一世你没有重生,没有撺掇晁文华背叛先帝,我为了给穆家出气,便支持了十一皇子吧。”
村里等着看笑话的人也惊了,柳老汉走路都带风!
还能是因为什么?
结果他的乞求成了真,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老婆子终于生了个带把的!
他这人,向来随心所欲,不按套路出牌。
这回柳老汉是真怕啊,万一再生个闺女出来,他真不如一头撞死得了!
以为重活一世占尽先机就能左右他?
好在老天垂怜,就在绝望的柳老汉决定就这样的时候,他老婆子又有了身子!如今大闺女十岁,小闺女五岁,中间隔了五年,老婆子都这年纪了,总算是又老蚌生珠了!
不可能的。
他们家代代单传,到他这一代就他一根独苗苗,好在娶了个能生养的婆娘,结果一生,就足足生了五个闺女!这一口气接连生得都是闺女,害得柳老汉在村子里抬不起头,家里本就穷,养五个闺女更是难上加难,大闺女刚会走路就学着烧火了,哪怕柳老汉两口子拼命干活,也不过将将不饿死,他原本觉得老婆子能生养挺好的,这下可好,接连生五个闺女,谁顶得住啊!
晁慧心疯疯癫癫中听他此言,瞬间呆若木鸡,玲珑甩手离去,没多会儿,医馆的小学徒就惊慌跑来:“里面那个病人撞墙自尽了!”
最近大柳树村的柳老汉跟他婆娘很是苦恼。
他无所谓地放下马车的帘子,将房掌柜与香寒各自塞了一杯热茶。
第743章 第六十四片龙鳞(一)
对马夫道:“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