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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旷身子一抖,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她很清楚自己并没有听错。于是她只能停住脚步,慢慢转过身来回答说:“没有。”

丁文杰把她送出门去,在她的脚刚刚跨出门时,突然发问:“你现在有情人了吗?”

“你觉得我怎么样?”丁文杰又问。

“谢谢你。”岑旷说。

“恐怕不行,”岑旷说,“我还没有……”

这个人的脑子果然很聪明,一开口就能抓住实质,岑旷想着,把歪鼻子男人的有关特征形容了一遍,丁文杰点点头:“一般人可能不好找,但这个人既然在大冬天还穿着草鞋,并且始终捂着脸,就一定会被注意到。两天之后,还是这个时间来找我,我会给你结果的。”

她本来想说“我还没有任何恋爱的打算”,但突然之间,这句话堵在了喉咙里,死活说不出来。她很震惊,因为这种反应通常意味着这句话是假话,所以她才没有办法说出口来。但是一直以来,她的确是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去对另一个人产生爱情——因为爱情似乎是人族最复杂的一种情感,她并不奢望自己能在短时间内体会到这种情感——那么这一刻究竟是怎么了?

岑旷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想起黄炯总告诉她“做人要谦虚”,又想起叶空山说的“谦虚个屁!觉得自己好就应该大声说出来!”,最后只能随意点点头。好在丁文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今天他让你来找我,一定是官库抢劫案让他脱不了身了。你有什么要问的?”

她又试了试,想说“我还完全不懂爱情这种东西”,但又是说不出口,好像这句话依旧被她的意识判定为谎言。她没有办法,只能换成这种直白的说法了:“我刚认识你,不可能那么短时间就对你产生感情。”

岑旷想起前一天晚上叶空山为她揉搓手掌和煮面的情景,点了点头。丁文杰又说:“你一定就是他漂亮的女助手岑旷岑小姐吧?比传说中还要好看,走在街头一定有很多男人会为你而回头的吧。”

丁文杰倒并不显得怎样失望:“如我所料。不过我很欣赏你的诚实,这是一种很可贵的品质。后天见。”

丁文杰哈哈一乐:“没错,所以后来他捂着流血的脑袋告诉我他是一个捕快的时候,我完全不能相信,还认定他的腰牌是假的……不过他真的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也很懂得如何尊重他人,最初我只是被迫帮他忙,现在却已经把他当成大哥看待了。”

“后天见。”岑旷点点头,“我现在有点能想象你当年做流氓时的样子了。”

“不,我相信,”岑旷回答,“叶空山虽然脑子很聪明,但打架实在不行,我就亲眼见到过他被几个小地痞打得头破血流的惨状。”

岑旷慢慢走回家。把调查的事情交给了线人丁文杰,这两天似乎可以稍微清闲一点了。但她的脑子静不下来,仍然是乱糟糟的,还在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事情。难道我连自己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都无法控制了?她有些纳闷,有些慌张,却也隐隐有一些期待。

“其实这二者都没错,我曾经是个读书人,也曾经是个流氓,因为读书读不好,索性到街面上鬼混去了,”年轻人说,“几年之前,整个青石城城西,没有哪个在道上混的没听说过我丁文杰的。被我用砖头木棍把脑袋砸开花的也不知有多少人,其中就有我现在的大哥叶空山。你是不是不相信?”

我能阅读别人的思想,却没有办法理清楚自己的思想,她忍不住摇晃了一下脑袋,也许我也需要一个岑旷来阅读我的思想,告诉我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的确是,我以为我会见到一个小流氓呢,但你看起来就像个读书人。”从来不会说谎的岑旷很诚实地说。

青石城是九州最重要的牲畜贸易市场,岑旷沿路走着,不断地会路过各种牛、羊、马、驴子骡子之类的牲口。她禁不住想,当初凝聚的时候,我为什么没有选择这样的生物为模板呢?至少它们的世界比人族简单得多,不必要花费那么多心思。

但出乎意料的,来开门的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年轻小伙子,面容称得上清秀,乍一看像是个书院里的书生。她跟着这个年轻人穿过腌卤店的门店,来到后院里坐下,年轻人给她泡了一杯茶,微微笑着问:“是不是我的长相和你想象中不大一样?”

街上经常可以见到捕快经过,那都是为了抢劫官库的案子。通过几天的调查,已经初步得出结论,由于第一时间封闭城门,被打劫的库银肯定还没来得及被运出城去,所以这段时间青石城各门紧闭,出入车辆、人员都要经过严格搜查。按照官方的推测,这群歹徒不可能离开自己辛辛苦苦打劫到的钱财太远,他们多半也还潜伏在城里。

店里不再有回音。过了一会儿,门板被卸下来,一个人影探出头来,招呼她进去。岑旷看清楚了这个人的容貌和打扮,不由得微微有点意外。在她的想象中,所谓线人,一定是长得很猥琐,或者根本就是个街头小痞子,而且这地方是间卖卤菜的腌卤店,也许还得加上全身的油腻和陈年的卤汁味道……

左右无事,岑旷也想按照叶空山所教导的方法,通过人们的表情动作和眼神来筛查可疑人物,但观察了一阵子之后,她决定放弃了。在她的眼里,似乎每一个人的表情都显得紧张而心事重重,每一个人的动作都生硬而慌张,这显然是由于她自己的主观心理造成的。她知道,自己在这方面和叶空山还差得很远,还得慢慢地磨炼。

“不行,中午的话,东西就坏了!”岑旷按照叶空山教给她的切口说道。

她想得出神,眼睛没有看路,不小心撞到了前方的一个行人。那是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被撞后脚下一绊,摔倒在地,岑旷连忙抢上前,伸手把对方扶起来,嘴里一迭声地说着“对不起”。

她按照叶空山给她的地址,来到城西的陈安坊,敲响了街口腌卤店的门,里面很快传来回应:“早上不做生意,请中午再来。”

“走路长点眼睛!”对方很恼火,骂骂咧咧地走开了。岑旷站在原地,有些发愣,她注意到,拉着此人站起来的时候,对方的身子显得格外沉重,和他干瘦的外形很不相称。她忽然想到,这个人身上会不会是藏着某些重物呢?比如说——库银?

等这桩案子了结了,我一定要好好睡个两天两夜,天塌下来都不管,岑旷对自己说,并且很快对自己会用“天塌下来”这样的形容词而相当惊讶。由于凝聚成形时的某些缺陷,岑旷完全不能说谎,类似“天塌下来”之类的夸张说法,在过去往往会被她判断成谎言的一种,是根本不可能说出口的。而现在,她已经慢慢能分辨出什么是谎言,什么是非谎言的夸张修辞了,这里面当然也有爱说大话自吹自擂的叶空山的功劳。

她悄悄地跟了上去,但结果令她失望,这个人身上果然藏了钱,却并不是库银,而是从老板那里偷的钱。这是一个饱受虐待的染坊学徒工,因为对老板不满,偷了柜台里的钱,悄悄用绳子绑在裤腿里,想要逃回家去。

“简直比我的被子还干净一点……”岑旷咕哝了一句。被子上仍然留有叶空山的淡淡的气息,不知道怎么的,那气息让她心里略微有些烦乱,一些难以解释的怪异情绪开始翻腾。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很晚才睡着,而天亮没多久,她又不得不匆匆忙忙爬起来了。

了结了这桩无关紧要的案子,岑旷郁郁地回到家。她并没有因为顺手办了一件盗窃案而感到欣喜,因为那名学徒工一直在痛哭流涕地控诉着染坊主如何压榨他们,如何把他们当猪狗一样使唤。岑旷是一个很善良的人,甚至可以说是心软,她听着学徒工的控诉,几乎就想要把他放了。可是衙门里由不得她做主,律法无情,学徒工被收监了,可能会面临重处。学徒工哭得声嘶力竭,瘫软在地,却没有丝毫办法挽救自己的命运。

平时岑旷来到叶空山家里,总是细心听着他的各种关于人性哲理的高谈阔论,或者是听他分析案情。这一晚上特殊的心境,让她禁不住细细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这时候她才留意到,虽然是个经常不回家的单身汉,叶空山的屋子居然收拾得很干净,床铺被褥也都很整洁。

我到底干了些什么?我做捕快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帮助奸商欺压可怜的学徒吗?岑旷烦闷地想着,却怎么也想不出一个头绪来。这个时候,她再一次强烈地希望叶空山能在身边,能帮她把这些毫无头绪的混乱念头一一剖析、一一解说,让她不再迷惘、不再痛苦。

不容岑旷推辞,他拿起一件外衣,开门出去,然后把门从外面带上。岑旷愣了半晌,乖乖地躺上床。她总觉得,今天晚上的叶空山挺奇怪的,好像比起日常那个一肚子坏水的东西,多了几分……人情味。这样的人情味让她觉得温暖,却也有点不适应。

她忽然确定了一件事:叶空山对她而言很重要,非常非常重要。离开了这个人,也许她真的没有勇气在这个错综复杂又令人困惑的人世中生存下去。

两人谈完之后,已经是深夜了,岑旷想要回去,叶空山摆摆手:“这么晚了,你就别折腾了,独身的女孩子走夜路不好。我去捕房睡,你待在这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