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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他还得查找自己的仇人所在的位置,”叶空山回答,“别忘了我这个猜测是基于突发的刺激,而非长时间的谋划。在这种情况下,假如我一段过去的记忆突然复苏,想要去寻找凶手,时隔二十年,怎么能在几天内就找到我要杀的人呢?”

“没错,庄园那天早上的确是和里正一起上门,最早发现了严于德的尸体,但是有很多人到过现场,而至少也有仵作和其他捕快仔仔细细查看过尸体,”岑旷提出疑问,“为什么你那么快就怀疑到这个文吏身上呢?”

岑旷明白了:“因为他是常年和青石城的人口记录打交道的衙门刀笔吏!所有的文书记录都在他的手里,想要查找迁居记录并不会很困难!”

“我已经认定马大富是死于另一名凶犯的手里,但他身上的绳结和第一起案件里一模一样,这一点很奇怪,因为就算他也听说过那首童谣并能写出来,没道理绳结也碰巧手法一致。最后我觉得,要么我判断错了,要么第二名凶犯曾经到过现场,观察过严于德身上的绳结,并决意模仿,以便打乱我们的思路。”

“就是这么回事,”叶空山满意地点点头,“所以过程就很清晰了。严于德死后的那天清晨,庄园本来是随着里正去调查严家的人口状况的。但那个恐怖的杀人现场一瞬间唤醒了他沉睡已久的记忆,让仇恨之火迅速点燃。庄园是个很聪明的人,这么多年来把自己微末的工作打理得井井有条,正是他性格的一种体现。所以在那个时刻,他表现得丝毫不动声色,装作检查尸体,牢牢记住了尸体的各项特征,除了绳结外,又打听了那首童谣,找某个有求于他的羽人,把那些对他而言有如天书的羽族文字抄了下来,以方便日后的复制。

“绳结怎么了?”

“接着他就开始了他的报复行动,总共有多少人我们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最开头的两个人是马大富和罗尔立,那是岑旷在他的记忆里读到的。他回到衙门后,首先查到了马大富的住址,很幸运的,此人并没有离开青石。他近乎完美地复制了严于德命案的现场,杀害了马大富,并将其伪装成了连环杀人案。但这之后问题来了,是接着再杀死罗尔立呢,还是布置一些烟幕,让案情更复杂呢?他选择了后者,并决定以严于德的生意伙伴文瑞作为目标。不过考虑到庄园的性格,这也可能不是巧合,而是身在衙门办差的他听说了两人做生意的一些风闻后,觉得文瑞是个最好的靶子。

“我首先怀疑到,马大富和严于德毫无关系,这两起案子表面近似,却很可能是出自两名不同的罪犯之手,而第二名罪犯是在模仿第一起案件,”叶空山回答,“但如果仔细想想,为什么单单要挑这个时候来模仿?为什么恰好要选择这种时候?恐怕不会是巧合。于是我开始想,会不会是这一幕场景对罪犯产生了强烈的刺激。于是我的怀疑范围转到了曾出现在严于德命案现场的人中间。尤其增加我这种怀疑的,是死者身上的绳结。”

“这个选择帮了他大忙,因为文瑞竟然自己在白天就把现场布置好了,替他解决了最大的麻烦。他轻松地等待着文瑞作茧自缚,然后只需要完成最后一击就足够了。这一招走得很对,文瑞的死再次打乱了旁人的视线。在我们苦思着如何去应付羽人的时候,庄园动手杀死了他第二个真正的目标,也就是罗尔立。”

“可是,倒吊着被溺死的严于德,让这段记忆骤然复活了?”黄炯一拍大腿,“倒还真是差不多的场面。你是怎么想到这一点的?”

“果然是个足够离奇的过程,”黄炯叹息一声,“可我们应该怎么去证明呢?庄园已经死了,所有这一切都只是你的凭空推测。”

“庄园很爱他的弟弟,”叶空山说,“这种深爱令他在掩埋那口井的一瞬间,就不自觉地封闭了自己过往的记忆。我特意让岑旷调查过庄园,这个人从来没有透露过自己少年时代以及之前的经历,记录在案的解释是他的头部曾经受到过撞击,以至于失忆了,这正好和我的推测相吻合。而他所能记起的是三年的流浪生涯以及机缘巧合成为文吏后的十六年平凡人生,在这十九年中,他的生命之舟始终无比平稳地运行着,毫无波澜,毫无亮点,因为他的全部欢愉都在那个时刻随着童年的记忆同时被封闭了。”

“我之前不是说了吗,庄园找到某个有求于他的羽人,打听了这首童谣,还抄录了文字,”叶空山胸有成竹,“前两天我可半点没闲着,已经找到了这位羽人,他可以作证的。此外庄园的家里也一定能找出一些抄录羽族文字和练习绳结留下的证据。”

“你是说,他弟弟被倒吊着抛入井里的那段?”黄炯似有所悟。

“那就好,”黄炯舒了一口气,“可还有最关键的一个问题:动机。庄园为什么要杀这两个人?在他的少年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会让他的父亲把自己的亲生儿子捆起来扔到井里去?”

“一直在沉睡,”岑旷插嘴说,“它们始终存在,却又被刻意地封存起来,或许是庄园的一种自我保护,防止再次受到惨剧的刺激。但时隔多年后,一桩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的案件却由于相似的场景而令这段记忆复苏了。”

“这一点嘛,我也有了一点个人的猜测,不过我建议,我们最好是实地去看看。”

“你的意思是说……”黄炯琢磨着用词,“他受到了刺激,所以……很长时间内根本不去触碰到这段记忆。但实际上,它们一直……一直……”

“实地看看?”

“没错,就是他。”叶空山把岑旷所阅读到的记忆讲了一遍,“从我们的岑旷小姐所探查到的情况来看,庄园童年时代的悲剧记忆被保藏得非常完整,对于一段二十年前的往事而言,记忆那么清晰非常难得。而反过来说,之所以那段记忆保藏得那么完整,很有可能是因为,它们被封存在了记忆的最深处。”

“是的,我查到了马大富二十年前居住的地方,并且猜测庄园当时也住在那里——那正是当年那场悲剧的起因之一。运气不错,我猜对了。”

“偶然的巧合?意外的目击者?你指的是庄园吗?”黄炯问。

这里早已不再是二十年前的样子了。当时此地还算是一片比较规整的居民区,而现在,随着青石城多年的拆迁改建,这块位于城西的土地已经成为重要的牲畜交易市场,马行比比皆是。叶空山一路问询,终于找到了一家夹在马行当中的小餐馆,该餐馆专门向各马行的伙计们提供能填饱肚子但味道很不怎么样的便宜饭菜。

“严于德照做了,他没有想到的是,因为长期以来的矛盾,文瑞其实早就想干掉他,眼下出了这档子事,正好是一举两得。他可以换掉严于德的腐心草,让严于德由假死变成真死,而事实上,他办到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过上两天,他再对自己导演这么一出,不过这次他应该嚼下货真价实的腐心草,然后隐姓埋名,避过了风头后再东山再起。这个如意算盘是打得不错,但他万万没有料到,一出偶然的巧合、一个意外的现场目击者,非但彻底粉碎了他的计划,还将童谣杀人演化成了血腥的系列案件。”

“和咱们衙门里的午饭有得一拼,反正通常情况下吃不死人。”叶空山揶揄着,挥手赶走在他脸上盘旋的苍蝇,当先走了进去。餐馆老板追问了很久,得知这几位捕快并非是来刁难他的税务状况的,也并没有什么人因为在这里吃饭而死掉,这才放下心来,领着众人来到了后院。

“我们首先来谈第一位死者严于德,他是被合伙人文瑞杀死的。根据我的调查,严于德和文瑞长期从事被朝廷禁止的对羽族走私玉石的生意,并因为一起意外事件惹恼了羽人,羽人委托杀手组织血羽会,试图以童谣杀人的方式对两人进行惩戒。但血羽会是一个唯利是图的组织,他们不愿意失去两人每年交纳的数目可观的保护费,那名杀手更是敏锐地嗅到了其中赚更多钱的法门,于是跟两名玉石商进行了谈判。最后的结论是,玉石商们付出一大笔钱,并按照这首童谣的方式假死,以此逃过羽人的追杀。

“喏,就在那边,”他伸手一指,“那里的确有一口早就被掩埋了的枯井,反正也不碍事,所以一直没有人去清理过。各位随便看吧。”

“难得你也有认错的时候。”黄炯晃动着他肥硕的脑袋。

老板离开后,叶空山招呼着从外面临时雇来的几名力工,搬开了压在井口的大石头,又一点点清除了井里的沙石。岑旷站在一旁,表情很是不忍。

叶空山替他续上茶:“这个案子刚一开始的时候我犯了错误。因为它摆布得太像是种族仇杀了,我反而认为与此无关。当然了,最后的凶手的确不是羽人,但案件的源头却被我忽略了,这是我的错,不容否认。”

“怎么了?不忍心看到一具孩童的尸体?”叶空山问。

“滚蛋!”黄炯把喝干了的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快点交代!”

岑旷点点头,叶空山打个响指:“我保证,你会看到更加令你吃惊的玩意儿。”

“没关系,您老解决麻烦的能力天下第一,”叶空山故作谄媚状,“小人的前途一次次都仰仗您老了。”

岑旷不解,但还是耐心地等待着,眼看着力工们慢慢把这口枯井清理了出来。叶空山朝井里望了一眼:“差不多了,停下来吧,拿绳子。”

“这个故事你最好讲得圆一点,”黄炯哼哼着,“虽然庄园是自杀的,但他毕竟也是衙门的人,不能那么不清不楚地就死掉。你要是解释得不彻底,会惹来麻烦的。”

他把一根粗麻绳系在腰间,让力工们拽着,自己慢慢垂了下去。岑旷担心地守候在井口,她想要提出由身手更好的自己下去,但想到一具小小的孩童尸骨,心里忍不住地胆怯,终于没敢开口。

黄炯进门时沉着脸,看来是憋了一肚子气无处发泄。叶空山给他倒了一杯茶:“想骂人赶紧骂,骂完了老子好给你讲故事。”

好在叶空山的身手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糟糕,大约二十分钟后,他在井下用力扯了扯绳子。力工们七手八脚把他拉了上来,替他解下腰间的绳索。岑旷看得分明,他的手里抱着一具白森森的骸骨。

叶空山笑了笑,扭头看看门口:“再等等,黄老头儿验完尸马上就要来了。我省得给他重复多讲一遍。”

这一幕场景实在让岑旷不大好受,偏叶空山这厮就是不肯放过她:“来,看一眼吧。”

“跟着你办案,我已经习惯了。”岑旷淡淡地说。

“有什么好看的?”岑旷转过身去,不敢看。

叶空山摆摆手:“先不提他。我先来解释一下这桩案子吧,想必现在你的脑子里满是疑问。”

“你一定要看看,我说过了,你肯定会吃惊的。”

“什么错误?”

听了这话,岑旷才勉强转过身来,她看见黄炯也是一脸的惊奇,正盯着叶空山手中的尸骨。定睛一看,她就像被雷劈了一样,呆住了。

“的确惨,但并不是由于这个故事本身,”叶空山轻叹一声,“庄园很可能犯了一个错误。”

那具小小的尸骨并没有腿,从尾椎骨的位置,伸出去一长条绝不可能生长在人族身上的骨头。这根长长的骨头,看起来很像海中大鱼的尾巴。

这个动作并没有逃过岑旷的眼睛:“怎么了?觉得太惨了?”

“看到了吧?”叶空山的语气有些沉重,“这是一个鲛人的孩子。他之所以被扔进井里,不是他的父母想要杀他,而是想要救他,因为鲛人在水里也是可以自由呼吸的。当时孩子可能只是晕厥过去,但庄园并不知道这一点,他以为弟弟已经死了,于是推土石填平了这口井。他并不知道,他自己才是杀害弟弟的凶手。”

叶空山默不作声,耐心地听岑旷讲完了她所见到的一切。他的神情镇定而从容,似乎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但当听岑旷讲到最后一幕,也就是少年庄园埋葬了父母又埋葬弟弟的场景时,他的身体微微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