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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那是我的运气,有一根尸麂线穿歪了一点,使我还保留了一点点精神力,”贺颜说,“那点精神力不足以帮助我挣脱锁链,却可以用精神蛊惑术吸引周围的鸟兽来到我身前,然后……”

“但你并没有死。”岑旷说,同时也明白了为什么贺颜会变成现在这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样。

他做了一个牙齿张合的动作,岑旷会意,他接着说下去:“我就这样苦苦支撑着,只是想要再见紫瑶一面。一直到去年,一个迷路的旅行者意外来到了我身前,我才借助他的工具脱困。我找遍了我们在雷州的秘密据点,终于在其中一处找到了我昔日的同伴们,向他们逼问紫瑶的下落,这才知道了事情经过。”

“我嘛,其实是被他们判处了死刑,但运气不错,一直没有死成,前段时间终于被人救了出来。”贺颜的语气恢复了平淡,“三十五年前,我是唯一反对用紫瑶去潜伏的人,因为我爱她,不能容忍她嫁给一个人族,无论真假。于是我被带到山寨的山崖下,用坚硬的锁链捆绑起来,又用尸麂线穿过肢体,让我不能运用秘术,打算让我在那里活活被蛇虫咬死,或者饿死。”

“那紫瑶到底去了哪里?”岑旷忙问。

“这就是一个母亲的抉择,甚至不惜为此背弃过去的信仰,”岑旷点点头,“真的很了不起。对了,我还没有问过你这三十多年的遭遇呢。”

“叶征鸿和紫瑶经过了巧妙的布置,故意留下一些线索给追踪的魅,制造了紫瑶重病身亡的假象,然后叶征鸿娶了别人为妻,以求能瞒过他们,但是最后,还是叶征鸿引起了他们的怀疑。”贺颜说,“叶征鸿真正爱上了紫瑶,总是克制不住自己通过地道去探望紫瑶的念头,终于有一天,监视叶征鸿的人发现他凭空消失在自家的房间里,就此发现了地道的秘密。那个时候,我的儿子刚刚出生不久。

“我之前也始终没有想通,可是知道了我的孩子的真相之后,我终于明白了,”贺颜的语声低沉,充满了痛苦,“那个孩子改变了一切。当发现自己怀孕之后,她只是想要保护自己的孩子而已。如果她真的去做了刺客,难保不被发现,那时候孩子的命运怎么样就很难料了;而如果只是嫁给叶征鸿而并不动手,则会被自己人惩罚。为了孩子,她决定不去冒任何险,而是想办法永久地消失。”

“于是紫瑶选择了离开,我猜那是为了避免让对方发现她已经有了一个儿子。她把追踪而来的杀手带到了天启城之外,和他们进行了决斗,那些杀手都死了,而她,从此消失了。”贺颜神色黯然,“我问完这番话后,猜想会不会她又被叶征鸿藏起来了,于是去找了叶征鸿。他年事已高,嘴却挺硬,坚持说不知道紫瑶在哪里,我猜想他大概的确不知道。但我的仇恨之火因此却燃得更旺,所以我不断地恐吓他,从精神上折磨他,并且一直威胁说要杀掉他的两个儿子。等到他突然死去之后,我的恨意仍然没有消减,所以真的对他的儿子下手了,却没有想到……”

岑旷摆了摆手:“好吧,不谈这些。可是,如果紫瑶是怀着那样的阴谋去接近叶征鸿的,后来她并没有要求叶征鸿娶她,反而夸大了残余刺客的实力,自己躲藏了起来,这才是她真正的背叛。这又是为什么呢?”

贺颜回过头,看着叶寒秋沉睡中的面容,目光中的含义复杂至极,让岑旷看得不自禁地为他心酸。

“这些事情,永远解释不清,也不必解释,”贺颜淡淡地说,“跟随自己的内心就好了。我不求你的理解。”

“你这句话算是解释清了一个疑团,那就是叶征鸿为什么那么害怕,又为什么会自杀。”岑旷思索了一下,终于恍然大悟,“叶征鸿大概是从叶寒秋搬出叶宅后,开始经常回到老宅,借助通道去往后院,因为儿子走了,他失去了精神寄托。他一直把叶寒秋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他所害怕的不是自己会怎么样,而是害怕你伤害他的儿子。

“蛇谷城的路子行不通,你们就隐藏起自己的身份,伪装自己是人族,煽动其他人族和你们一起叛乱……”岑旷长叹一声,“这是何苦?”

“那段时间,因为你的出现,他一直神志恍惚,碰巧那天在路上遇到了那个端着紫玉箫的书生,他乍一看到紫玉箫,以为是当年雷州的刺客们重新出动了,目的就是要杀害他的儿子,于是绝望之下,选择了自杀。他的自杀其实还包含了一重含义,那就是‘一切都冲着我来,让我以死赎罪,放过我的儿子吧’。这句话也许你听了不大乐意,但是,他真的是一个伟大的父亲,虽然细节上很不完美。

每次读到这些历史,岑旷都感到莫名的悲哀,不只是为了魅,也不只是为了人族。她不明白,同样是智慧的生灵,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仇恨和杀戮,并且一代代地传下去,融入所有人的血液里。她千辛万苦才来到这个世界上,原本非常热爱这个世界,但是那些血淋淋的历史总是让她觉得呼吸困难。

“而我也想明白了,叶家复杂的家庭关系究竟是怎么回事。出于对紫瑶的怀念和内疚,叶征鸿对叶寒秋特别偏爱一些,也影响了叶夫人。其实叶空山才是叶夫人亲生的,但叶夫人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乡下女子,固有的观念就是为夫者尊。她的心里未必不喜欢叶空山,但既然丈夫特别偏爱叶寒秋,她也只能跟着丈夫了。”

岑旷颓然坐下,那些陈旧的历史忽然一下子涌上心头。魅族,九州人口最稀少的种族,也是最被提防和仇视的种族,的确曾经历经千辛万苦建立起一座山中城市,与人族为敌。那座城市集中了当时几乎所有的魅族精英,但最后,仍然毁于人族的铁蹄之下。她没有想到,几百年之后,竟然又有一群魅来到这里,仍旧怀着同样的疯狂梦想。当然,他们最后也只能得到同样的悲剧结局。

“不只这一点,还有感恩。”贺颜说,“叶征鸿告诉我,叶夫人非常明白,她能够摆脱贫困的生活嫁给一位将军,全都是因为紫瑶,是紫瑶改变了她后半生的生活。她的内心对紫瑶没有一丝一毫的嫉妒,反而充满了感激之情,因为这种感激,她才特别照顾紫瑶的儿子,而对自己的儿子多有亏欠。当她临死之前,她曾对叶征鸿说,自己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她的亲生儿子。”

“我们和你一样,都是魅。”贺颜的每一句话都像雷鸣一样打得岑旷头昏眼花,“那座山寨的地下有一片废墟,在许多许多年前,曾经是一座城市,我们魅族在历史上拥有的唯一一座城市——蛇谷城。”

现在,所有的谜团都解开了。整起事件的前因后果都已经理得很清楚,除了一点:紫瑶后来到底去了哪里?她是不是真的死了?

“不是人?”岑旷一愣,接着猛然站了起来,“你们……你们……”

“我想她是死了吧,和那些刺客动手,就算能取胜,也多半会身负重伤。”贺颜说。

这一连串的问句并没有动摇贺颜的情绪,他微微一笑:“因为我们不是人。”

“我倒不这么认为。”岑旷慢吞吞地说。

岑旷捂着嘴,一时间难以置信。过了好久,她才颤抖着开口:“这是为什么?如果反叛不成,大家散伙不就行了吗?争取逃出去隐居起来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要那么执着?为什么宁肯全军覆没也绝不罢休?为什么?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贺颜一怔,血红色的眼睛里忽然有了一丝希望的光芒:“为什么?”

“是的,根本就是假投降,”贺颜说,“山寨被攻破是迟早的事,即便不进攻,围上两年,所有人也饿死了,苟延残喘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所以首领们决定,利用紫瑶的美色去接近叶征鸿,争取让她成为叶夫人,以便日后获得在天启城刺杀王公大臣,甚至刺杀皇帝的机会。我们剩余的五千人,都只是她获取信任的筹码。”

“后院的那些花,那些紫玉箫,”岑旷说,“叶征鸿不是一个会养花的人,而紫玉箫离了原产地几乎没法养活,是谁能把那些花儿照料得那么好?我猜想,虽然为了避免连累叶家父子,她始终不敢露面,但当发现叶征鸿开始回到后院之后,每隔一段时间,也许她也会去到那里,用紫玉箫的花香慰藉叶征鸿的心。”

这话有点费解,岑旷苦思了一会儿,忽然间脸色变得苍白:“你是说,最初的时候,她其实是……”

贺颜握紧了双拳,几乎浑身都在微微颤抖,但最后,他还是冷静了下来。

“她的确是一个背叛者,但不是开始,而是后来。”贺颜说。

“见面不如不见,我不会去找她了,”贺颜说,“我的年纪已经足够老了,其实三十多年前就已经该死,不过是靠着一口气撑到了现在。我现在只想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带着内心的安宁平静地死去。”

“什么细节?”岑旷问。

岑旷不知道该怎么劝他,只好闭嘴不说话。但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想起了最关键的问题:“叶空山受到了你的精神袭击,已经把他的自我意识完全封闭起来了,你有办法把他救醒吗?”她简单描述了一下叶空山的性格以及他的童年遭遇,还有她在叶空山的精神世界里所见到的一切。

“真是不简单,”他说,“大部分的事实你都猜对了。我只需要补充一点细节就足够了。”

“我很抱歉,”贺颜的脸上闪过一丝歉疚,“其实能不能唤醒他,关键在于你。”

岑旷讲述的过程中,贺颜仍旧一言不发,等她讲完后,他放下茶杯,轻轻鼓了鼓掌。

“在于我?”岑旷一呆。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孩子的父亲就是你。三十五年前,你们都是叛军的一员,你们是情人。那天夜里,我看到了你在那些枯萎的花瓣前面痛哭。”

“人是不大会选择自我封闭的,除非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事情让他想要去逃避。”贺颜说,“听了你的描述,我觉得这个人其实是在用外表的坚强来保护他内心的伤感与软弱,而在我的秘术催动下,那种自我保护的意愿被无限放大,以至于他那种潜意识里的逃避占据了上风,压倒了其他的意识。你必须要击败这种逃避的意识,唤醒他求生的本能,以便释放出他真正的主意识。”

“可是他们一定就是同一个父亲吗?我问了很多人,他们都说,叶空山长得很像他的父母,叶寒秋却并不像。这让我又回过头去审视当年的时间表,从叶征鸿回到天启到叶寒秋出生,总共只有八九个月的时间,据说叶寒秋是早产。但如果他不是早产呢?那只能说明一点,在她遇上叶征鸿之前,就已经怀孕了,她不过是一直瞒着叶征鸿罢了。甚至,她之所以愿意跟随叶征鸿回天启,未必是真的爱上了这个人,而只是要借助他的势力去保护她的孩子而已。

“我明白了。”岑旷坚定地点点头。贺颜伸出手来,握住了岑旷的右手,一股强大的精神力从贺颜的手上注入了她的体内。

“但是叶寒秋出生没多久叶征鸿就搬家了,举家搬到了天启城的另一端,我猜想,这说明刺客还是找上门来了。她要么被刺杀了,要么为了避免连累叶家而离开了,总而言之,她消失了。而之后,我相信叶征鸿和他的妻子渐渐有了真的感情,生下了第二个孩子,那就是叶空山。叶空山和叶寒秋,至少母亲是不同的。

“我很快就会死去,这些精神力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了,”贺颜说,“它们在你的体内大约能保持一天,用它们激发你全部的力量,去拯救你想要拯救的人吧。”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叶征鸿那么着急地结婚。他的情人怀孕了,而叶征鸿并不情愿自己的孩子也那样在一个小院里住那么久,所以他给自己弄了一个明媒正娶的妻子,日后生下孩子来,只需要假托是叶夫人生的就行了。而且他特意挑选了一个乡下姑娘,为的是对方老实听话,不会泄露他的秘密。事实上,回到天启九个月后,他有了第一个孩子,他的情人所生下的孩子,就是叶寒秋。

失去精神力的贺颜不再有飘逸的身法。他像一个垂暮的老者,拖着沉重的步伐向门外走去,岑旷猛醒过来:“等等!你不想等着你的儿子醒来,和你说说话吗?”

贺颜手捧热茶,静静地听着,不置可否,岑旷也没有发问,只管自己说下去。她憋得实在是太久了,只想一口气把所有的推测统统说出来:“然后我了解了雷州最后一战的详情,你们是因为遭人背叛而导致山寨失陷的,在那之后,那名背叛者从来没有出现过,甚至大多数人不知道此人的存在。再联想到叶征鸿回到东陆之后的种种古怪举动,我终于明白过来:叶征鸿爱上了那名女性背叛者,并且把她藏在那个后院,然后通过叶宅的地道前去和她幽会。至于为什么要把她藏得如此隐秘,我想应该是为了躲避叛军的残余势力。他们虽然无法再掀起叛乱了,暗杀的实力绝对是有的。当然,她不会在那里住一辈子,叶征鸿一定也在想办法清剿叛军的残部,以便永除后患。

“他不需要一个我这样的父亲,一个魅,一个和朝廷作对的杀手。”贺颜摆摆手,“他是一个将军的后代,让他继续生活在幸福和安宁中吧。”

“从我发现了叶征鸿一直以来的短暂失踪其实都是去往那个后院之后,我就开始猜测,这件事应该和某个女人有关,”岑旷说,“我并非不相信男人之间也有那种延续几十年的深沉的友谊,但是友谊和爱情,表达的方式是截然不同的。一个需要面对着鲜花去缅怀的人,只可能是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