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如旧有些不解。
“明知道是人扮演的，游客们还会觉得害怕么？”
“反正那些人买了票就是进来被吓的。”小李回答得很干脆，“至于被人吓还是被鬼吓根本不重要。就好像看鬼片，你明明知道那些都是假的，却一样感到害怕，而这种害怕在身临其境的时候会更厉害，厉害到根本不让你有时间去思考面前的是人是鬼。”
不过有规定，工作人员不得与游客接触，游客也不能对装扮成鬼怪的工作人员进行任何形式的侮辱与殴打。
陶如旧点了点头，看来第二层玩的是心理恐怖。这的确是比视觉刺激更高级的手段。
“这里可是全部园区最有‘人气’的区域，大部分的工作人员都躲在这些白幔子后面，他们穿着白色长袍，带鬼面具以及甲套，从暗处跳出来吓唬游客。”
因为被告知了这一段路上不会有特别状况出现。陶如旧逐渐忘记了刚才受的惊吓，记者天性复苏。望着无处不在的白色门帘，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开始的路是一条迷宫。不到三人宽的狭窄通道，每隔几米就会出现一道白色布帘。有时候甚至连两面的墙壁都有用布隔开的暗门。陶如旧开始以为总有些什么东西隐藏在帘子后面，但事实上每道帘子后面都是空无一物。
“这里是地下二层，又做成迷宫的样子，万一着火了应该怎么办？”
依旧是小李带路，领着大家朝灵堂冥婚走去。
“这里有好多暗门，也就是简易隔板之类的东西。平时方便工作人员处理，若是有紧急情况就会由电脑控制全部打开。”
千手长廊、龙鳞血池、灵堂冥婚，以及“害怕者沿此路返回”。
小李与郑青龙分别解释。
穿过了千手甬道的最后一个拐角，眼前开朗了些，像是一个十字路口，中间天顶上是一片毛玻璃，吊着向上一层窥视的蜡质鬼怪。下面则是对四条小路的介绍。
“据说这种设施在国外很流行，凌总有亲自验收过，也有走过这里全部的四条道路。”
陶如旧逐渐平复了喘息，朝另三人个人不好意思地笑笑。
听到这里，陶如旧立刻努力想象凌厉被这里的鬼怪机关煞到脸色苍白的模样。画面还没有出现，已经忍不住笑了起来。
“所以我有叫你确定要不要来啊，第一次来就碰上这种事，陶记者获取记得买彩票哟。”
“那凌总的反应如何？”
小李拍拍陶如旧的肩膀，拉他起来。
“这是园区的一级机密！”小李扮了个鬼脸。
“老实说，头一次碰上这种情况的时候，我叫得比你还惨呐。”
狭窄的白色通道尽头，是布置成冥婚场景的灵堂。地上洒满小银，挽联与黑幔之间，两尊暗红喜服的蜡人立在一具黑漆棺材面前。活人新郎在右方，死人新娘的尸体则籍由一根粗麻绳穿过颈项，从高高的屋梁上垂吊下来。
人老了，这种情况已经不是一次两次。
或许是靠近出口，空气对流比较明显，尸体的蜡像像是坐在秋千上微微摇晃。
原来这条通道另有玄机，上面所有的手臂都是包了高级聚酯材料的电动感应装置，开放时间里通上电流就能够对外界的碰触做出反应。区内的电闸一向都是由守门老头控制，晚上一并拉开，今天看来是工作出了疏漏。
“工作人员的门就在灵堂后面不远的地方。”
“老头子今天又忘记把铡刀拉下来了。”
郑青龙突然压低了嗓音，空旷的灵堂里有回声，更显得神秘诡异。
小李与郑大哥了然地对视了一眼。
“第三层有一个入口处就在前面，大家安静。”
大约有两秒钟的时间，陶如旧大脑里一片空白，直到花开跑过去将他扶到路中间，慢慢地看着那些手臂停止了动作。
花开是一直很安静的，此刻小李也收敛了笑容。陶如旧依言闭上嘴巴，心里却开始好奇。刚才一路走来，大家都是有说有笑，为何却要突然保持沉默，难道说将要经过的路段上有声控机关？
放松的心情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状况，陶如旧惨叫一声向后踉跄几步，撞到另一侧的墙上，却万万没料到这边也有好几只手臂，被他一撞同样开始大幅度地颤动起来。
他把这个问题埋在心底，沉默地向前走。
他的手掌触到了那只手臂，绝对不是蜡像或者石膏的坚硬，它柔软且富有弹性。更像是真正的人类断肢。就是这只柔软的手臂，在陶如旧碰触到它的那一瞬间剧烈地抖动了起来，冰冷的五指好像挣扎的软体动物划过陶如旧的脸颊，几乎与他的头发绞在了一起。
四周一下子变得死寂，四个人甚至连脚步都刻意放轻了，他们进入灵堂右侧的小门，走过五米长的灵牌廊。昏黄与青绿的灯光照出前方铺了地毡的通道。以及在通道尽头右侧墙壁上一个长且窄的拱门。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令他意想不到的情况立刻发生了。
这是通往第三层的一个小门。出乎陶如旧的意料，小门装了坚固的铁栅栏，挂着把生锈的大锁，一点都不像要对外开放的模样。黑黔黔的门里头也看不清楚究竟有些什么设置，只是隐约听见遥远的地下有水流涌动的声音。
陶如旧很有些孤独求败地这样想到，一边戏谑地要将火把插到那蜷拢的手掌中。
里面难道有地下水脉？
人的想象力毕竟有限，所谓的恐怖也终究是对旧有幻想的重复演绎。原以为第二层会有些特别，不过看来是注定要令他失望。
陶如旧刚想将灯光朝拱门里面照去，便被郑青龙眼疾手快地制止了。
从棺材入口开始就觉得有些熟悉，陶如旧喜欢看温派武侠，尤其对于《四大》系列情有独钟。这地道俨然是按照疑神峰破庙下面的地道布置的。
不可…
陶如旧这样回答，往前走几步将电子火把往墙上照。赫然，一只惨白的手臂如同从墙上生出来那般悬挂在半空中。
郑青龙做了个摇头的动作，并且推着陶如旧的肩膀示意他快点走，不知道是不是幻听，陶如旧感觉那流水的声音变响了一些。
“是《四大名捕》吧。”
一行人就这样在黑暗中安静地行走，没过多久就停在了一扇铁质小门面前，打开门，面前就是一长段向上的台阶。台阶的尽头，便是沐浴在月光下的大地。
“这地宫有一部分是按照某一部武侠小说里的情节布置的，好像叫……”
“我们到了。”
郑青龙和陶如旧各接过一根，按下开关，火焰型的电子管上就亮起了幽绿的光。
小李跨一大步跳出通道，在踩到土壤的同时高叫了一声。在微咸的海风中，气氛又轻松了起来。
“电子火把，给游客照明用的。”
陶如旧眼前是一片或高或矮的菜地，露天里有西瓜青江菜青椒茄子，一边透光窝棚里亮着一个电灯泡，种着樱桃蕃茄和南瓜。远处架子上有丝瓜和葡萄。这些都会拿来补充园区食堂的需要。
二层地宫同样一片漆黑，小李的手电照亮的地方，是一片狭长的通道。地上铺着细碎的沙粒，踩在上面发出轻微吱嘎声。一边的墙跟边设着工作人员的桌椅，小李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两根棍子一样的东西。
郑青龙对于挑选西瓜显然经验丰富，很快就在那一大片瓜地中作出了取舍。任务达成，陶如旧却不想立刻返回地宫，他对小李提出了刚才的疑问。
四个人鱼贯上前。在将整个身子纳入棺材内之后，陶如旧心中还是起了某些微妙的变化。
“三层目前的确不对外开放，你刚才听见的水声也是真的。”
第二层的年龄段是从14岁往上，这就意味着会比第一层恐怖许多。事实上真正参观的时候，大部分带着孩子的游客都会无视园方的警告而直接进入第二层，其结果就是将孩子吓得个个面如土色。
提到这件事，小李难得没有了笑容。手电筒的灯光从下方打到脸上，眼眶陷进了阴影里，刚好是一个骷髅的模样。
小李说这样的隐蔽入口在第一层有九个。另外还有两个大的主入口供游人使用。
“这件事是这样的……”
陶如旧走到红棺材边上，棺材板没有合上，望进去里面是一级级的水泥台阶。一直通向地下漆黑一片的第二层。
他刚刚把怀里抱着的西瓜放到地上，兴致勃勃地准备开说，郑青龙却拍了拍他的肩膀，摇头阻止。
小李这样说。
“这事儿现在说他可能会害怕，不如回了翠莺阁再说。”
“我们要从棺材里下去。”
“也好。那我们还是快回去吧。”
那是一口朱漆棺材。周身绘着斑斓彩画，静静停在陶如旧面前。
问题没有得到解答，只是隐约有了个“恐怖”的印象。陶如旧心里愈发憋着难受。既然郑大哥答应了回去就说，那他也不再耽搁。硬是从小李手上挖了一个西瓜来拿着。转身之际，却发现空旷的菜园子里，只剩下了三个人。
小门是通向地下二层的通道口之一，门口处插着-2F的标示牌。四人依次进去，原来是一间不到十平米的小屋，天花板上有一个伪装成井口的圆洞，筛下来一些光亮，正好落在小屋里唯一的一具陈设上。
“花开不见了！”
众人又走了几步，小李指着不远处一个低矮的侧门叫道：“就是那里了。”
虽然少年个子矮小又是哑巴，的确很容易被人忽略，但是环视四周之后陶如旧还是能够确定，秦华开真的不在菜地里。青年所能够看见的范围内，甚至没有手电筒的黄光。
小李捂着脑袋站起来，着捡起白无常的高帽替它带好，郑青龙上前关照他的伤势，顺便教训了几句。
漆黑的夜，四周是种种命名诡异的恐怖场景，脚下是阴森的地宫。花开究竟回到哪里去了？
“哟，对不住您老了……”
相对于陶如旧的担心，李郑两人的反应却是异常平静。
话音未落，青年就抱着脑门“哎哟”一声蹲了下来。并不是郑青龙出了手，而是走路不看路，歪歪扭扭地撞到了青面獠牙的白无常身上。
“那小子经常一个人走开的，不用担心。他的胆子比我们三个加起来还大，听说他在九棺林养了一窝兔子，也许是去看它们了。我们先回去吧。”
“是啊，以后小郑哥的儿子可是一定要读博士后的。”
说着依旧是一前一后拥着陶如旧，走下了地道。
小李脾气本来就像小孩，听到这句话又一下子开心起来。
归程竟然比来时显得更加阴冷。
“那些都是过去。现在海岭村里不就好多了么？”
陶如旧也在心中诧异。明明是相同的路线，非但没有了然于胸的踏实感，反而因为脑中的想象加工而变得恐怖起来。下了台阶就是一个拐弯，在那拐角的黑暗里，有没有东西正在窥视着他们？
陶如旧又尴尬了起来。郑青龙是四人里年长，也最沉稳的一个，见状自然要打圆场。
自己吓自己果然是恐怖的最高境界。尤其是在经过通往第三层的拱门时，由漆黑洞中传来的潺潺流水声让陶如旧忍不住地将目光扫过去。
小李在前面嘟囔着。脚步声一下子变得拖拉而又沉重。
第三层是一条河流，那河流里是不是有些什么恐怖的东西呢？
“我们这种乡下孩子，能上到初中就够用啦。再说钱也不够……”
也正好像是为了回应陶如旧这种带有强迫性质的胡思乱想，他看见在那潭水一般幽深的黑暗中，悄无声息地，浮起了一个淡淡的背影。
拿这手电筒的少年愣了一愣，随即微笑着摇了摇头。
那肯定是一个男人的背影，呈现出宽阔双肩的倒三角形。陶如旧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但是背影只出现了不到半秒钟的时间，一晃就消失了。
“花开在上高中么？”
黑暗中只有流水的声音在继续。
他转头去问花开：
前后的小李与小郑依旧向前走着，没有人去留意第三层的动静。
“以前住校的时候，宿舍后面的山头上就是野坟，我们就会半夜里爬起来练胆。对了……”
三人很快就走出灵堂区，小李又恢复了一贯的风趣，在他的提议下陶如旧正式“更名”为陶陶。其实本来是准备叫“桃子”的，无奈遭到了抵死的反抗。
陶如旧诚实地说出内心感受。
出了地宫，小李将第二层没断电的事情吼给了看门老头听。抱着西瓜回到翠莺阁的时候，戏班子的诸位，已经拿了板凳在第二进的天井里摆开了纳凉的阵势。
“这里好像不太吓人。”
听说花开没有一起回来，班里的其他人也没有多说什么，显然是对那个孩子的大胆十分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