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糕入口即化,一阵淡淡的桂花香味盘旋在舌尖。
花小姐嘻嘻一笑,将手中的糕点送到了娉婷的嘴里。
娉婷当了整整两个月的丫头,好久没能尝到这些细致的点心,刚咽下去脸上便露出一副陶醉的样子,啧啧道:“真好吃。”
娉婷也爱甜食。每次有好吃的点心,王爷总命人为娉婷留下一份。此刻一见桂花糕,点头应道:“要。”
两人在轿子里说了好些话,渐渐熟络起来。
“洗衣服?好累的活。”花小姐动动身子,换一边侧坐,取过一块桂花糕送进嘴,又拈起一块问,“你要不要?”
不多时,一行人已经出了城门。
娉婷掠掠头发,“我都在外院洗衣服呢,小姐怎么会见到我?”
轿子落地,花管家在外面毕恭毕敬道:“小姐,我们到了。”
“以前没见过你。”
花小姐应了一声,携着娉婷出轿。早有庙里的师父迎了上来,将花小姐请入静思楼。
幸亏轿子很大,两个女孩坐着一点也不挤。
娉婷心下揣思——看来花家是这寺庙的大施主。
娉婷仍穿着自己平日的衣裳,花小姐要她换的衣裳放在随身的包袱里。娉婷从小就在敬安王府里和少爷一起调皮捣蛋什么祸都敢闯,如今见花小姐可爱天真,也起了兴致,免不了全心全意帮她的忙。
花管家和家丁、轿夫都不能进静思楼。花小姐和娉婷一入楼内,就立马把门反锁——
“小红陪着我坐轿子。”来到大门,花小姐携娉婷的手一起上了轿子。她生性娇纵,下的命令通常莫名其妙,忽然硬要一个负责女工的丫头陪她去上香,自然没有人敢置疑。
“花管家有时会远远地透过窗子的缝隙看。你穿上我的衣裳,坐在那里弹琴。”花小姐叮嘱道,“记住,琴声不要停太久,听不见琴声,师父们和花管家可能会进来查看的。”
到了中午,轿子和花管家还有随行的家丁已经等在门口。花小姐出身大户人家,虽然很受父亲宠爱,但可以出门的机会总是少的,每次出门都是难得的见情郎的日子,她自然又兴奋又紧张。
花小姐一边说,一边匆匆换上了一套早已准备好的书生衣裳,然后把脸上的胭脂全抹干净,当即化身为一名俊俏的公子还朝同样换上衣裳的娉婷眨眨眼睛,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花小姐动作利落,看来这样的事早做过不止一次。
娉婷不用问也知道花小姐要去私会情郎。如此大胆又率性的女子,真为她未来的夫家叹气。
“我走了,时间到了自然会回来。”花小姐钻到角落,找到机关,打开一道暗门,得意扬扬地朝娉婷道,“这条暗道除了我和他,谁也不知道。”
“会就好。”花小姐又吩咐一遍,将关键重要处叮嘱了三四次,最后说,“不要怕,凡事有我。”拍拍自己胸口,又眨眨眼睛,好生可爱。
娉婷在王府见多了机关暗道,这些东西几乎每座大府邸都会有,丝毫不觉得诧异,见花小姐兴奋的背影转眼消失在自己的眼前,只微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娉婷见花小姐紧张兮兮地看着自己,轻轻点头,“会一点……”
娉婷按照花小姐的吩咐坐在琴前,手轻轻地抚在琴上。
“嗯,那就对了。你不要怕,我其实不凶的。”花小姐反过来安慰娉婷两句,解释道,“我要你今天陪我去城门外的半山寺上香。等到了寺里你穿着我的衣服,乖乖坐在静思楼里弹琴就好了。对了,你会不会弹琴?”真是冒失,到现在才想起这个至关紧要的问题。
五指触弦的感觉,让她蓦感亲切——
娉婷不禁觉得好笑,装出畏缩模样,“小姐,我一定不跟人说,一定好好听小姐的话。”
娉婷很喜欢弹琴。当她的手指在琴弦上挑拨得畅快,简直就像是喝下了最醇美的酒一样,让人情不自禁地迷醉。
“小红,我要你办一件事。”花小姐神色忽然一变,悄声道,“办好了,我重重赏赐你;办砸了……我就狠狠地罚你。还有,这件事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要是说出去了,我就叫花管家抽你鞭子!”她话虽狠,却没有一点威吓的感觉。
敬安王府传奇一般的娉婷姑娘,没有多少人见过她的模样,大家却都知道她的智谋,她的刺绣,还有她出众的琴技……
“小红。”
连归乐大王都羡慕敬安王府有这么一个面面俱能的侍女。
“你叫什么名字?”
铮……
娉婷微微一笑,也不和她计较。
娉婷如骤见满桌佳肴,要先尝一口开胃小菜般地用手指轻轻一挑——一声淡淡虚渺的低音传出——沉而不钝,轻而有质。
“好美!”花小姐逼着娉婷换了衣服,便兴奋地绕着娉婷转了一圈,眼中光芒绽现,她兴奋道,“没想到你的身形真的和我一样,若不看脸,旁人定不会怀疑你是个美人。”她天真烂漫,说话毫无顾忌。
低音过后,是连着几个高亢的亮音,如黎明时分山间蓦然被走兽惊起的白鹭拍打翅膀高飞出林。
花小姐见娉婷一脸困惑,一手拿着衣裳,脸上却是思索的表情,她嘴角一翘,露出个狡黠的笑容,“我看了看,只有你的身形最像我。唉,我本来不想另找人的,偏偏冬儿那丫头今天病了,只好临时找个人。”
娉婷唇角含笑,纤纤玉指在琴弦上挑拨。铮铮琴音绕梁而升,叫人心旷神怡,慨然感叹。
衣裳做工精致,布料质地上乘,一看就知道是花小姐自己的衣裳。
一曲完,娉婷有点累了,只取了手帕抹抹额头的细汗,想起花小姐的嘱咐,不由得苦笑,“要不停地弹琴,岂不连手都要断了?可见这花小姐是不懂琴的。”
娉婷走到跟前,花小姐亲自掩了门,扔给她一套衣裳,吩咐道:“你换上。”
忽然,门外响起一个男声。
花小姐见娉婷入了屋,对她招手道:“你过来。”
“在下一生之中,从未听闻如此仙曲。不知在下可有福分一睹小姐仙容?”声音清朗斯文,令人一听顿生好感。
娉婷暗自揣测,掀帘子走了出去。娉婷一入小姐住的主屋,就闻到一阵让人舒服的幽香。娉婷深深吸了一口,暗道:这花老爷对小姐真不错。这种产自严寒地带的冰香极为珍贵,只有王公贵人才买得起,他竟然买来给女儿用。
这人一定早就站在门外,听她弹完一曲才说话,可见是位知音。
花小姐找我干什么?难道是我露出了什么马脚?
娉婷听见门外有人,略有心慌,不由得责怪自己忘了分寸,不经意间施展了琴技。娉婷啊娉婷,明明身在敌国,卖弄什么?小姐正在和她的情人相会,若这人推门而入,那可把什么都拆穿了。
“小姐叫你去呢,傻站着干什么?去啊。”陈妈妈轻轻在她肩上一推。
娉婷的尾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挑,刚要回绝,那人忽道:“小姐琴音中有遗憾之声,看来今天不欲赐见。既然如此,只能等有缘之日了。”
“我?”娉婷惊讶地指指自己,再看向陈妈妈。
好一位善解人意的公子。
“你,跟我来一下。”花小姐指着娉婷说了一句,接着立刻就转身走了出去。
娉婷暗赞一声,仔细去听门外动静——隐隐一声低笑后再无声音传来。娉婷悄悄走到窗边向外窥看,廊下已空无一人。
她将丫头们一个一个打量过去,最后目光落在娉婷处。
已经离开了?娉婷担忧的心放松下来,灵动的眸子却掠过一丝遗憾。
花小姐似乎并不喜欢陈妈妈唠叨,她的目光扫过喜气洋洋的红绸,眼中却掠过一丝厌烦,然后就把眼光转到几个负责女工的丫头身上,似乎在寻找着谁。
娉婷在窗前踌躇片刻,看见花管家正站在远处的大槐树下朝这边张望,连忙把头缩了回去。
“当然,小姐的嫁衣,我怎能不好好盯着进度?你看看这珠片,是我一片一片从……”
到了傍晚,花小姐及时从密道返回,腮边泛出红晕,一脸欢悦,显然是开心得过了一天。花小姐和娉婷换回衣裳,唤来花管家,打道回府。
“奶娘,你也在?”
上了轿子,花小姐一路上唧唧喳喳地和娉婷说着她今日会情郎的事,说到高兴时,还忍不住捂住嘴偷笑。娉婷见她如此活泼,也不禁为她高兴。
来人是花小姐。娉婷一直在外面干粗活,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小姐。而此时,屋里的丫头也立即都站了起来。
“唉,可是一天这么快就过去了。”说到后面,花小姐又叹了一声,“若能不成婚,那该有多好……”
陈妈妈一见,连忙站了起来,笑着嚷道:“小姐怎么来了?”
娉婷也正觉得奇怪,“老爷这样疼爱小姐,为何会不顾小姐的意愿将小姐许配给陈家呢?”
娉婷好不容易将挑了的凤凰翅膀绣好,刚想歇一歇眼睛,却见帘子一掀,走进来一个年轻的美人。她身段苗条,穿着一件淡紫的绣花衣裳,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小巧的鼻头,脖子上戴着一串亮闪闪的珍珠链子。
花小姐提起婚事就愁眉苦脸,“爹爹虽然疼我,却和许家是生意对头,他怎肯让我嫁给他最恨的人的儿子。这件事千万不能让爹爹知道,不然他一定会尽快把我嫁出去的。”
娉婷趁陈妈妈不注意,便将手中已经绣好的凤凰翅膀全部挑了线重绣——如今她身在险地,万万不可大意暴露了身份。
“小姐啊,你的婚期已经近了,再怎么躲也躲不了多久的。”
娉婷也是个懒散人,除了会为少爷绣一两件贴身之物外就不肯多动手了,结果,竟造成敬安王府娉婷姑娘的绣品千金难求的行情。
“这我也知道……”花小姐黯然,她看看娉婷,似乎忽然想到什么法子,抓住娉婷的手,瞪大眼睛道,“小红,只要你不把我的嫁衣绣好,那我不就不用出嫁了?啊……妙极妙极,你以后每天偷偷在我的嫁衣上开个小口,让陈妈妈她们忙活去,好不好?”她得意地眨眨眼睛,像是在等娉婷夸赞她主意高明。
娉婷的刺绣在归乐国也算一绝,虽然敬安王府向来不外传她的绣品,但常常会有与王府来往密切的官宦家慕名托王府中人求一件她的绣品。
娉婷心中大叫幼稚,忍不住翻个白眼,她刚要开口告诉花小姐这个主意实在不高明时,轿外却传来一阵异动。
娉婷心一跳,笑着将衣裳拿回来继续低头绣,“什么这个绣法那个绣法的,就陈妈妈见识多,我可只管绣得好看就成。”
一群不明来路的男人散开,将她们的轿子围得密不透风。接着,疏疏落落十几匹马,迎面缓缓逼近。
“好小红啊,你真是手巧。”陈妈妈取过娉婷手上的衣裳,仔细对着光眯起眼睛看面料上绣得栩栩如生的彩凤——她在花府管事多年,对刺绣深有研究,却忽然疑惑道,“这等手艺,恐怕咱们东林找不出几个呢。哎?我怎么瞧着你这凤凰翅膀不像东林的绣法,倒有点像……”
这些人虽都是百姓打扮,却个个神色精悍,行动一致。
陈妈妈高声一夸,把娉婷吓了一跳,手里的针几乎扎到自己。
天色已经有点发灰,花家轿子还未进城,路上不见其他行人来往。轿夫只道遇上大群强盗,都束手无策地缩在一角。花管家总算还是忠心护主,胖脸抽搐着,勉强站在轿前,对着下了马迎面走来的一个似乎是头领的年轻男人拱手道:“这位大爷,轿子里是我家小姐。今天我们出来上香,带的银子都捐给寺里了,剩下的不多……”
“哟!这好针线!”
那年轻男人眉清目秀,看着花管家哆哆嗦嗦好不容易把话说完,只微微一笑,“管家误会了,我是代我家主人送礼来的。”转身对轿子躬了一下,朗声道,“下属无礼,让小姐受惊了。”
“好了好了,快点干活吧。”陈妈妈本也在屋里忙着穿线,抬头见娉婷正静静地坐在角落里聚精会神地绣着,她不禁放下手里的活,悄悄地走了过去。
花小姐娇生惯养不知风险,只觉得大为有趣,隔着轿帘问:“你家主人要送什么礼物?”
先开口说话的是和娉婷一道被选进内院做女工的若儿,她模样娟秀,见紫花笑话她,哼了一声道:“你怎么知道我没这个福气?”
“小姐琴技无双,主人命我将这古琴送与小姐。”
“别瞎想了,你能有这么好的福气?”
娉婷“咦”了一声,立即想起今日在门外求见的男子,她靠过去在花小姐耳边说了一句。
“多漂亮的绸子,要是我嫁人时能穿上这么一件衣裳,不知会有多美。”小屋内,几个丫头各自坐在一角低着头拈针引线。做得乏了,便开口说说话。
“你家主人是谁?”花小姐又问。
不知为何,负责缝制嫁裳的丫头都被安排在花小姐所住的小院的侧屋。
那男子彬彬有礼地答道:“请小姐恕罪,主人未曾允许在下说出他的名字。但主人说过,日后有缘,定当登门拜访。”说完,他又行一礼,将怀中的古琴小心翼翼交给花管家,便上马离开。
从粗使丫头到内院的女工丫头,吃穿用度都好了不少。但娉婷从小在敬安王府里受少爷宠溺,哪里会把这些看在眼里。娉婷本就是随遇而安的脾性,对生活环境的落差也从不计较上心。
其余人见他离开,也缓缓散开,各自去了。
花府是东林都城中一家有名的商家,专做丝绸生意。花老爷只有一个女儿,婚事自然越隆重越好,光是准备出嫁时的衣裳就指定了四五个擅长女工的丫头。
花管家见他们果然离开,立即松了一口气,将古琴递进轿子里,喘着大气说:“可真吓了我一跳!嘻嘻,一定是小姐在静思楼弹琴时,让这位有钱的公子听见了。我也觉得小姐今天的琴弹得真好,连我听得都发呆了呢。”
娉婷没有办法,只好收拾东西进了内院。
花小姐向娉婷打个眼色,轻道:“原来你的琴弹得这样好,我倒看不出来。”
“这什么?难道你还只想当个粗使丫头?”陈妈妈拍拍娉婷的手,“就这么办。花管家那里我和他说去。你今天就到里面去,专做女工,其他杂事一律不管。”不等娉婷张口,陈妈妈就高高兴兴地走了。
娉婷低头看那古琴,琴身为老桐木,曲指轻敲,桐木铿锵有声。
“这……”娉婷最近身体已经大好,正打算随时开溜。在外面当粗使丫头还好逃一点,入到里面,恐怕难度就大了。
娉婷不由得变色道:“凤桐古琴?”
陈妈妈啧啧道:“岂止是过得去,我几乎瞧不出哪有口子了。难为你这么巧的手。”她捧起娉婷的手,叹着看了片刻,抬头道,“小红啊,你有这手工夫怎么不早说?我告诉你,小姐喜事近了,正赶着制衣裳呢。全府上下能使的针线丫头就那么几个,我只怕赶不及。从今天起,你不要干这些粗重活了,到里面做衣服去吧。”她是花小姐的奶娘,说起小姐的婚事比谁都起劲。
凤桐古琴极为罕见,少爷曾不惜千金仍未能求得。不知那主人是何身份,竟会轻易将这般贵重的礼物送出。
“我见破了一点,便找了针线缝补。陈妈妈看还过得去吗?”
“好琴赠佳人啊,没想到我无意中竟做了一次媒人,有趣有趣。”花小姐却很高兴,对娉婷道,“那人说他主人有缘会来拜访,我看他定是对你有意。”归乐、东林都是民风豪放之国,女子说到情爱之事毫不腼腆,直来直往。
“前两天我衣裳上那两个小口,是你补的?”
对我有意?娉婷静静打量那琴。
于是娉婷放下盆子,“什么事啊?”
心湖如被突如其来的微风轻抚,不经意地泛起涟漪。
“不急。”陈妈妈叫住端起盆子往晾衣竿走去的娉婷,笑着说,“先把衣服放下,有事和你说。”
对方做事果断,张弛有度,不疾不徐,先于门外驻足听琴,接着出言求见,不得允而潇洒告退后,此刻又派人以浩大声势赠琴,每一步都蕴涵深意,暗合兵法。
“刚洗好。陈妈妈赶着要吗?昨天的已经干了,我收下来还没叠……”
虽没有见过面,却已让娉婷好奇心大起。
“小红啊,忙呢?”
“小红,瞧你只顾发呆的样子。”花小姐在她肩上一推,嘻嘻笑道。
娉婷刚刚把要洗的衣服洗好,擦擦汗,正打算去晒,陈妈妈进天井来了。
娉婷自失地一笑,目光还是没有离开古琴——
这天天气稍好,大日头被挡在云后,没有前两天热。
东林不是吉祥之地,要处处小心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