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娉婷从没想过今时今日竟然被一个人贩子指着鼻子说自己不值钱,她忍不住翻个了白眼。
确实,娉婷的相貌不算上好,在敬安王府中,她勉强属于中等姿色,只落个清秀的评价而已。但整个敬安王府,却没有一人不知道娉婷的重要。
福二哥对老张吼完后,露出一副自认倒霉的神色,“算了,多少也能卖个五十钱吧。这偷小姐衣裳穿的死丫头,害老子以为有油水,这两天还招待她坐得还是老子的私人马车。去去,把她带到后面的马车里和其他人一块儿待着去。”
“这种货色能卖什么钱?”粗粗的指头毫不客气地指到了娉婷鼻子上。
娉婷一入后面的马车,臭气迎面扑来,她立即明白为什么福二哥说自己头两天是受了优待的——比起刚才的马车,这辆马车真是破烂而拥挤,又脏又热。
老张缩缩脑袋,瞅了不做声的娉婷一眼,谄笑道:“福二哥别生气。抓都抓了,就算不是,至少也可以卖几个钱。”
马车上挤了七八个女孩,与娉婷一样,双手在背后反绑,口里都塞着一团烂布,个个眼中惊惶不安。在眼见又有同样遭遇的女孩被抓了进来,都用同情的眼光注视着娉婷。
“吩咐你个头!你不是跟老子说这女人瞧起来像富豪的逃妻,可以换很多钱吗?”福二哥瞪眼指着娉婷,“她是个丫头!呸呸,白养了两天!”
“往里挤一挤,又来一个啊。”老张把娉婷推入马车,随手逐个地掏出其他女孩口里的烂布,“已经到荒野了,就免了堵你们嘴吧,不然这天气热得闷也要闷死两个。都给我老老实实待着,听见了?!”老张吆喝两句就出了马车。
原来面前这个男人叫福二哥。
娉婷被老张推得踉踉跄跄,好不容易找了个角落坐下。
不一会儿,一张胖圆的脸从帘子外伸了进来,“福二哥,有什么吩咐?”
“咳咳……咳……”马车摇晃得厉害,娉婷嗓子发痒,猛地咳嗽了两声。
“来啦。”似乎人贩子不止一个,另一个正在其他马车上。
娉婷的不适感又冒了上来——这次随少爷出征染上的病,还没有好吗?娉婷蹙眉,闭上眼睛把头靠在硬邦邦的木壁上。
男人一听,立即眉头大皱,掀开车窗上的帘子大喝一声:“老张,你给我过来!”
她稍微感觉舒服了一点,又忍不住开始思索——
娉婷暗忖:大王恐怕已经下令全国通缉敬安王府的人,我可不能暴露身份。眼睛轻轻转了一圈,“我本想偷偷出城会情郎的,因为爱美,偷了小姐的衣服换上。”归乐国民风豪放,女子私会情郎的事倒真是不少。
敬安王府,她自小生活的敬安王府,该已是一片灰烬了吧?
“哼,丫头能穿这么好的绸缎?”
肃王子,不,他已经是新登基的大王了。大王对手握重兵的敬安王府猜疑日重,不久前少爷再次立下战功,大王终于按捺不住设下毒计,在少爷凯旋之夜诬陷少爷谋反。幸亏敬安王府对大王多少有点提防,才不至于毫无反击之力。
娉婷嫣然一笑,摇头道:“我只是个丫头,并不是什么富豪的逃妻。”
如今,少爷应该已经策划好逃亡的路线了。
怪不得这人贩子会好心让自己昏睡两天而没有中途扔掉,原来是把自己当成了可以勒索钱财的筹码。
不知道他们会暗中逃到哪里。猜不出也好,逃亡最好就是逃到谁也猜不到的地方,那样,追兵才不会找到他们。
她虽是王府丫头,但从小深得主人喜爱,使的东西比普通人家小姐的更精致几分。一身绸缎的自己在黎明时分独自奔走在都城郊外,难怪被人贩子当成富豪的逃妻。
四周开始传来低低的啜泣声,方才被掏出堵嘴布的女孩们都为自己的不幸低泣起来。娉婷睁开眼睛,环视四周。
娉婷一愣,低头看了自己一眼,随即便醒悟过来。
不错,果然个个都很漂亮,自己应该是所有人中最丑的吧?
逃妻?
人贩子向来都是挑美人下手的,好卖给达官贵人当小妾,因为如此价钱便可以抬高。娉婷想起福二哥给自己定的价钱是五十钱,她微微一笑——光是平日少爷赏给她的,已经足够让福二哥淹死在钱堆里。若福二哥知道自己鬼使神差抓到的是谁,不知会露出什么表情。
“去……”连答了几个问题的男人忽然觉出不妥,醒悟道,“哎?明明该我问你,怎么反让你问起我来了?”当即脸露凶相地低吼道,“我问你,你是哪家富豪的逃妻?家在什么地方?”
“这位姐姐……”旁边一个怯生生的女孩碰碰娉婷的肩膀,“你也是被他们抓来卖的吗?”
娉婷推算,如果自己真的昏睡了两天半,大王的追兵定已开始在都城附近搜捕,那么,少爷他们将无法继续停留在与自己约定相会的山冈。如此一想,她心中焦急起来,又问:“你要将我卖到什么地方去?”
好惹人怜爱的小女孩,怪不得会惹来人贩子。娉婷点头,“嗯。”
娉婷一听回答,脸色稍变,暗叫不好。
“你怕不怕?”
“两天半。”
“不怕。”
“我睡了几天?”
女孩惊讶地看着她,“不怕?”
男人被她问得一怔,见她悠然自得,淡淡浅笑中不怒自威,居然点头回答:“是。”
眼看女孩还要张口发问,早就头疼的娉婷先一步问:“你叫什么名字?”
娉婷不待那男人发问,径直开口问题:“你是在都城城门外两里的地方抓到我的?”
“我……我叫小青。姐姐呢?”
听到这种吓唬小孩的话,娉婷差点笑出来——娉婷自小便在小敬安王何侠跟前伺候,是唯一可以跟随何侠出征的女子,她年纪虽小,却已见识过不少杀戮场面,区区一句话,怎能将她吓住?
“我叫小红。”随口就帮自己起了个新名字。总不能顶着“白娉婷”这个虽未四海皆知但也绝对不是默默无名的名字被人卖掉吧。
“好了,老子现在要问你话。”男人坐进马车,扯出塞在娉婷口中以免她呼救的烂布,威吓道,“我问什么你答什么,敢不说实话,老子就抓你去喂狼。”
“姐姐,那……”
难道就在最关键的时候,少爷绝对不能少了自己伺候的时候,自己居然被人贩子抓了?真是没有天理,她白娉婷从小到大单独离开王府的次数少得可怜,居然一孤身就遇到人贩子。
“知道我们现在正往哪里去吗?”娉婷又截断小青的提问——她要抓紧时间弄清楚形势。她并不感觉害怕,反而有些兴奋,就像是要跟随少爷出征,为少爷想破敌之计一样,只不过她现在是在孤军奋战。
人贩子?娉婷警惕地打量着这个人。
“听那个胖子和那个很凶的男人聊天的时候说,好像是要把我们卖到东林。”
“醒了?”娉婷眼前的帘子忽然被人一把掀开,露出一张男人的脸,“早该醒了,再不醒老子真以为那一棒子把你给敲死了。”
敌国?娉婷的眉头又皱得更紧了一点。
当时后脑一疼,眼前发黑……
少爷这次在边境打败的正是东林军,娉婷一条引敌入山、开河淹道的计策让东林军惨败一场,以致全面溃退。当时,少爷还笑着说:“现在全军都知道我们有一位女军师。回到都城,我要父亲重重赏你。你这次想要什么?”
记得约定后,自己立即朝山冈出发,最后的记忆在刚刚瞧见山冈的时候终止。
假如她的身份在东林被揭穿,那后果可真是……
王爷呢?少爷呢?还有那调皮捣蛋唯恐天下不乱的冬灼又在哪里?
娉婷转念一向,看来借助人贩子的车马逃避大王追捕这一招是不能用了,她要看看何时有逃跑机会,能够离开人贩子的马车,再靠双腿去找寻少爷的下落。
“那……少爷,黎明时分,我们在城外山冈上会合。”
娉婷考虑清楚后,太阳穴却突突地猛跳起来,如被什么东西用力扯动般疼痛着。倦意袭上全身,夺走去她所有力气,娉婷又开始咳嗽起来。
“娉婷,你在城外等着,我们再进去把局面搅乱一点,接应父亲。”
“咳咳……”
记忆中是漫天的火光、激烈的厮杀声……
“姐姐……”小青关心地看着她。
这是哪里?困惑地问着自己。待看清楚周围,心底无端冒出的警觉让娉婷清醒起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立即瞪得溜圆。
“没事。”娉婷好不容易停住咳嗽,却发觉喉咙里一阵腥甜。她心下一沉——难道又咳出血了?
后脑隐隐发疼,一阵一阵的眩晕泛上来,像浪一波一波地要将人涌倒。
如此一来,她要怎么逃跑?
空气闷热,汗正沿着脖子往下滑,刚刚睁开的眼睛似乎还不能适应光亮,稍微眯了起来。
娉婷的身子其实不弱,只不过这次出征时染了点地方小病,打仗的时候不想让少爷烦心,便硬撑着不说,又一路颠簸地回到都城,在回去的第一晚又发生变故。其中耗费心神的事自然不少,也难怪病情加重。
马车在黄沙道上摇晃前行,娉婷终于在没有停顿的颠簸中睁开了眼睛。
娉婷又考虑半天,幽幽地叹了一声,“东林就东林吧。”
男人取过装满水的水囊,翻身上马,吆喝一声,马车又开始向前去了。
娉婷决定,暂随人贩子去到东林。毕竟,现在通缉敬安王府一干人等的王令,只在归乐国之内奏效。
老头连忙去帮他装水。
敌国,也算是个不错的选择吧——只要身份不暴露的话。
“呸,老子赶着做买卖,管他什么这个王那个王。”昂头把茶咕噜咕噜地灌下喉咙,又把腰间的大水囊解下来递给老头,“把这里也装满了,老子要上路。”
过了几天,车队已经到了东林境内。
“对对,客人在树下乘乘凉再走吧,这里正讲小敬安王的事呢。”
人贩子当然不会在边境的穷僻乡村叫卖。娉婷又随他们赶了几天路,直入东林都城莫恩。入城后,人贩子将抓来的女孩们赶下车,在客栈里梳洗干净,换上了干净衣服。
“这鬼天,够热的!”
征战连年,买卖人口简直就是司空见惯,几乎每座大城市中都有专门买卖人口的市场。娉婷她们被人贩子带到市场,一个一个站在台上任买主评头论足。
“来啦!”
娉婷在众人中最不起眼,被排在后面,倒免了许多不自在。她被抓时穿的那套绸缎衣裳,已经被人贩子剥下来让小青穿上,以抬高美人的价钱。
又一队马车到了,极平常的商人车队,车窗车门都用厚布帘子遮得死死的。赶车的是个男人,一脸横肉,往桌上扔下两枚小钱,吼道:“老头,来两碗茶!”
“归乐国美女!归乐国美女啊!”
他们正争论不休,忽听见错杂的马蹄声渐近。
想起自己这堂堂归乐国敬安王府第一侍女,居然会被放在这里叫卖,娉婷禁不住摇头苦笑。
“可……”
难怪有人说,人生际遇变幻莫测。
客人见有人怀疑他的话,胡子一翘,嚷道:“他就用大王亲自赏赐的黑墨宝剑刺杀大王。黑墨宝剑听说过吧,只要被它划到,多小的伤口都会漆黑一片,永远不褪。”
娉婷在看台上站了半天,一同被抓来的几个女孩都有了买主。买小青的是个斯文书生,一副富家公子的打扮,看起来却很是和善。小青却依然惊怕,临走前哀叫着:“姐姐!姐姐!”她死死拉住娉婷的手,不肯放手。
“别听他瞎说。”也有人哂道,“我才不信小敬安王会造反。敬安王府世代都是归乐的忠心臣子,绝不会造反。”
但娉婷却知道,像小青这种生在穷苦人家的标致女孩,能进豪门当丫头已算幸运。娉婷当年若不是被王爷带回王府,只怕已经饿死在路旁。
“一定是什么宝剑吧?”有人猜。
“去吧,不要怕。”娉婷拍拍小青的手,目送她远去。
“嘿,你说奇怪不奇怪,就是回到都城的当天晚上,他就企图进宫刺杀大王。你们可知道当时他用的是什么剑?”见周围众人都聚精会神听着自己说话,客人卖了一个关子。
娉婷是最后被卖掉的。
“可小敬安王不是才平定了边疆犯军,刚刚回到都城受赏吗?”
看来姿色不佳果然不吃香,人贩子好说歹说,总算找到一个需要粗使丫头的管家,将娉婷以四十小钱的价格卖出了。
“都不知道吧?”来客坐下来,用袖子扇着风,“我昨天才从都城过来,小敬安王刺杀大王未遂后逃出都城。现在,大王已经下令全国缉捕敬安王府一干人等。我听说,赏金还不少呢。”
娉婷心想:若少爷知道自己才值“四十小钱”如此低廉的价格,怕会笑昏过去。
卖茶老头手一抖,惊道:“这位客人说什么?小敬安王……”
“这就是大门,记住地方了?”娉婷被带到一扇富丽的大门前,买下她的花管家指指上面的大牌匾说道,“你们这些粗使丫头只能从旁边的小门进出,知道吗?”
此话宛如平地一声雷,惊得正聚在一起喝茶的几个人目瞪口呆。
娉婷抬头,念着牌匾上的大字,“花府。”
众人正议论纷纷,忽然听见一声长叹,“你们还敢提‘小敬安王’这四个字?现在,小敬安王已经是归乐的叛臣了。”
幸亏不是镇北王府,否则娉婷一定拔腿就跑。
一听“小敬安王”这四个字,卖茶的老头也立即点头,边倒茶边说:“我听过,这可是我们归乐国的第一猛将啊,没有他打不胜的仗。”
镇北王楚北捷,那鼎鼎大名的东林大王的亲弟弟,东林国第一虎将——也是带兵进犯归乐国最终被少爷击退的人。
旁人笑着嚷道:“厉害管什么用,碰上咱们小敬安王,还不是被打回老家去了?”说罢,他一口气喝干碗里的茶,又掏出一枚小钱慷慨地往桌上一放,“老头,再来一碗!”
“嗯,不错,还认识几个字。”花管家点点头,把娉婷带到刚刚所说的小门前,“以后这就是你的新家,我们老爷小姐心肠都很好,你好好干活,定不会亏待你。”
“你说的那个什么北的我知道,是东林国大王的亲弟弟,也挺厉害。”
就这样,花府多了一个平凡的丫头。
“嘿,咱们小敬安王就是好样的!”
娉婷要干的活儿是洗衣服,她真不敢相信,她居然也有要洗这么多衣服的一天。
“对。这见鬼的天气,能把人热死。”客人啜一口茶,润润干渴的嗓子,似乎是高兴了点,他养着眉说道,“我这是忙着送货回边境,唉,这两年东林国在边境闹事,弄得咱们生意人没口饭吃。幸亏小敬安王把那什么楚北什么的给打回去了,不然,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娉婷之前在敬安王府虽然是丫头的身份,地位却和少爷的妹妹差不多,平时除了给少爷端端茶摇摇扇子外,就是陪少爷读书画画弹琴,何曾洗过衣服?连她的衣服都是交给下面的小丫头去洗。
“来啦,好茶一碗,清肝降火。”老头脸上堆着笑一手把茶端上,顺便搭讪两句,“好热的天,客人赶路?”
“总算洗好了。”娉婷将好不容易洗好的衣服拿到天井处晾起来,平素保养得嫩嫩的十指都起了水皱,她清秀的眉微蹙,但很快就又松开,“娉婷啊娉婷,谁叫你往日不干活呢?现在知道丫头的本分了吧?叫你一次都还回来。”娉婷自嘲两句,脸颊上现出两个小巧的酒窝。黑白分明的眸子闪着亮光,一种隐藏在内的气质不自禁地流露出来,虽然没有绝美的五官,却隐隐漾出旁人无法比拟的绝代芳华。
“来碗茶。”路人大力地扇着风,从怀里小心地掏出钱袋,拣出一枚小钱放在桌上。
要是福二哥看见此时的娉婷,只怕要跺脚捶胸后悔只将她卖了四十个小钱。
三五个路人忍不住炎热,缩到树下乘凉。黄沙大道旁卖茶水的老头也因此多了两桩生意。
花府对下人确实不错,花管家知道娉婷久咳,还为她抓了点草药。药虽然不是什么罕见的珍贵药,但喝两剂下去,似乎也有点效果。
烈日当空,照得道路两旁的树木都低下了头。
暗暗盘算着等身子再好一点就悄悄离开,一件小事却打乱了娉婷的计划。
七月中,归乐国境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