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天你穿这条裙子吧,我带你去集会。”李复青说。
李复青衣柜里有一件黑色中长裙,面料挺括,在光照下泛着夏夜银河的朦胧光泽。裙子穿在莲舟身上很妥帖,像裁缝的皮尺一寸一寸在她身上量过似的。
莲舟看着镜子里的李复青,他眼神温柔、嘴角带笑,像个陌生人,莲舟又回头看他,那张脸上的表情还是熟悉的冷调。
“让你去。”李复青起身,从背后抱住莲舟,下巴磕在她脖颈和肩膀的弧间。
-
“不想让我去,我就不去。”莲舟把脸埋在湿发间。
集会在下午三点开始。
“是你想去,还是她想去?”李复青半躺在床上,他额角的碎发、眉毛和睫毛都沾着湿气。
下午两点半,莲舟点染红唇,穿上那条黑裙,和李复青乘电梯下楼。
莲舟洗过澡,带着李复青的气息湿漉漉走出来。门旁多了一条白色浴巾,她裹上浴巾,在床沿坐下:“龙云结说你们有集会,能带我去吗?”
李复青今天穿的是一件靛色偏蓝的衬衫,他皮肤过于冷白,让人联想到北极冰川的色彩。
李复青的洗浴用品不多,一瓶500毫升的酒精在壁龛里格外显眼。
午后来往的人少,电梯下到负一层时门徐徐打开,外面没有人等候,只有一地泛黄纸借风扑了扑。李复青只瞟了一眼,没有再留意。出于过往职业的敏感性,莲舟低头多看了一眼。
她勉强支撑起身子,把那粒口香糖黏在上方窗子的一角,打开花洒冲洗自己。
纸是32开的,被人从书上胡乱撕下来,满地都是“斯佳丽奥哈拉”。莲舟避开纸踩出去几步,脑海里忽然闪过龙云结床头那本《乱世佳人》。她回头看,电梯厅里新来一对等电梯的情侣,都是陌生面孔。
卫生间门被关上,莲舟浑身瘫软跪坐在地上,颤抖的手从舌下取出那块压扁的口香糖,剥开一个口子:那粒毒药安稳藏在乳白色襁褓中。
上车前,莲舟仔细理了理衣裙,把头发整齐地拨到背后。
“我去洗澡。”莲舟推开他,起身去淋浴。
阳光刺眼,车子在山玉兰的树影下匀速前行,莲舟默默看着那些光斑在自己手上游弋,思绪飘得很远。
李复青头发凌乱,眼镜跌落在一旁,他愤怒地发泄了一次又一次,最终伏在莲舟胸前憩息,像个倦极了想睡觉的孩子。
车钻进一片小园林,在一座三层楼流线型的建筑后方停下。除了门口的保安,这园子里没遇上过人,连鸟叫声都没有。
明亮阳光穿过落地玻璃打进窗子,莲舟的躯体像一块洁白无瑕的玉,因温度升高渐渐透出红粉。
他们要去的地方在二楼,步行上去向走廊右边走,那个门口上挂着“多媒体放映厅”金属牌的就是。
不等李复青更进一步,莲舟一口咬破他下唇,他吃痛地推开她,薄唇上一汪鲜血随即冒出来,在他苍白脸上添了一抹殷红。李复青舔掉血,跪坐着褪去衬衫,开始野蛮地攻城略地。
李复青领着莲舟来到放映厅的白色后门外,四下一片死寂。莲舟抚了一下脖颈,全是冷冷的汗。李复青回头看了她一眼,牵起她的手用力握在手里,另一只手推开门。
李复青不再给莲舟机会提问,用力吻上她干涸的唇。
听到动静,放映厅里许多人转过头来看他们。
“死了。”
里面上百个座位几乎坐满了,他们穿暗色衣物,多数戴着帽子,帽檐压得很低,像一群乌鸦,仔细看的话,能看见每人手上系的靛色丝带。
莲舟迎着李复青愤怒的目光看回去:“你告诉我,他是死是活。”
莲舟忽然想起自己身上的裙子,多像乌鸦的羽毛啊。
“我不许你提他。” 李复青用力掐住莲舟下颌,她精巧的下巴在他掌中像一瓣白荷。
见是李复青,众人又转回头去,工工整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没有一次交头接耳。
床硬得硌骨头,莲舟躺在床上,双手撑住李复青的欺压下来的胸膛:“难道你没有背叛我吗?你答应过我不杀俞彧。”
李复关上门,领着莲舟从中间的过道向讲台走,两人的脚步声在偌大空间里回荡。
李复青不做声,把莲舟拦腰抱起,径直走向卧室。
莲舟跟在李复青身后,每一步脚下都像系着千斤重,在这肃穆的场景里,她心里竟抑制不住油然而生出一种敬畏。
“你不相信我。”莲舟说。
离讲台还很远,一缕朗姆酒泡着皮革的香忽然袭向莲舟,把她心里的火星腾地热烈燃烧起来,她放慢步子,回头看了一眼。
他颀长的手指浸入她的长发,从头一路仔细抚摸到脚趾,便利店买的食物和刻着龙云结姓氏的匕首被他扔在一旁,他的呼吸轻轻喷在莲舟皮肤上,挠得她发痒,但她只感到害怕。
那个坐在后排的男人穿黑色T恤,黑色鸭舌帽遮住半张脸,只看得见一方围着青须的下颌,薄唇紧闭。
李复青松开她的手腕,双臂从腰间揽住莲舟,再探到背后,把那几粒椰壳纽扣从洞中解放,长裙从双肩滑落下去。
莲舟克制住泪意,很快转回头继续向前走。
“你弄疼我了。”莲舟吸了吸鼻子,整个眼眶都变得通红。
李复青给她留了一个前排的位置,他自己则打开笔记本和投影仪,泰然站到讲台上俯视众人。
只有在杀人前,李复青才会如此失态。莲舟的心脏不断收紧,仿佛要在极寒中爆裂。
接来下李复青说了什么,莲舟已然听不见,那些底色靛蓝色系的图片在幕布上闪过,她只沉浸在那片深蓝海洋中飘浮。
“你不懂。”李复青凝视莲舟,眼眶泛红,从左眼中掉下一滴泪来。
“你是哪一天开始发现,人生并不是由自己掌控的?我们所有的,只是无数的选择题,选择题给了我们掌控的感觉。”李复青说,“我曾经想做那个出题的人。”
“为什么?”莲舟想躲,但她的双手死死攥在他掌中。
“后来才知道,出题的人也要做选择。”
李复青眼中爆发出欣喜、愉悦,又毫无预兆演变成愤怒,他用力喘息,胸膛剧烈起伏:“你不应该回来的……不应该回来。”
莲舟看着李复青,只见幕布上忽然闪过费雯丽和克拉克相偎的海报,但转瞬又变回原样,李复青没有注意到他身后的异样,台下的信徒也安之若素。
莲舟的唇瓣像干枯发皱的玫瑰,在犹疑中微摆,最后她垂下眼帘,才把那三个字说出口:“我爱你。”
只有莲舟血一凉,手脚都冒出冷汗来。
“你为什么回来?”李复青凑近她的脸,低声问,“你爱我吗?”
李复青捕捉到莲舟的坐立不安,看向她,目光异常的温柔。
“我错了。”莲舟看着他,身体因恐惧而剧烈颤抖,“我不想走,是龙云结逼着我走的。”
“我去个洗手间。”莲舟小声说。
“你背叛我。”李复青双眼布满血丝,像要把她咬碎吞下去。
李复青点点头,目送她打开那扇铁门,外头的白光随着热浪扑进来,又随着门消逝了。
莲舟被李复青推进门,他抓着莲舟的手腕,用力把她按在墙上。
室外的光晃得莲舟目眩,她眯起眼,左右看了看。龙云结穿着保洁员的灰色制服,在走廊尽头朝她用力招手。
电梯到达的提示音正好响起,几个人走出电梯后,李复青拽着莲舟走进去。他住的地方在顶层,从封闭的走廊走到尽头,打开门,消毒药水味和亮光迎面扑来,宽阔的大平层洁白、素净、平整,像一夜暴雪之后的野地。
莲舟快步走过去:“怎么了?”
莲舟半张脸甩撞到墙上,额角浮起一片通红。
龙云结抓着她向卫生间里走:“警察来了。”
随着李复青飞快靠近,莲舟条件反射泛起眼泪,她强撑着对抗逃跑的本能,眼看他走到跟前,狠狠打下来一个响亮的巴掌。
心中那座大厦忽然轰然倒塌,莲舟愣在原地,脑海里只剩下漫天飞沙扬砾。
李复青怔住了,但那动容只停留了片刻,他一边系扣子,一边大步上前。
“李复青……”莲舟下意识喃喃道。
他看见莲舟时,她也正好抬起头,过道那阵风吹起她的亚麻长裙和长发,又吹到李复青身上,把他衣领吹开,露出一片胸膛。莲舟抬手拨开凌乱的头发,平静注视他。
“别管那个死变态了。”龙云结龙云结在窗下垫了一座椅子,把莲舟往椅子上推,“从这里跳下去,后面是草地,不要怕。”
他垂头丧气从车上下来,白衬衫皱了,前三颗扣子开着,头发也有些凌乱。
莲舟行尸走肉爬上窗台,看也没看,纵身跳下去。
她从凌晨等到早晨九点,终于等到了李复青。
放映厅里,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
莲舟在电梯厅门口倚着墙,双手抱在胸前,一个便利店的透明塑料袋挂在手腕上,里面有一块面包和两包口香糖。
“进来吧。”李复青合上笔记本,目光越过人群,看向最后一排坐在过道旁的人。
六月天,雪域小区负一层停车场依旧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