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脚步声,李复青转头看去,目光扫到那双紧紧握在一起的手时,眼里的火苗晃了一晃。
莲舟未施粉黛,身穿同款藏蓝羽绒服,带着俞彧回来了。
“你来了。”李复青看着俞彧,挤出点微笑。
李复青穿藏蓝色长羽绒服,面对着一从初开的山茶花,像根新竹竿插在院里,一阵阵白气随着呼吸在他面前缭绕。
俞彧把莲舟挡在身后。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李复青,他看起来文质彬彬,但职业的嗅觉告诉俞彧这是个危险的人。
夜里下过一点儿冬雨,庭院里碧色欲滴。
而在李复青的脑海里,已经存下无数俞彧的图像,他一直在暗处观察俞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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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李复青而言,俞彧和其他人不同,他身上有种初生牛犊般的无畏,不论如何警告、暗示,他都只会一股脑冲过来,与其说厌弃他这样不怕死的“莽夫”,不如说是忌惮。
“我要见他。”俞彧把手机还给莲舟,他俯视着她,一向温柔的眼神忽然有一丝严厉。
俞彧把另一只手从衣袋里抽出来:“你好,我想找你聊聊关于莲舟的事。”
“你干什么?”莲舟瞪着俞彧。
李复青点点头,摘下眼镜,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方灰色眼镜布细细擦拭:“我知道,你们两个想在一起。”
手上还沾着未抹开的一点米白,莲舟没来得及擦,飞快伸出手把手机屏幕翻过去扣在桌上。俞彧关了电吹风机,拿起手机看。
他把眼镜戴上,走近俞彧:“男欢女爱,两厢情愿,我不怪你们。”
明天带俞彧来客栈,我想见见他。
莲舟站在俞彧身后,被李复青看了一眼,只觉得天气忽然间冷了几度,禁不住浑身颤抖。
桌上莲舟的手机屏幕亮起来,是李复青的短信:
李复青太熟悉莲舟这双战战兢兢的眼睛了,他忍不住有些愉悦:“莲舟,帮我们冲杯热茶好吗?我和俞彧聊一聊。”
俞彧见状起身穿好衣服,站在后头帮她吹干头发,轰鸣声响彻房间。
俞彧回头看一眼莲舟,向她露出微笑:“不会有事的。”
“让你考虑考虑。”莲舟起身拉开窗帘,天色阴沉沉的,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三点。她懒洋洋洗过澡,坐在镜子前擦拭乳霜,半湿的头发耷拉在背后。
莲舟松开俞彧的手,向厨房走去,每走一步心里的悔恨就加深一尺,她隐约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无法挽回的决定。
俞彧不同,他在心里认真地思考着是否应该抛下一切和莲舟离开。
院落里两人站着,俞彧开门见山:“你是红莲诗社的人?”
莲舟没有再追问,她很清楚她和李复青之间永远不会有了结,但她愿意沉浸在这种逃避一切的虚幻里。
李复青推了推眼镜,眉目带笑:“你来找我是为了姜莲舟,还是为了你自己。”
俞彧没有立即回答,空气变得寂静。
“为我自己。”俞彧掀开针织帽一角,露出额头的伤,“这个应该不是意外吧,挺厉害的,我想加入你们。”
莲舟用食指在俞彧皮肤上打圈,她微噘着嘴,眼里有光:“不用了,我和他已经结束了。我们一起走吧,这次是真的,去一个没有冬天的地方生活。”
空中重新落下盐粒般的雨雾,李复青明亮的镜片又蒙上一层水珠:“可以帮你引荐,一个小时后有个集会,你要是想进诗社,就和我走,但是姜莲舟不能参加。”
“是一群人,无所谓了。”俞彧说,“你带我去见他吧,你们之间的事情要有个了断。”
俞彧晃晃手里的车钥匙,两人并肩向门外去。
一丝湿发卷曲在唇畔,莲舟把那丝发舐进嘴里,用舌头和牙齿抵着它,过了一会儿,才答道:“不是。我和李复青是在咖啡厅认识的,他喜欢我,我来丽江之后才知道他是个变态——红莲诗社是什么?”
厨房里升腾起白气,莲舟把开水潦草冲进茶壶里,提着壶飞快走出来看,院子里空无一人,她跑到门前,俞彧停在路口的车也不见了。
看见莲舟迷惘的表情,俞彧换了一个问题:“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你们是不是因为周予的死认识的?”
莲舟顺手把茶壶放在门口,连忙给俞彧打电话,但他一直没有接,再打李复青的电话,已经关机了。
俞彧捧着莲舟的脸,低头看她:“他是红莲诗社的人吧,你是吗?”
整个城市的冷忽然都倾泻在莲舟身上,她呼吸困难,抓着手机茫然立在门前。
莲舟的目光仍怔怔的,似乎俞彧的话并未触动到她:“没有软禁。他只是比较极端,我不想你和他接触,会刺激到他的。”
“你回来了?你老公的伤养好了吗?”附近餐厅的老板娘看见莲舟站在雨里,朝她喊道。
“软禁你的那个人。”
“啊,是的。”莲舟回过神来。
“找谁?”
“下着雨呢,进屋去吧。”老板娘说着离开了。
俞彧轻抚莲舟的鬓角:“你带我去找他吧。”
莲舟锁上客栈门,驾车驶向雪域小区。
莲舟吻了俞彧,靠在他胸前喘息,她的长发湿漉漉披在身上。
13栋附近没有看到俞彧租的那辆黑色大众。小区的停车场有两层,莲舟一个车位一个车位地找过去,到底也没找到,她又从最后一个位置开始往前找。
那一叶窗帘从未拉开,昏暗中时间走得很慢,最后在一声嘤咛中,俞彧的大手把莲舟的五指紧紧扣住。
后头来了一辆车,见莲舟走走停停,窜稀般毫无节奏但络绎不绝地放开鸣笛。
空调一直开着,房间里的空气越发燥热,他们不知满足地在羽绒被里流连,又和被子交缠着翻落到地上。
莲舟嘴一撇,掉了几粒泪珠,努力睁开眼慢吞吞把车挪开。
莲舟捧住他的脸,像渴极的猫遇到了水,贪婪掠夺起来。
姜莲舟,你干了什么好事——她在心底骂了一句,熄火坐在车里放声大哭。
她的长睫毛被泪浸成一簇一簇,眼睛化成一片迷茫雾气,俞彧看不清她眼底想说的话,他侧过脸想躲开。
午后雨停了,一声闷雷响彻长空,路人露出不安的表情。
“莲舟。”俞彧低声说。
莲舟在一颗高大冷杉下坐了一会儿,拾起破碎一地的自己,第四次返回客栈。
俞彧向后躲了一下,莲舟追上去,像只八爪鱼把他钉在床上。
这一次她没有扑空,俞彧的车停在客栈大门口,堵着门,草屑红泥裹满车轮。
舟用手撑起身子,把柔软的唇瓣印在他下巴上。
门推不开,莲舟用力拍了几下,李复青打开门把她拖进去,重新扣上门闩。
他的味道,他温柔明亮的眼睛,他身上永远散发的温热,是莲舟曾经愿意放弃生命去接近的东西,现在他们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羽绒棉。
看到眼前的场景,莲舟浑身瘫软,跪坐在满是红泥脚印的青石板上。
像冰袋融化在热水中,莲舟僵硬的身体渐渐变得柔软,她瘫在俞彧怀里哭了半晌,那点愁绪烟波慢慢被泪冲散了。莲舟抬起朦胧泪眼看俞彧,他早晨刮了胡子,脸上还有一圈淡淡的青。
俞彧趴在地上纹丝不动,淤泥满身,像一条被捏死在田里的泥鳅,他身旁有薄薄一片泥水流淌,一条红血丝蜿蜒其中,在末尾处散开成一汪红池。
他凑过去,犹豫了一会儿,捞起被子把她揽住了:“没事啦。”俞彧抱她的手握成拳,不敢落在她胸前。
李复青的眼镜碎了一块,嘴角带血,衣服虽然湿了,但干净整齐。他站在莲舟跟前,皮鞋没粘泥,只有一点草屑。
听见眼泪打在地上啪嗒啪嗒的声音,俞彧才知道莲舟哭了。
殴打俞彧的人不是李复青,他只是远远看着他们把他按在泥里。一阵抽象的剧痛从心口涌上来,莲舟头晕目眩,双手撑在花坛边上干呕。
莲舟鼻子一酸,眼泪簌簌落下来。她从未直面自己需要依靠的情绪,但她对李复青多少有点怨恨,她没想到他那么轻易就把自己抛下了。
李复青揪住莲舟干涩的头发,把她的脸扬起来:“你好好看看他,我特地带回来给你看的。”
俞彧说:“别怕,我会保护你。”
莲舟忍住泪,浑身颤抖:“你答应过我不伤害他。”
莲舟摇摇头:“没谁。”
“是他找死。”李复青眼里那抹微笑终于褪去了,“你别装得好像有多在乎他,他只是你的玩具,你还不明白吗?你以为和他在一起,你就是圣洁的,伟大的,哦,你干过的肮脏事都他妈不算数了。”
俞彧咬了咬下唇,在床的一角坐下,目光环视房间:“你在躲谁?”
李复青脸色涨得通红,他跪坐在莲舟面前,用力掐住她双肩:“从你杀死周予那一刻起,你就不是从前的姜莲舟了,那之后的你,是我,是我的一部分,是我给你的生命。”
第一次见姜莲舟,那一阵悸动穿过俞彧时,她也是这样像一只被夜雨淋湿毛发、红眼白毛的兔子。
即使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变态,李复青心里也有变异的柔软一角,莲舟嗅到了嫉妒的刺鼻味道。
莲舟还没从那场噩梦里找回身体,她的喘息声在房间里飘散,双肩随呼吸起起伏伏,她甚至没注意到自己只穿着内衣裤,皮肤肆意暴露在冰凉空气里。
她面带讥讽,冷冷看着李复青:“我不伟大,也不圣洁,我跟你一样恶心。”她说着拉开外套拉链,扯开衣领,那片雪白皮肤上,紫红的吻痕从锁骨向下隐匿。
莲舟向走廊里看了一眼,关上门,扣上铰链。昨夜没洗澡护肤,头皮和脸皮都干燥发痒,想来应该不太好看,莲舟喝了半瓶水,坐在床沿低下头用长发遮住脸,从侧面看只露出一个高挺的鼻子。
“那你和我算什么?”李复青眼眶泛红,“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莲舟看向服务员,服务员看了一眼俞彧,俞彧示意她先离开。
“苟合。”莲舟露出冷笑,“生肉和刀的关系。”
俞彧穿黑色冲锋衣,戴着一顶黑色针织帽,把额头的伤遮住了,两只亮亮的眼睛压在帽沿下。
青筋暴突的手抬起来,最终没落下,李复青像个被大人欺负的三岁小孩,眼睛含泪,咬牙切齿:“你答错了。”
莲舟打开门。
他揪住莲舟衣领,把她拽起来,一路拖到房间。莲舟像被抽去灵魂般任他摆布。
莲舟仔细分辨门外的人,确认那张大圆脸和龙云结相去甚远,于是把门拉开了一道缝,一只男人的手探进来卡在门缝里:“是我。”
李复青从抽屉里拿出剪刀,把她的长发一把一把剪落,他扯痛了她,但她没做声。
那头答道:“有冰糖心苹果,冬桃……还有酸奶。”
只几分钟,莲舟的长发落了一身,她呆坐着。李复青扔掉剪刀,坐在床沿,陷入沉默。
莲舟犹豫片刻,问她:“有什么水果?”
莲舟望着他的侧影,嘴唇张了张又合上。
“这是包含在房费套餐里的。”
李复青察觉她的欲言又止,转过脸来看她:“你想说什么。”
“我没有买水果。”
他左眼下有一行泪痕,莲舟抹掉自己脸上的泪:“我报警了,他们应该快到了。”
“您好。”她说,“我是来给您送水果的。”
那声惊雷在李复青心里轰鸣,他愣了片刻,从莲舟身上摸出手机:她在进门前发了报警短信。
“有事吗?”莲舟问。
李复青把手机塞进自己衣袋,拽起莲舟向屋外走。
天是朦胧的灰色,一点天光从窗帘的纺织的缝隙中隐约透出来。莲舟一跃而起,踮脚走到门边从猫眼向外看,一个穿酒店制服的陌生女孩正站在门前。
十分钟后,莲青庭拉起警戒线。
莲舟大惊失色,哭喊着惊醒,现实世界里有人正在敲她房门。
俞彧被人抬上担架,进入救护车前,他隐隐找回一点意识,望了眼湛蓝的天。
莲舟向李复青求救,但他越走越远。
莲舟……他在心里呼唤着她的名字。
一夜零碎梦续,早晨十点钟马路车声、人声拥进窗来,莲舟梦见自己在旷野中自燃,火光烧亮黑暗,一个女人用木棍敲她被烧得裸露的肱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