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李复青的声音很平静：“宝贝，你分析的有道理。虽然你妈妈不是我杀的，但是我觉得你确实得和我走了哦。”
莲舟只觉一阵恶心，当即挂断了视频。她望着空荡荡的屋子，静坐了一会儿，又给李复青打去电话：“因为我不肯走，你就弄死了我妈……”莲舟哽咽了，她用力咽了一下，想把喉头那团堵着的干涩棉花咽下去：“我老公死了，我弟弟死了，我妈也死了，我就是嫌疑最大的人，警察一定会查下去，你想逼我走。”
莲舟挂断电话，把手机摔在地上，开始疯狂地摔打屋子里所有掀得动的物品，她一直摔，直到满手是血才停下来。最后莲舟躺在地上，任由那些碎玻璃扎进她的身体。
“怎么会这样？怎么是我呢？”李复青用吃惊语气说，表情却没什么变化。
莲舟一直拒绝见俞彧，俞彧毫无头绪，只好去找老吕。一进门，老吕就把花生米和二锅头搬出来，一边说：“停职查你是正常程序，别往心里去。”向来只喝一杯的俞彧今天一杯接一杯往嘴里灌，连喝了四盏，停下来问老吕：“只有花生米？”老吕下楼去买了几袋卤菜，有猪蹄和鸭杂，连袋子一起套在碗里，自己又淋了一些辣椒油。俞彧一言不发，埋头吃喝。见俞彧面色微微有了点血色，老吕说：“上次你问的那个事，我问了大师……”
莲舟闭上了眼，不知道该说什么。李复青确实不在国内，但他和凶手一定脱不了干系。或许原本应该用更巧妙的话术来套出李复青的话，但此时莲舟已经完全无法集中精力思考，脑子迟钝地转动了一会儿，莲舟睁开眼：“我妈被人推下楼摔死了，是不是你干的？”
“我没问，是你强行问的。”俞彧打断老吕的话，老吕一时语塞，俞彧又说，“大师怎么说？”
李复青在一家咖啡厅里，周围来来往往都是白人。莲舟说：“我要看街道。”于是他把镜头转向街道。
老吕用筷子敲了一把俞彧的碗：“嘴贱。大师说，有联系，就有可能产生爱情，姜莲舟处于弱势地位，是吧？让你难免产生爱怜之心，你没必要拿这种事惩罚自己……”老吕转身从身后桌上拿来一个小笔记本看了一下，放回去，像背诗一样造作地说起来：“你不必为这件事感到不安，感情一事，发乎于心，你并没有做错事情，你只是像个正常的人类一样，正常地爱上了一个美丽脆弱的女人，只需注意尺度，莫失本心即可。”
乱糟糟的二十多个小时过去，被审问了一夜的莲舟回到家里，慢慢缓过神。她给李复青打视频电话，即使明知道监控里那个人的身高和李复青差了一大截，明知这样的猜测很诡异，莲舟还是忍不住觉得那人就是李复青。
俞彧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吃了两块鸭胗后，又觉得不对：“胡说八道，我是警察，洁身自好是义务，抓犯人是本职。那句话叫‘发乎情，止乎礼’，念书了吗就跑出来招摇撞骗。”
母亲的尸体像饺子一样被冻起来。莲舟一个人撑不住，给弟妹打电话央求她来帮忙料理后事，弟妹二话没说就过来了。
老吕瞅着俞彧，脸上的笑渐渐加深，摇头感叹：“大师就是大师！他说你一定会怀疑这个理论。大师后边又说：你应该做的就是怀疑姜莲舟，只有把她当成真正的嫌疑人来查，才有洗清她身份的可能。”
刁队长把俞彧骂得狗血淋头，他气得想把俞彧摔打在地上。俞彧兜里揣着的录音笔被取走当做物证，他满脑子回顾着和姜母对话，刁队长的话像风一样拂过，他最后只听见了：停职调查。
“莫名其妙。”俞彧翻了个白眼，他觉得“大师”说的是显而易见的废话。
这桩案子不归青北分局管，但因为局里发现俞彧和姜莲舟关系过于亲密，导致俞彧被停职调查了。
搜查、一遍遍的问讯接踵而至，再次见到俞彧时，莲舟已经光彩全无，那一池怒放的荷凋谢过后，连绿叶也不剩了。母亲的案子成了又一桩悬案，小区里的人对莲舟指指点点，说她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也有非主流的几句谣言，说莲舟痛杀亲夫之后，招致周予的冤魂来索命了，如此离奇的猜测，竟然是离真相最近的一个。
因为伤心吗？周予去世时也没这么强烈。因为见了死人？莲舟早就见了几次。除了伤痛以外，还有恐惧如巨浪席卷而来，而渺小的莲舟正在一片岌岌可危的烂船板上坐以待毙。凶手镇定自若的杀人手法和李复青如出一辙，莲舟根本不敢假设这个世界上的李复青不止一个。
七月的傍晚忽地下起瓢泼大雨，俞彧在同一家酒吧等莲舟，莲舟撑一把单薄的黑色阳伞，像过去那样站在马路边，那条斑马线已经被雨和夜模糊成一条斑驳的不明物体。莲舟收了伞走进来，她肩头有些湿，那件熟悉的白T恤上有几星橘色油渍。
莲舟在疗养院的床上醒来，好像睡了一个星期，其实只过去了半个小时。因为俞彧和莲舟今天拜访了母亲，两人也被列入嫌疑范围，很快就有民警来做笔录了。做完笔录，莲舟一言不发，默默坐在床上。
点好了酒，两人缄默良久。不忍提起旧事，但又不得不提，俞彧讪讪道：“你最近还好吗？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他瞥见了她手臂上新结的疤痕，那痕迹出现在完美无瑕的莲舟身上显得多么违和啊。
电脑前的莲舟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仿佛一道温柔的浓墨忽然朝眼睛泼进来，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张着嘴说不出话，向后退了几步就晕倒在护工怀里。
莲舟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一下，顺便盖住疤痕：“自残。”
“通知保安暂时拦住所有要离开的人。”俞彧说。
酒端上来了，莲舟点的是金汤力，俞彧点了一杯纯的伏特加，他闷了一大口：“阿姨去世前，有没有什么和往常不同的地方？”
俞彧让院方隔离了现场和姜母的房间，要求他们调出监控：莲舟和俞彧离开房间后大约十分钟，护理人小周进入房间，三分钟后小周离开，五分钟后，一名戴口罩、穿着护理人员衣服的女性走进房间，把老人用轮椅推出，最后把轮椅放在五楼，搀扶老人步行上到天台边缘，毫不犹豫地把姜母推下了楼，那名疑似护工的人快速乘电梯下楼，走入护工楼的换衣间，当时正好是护工交接班时间，里面约有三十多名护工，再出来时已经很难辨认了。姜母被推出时也正是院内统一的午休时间，走廊上并没有目击者。整个过程严丝合缝，凶手极有可能就是院内的护工，她有天台的钥匙，对疗养院内的布局、流程了如指掌。
莲舟嘴角带笑，淡淡地答道：“有，她那天特别地温柔，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当然啦，也是最后一次被她那么温柔地对待。”
一个梳背头，神情沮丧的中年男人说：“我是院长。”
俞彧说：“你有想过她那么温柔的原因吗？”
俞彧在一旁观察了一会儿，拿出警察证：“大家请不要拍照，不要谣传，我是青北分局的警察俞彧——这里的负责人是谁？”
莲舟眼底的泪又漫上了她浮肿的眼睛，那双雾蒙蒙的眼看着俞彧：“想过，她知道她要死了。”
“报了，报了。”一旁围观的人说。
在俞彧再次开口前，莲舟抢先了：“俞彧，现在你是以警察的身份在问讯，还是以朋友的身份？你的录音真的帮了我很大忙，他们把我关在那个小房间里，不停地问我死者——我妈，为什么会在死前一小时那么声嘶力竭地指控我。”俞彧脸上烫得像火在烧，他本想解释说自己也被审问了，但他又觉得自己这么辩解显得卑鄙无耻。
莲舟尽力压住几欲爆发的愤怒，声音恢复了平静：“报警了吗？”
时间尚早，酒吧里只有莲舟和俞彧两位客人。穿黑色宽松背心的男歌手突然打开话筒，朝他们看过来，扮出酷酷的笑：“两位客人是来约会吗？还是朋友见面？”
小周哭了出来：“她非不让我跟着……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几秒钟的尴尬后，莲舟看向了窗外，俞彧始终扯不起嘴角扮笑，只好咧开嘴：“朋友喝酒。”
莲舟的声音陡地升起来：“她怎么可能想散步呢？她要散步，你们不跟着？”
“今天你们是店里的第一批客人。”歌手笑说，“欢迎你们。一首《答案》送给你们，希望你们喜欢。”
小周很着急：“我也不知道，她非要自己去散步，没多久我就听见……轰的一声，整栋楼都听见了……”
莲舟终于忍不住，回头盯着他：“能不唱吗？”
几颗泪水接连滚落，莲舟抹了一把脸，伸手要去掀那片方巾，周围的人不约而同发出吃惊的“嚯”声，莲舟心一狠，还是掀开了。是她的母亲王琼花，莲舟恨了几十年又叫了几十年“妈妈”的女人，她临死前还指控自己的女儿是妖怪。莲舟大脑一片空白，晃悠悠地站起来，问一旁的小周：“你报警了吗？她怎么会跌下来的？”
歌手笑道：“那美女你想听什么呢？”
“老太太去了。”小周在一旁说。
一阵急火攻心，莲舟没有回头：“烛光里的妈妈。”
莲舟一路跑回疗养院，只见母亲住的那栋楼下围满了人，她跌跌撞撞扑进人群里，密集的人群像一张网把她挡住了。莲舟张着嘴，大约好几秒才发出尖锐的声音：“让开，让开，是我妈！”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在混乱中进到了中心，一片白色方巾盖住了母亲的脸，口鼻的位置还在慢慢渗出血来，她的身体像个扭曲的机器人，几个穿白衣的医护人员垂手站在一旁。“你们站着？站着干嘛？”莲舟跪在地上，抬头看着他们。
歌手愣了片刻，回头看柜台，一个看着像店长的男人点点头，他转回头说：“好的美女，《烛光里的妈妈》送给你们。”
莲舟目光涣散，她把挂着皮的鸡翅放在桌上，抓起纸巾擦手：“我过去一趟。”
莲舟回头瞥了一眼那个歌手，脑海里幻想出他被她用刀捅进喉咙的情景，那情景一闪而过。
“五楼。”小周的声音带着哭腔。
一首歌唱完，歌手不再唱了，酒吧里安静下来，开始有别的客人陆续走进来。莲舟打破了长久的沉默：“你想问的，别的警察都问过了。如果你今天不是以朋友的身份来见我，恕我不能回答你相关问题，毕竟喝岗不上酒，上酒不喝岗。”莲舟开了个蹩脚的玩笑。
那块鸡翅的皮一下被莲舟的双指辗开，她怔了片刻：“不严重吧？”
“录音的事情，对不起。”俞彧说，“但我必须那么做。”
“姜女士……您母亲跳楼了，您快过来。”
“我理解。”莲舟说，她盯着俞彧看了一会儿，俞彧安静地坐着，她似乎有些失望，又把目光挪到窗外，看瓢泼的雨和来往的人。
“果然人类的文化是在吃饱之后才发展起来的。”莲舟笑道。她两只手刚抓起一只烤翅，疗养院的护理员打来电话，她伸出小指头划开外放：“小周，怎么了？”
俞彧心想如果自己不是警察，或许此刻就可以无条件的站在她身边支持她。但这个念头也只一闪而过。
“无竹令人俗，无肉使人瘦。”俞彧咬了一大口烫嘴的鸡翅后，一边吹气一边感叹。
这夜俞彧喝得烂醉，伏在桌上起不来，莲舟只喝了几杯，并没有醉。十二点半，莲舟结账离开，把俞彧独自扔在了酒吧里。
开车回城需要半个多小时，喝过咖啡的莲舟和俞彧已经饥肠辘辘，步行到疗养院里的食堂看了一圈，只剩下残羹冷炙了，只好又走到马路边找。这一带都冷冷清清，两人在附近看到一家麦当劳，如获至宝般冲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