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彧咬着牙说:“我会先把丫毒打一顿。”
“怕呀。”莲舟答道,她的心思全然不在害怕上,“如果你们抓到犯人,会怎么处置?”
到了莲舟家门口,俞彧才放下心来,两人简短地道别后,莲舟毫不留情地关上了门。俞彧讪讪地站了一会儿,却不知道莲舟趴在门上,通过猫眼一直窥视到他离开。
“你不害怕吗?”俞彧忍不住问。
莲舟以为今夜李复青会来,她洗过澡,轻轻压了一泵檀香水,躺在床上搜索那桩案子的信息,除了书房,她把屋子所有的灯和门都打开了,她期许着在这样的明亮、通透的环境里,自己也会通透起来。大约是酒喝得不够多,莲舟的困意越来越远,焦灼也和天色一样越来越清晰了。天亮时,莲舟坐起来,把那串车牌号写在了笔记本上,昨夜那辆开走又绕回来的出租车像一只狩猎的鹰,正盘旋着等待机会。
“尸体埋在郊区,你们最后怎么找到的?”莲舟问道。俞彧说是几个逃课野钓的高中生挖蚯蚓时发现的,莲舟点点头,若有所思。
周一清早,莲舟化了淡妆,戴两粒小小的珍珠耳饰,用绿色细丝巾束起长发,穿着白衬衫和卡其色的直筒工装裤去了公司,这是她几年前的装扮,那时候周予嘲笑她这身装扮就像八十年代的男性村支书,气得她把这些衣服统统压箱底了。
“我们已经在排查了。”俞彧说,“凶手没找到,所以今晚我送你回家不是为了吃豆腐。”
办公室不大,一个加起来一百平的小复式,工业风、北欧风和中国风糅杂的装潢,里面坐着五六个年轻人,大多对莲舟笑脸相迎,八成一早就被丛凌峰“打过招呼”了。一个穿背带裤、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女孩板着脸把莲舟领到二楼丛凌峰的办公室,一进门,女孩熟练地堆起笑、给莲舟递过椅子,又小碎步跑着端来一杯水——给丛凌峰,丛凌峰笑眯眯示意莲舟坐下,他花一个小时说了自己的发家史,半个小时的企业文化,最后用五分钟讲了莲舟的工作任务。莲舟被安排坐在那个穿工装裤的女孩身边,女孩颐指气使地向莲舟教了一遍公司电器及马桶的使用方法、公司的规章制度,最后把一沓三指厚的文件堆在她面前:“今天就这些,你先校阅一遍,下班前交给我。”
“出租车司机?老情人开车来接?”莲舟说,“这个季节哪来的西瓜,十一点钟超市早关门了,何况她是个孕妇,如果附近有步行能到或者外卖能买到的水果店,她家里人也不至于不愿意去买吧。”
工作虽然繁冗无聊,还要躲避丛凌峰的揩油,莲舟却仿佛枯木逢春,整个人都鲜活起来了。因为缺钱,莲舟把周予的车卖了,每天挤地铁上班,早晨她走过那家服装店时,会看见同一个睡着的流浪汉,晚上下班回来,就只看见一只毛色时“黄”时白的萨摩耶和一个促销的展示架。俞彧有几天想接莲舟下班,奈何近来案子棘手,他比莲舟下班还晚,让莲舟等了两次,后来改成打电话报平安了。
俞彧简述的版本和官方的通报并无二致:受害人二十六岁,怀孕6个月,失踪当晚因想吃西瓜与家人起争执,夜间十一点左右独自出门,监控看到她孤身一人出了小区,步行经过六一街,后来就消失了。家人在次日报警,两个星期后在城郊荒发现受害人尸体,尸身被棕榈树叶覆盖,浑身赤裸,生前受到了残忍殴打,致死原因为窒息,死胎已经被分娩出来,现场没有搜集到指纹、精液和其它关键指向性证据。
第一笔薪水到手时,五月初的热气褪了莲舟的春装,她改穿短裙了,下班路上的行人渐渐多起来。莲舟常在夜间站在阳台观察小区楼下人们的一举一动,她屏气凝神,像夏天傍晚的母蜘蛛,默默编织着一张巨大的网,以十足的耐心等待着雨夜前的猎物。
“我不是要吃瓜,说不定我可以帮你们破案呢?”莲舟低声说。
前几日莲舟给弟妹转了一笔钱,她没有收,只是发来消息说母亲最近食欲不好,大概是因为天气太热了,让莲舟有时间回去看看她。这天莲舟回到家,偏巧看到桌上放着一个保温盒,压着一张纸:
俞彧苦练多年的肱二头肌终于派上了用场,他暗暗捏住拳:“你还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现在这事传疯了,网上什么版本的消息都有。”
莲舟,这是鸡汤,给你妈妈做的。
“等等。”莲舟忽然一阵头晕目眩,扑到一旁的花圃边上呕吐起来。小区外有家便利店,俞彧想过去买水,被莲舟拉住了,她拿纸巾擦了嘴,抓着俞彧的手臂站起来,顺势抱住了那只结实的胳膊,小声问:“和我说下前因后果,不算违规吧?”
落款是李复青。莲舟把纸条冲进马桶,盛了一碗汤,挑出几块淮山和鸡翅,慢吞吞吃起来。吃饱后,她才提着汤去见母亲。正巧莲浣念初中的儿子从寄宿学校回来,他原本瘫坐在沙发上吃薯片,看见莲舟进门,兴奋地站起来:“姑姑!我有半年没见你了!”一旁的母亲只瞟了莲舟一眼,因为孙子在,她忍住了一肚子的冷嘲热讽。
“我说了你别害怕啊。”俞彧特地靠近莲舟,神情严肃起来,“上个月有一个孕妇被女干杀了,尸体扔在郊区的荒地里,前几天才找到的,尸体惨不忍睹,你知道吗?孩子是‘生’出来了,被虫子活活吃了一半……”
“小宝,把汤盛给奶奶喝。”莲舟把汤递给他。侄子嘟囔着说:“不要叫我小宝了,真土。”老太太瞪了他一眼,但没出声,莲舟知道莲浣小时候的小名就叫小宝,她父亲小时候的小名也叫小宝,这是他们家祖传给雄性血脉的专有昵称,仿佛是比金矿还值钱的遗产。
迎面开来一辆出租车,远光灯刺得两人都睁不开眼,车子呼啸而过后,莲舟回头望了一眼,俞彧问她看什么,她摇摇头。一公里路并不长,眼看着小区门口就在跟前,莲舟指了指小区,问俞彧要不要上去。俞彧憨笑着点点头,莲舟也跟着笑:“你知道我不会让你上去的,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是,真土。”莲舟笑着说。
“他要味道嘛,这吸一口那吸一口,多快活。”莲舟说。
“姐,我去超市买点东西,你陪陪我走走吗?”弟妹从厨房端着一篮刚洗的新鲜车厘子出来,递给莲舟。时隔多日,再次看到弟妹莲舟还是有些心虚。现在车厘子的市价大约在八十元左右,弟妹从前花钱很节省,别说车厘子,买一件三百元的衬衫都会被莲浣和母亲从年头数落到年尾。莲舟知道她有话对自己说,拣了一颗放嘴里,把篮子放到茶几上,就和弟妹出门了。
“那你怎么知道有,还不止一个?”俞彧穷追不舍。
原来最近有个男人在追求弟妹,她打算和那个男人结婚。“这个社会了,我不可能守寡的。”弟妹说着眼眶就红了,“我真后悔,我就不该嫁给莲浣。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夫妻两个过日子,还有另一种过法。但我心里总过不去,莲浣走了不到一年……”
“得了吧,你们都查不出来。”莲舟翻了个白眼。
弟妹也不能算是十足的逆来顺受的人,不知道怎么就忍了莲浣那么多年,大概是太早结婚,被莲浣吃死了。人总是如此,没吃到下一颗时,以为草莓就只能这么甜了,没走进另一个大棚前,以为这一季的果子就只有这么多了。莲舟淡淡地问她:“小宝谁照顾?”
“你真的一个都不认识?”俞彧问。
“他跟我发誓了,他会对小宝好的。”弟妹十分坚定地说。
“骂人,骂以前勾引我老公的那些女人。”莲舟毫不避讳。
“那就好,妈这边你别担心了,我来照顾吧。”莲舟朝她笑了笑。
“什么?”俞彧瞪大了眼,虽然言语粗鄙,但他觉得莲舟这样挺可爱。
前方就是超市,两人进去买了瓶酱油,弟妹说买些啤酒和鸭脖回去吃,莲舟答应了。是夜两人在厨房的小桌上边喝边聊,一直到深夜,次日莲舟就拉肚子了。
“狐狸骚味。”莲舟忽然恶狠狠地说出口了。
弟妹走得十分干脆,她和老太太摊牌后,分清楚家当,没几天就决定搬走。彼时小宝已经返校上学了,莲舟下班后过去帮忙,屋子模样大变,一下子空旷冷清起来,母亲倒还是老样子,坐着轮椅在客厅骂人,这一次她气得发抖,莲舟一听,都是些老掉牙的句子,从前用来骂她的。弟妹充耳不闻,她本来在房间里玩手机,见莲舟来了,跟她道了别,拎着坤包走了,那扇门“砰”地关上,屋里只剩下新闻联播的声音。“骚蹄子!我的浣儿尸骨未寒啊……”老太太爆发出了呼号,“你好狠的心,你怎么敢这么对你的亡夫……”
凌晨两点的灯火亮着,莲舟和俞彧经过垃圾桶旁,一地老鼠就到处乱窜,临街服装店的屋檐下有一个流浪汉,黑乎乎的一团裹在脏棉被和纸板里,如果不是那一只睡酣了露出来的脚丫子,很难看出来是个人。冷风在莲舟的皮肤上吹出一片小疙瘩,她清醒了几分,但并不想说话,她想起来周予,周予是不是也会这样故意拖延回家的脚步?如果他身边有一个女人,那个女人身上比莲舟多的是哪一种味道?
“还会说成语呢?电视没白看。”莲舟笑着过去给她捏肩,“妈,她也是要嫁人的,不然谁来养您的孙子呢?”
俞彧把莲舟拽下车,莲舟理了理裙子和头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俞彧一本正经,但嘴角掩不住一点得意:“我知道,散散步,醒醒酒。”见莲舟面露不悦,俞彧又补上一句,“实在不行我背你回去,我体格好着呢。”莲舟不做声,径直往前走了。
“你养啊。”如同关水龙头般轻松,母亲止住了干嚎,扭头向莲舟道,“你弟弟是被你克死的,你有脸问?”
莲舟在车上睡着了,她歪着身子靠在车门上,浓密的长发盖住了整张脸,发出沉重的喘息声,俞彧端正地坐着,他一会儿看看莲舟,一会儿看看飞驰而过的马路。离莲舟家还有一公里时,俞彧叫起来:“师傅,停车停车,前面拐弯口停。”“这么到啊。”司机说着踩了个急刹车。“到啦,就是这儿。”俞彧说。
羞辱、误解、莫名的恨意揉做一团,在莲舟心里孕育出一星邪恶的小花,莲舟从背后抱住了母亲,用气声在她耳边说:“妈,你现在只能靠我了,您再这么骂我,我就把门窗堵死,让您在这个大宅子里安度晚年。”
“我送你回去吧,这么晚了。”俞彧朝不远处等着的一辆出租车招了招手。车子刚停稳,莲舟抢先上车,把门关上了,车子就要开走,俞彧扒住窗子:“别呀。”
母亲僵住了,她又恢复了莲浣刚死时的模样,像一块石头,一个器具,一个没有灵魂和感情的躯壳,而她的微微颤抖是因为旷野上正刮着一阵来自远方的大风。
杯里的冰块融化了,酒吧里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李复青始终坐在那儿,像个坐标。莲舟开始双目迷离、哈欠连连,她懒得在意李复青了,噘着湿润的嘴唇对俞彧说:“回去吧,我好困,困死了。”俞彧没想到有一天他生擒歹徒的故事会如此无趣,他舔了把盐,一口闷掉剩下的半杯龙舌兰,想扶莲舟起来,莲舟把他的手甩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