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嘶吼起来:“为什么死的是我儿子!是你,你克死你爸,克死你男人,现在克死你弟弟了!你去死,你去死 !”
莲舟的脑袋“嗡”地一声响,只剩下一片空白,她变得很重,重得好像要坠落到什么地方去。几秒种后,莲舟缓过神来:“妈,你说什么呢!”
此刻莲舟并不觉得委屈,她委屈了太多年,以至于这种情绪终于永远从她身上剥离了。莲舟不回答母亲,径直去厨房做菜,屋里没开空调,她浑身发热,汗水像瓦房顶上的雨一股股用力流下来。青菜、洋葱、萝卜、排骨、西红柿都切成块状投进锅里,炖出来一碗没有香气的五颜六色的汤,加一碗白米饭,一双筷子,一只勺子,磕在桌上,莲舟对母亲的哭喊充耳不闻,提上包就离开了。
这天原来是周六,到处都是人,莲舟不禁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开车出门,她和一群学生、老头老太太们挤公交车去菜市买了菜,又像牲畜一样挤了十多站的地铁,太阳落山时才到母亲那儿。打开门时,莲舟吓了一跳:屋里没开灯,母亲纹丝不动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厨房那头的窗子有一抹孱弱的余晖照进屋子,映在母亲的脸上,仍旧是看不清人。莲舟定了定神,把门关上,开了灯。“莲浣是你害死的吧?”母亲冷冷说。
“喂?今晚有空喝一杯?”莲舟一边走,一边问俞彧。
莲舟在一家饺子店里慢吞吞吃晚了几个小时的午餐,弟妹打来电话,说她临时有事,今晚不能按时回家,请莲舟过去帮忙给母亲做些吃的。弟妹似乎心情不错,听那边的音乐声和吵闹声大约是在商场里。莲舟应承了,一边盘算着给母亲煮什么汤好,玉米排骨胡萝卜汤?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她除了做汤似乎什么都不会,不像李复青……莲舟忽然又想起那夜闷热的空气和他的喘息,脸上一阵燥热,吃饺子的胃口也没有了。
俞彧一早就到了酒吧,他靠窗坐着,远远望见莲舟从马路对面走过来,恨不得过去帮她挡住两头的来车,生怕她被哪个眼瞎的撞到。莲舟很适合穿中长裙,相较于同样体重的女孩,她的双腿略粗一些,然而瑕不掩瑜,裙带把她丰满的乳房和纤细的腰肢勾勒得恰到好处,她披着一头蓬松的黑色长发,朱唇粉面,和身上清新温柔的绿裙融为一体,宛如水面一株亭亭玉立的新荷。
“不必了,不必了,谢谢您给我机会。”莲舟一边点头说着一边走出门去。
“好久不见。”莲舟笑说,她左边脸颊有一个很浅的梨涡,把俞彧吸进去了。
“啊……”丛凌峰连忙抓着他散落在桌上、沙发上的各类大牌物件,“我送你吧。”
“我以为你不想看见我呢。”俞彧咧嘴笑道,黝黑的两颊难得泛起两片粗糙的红晕。
莲舟身上开始有一点一点的瘙痒,空气仿佛也格外闷热,何况她还有些内急,看着丛凌峰鱼一般一张一合的薄嘴唇,莲舟忍无可忍,猛地站了起来,丛凌峰愣住了,莲舟挤出笑:“我去个洗手间。”从洗手间回来,莲舟径直到柜台结了账,再过来拿上自己的外套、提包,对丛凌峰道:“丛总,我今天有急事要处理,我们周一见吧?”
这一夜莲舟是下了狠心来买醉的。话没说两句,推杯换盏间,莲舟已经微醺了,她一只手托腮,面色酡红,双眼迷离地望着窗外,叹着自己命苦,从小到大没过过什么好日子。俞彧的酒量一向不差,他总是那个庆功宴上把所有人的肺腑之言套出来并无耻地录音的人,如今好像也有几分醉意了:“莲舟,自古红颜多薄命啊。你听我的,好好过日子,不要回头看,不要去理会别人怎么说。”莲舟撇起嘴:“梦难成,恨难平……你懂个屁呀!”俞彧说:“我当然不懂,我又不是你。”莲舟垂下头,抓起酒杯接着往嘴里灌。
莲舟频繁地看时间,故意提及自己要回家照顾母亲、炉上煲了汤、最后连自己要早点回去吃药的借口都编了,丛凌峰仍旧滔滔不绝,他是个人精,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莲舟坐不住了,他只是舍不得放开她:多年后事业有成,曾经辗转反侧求之不得的梦中情人如今投怀送抱,这是多少男人睡前和早晨醒来的意淫目标。
“你是该走出来了。”俞彧说,“你喜欢旅行吗?去过什么地方?”原来他没醉,又玩起了老把戏。
莲舟的薪水几年前就是六千元了,但她十分清楚自己的价值就像草原的风干肉,早在时间和环境的作用下一点点萎缩了。莲舟和丛凌峰谈好了上班时间和工作细节,就剩下闲谈,丛凌峰一边感慨自己妻子过于强势、小气,一边回忆过去在编辑部和莲舟加班吃泡面的时光:那是多么温情、快乐的时候啊!
“喜欢?不喜欢?我只去过美国、菲律宾、青岛……青岛是周予的老家……没了。”莲舟嘟哝着。
“底薪到手6000块一个月,社保我给你交,怎么样?”丛凌峰说话间,眉毛一跳一跳的。
“你骑过马吗?”俞彧问她。莲舟摇摇头。俞彧说:“我小时候和爷爷奶奶住在乡下,有一年爷爷买了一匹小马驹回来养,我看《还珠格格》看傻了,有天趁我爷爷不注意,偷偷牵马出去骑,好不容易才爬到马背上,学尔康这样……”俞彧说着俯下身,一只手臂折起来摆在桌上,一只手臂伸到背后,“这样,‘啪!’用力一拍马屁股,那马呼地一下蹿出去,把我甩到水沟里。我躺在水里动不了,幸好带了我们家狗,狗跑回家的时候我以为它不要我了,还哭了一会儿,后来是狗把我爷爷叫过来,爷爷过来第一件事——你猜怎么着?”
卡布奇诺上来了,莲舟不喜甜,皱着眉头喝了一口就放下了:“纯底薪吗?有没有社保呢?”
“把你打了一顿?”莲舟笑着说。俞彧摇摇头,瞪圆了眼睛:“他说:‘妈的!我的马呢!’”
丛凌峰不乐意莲舟提工作,他喜欢莲舟,只要他喜欢,自然是什么职位都有的,这没有任何谈的必要。但他也知道莲舟有点气性,如果是闲职,她肯定也不会留下。丛凌峰胡诌了一个:“还是干你的老本行?我们现在玩文字,做策划,也帮人家经营公众号,但是现在的小年轻文字功底是真不行,你来了正好,帮我搞点培训、审审稿子啦,薪水少不了你的。”
莲舟撇嘴笑了笑,没有说话,她在自己的童年搜寻了一遍,并未发现自己有什么可以拿来分享的趣事。俞彧又说话了,今天他和往常一样多话:“你想没想过自己以后会过什么样的日子呢?”莲舟笑着摇摇头。俞彧说:“人就是不能总沉浸在自怨自艾里,你看你性格这么好,人又漂亮——是真漂亮,从那些追你的人当中选一个合适的试试,一起去北海道滑滑雪啦,穿个红裙子到茶卡盐湖拍拍照啦,每天吃吃喝喝,过得下去的话结个婚,乐意了生个孩子,要是女孩儿,你就给她扎两个羊角辫,涂口红穿裙子,要是男孩儿,你带他去乡下骑个小马驹……”
“莲舟,你知道的,我对家里那位只有情义。”丛总摇摇头,看向了别处,似乎有满腹衷肠不得倾诉。丛凌峰结婚时莲舟早就和他断了来往,当然不知道他和老婆关系如何,这时候她倒灵光起来,知道丛凌峰想给自己披一件受害者的外衣,于是避开他的话头:“丛总,你这两年事业做得不错呀,不知道手底下还有没有什么小岗位,让我这个家庭妇女也见识一下社会。”
“然后摔沟里吗?”莲舟打断他的话,大笑起来。俞彧点点头,目光炙热地看着莲舟,莲舟注意到他的目光,一下回到了现实中:“我有我苦衷。”
“莲舟,你喝什么?来杯卡布奇诺?这家咖啡厅的老板是意大利人,我朋友。”丛凌峰说着叫来服务员,给莲舟点了杯卡布奇诺。莲舟腋下微微出汗,她端起桌上的柠檬水喝了几口,抬眼时看见丛凌峰满面春色,正直勾勾盯着自己,莲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朝他笑了笑,把昨夜熟记的台词背出来:“都怪我不懂事,一结婚就一头扎进柴米油盐里了,也没找机会和同事们聚个会什么的——丛总,你这个年纪该结婚了吧?什么时候带夫人出来,我请客,我们聚一聚。”
“什么苦衷?我有个哆啦A梦的口袋,可以帮你解决一切问题。”俞彧说着拍了拍他的肚子。正是动情时,在酒精和音乐的催化下,莲舟掐去周予和李复青的部分,把自己近来在母亲和工作上遇到的不快统统倒了出来,描述丛凌峰时,声音不禁提高了几分:“肠肥脑满,道貌岸然,说什么对他老婆是情义?他以为我是傻子吗?靠他岳父的钱开了工作室,好一个恬不知耻有情有义的禽兽!”
莲舟并不记得自己有什么“才女”的称号,她讪笑道:“丛总,就不要恭维我了。”
“我妈就是个奇葩,封建社会遗留下来的毒瘤,她跟我奶奶的仇,关我什么事了?我弟弟死了,也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莲舟恨恨说着,眼泪不由得掉下来。
“天呐,你是才女姜莲舟啊,还看什么简历?”丛凌峰的眉头被吊起来,组成一个皱巴巴的“八”字。
“你弟弟死了?什么时候?”俞彧心里警惕起来,脸上还是那副笑容。
几年不见,丛凌峰完全变了个模样,他身体膨胀起来,脸上多了一层清亮的油光,头发已全然没有了,不过那双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神采奕奕,他印着GUCCI大字样的外套和桌上放着的车钥匙自然是今天出门前精心设计好的,莲舟看不懂,也顾不上过多的寒暄,把简历递给了他。
“年前啊,酒驾出事故了……”莲舟任由灼热在脸上蔓延,她的目光漫无目的在室内游走,却在酒台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李复青坐在那排人里,穿着白衬衫,手里拿一杯调酒,他回头朝莲舟笑笑,他身旁的人似乎并未注意到他和莲舟的眼神交汇,正和酒保高谈阔论。莲舟脸上的热气一下散了,空气中的氧气变得稀薄。俞彧看她脸色发青,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吧台坐着几个年轻的男女,像是下班小聚的白领,他问道:“怎么了?”莲舟收回目光,讪笑道:“看错人了……”她的右手捏成拳,拇指摩挲着中指突出的关节。见俞彧一直盯着自己,莲舟苦笑着又补了一句:“总是看见周予,怕是精神分裂了。”她连刚刚的泪水都忘了继续流,俞彧相信她是被吓着了。
丛凌峰的回答近乎神速:不缺人手,永远缺你这样的人才。
“继续呀。”俞彧说。
后来几天,莲舟一直没有去看母亲。这个月周予的父亲没有给莲舟汇款,莲舟没有提问,她知道自己必须找一份工作了,奈何面试了几家,结果总是互相看不上。在一片茫然里,莲舟想起了丛凌峰,他就是几年前莲舟在编辑部的上司,如今他已经另立门户开了家工作室,看他朋友圈似乎正经营得风生水起。犹豫再三,莲舟给他发了条消息:丛主编,你的工作室缺人手吗?
“继续什么?”莲舟不解。
春深了,浅蓝色的天空下有几片摇曳的彩色风筝,树丛后的草坪隐约传来孩子的笑声。莲舟心想,柯基有没有一只心爱的风筝呢?她不敢回到那个公园求证。莲舟对李复青心存侥幸,她默默问自己:何必和他斗得两败俱伤呢?李复青用极端残忍的方式解救了柯基,但如果不是李复青,谁又能救救柯基?
“你弟弟。”俞彧说。
“莲舟,我又要出差了,你照顾好自己。”李复青说,“下个月回来我再陪你一起拜访你妈妈。”“好。”莲舟说着匆忙下车离开,但她并未上楼,她觉得空着手去见母亲是一种失礼,何况这个时段弟妹大约也在,近来莲舟一直躲着弟妹,因为一见到她,那躲在暗处的愧疚感就会冲出来撕咬莲舟的喉咙,让她语无伦次。莲舟在一楼的电梯厅等了半晌,望见李复青的车慢慢驶出停车场,才小心地走出来。
“……我累了,不想说了。”莲舟说着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她知道自己没有看错,坐在吧台的人就是李复青。
李复青把车停在了母亲家楼下,莲舟脑海中只剩一个念头:她生活在李复青捏出的玻璃罩子里,永远出不去了。李复青不以为然,于他而言,窥视莲舟是一种无微不至的体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