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室里散落的竹简都归置起来重新码放好了,属官们没有人敢招惹他,只有长史壮着胆向他呈禀:“君侯,刘赏已入尚书台,未时前后主上下令任命了。”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丞相坐在漆案后,不动如山。他是个好面子的人,居家时尚且要冠服端严,何况在官署这种地方。可是身上这件被撕破的玄端,他却没有想过要替换,手里捏着笔,视线落在卷牍上,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从中晌一直坐到了傍晚。
他嗯了声,神情平和,若没有之前的满地狼藉,长史都要以为一切如常了。
这就是命,活着大多数时候都在煎熬。
“知会刘赏,留神孙谟此人,必要的时候将他调出台阁,遣往别处亦可。”
外戚是柄双刃剑,她何尝不知道,“如今正值用人之际,朕欲培植势力,没有靠得住的自己人,终归不行。外戚坐大才可擅权,若六辔在手,便是一股可以放心支配的力量。说起擅权,丞相不是外戚,他是朕皇叔,结果又如何?”她茫然看着殿顶,怅然喃喃,“退后便是万丈深渊,朕不能退,只能进,这就是命。”
长史有些迟疑,“陛下那里呢?孙谟是他亲信,陛下能罢休么?”
“陛下的心思,臣都明白,但臣必须提醒陛下,古来外戚擅权的例子太多了,陛下当真为解燃眉之急,甘于冒这样的风险?”
他抬起眼来,一双眸子聚集了太多惊涛,简直要把人射穿一样。
她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也留意观察太傅的反应,果见太傅歪着头,显出了难为之色。
“陛下不准,还有孤,让他具本奏孤,孤自然有办法处置那个孙谟。”
既然人是丞相钦点的,要架空哪里那么容易。扶微长叹一声,心里明镜似的。此路不通,那就另辟蹊径,“上次说起南北两军的兵制,朕曾想设八校尉分散丞相兵权,这事搁置了那么久,应当提上日程了。人选朕心里已经有了,只是长此以往人手远跟不上所需。源氏中不受重用的宗族,要想办法尽量提携。还有外家……皇后的聂氏没什么人了,梁氏多是文官,领兵打仗不成。朕在想,楼氏族人在先帝手中曾有过几位任别部司马的,丞相掌权后极力打压外戚,这些人未尝受到重用。虽不能进朝堂,但在军中日久,只要加以委任,都是可用之人。”
长史喏喏道是,偏身朝外看了一眼,“时候不早了,府上家丞已经在外候着了,君侯早些回去歇息吧,若有急报,卑职会直送入相府的。”
孙谟宽慰道:“陛下放心吧,就算尚书令在丞相手上,底下还有臣,还有户曹尚书、三公尚书。军国大事堆山积海,仅凭他一人是万难办到的。只要奏疏送到尚书台,臣等联合架空他,亦不是难事。”
丞相漠然点头,跽得太久了,一时站不起来,挥了挥手道:“先令属官下职吧,不必等我。”
扶微坐在帐幄里,一场风波过后精疲力尽,倚着凭几半晌未语。太傅和尚书仆射面面相觑,圣驾如此,各自心里都有了答案。也是啊,燕相如那样老谋深算的人,哪里会轻易交出大权,必然是留着后手等少帝往里钻的。少帝年轻,十六岁还未满,怎么斗得过一个老牌佞臣,这时候怨怪他,实在是太无情了。
长史退出去传令,然而丞相不走,底下的人也不好轻易离开。司直和征事在檐下掖手站着,低低议论:“好像是闹开了,陛下走得仓促,不知是何缘故?”
太傅小心翼翼观察少帝神情,似乎也看出了些端倪,“这道令,果真是陛下的意思?”
“恐不妙……君臣如夫妻,表面上的和睦还是需要的。一旦撕破了脸,不知接下来会有怎样一番较量。”
她在侧殿里没有呆多久,很快尚书仆射和太傅便来觐见了,孙谟忿忿道:“刘赏此人狂妄,仗着燕相的排头入明光殿指手画脚,我等不予理会,他竟说自己是受主公任命的。”
少帝与丞相不和,这是世人皆知的事。先前他们起争执,虽然谈话内容无人知晓,但那偶尔传来的尖锐的声调,离得很远也能隐隐听到。众臣惶惶不安,丞相再强势,少帝毕竟是皇帝,不能因他年幼就轻视他。后来少帝仓惶而出,大家也都是看到的,于是便开始估猜,这次丞相大概是做得太过,把那样好脾气的少帝都吓跑了……
说这些做什么呢,尚书台的官员以后想办法还能重新罢任,人命要是丢了,足以后悔一辈子。她在他没有受伤的那边肩头拍了拍,站起身道:“我本就没指望从他手里收回吏民上书,他在朝堂上惺惺作态,到底最后舍不得放权。我也庆幸,至少还有这一项东西能和他交换,如果手里什么都没有,恐怕只能看着你毒发身亡了。”
议论去吧,反正他就是个奸臣,丞相自暴自弃地想。大殷人人知道他热衷揽权,他背了那么多年的骂名,早就习惯了。奸臣嘛,哪个稀图好名声,说他一手遮天也好,说他气量狭小也好,他就是这样,谁敢不服?不服也得憋着!其实自他从政起,就没有想过青史留名,忠臣瞻前顾后,一生活得委屈。当奸臣没那么多规矩,用不着管别人死活,至少图个自己痛快。可是不知为什么,最近痛快的感觉半点没有体会到,心里开始越发堵得慌。哪里难受,说不出来,或许是相权流失,让他产生危机感了。
“是尚书令?”他神色黯然,颇为懊恼和自责,“臣无用,没能助陛下一臂之力,反倒让你为了救我自毁前程。”
没关系,区区一个少帝,他还是能够掌握的。他扶着漆案站起来,膝盖以下没了知觉,乍一受力,着实往下崴了一记。伸直腿,略缓了缓,待提得起力道来才走出官署。夕阳从滴水下斜照过来,投在他身旁的抱柱上,他眯眼眺望远方天幕,时候果真不早了。
她笑着摇头,“什么代价都不重要,只要你好起来就行了。”
属官们此刻呆若木鸡,不是因为空气里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还未散,是因为丞相一身衣衫褴褛。怎么和预想的不一样?形势好像发生了巨大的逆转,他们重新开始揣测,究竟刚才堂室里发生了什么。学究们有限的思维,拼凑不出太过惊心动魄的画面,只知道少帝和丞相可能打架了。并且依照少帝出门时衣衫整齐的情况来看,丞相是吃了败仗的那一方。
上官照惨白着一张脸看她,“陛下花了什么代价,才救得臣的命?”
真是押错了宝,没想到结果是这样的。也难怪,毕竟人家是皇帝,丞相再有手段也不敢弑君。如此看来莫名有些同情丞相了,纵然辅政又兼皇叔,臣属到底还是臣属,皇帝要打你,你也只能乖乖受着嘛。
“好些了吗?”她蹲在榻前问,“身上还疼吗?”
“相国……”属官们围了上来,却不知如何安慰他。
建业已经端了水过来,扶微亲自挽起袖子喂他,看着他把药吞下去,心里一块大石头方落了地。
丞相无谓地笑了笑,笑容还算坚强,“都散了吧,孤也要回家了。”
丞相官署本就属于东宫,因此从夹道里穿行,用不了多久就能赶回乐城殿。上官照还在侧殿里躺着,不害跽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他。听见脚步声忙爬起来,叫了声主公迎上前,“侍中刚才抖得厉害,像发疟疾似的……”
他背着手走出耗门,破败的布帛在晚风里飘扬,高高的身影看起来倍显凄凉。家丞迎上来,见了略一怔,不敢问情由,将披风披在他肩上,扶他上了轩车。
她怕丞相追上来,当然不敢耽搁。况且还急着回去救阿照,怕晚了毒走全身,就是有解药也来不及了。
他倚着隐囊问:“今日小公子可来过?”
她跑出了耗门,斛律在后面匆匆跟随着,“主公慢行,小心脚下……”
家丞道没有,“不过陛下去过月半里,将车辇停在直道上,独自走进去的。”
幸好地上有重席,瓷瓶弹落了几下,居然没有被摔碎!扶微知道那必然是解药,捡起瓶子就跑,不管身后再如何天崩地裂,她都不想回头了。
他怅然别开了脸,她如今是想绕过他了,要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来官署找他。来了之后怎么样呢,要得着尚且好言好语,要不着便恶语相向,甚至动手来抢。这种猖狂的个性,真不愧是源家人!
丞相额角青筋都蹦达起来了,那张俊秀的脸也变得有些狰狞,仿佛是厌倦了这种可笑的游戏,从怀里掏出个小瓶,当着她的面狠狠砸在了地上。
其实她现在一定很恨他,那天抱腹当着臣僚的面落地,他就看见她脸上变了颜色。如果之前没有参奏燕氏的那封匿名奏疏,也许他当真会把她的小衣好好收藏起来。可是她的心眼儿太多,他感觉到了威胁,再不提醒她收敛,她就要爬到他头上来了。
她两手无措地在襞积上擦拭,神色十分尴尬,“我不是故意的……”
女人确实该宠,他可以任她撒娇、蛮横、无理取闹,可一旦涉及政治,他半点也不会让步。或许是他一味的容忍惯坏了她,她的胆子变得越来越大,胃口也越来越大。他惊觉自己要走错路了,不得不狠下心来做个了断,这样固然伤人,却可以帮助彼此认清现状。他们的处境,谁也不甘愿被征服,所以根本不可能像平常人那样谈情说爱。
丞相是个极注重仪表的人,现在弄得这样,真是吃了她的心都有。一手抓着破损处,一面愤然瞪着她。扶微觉得大事好像不太妙,照这势头看来,果真是什么协商都达不成了。
轩车到了门上,他解开氅衣进门,在仆婢的侧目中回到小寝。就着铜镜照了照,果然这件衣裳破得无法再修补了。他叹了口气,脱下玄端搭在臂弯,卧房的东北角上有个很大的髹漆柜子,是新近添置的。以前他不喜欢在小寝安放这种能藏人的东西,因为不安全。现在是出于无奈,烂摊子没法收拾,只好全部装起来,以掩人耳目。
彼此都愣住了,她呆呆松开了手,这时候才觉得有点后怕,自发退了三步。
打开柜门,里面有她留宿那天弄脏的被褥和中衣,还有她特意留下用以戏弄他的抱腹。这个柜子里的东西几乎全与她有关,留着终是个麻烦。也许再放一放吧,等过阵子让人抬到外面烧了,也就一了百了了。
可是解药是不是并不在他身上,她捏遍了他的袖袋也没找见踪影。急起来力道越发大,忽然听见布帛撕裂的脆响,她手上一顿,低头看,发现丞相的衣裳从腋下开始一路破到了腰际,那锦缎的碎片还在她手里拽着,里面的中衣从豁口露出来,和外面的玄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今天太仆来找他确认大婚流程,一天一天过起来真快,他这段时间总在忙着过问案子,封后的事倒撂在一旁了。她说要他主持,这样也好,万一大典上出了纰漏,有他在,还可以及时补救。
如果打算自重,便不会和他互相叫骂了。扶微早就丧失在他面前装文雅的兴致,大不了一战,也要把解药找出来。
灵均是很好的人选,聂家无人,不怕将来起什么波澜。日后仗着皇后外家的排头,用人也可师出有名。朝中风云瞬息万变,很多时候权力的斗争就是人力的斗争,官职是有限的,越多自己的亲信填充进去,对自己便越有保障。过去十年他大权独揽,社稷命脉在他手里攥着,他知道少帝是安全的,他会保她长久在这帝位上坐下去。但是换一种处境呢?他空留个封驳谏诤的权力,整天反对她施政,她有多少耐心,能够容得下他吗?某种程度上他们很像,只对自己有信心,所以同一类人,根本不适合在一起。
丞相有点慌,推了她两把,没能把她推开。她终究不是闺阁里娇滴滴的姑娘,不动武,根本摆脱不了她。于是两人便开始了乱糟糟的抢夺,直棂窗外的日光照进来,他们在那片光影里推推搡搡脚步错综。丞相第一次发现她的力气居然那么大,他使了很大的劲想让她知难而退,可是她根本不肯让步。他又气又急,厉声呵斥:“请陛下自重!”
廊下有人走动,他把柜门关了起来。回身看,家丞执着行灯进来,停在前室回禀:“暮食已经准备妥当了,请君侯进膳吧。”
话音才落她就一把拽住了他,没有什么章法,也不是格斗的架势,只是蛮狠地撸开他的袖子翻找,态度之恶劣,行动之粗鄙,几乎要把他的玄端扯破。边找边咬牙嘀咕:“在哪里……在哪里……交出来!”
他随意应了声,从内寝出来,食案上菜色丰盛,有醯酱,葱渫,还有脍炙……他从来都是一个人单独进食,几乎忘了和人同席是什么感觉了。
“猜你个鬼!”
他吃得不多,寥寥用些便起身从酒樽里酌了一勺酒,端着漆卮迈出门槛,停在台阶下仰望长空,天边一弯新月高挂着,心宿在下方熠熠生辉。荧惑早就远离了,可惜没有在他们期盼的时间内,所以那个荧惑守心的预言依旧在,最后也不知应验在谁身上……
为什么,他也说不上来,就是讨厌,自从他任了侍中,就愈发的容不得他。可是同她有什么好说的?他鄙夷地捺着唇角发哂:“你猜。”
“今夜的月色真美。”皇城中凌空的复道上,有个身影忽然从围栏边上探了出来。
没有怎么办?看着阿照死么?她克制不住高声质问他:“你究竟为什么那么恨他,为什么要做得那么绝?”
上官照不得不伸手拽她,“陛下小心些,这里太高,千万别探身。”
他一狠到底,冷冷应了声:“没有。”
“怕摔死?”她的脸颊在宫灯的照耀下微微泛红,笑着打了个酒嗝,“不要紧,我以前还爬到外隅掏过雀蛋呢,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
丑事做得说不得,这就是权力巅峰的人。她仰起头敛尽泪,花了极大的决心才平静下来,“我今日不是来和相父斗气的,我只问相父一句,解药到底有没有?”
少帝喝了酒,好像有点糊涂了。上官照直皱眉,“陛下应当少喝一点,贪杯对身体不好。”
扶微委屈,她长到这么大,不管别人怎样轻她欺她,至少没有人敢对她如此声色俱厉。现在丞相简直疯了一样,她看着竟隐隐觉得害怕,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唯有狠狠咬住唇,不让它落下来。
“你怎么像丞相一样!”她背靠着廊柱丧气地叹了口气,“我之前挺高兴的,多喝了两杯。后来听到长主那番话,酒就全堆在心里了。”
互相贬损的时候哪里讲什么章程,两人各据一方,堂上充斥着咻咻的喘息声,再口不择言对骂下去,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烦心事一桩接着一桩,永远都处理不完似的。她口中的长主是定阳长公主,文帝的女儿,先帝的长姐,也是她的姑母。因为嫁盖侯为妻,很少入京城来,太后见了大姑子,分外亲近,设宴款待她,还差长御来章德殿通禀皇帝,请她一道赴宴作陪。
砰地一声,丞相将一旁的漆几踹翻了,简牍立刻滚得满地尽是。他抬手指向她,指尖微颤,广袖也跟着打晃,“不许你这样说我!如果我想要他的命,伤的就不是他的臂膀,而是他的咽喉。袖箭本就是暗器,暗器要求光明磊落,何不白刃拼杀?没有照面,他还能活,照了面,他就必死无疑,你连这个都不明白,枉你坐了十年朝堂。”
扶微和这位姑母的感情当然不会太深,她自小连太后都不得亲近,更别提嫁出去的姑姑了。之所以欣然前往,还是因为盖侯的缘故。大殷十二路诸侯里,有源姓宗亲,也有因功封赏的侯爵。盖侯当初在征讨车余之战中功勋卓著,文帝将长主许配给他,他是诸侯中唯一一位手握募兵大权的外姓王侯,作为根基不稳的少帝,当然应当大力拢络他。
多想和他把这几日的账好好清算一下,问他究竟为什么要这样侮辱她。可是她还有理智,那件抱腹是终身的污点,她连一个字都不想提及。她只是讥讽地轻笑,“你道自己光明磊落?当真光明磊落,何至于往袖箭上施毒!下毒是最下三滥的手段,连韩嫣都不屑用,相父如珠如玉的金贵人儿,没想到会出这种损招,难道一点都不觉得羞愧吗?”
她与长主,本来就是血亲,见面几乎不用培养感情,是自发的一种本能。然而问题在于长主进宫,目的似乎并不单纯,话里话外都透出欲将独女送进宫的意思。姑母的独女,不就是她的表姊妹吗?这就让她犯难了,断然拒绝必定得罪长主和盖侯,如果答应,那么将来的麻烦更大,她拿什么来应付长主母女,还得应付一辈子。
她心头擂鼓一样,感觉自己身上每一处骨骼,每一块肌肉都在打颤。之所以还毅然站着,是因为尊严不容她倒下。
“阿照。”她惨淡地看了上官照一眼,“你听明白定阳长主的意思了吗?”
人到口不择言时,说出来的话,往往都是真心话。是啊,只要他不愿意交权,他就能继续把持朝政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她这个儿皇帝不干也得干。原本心知肚明的事,经他亲口确认,实在是加倍的刺耳钻心。她果真没有看错他,权臣当得太久,已经不知这世上有皇帝了,如此怀抱虎狼之心的人,将来怎么能留他!
上官照当时在帐幄外戍守,她们的谈话当然能够听见。他斟酌了下道:“长主似乎对丞相立其养女为中宫一事很不满。”
新仇旧恨一齐涌上来,如果现在手里有剑,扶微毫不怀疑自己会拔剑同他拼命。在他看来上官照就如草芥子一样,但对她来说恰恰相反。只要能救他,莫说一个尚书台,就是拿整个光禄寺去换,她也会毫不犹豫。
扶微点了点头,当时长主的原话是“竖子猖狂,欺我源氏无人乎”。立后诏书下达时,盖侯与长主远在封邑,对京中之事毫无察觉。现在把女儿送进宫,恐怕有和丞相打擂台的意思。一个无所归依的皇后,即便身在其位也没什么可怕的,假以时日取而代之,历朝历代这样的事情多了,盖侯之女凭借外家,绝不会将皇后放在眼里。
如果边上有人,也许真的要被帝相的泼天震怒吓破胆了。平时都是一句话掂量再三的人,今天却忘了尊卑和礼法,扯着大嗓门互相指责起来,当真是人被气到了极点,便什么都顾不上了。
如果她是个男人,这事倒乐见其成,可惜她是个女的,这世上只有灵均能当她的皇后。所以她愁,这是第几次进退维谷,她已经不记得了。席上脑子转得飞快,对策当然有,只是还需有人配合才好。
丞相铁青着脸慢慢点头,“臣在陛下眼里,何尝不是个无所不用其极的卑鄙小人?是谁告诉你,区区一个尚书台,就值得我动用这样的手段?只要我不松口,你以为这朝政能够交到你手上?如今拿一个尚书令的委任来同我谈条件,就为了那个没脑子的上官照?你的审慎哪里去了?你的克己又哪里去了?”
上官照并不懂她的难处,简单阐述了自己的想法,“陛下不必为难,中宫已立,暂时改立是不可能的。皇帝有二十七世妇,陛下将盖翁主册封夫人,如此既不得罪丞相,又拉拢了盖侯,岂不两全吗?”
他的嗓音单寒,像寒冬里的北风,划过耳畔时有种尖锐的刺痛感。扶微火冒三丈:“当然没有!我在相父眼里,就是这样难堪大任的人么?话既然说到这里,也不必再兜圈子了,你有解药,我有尚书台,你要的东西我双手奉上,我所求的,也请相父交给我。你我一手交药,一手交权,还待如何?”
她也想这么做,可惜自己没有那份底气,所以她想了一圈,把主意打到了他身上。
“小惩大诫罢了,陛下心疼了?陛下有没有想过,若灵均的身份被他识穿,将来我们这些人的把柄全数落到他手上,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令朝野动荡,那时候陛下保得住谁?未雨绸缪是臣惯常的习惯,与其将来深受其乱,还不如现在就永绝后患。陛下不将此事放在眼里,难道是已经将自己的身世告诉他了,所以他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阿照,”她眨了眨眼,“你心里,有没有喜欢的姑娘?”
她拧眉别开了脸,“我知道,他夜闯皇后宅是他的错,可是相父不该下这样的狠手。”
喜欢的姑娘……上官照支吾了下,“问这个做什么?”
丞相也不知哪里被触怒了,嘲讽地哼笑一声道:“上官侍中遇险,陛下头一个想到的便是臣,臣真是三生有幸。陛下只管要解药,却不问为什么臣要伤他?”
“关心你啊。”她拍拍自己的胸道,“比方我,我心里就有喜欢的姑娘,虽然情路受挫,但至少我已经尝试过了。你呢?你比我年长,不会到现在都不知情为何物吧?”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请相父将解药交给我。”她轻轻叹了口气道:“若空着两手向相父讨要,我知道是讨不着的,所以我情愿将尚书令一职拿来交换,请相父网开一面,容我救上官侍中的命。”
情为何物,他自然是知道的,不过要说出究竟是哪个姑娘,实在太难了。
帝王既然有了相谈的意思,边上侍立的人自然要回避。很快堂室里的官员都退了出去,偌大的正厅里除了他们两人,便只剩如山的简牍。
灯光照亮他的眉眼,他有些腼腆,讷讷道:“臣也有,只是一辈子都无法说出口,但凡能保持现状,臣就已经很知足了。”
她说得很艰难,舔了舔唇,眉间有隐约的哀戚之色。丞相沉眼看她,也只是一霎的工夫,那阴云便散了,抬起头朗声道:“我知道相父志在必得,事已至此,我想与相父好好谈一谈。”
扶微却开始极力游说:“男人大丈夫,为什么不能说出口?你这么大的人,连这点小事都怕么?看来你还不及我,我就大胆说出来了,虽然别人回绝了我,可我心里再也没有遗憾了,这样不是很好么?”
她垂手道:“相父好计谋,择一国而重用,不论是否出于真心,姿态还是要摆一摆的……相父今日朝议举荐的刘赏,朕回去后仔细查过其人,十馀年无异政绩,甚好。尚书令一职,职权不大,但于朝政至关紧要,若由相父督促,自然台官更加恪尽职守……”
他显得很惊讶,“陛下被人拒绝了?”
他的谋略,大概她这辈子都赶不上,这是最大的遗憾。她一直可惜,这样的人,为什么不能安于辅佐她,说到底还是担心她过河拆桥,将来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吧。其实都一样,谁也信不过谁,既然自己都做不到,怎么要求别人全心全意对待你。
她难堪地嗯了声,“胜败乃兵家常事嘛。”
丞相听罢冷冷一笑,“只为君王褒奖自己,向天地报功,就要大动干戈,劳民伤财吗?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岂可随意调动?依臣之见,只需恩威并施,邀其中一大国派遣臣僚随帝封禅即可。属国沐天朝之恩,自然为一体,于其余诸国也是一种暗示,见两国结盟,绝不敢轻易再生事端,陛下以为呢?”
上官照垂眼看他,眼神温柔,“陛下是皇帝,尚且碰一鼻子灰,臣不过是莽夫,哪里还指望什么。臣喜欢的人,皎然如天上月,臣自知此生无法企及,便不给别人添加困扰了。我只盼他能过得好,余下的看臣造化,能守他多久,便守他多久吧。”
扶微道:“国君离开中枢,难免令小国蠢蠢欲动,若不加防备,说不定就会出乱子。我的意思是调兵戍边,如此一来至少能保证边疆的稳定,防患于未然。”
扶微很为老友的痴情感到难过,“你就是太老实了,本当可以争取的感情,为什么轻易放弃呢。”
丞相垂着眉眼问:“陛下作何解?”
不过放弃了倒也好,她有些自私地想,如果他过于执着,那她的想法便不好实施了。
她缓步绕室游走,边走边道:“有一个皇帝,政绩斐然,在位三十年后臣僚上奏,请皇帝临泰山,举行封禅。帝欣然允,但又恐周边小国扰攘,请问帝当如何部署,才能确保封禅期间国家的安定?”
她掖着手,用平静的语调问他,“我曾经说过要为你指婚的,你还记得吗?”
丞相拱手,“愿闻其详。”
上官照讶然,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目光漾了漾,“陛下怎么此时说起这个来?”
她调开了视线,“昨日太傅与我授课,问了我一个问题,我想了很久,不解其理,今日来向相父请教。”
为王者,每时每刻都在算计,大多数时候算计对手,有时逼不得已了,也算计身边的人。扶微感到惭愧,但转念一想,这事对他应该也不算太坏。在这世道上生存,能找见一个心心相印的良人固然好,若找不见,门第和出身上的般配,便成为择偶最大的标准。婚姻和政治不分家,联姻是维系感情最好的纽带,这就是皇族。原本扶微是应当把自己的婚事作为筹码的,可惜她的这条路走不通,于是只好借助其他力量了。
他侧身而立,多年尊荣作养出来的骄傲,无论何时都那样扎人眼。口中称谢,神情却孤高,她无可奈何地暗忖,她就是吃他那套,像着了魔一样。只是先前还有信心,如今已经被他摧残得不成人形了。
她也觉得难以启齿,犹豫了一会儿才道:“阿照,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你是我最信得过的人。对于你,我从来不曾把你当作臣子,一向是当兄弟的。如今长主有意将翁主送入禁中,不瞒你说,这并非我所愿。适才在席上,看太后的意思是极力赞成的,我那时没敢表态,打算先拖一拖,待离席后问问你的意思。如果我将盖侯女指婚给你,你意下如何?”
扶微点头,“相父辛劳,这些年为大殷呕心沥血,如今肩上担子减轻些了,好好修养几日吧。”
上官照虽然早就预料到少帝有这样的打算,但真的听到他出口询问,还是吓了他一跳。他心里不大情愿,轻声嗫嚅:“陛下怎么会想到臣呢,定阳长主本也是臣的姨母,让臣娶表妹,臣……”
他拢着袖子,答得很敷衍,“陛下检阅绩效,何谈打搅。臣正归拢近期各郡县呈报的要务,待整理妥当,便命人抬进尚书台去。”
他们三者的关系本来就有点错综,区别在于一个是姨表亲,一个是姑表亲。先帝和定阳长公主,及上官照的母亲广邑公主同是文帝所出,只不过大殷在公主的册封上沿用了汉制,每一辈公主中只有一位可封长公主。与后世不同的是,长公主并非特指皇帝的姐妹,也有皇帝直接册封嫡女或长女的。定阳长公主就是文帝在世时给的封号,虽然和上官照母亲的地位有尊卑之别,但她们确实是同一辈人。
王者善谋,自然不会单刀直入,这还是以前他教会她的。她此来的目的,他心里有数,无非是为上官照。真奇怪,一个小小的侍中,也值得她纡尊降贵来求药。说这位少帝无情,其实她偶尔也会讲讲人情,不过把所有的人情味都用在了别人身上,面对他时只剩满腹算计罢了。
扶微挠了挠头皮,“亲上加亲么,比娶陌生人强点儿。”
她缓缓吸了口气,既然是来谈判的,就要做好勾心斗角的准备。她环顾一下四周,回过头和煦笑了笑,“我这时来,没有打搅相父办公吧?”
上官照很想问,既然亲上加亲好,为什么他自己不愿让翁主入宫。可是他知道分寸,知道自己不能这么放肆,于是到了嘴边的话,还是勉强咽了回去。
他是不自知的,今天的他,其实还在重复以前的残忍。可惜她不是源娢,不会像她一样脆弱。将自己的一生甚至是性命交付给一个冷血无情的人,是最大的失败。他不喜欢她,她都看明白了,所以再谈情,会连自己都感到羞耻。
“大殷有制,非王侯,不得配翁主……”他把自己能想到的最后一个理由都搬出来了,算是对这门婚事的婉拒吧。
源娢对他可谓一往情深了吧,初见他便喜欢上他。情窦初开的姑娘,怀着满腔热情向他示好,那时军中生活枯燥,少女的信是很好的调剂。也许是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他开玩笑式的答应等她长大便娶她,可是多年后他执掌了朝中大权,风云变幻的紧要关头却把她忘得干干净净。一个从小娇养的贵女流离失所,最后的结局除了客死异乡,再也找不到别的出路。也许他后来是悔悟了,但是于源娢来说,还有什么意义?
可少帝似乎有不容置疑的决心,转身道:“你非长子,不能嗣侯,但我可以想办法让你佩两绶,到时你便有足够的身份去作配翁主,你只管放心。”
前天晚上还不是这样的,虽然都是她一味攻城,但她也看到他节节败退,守无可守。她本以为自她栖在他怀里那刻起,他会放弃抵抗的,毕竟在过去二十八年的生命里,还没有人敢如此明目张胆地纠缠他。结果她忘了柴桑翁主那个凄惨的前车之鉴,或者自己是太有自信了,才落得现在这副尴尬的境地。
晚风习习,少帝在光与暗的交界处一直向前走去,不再给他任何反驳的余地。上官照怔怔站着,目光茫然追随他的背影,忽然身上一阵凉,才发现帝王之心,果真深不可测。
然后礼毕了,两人便这样干干对立着,竟不知道应当怎样交流了。
如果他执意不从,想来他也不会如何逼迫他,至多把盖翁主另指给他人吧。可是今天偏偏出了解药一事,到手的尚书台都交代出去了,他的莽撞令他身负巨债,现在偿还的时候到了,哪里容得他拒绝。
她虽有些厌恶他的做派,但自幼养成的好教养,仍旧促使她不得不摆出一个知礼的态度来,掖手向他微微一鞠,“敬谢行礼。”
盖侯在京城设有府邸,当初文帝为长女归宁方便,专程拨地建造,这些年来没有人使用,但有家丞每日打理,入住是不成问题的。可是能居而不居,长主美其名曰陪伴太后,把盖侯的翁主也一并带进宫来,暂时安置在了北宫的景福殿。
“臣如,恭请陛下长乐未央。”
扶微这两天如坐针毡,因为长主频频邀她喝茶看景,她明白是为她和翁主创造独处的条件。可她也是女的,且没有什么特殊爱好,对于这种强制性的撮合,感到十分无力。
丞相官署在皇城东南角的耗门内,从铜驼街进朱雀门,司马门以东有一条便道,可以直入。她踏进宫门时,属官们都在忙碌,见了她即刻停步执礼,她没有理会,负手入了堂室。恰好他在,正坐于长案后批阅公文,从累累卷牍间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待笔尖钩画完了,方不慌不忙站起身,舒袖向她长揖下去——
翁主倒是个极其可爱温顺的好姑娘,年纪还小,只有十二岁,名字叫琅琅。就是金石相击,其声琅琅的那个琅琅。看见少帝,眉眼便笑得弯弯的,也不唤她陛下,追着叫她阿婴哥哥。
丞相的府邸,之前肆意出入是为了和他牵扯不清。现在有心回避,是不愿再让他感觉她在巴结他。
阿婴哥哥……扶微每到这时候都有点恍惚。虽然叫婴的人很多,且大多为男,但扶微潜意识里还是觉得这个名字很女性化。把它和哥哥凑在一起,实在有些不搭调。
她转身原路折返,走了一程回头看他,他还立在那里。林风吹起他的袍裾,飘飘的,公子世无双。
朝政处理得比较多,她不知道怎么和孩子沟通,只好没话找话,“琅琅是家里老幺?”
灵均应了声诺,和她一样高的身量,其实看来真不像个孩子了。
翁主使劲点了点头,“上面两个阿姐,都出嫁了。”
“你放心,若真有那一天,我一定知会你。”她回身看来时路,原来不知不觉走了那么远,斛律普照和那些羽林骑都不见踪影了。她对灵均道,“我要去丞相官署会一会他,就不在这里逗留了。你不必相送,要是让他们落了眼,将来不好行事。还有一个月,你好生在家呆着,别往外面去了,免得再生枝节,记住了么?”
“此次入京,为何而来?”
不过目前看来灵均是不会对她造成什么妨碍的,将来的事也说不准,也许禁中三年岁月,真同他培养出感情来,这个婚成了也就成了。横竖自己是没有资格追求什么爱情的了,丞相那条路断了之后,她便有些灰心,除了政权,再也不想其他了。
琅琅是个心直口快的孩子,“为婚事。阿母说我将来是要当皇后的人,进宫见了陛下,一定要让陛下喜欢我。”
扶微觉得很无奈,现在想来,是那天让他睡在她的寝台上坏了事,自己没太在意,男人的心却比女人还窄。如果睡在一张床上就要负责,那她与丞相也共过枕,为什么他没有这样的觉悟呢?
十二岁的孩子,和她相差三四年罢了,但在她看来还是太幼小了。扶微抱着胸,需垂眼才能打量她,“那么琅琅喜欢我吗?”
“那就要看侍中的意思了,就算没有名分,他若爱陛下,还是会伴在陛下身边的。”他虎着脸道,“无论如何,请陛下记得臣是皇后,倘或到了那步,也请陛下不要瞒骗臣,如实告知臣。”
她又使劲点头,“喜欢。”加重语气又肯定了一遍,“非常喜欢!”
他忽然开始拈酸,她听了简直要笑出来,“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我这个皇帝当得偷偷摸摸,还敢正大光明三宫六院?”
她笑起来,“喜欢我什么?是不是你阿母告诉你,我是皇帝,你必须喜欢?”
结果这句话引得灵均好大的不快,“陛下可是对侍中有情?将来可是还打算封他当婕妤?御驾周围一夕多了这么多才俊,臣觉得地位受到了威胁,不得不防。”
琅琅说不是,“我喜欢阿婴哥哥长得好看,哥哥的眼睛像洱海,哥哥的鼻子像小山。可是我觉得哥哥和我阿姐有点像,如果是一位阿姐,我会更加喜欢。”
她计较了下,慢慢摇头,“该面对的终归要面对,没有这次还有下次。怪只怪侍中莽撞,自投罗网遭人算计,可是他于我太重要,不管花多大代价,我都要救他。”
扶微心头一阵发虚,孩子的话才是最真实的。她的长相已经逐渐暴露性别了,近身的人不说是因为不敢,哪天有人拿这个当作利器来针对她,到时候她除了厉声呵斥他们大胆,还能怎么样?
扶微却不得不考虑得更深,如果真的让他涉险,万一惹怒了丞相,来个皇后骤崩,不单阿照的性命保不住,她亲政的计划也要受阻。
她慢慢后退一步,有些惶惶的,不远处就是两个近臣,她拖着步子过去问斛律:“翁主说我长得像女人,都尉看呢?”
灵均脸上浮起空洞的笑,“想是恨透了侍中吧,谁知道呢。不过既然陛下来找臣,臣便不能袖手旁观,请陛下先回禁中,臣去相府把解药偷出来,再给陛下送去。”
斛律普照的脸腾地一下便红了,结结巴巴道:“翁……翁主年幼,口不择言……那个,臣从来不觉得陛下女气。陛下是一代英主,世上哪里来这样胸怀大志的女人!”
她停下步子,“可是袖箭上喂了毒,这种行径比韩嫣弑君还要险恶,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扶微起先是捏着心问他,因为这个问题自己一直回避,总担心主动提起便会露陷。结果他虽极力否认,最终原因还是因为最后那句话。女人不可能胸怀大志,女人就该抱着花绷相夫教子,因为她有野心,所以她不是女人,听上去好像很有道理。
看她不开口,还是他主动提了出来,“陛下今日来找臣,终究是找错了,臣手上没有上官侍中的解药。昨夜侍中潜入臣府邸,来前相国就察觉了。相国是什么样的人,哪里容他那样放肆!袖箭只是给他一点教训,若不是看着陛下,上官照今天已经是一具尸首了。”
她又转向上官照,“侍中你说呢,朕像不像女人?”
她嗯了声,身边是她的小皇后,她心里想的依旧是丞相。
上官照心头颤了一下,“主公……”
聂灵均轻轻晃了她一下,“陛下,下月你我便大婚了。”
他说不出话来,奇怪居然连一句场面上的周旋都无法拼凑。认识了这么多年,上次相见本以为少帝应当长成了个俊俏的少年郎,结果除了那威仪和决断的个性,其他方面,还是雌雄莫辨。
她低下头,神魂游离。鬓边有凉凉的风吹过,白露快到了。
见他不说话,扶微心里便躁郁起来,愈是亲近的人,感受愈是直观。除了朝堂上故作姿态的杀伐,私下里她总会不自觉流露出女孩子的本性,这点很不好,她知道。
真叫人五味杂陈,如果这人换成丞相,她何至于那样防备他。其实并不是她野心太大,是因为一直没有安全感,她若不自强,将来的下场必然很惨。她不怀疑有了爱情之后,他也会好好保护她,可是在这之前的折磨怎么度过呢?更可怕的是也许一辈子都换不来他的真心,她怎么敢把自己的性命交托到他手上。
还是不够强硬,她灰心地想,终究和男人差了一大截,要如何才能填满这个鸿沟呢?失神的当口上官照憋出一句“貌柔心壮”来,直接拿兰陵王来比她,算是已经很给面子了。
话还没说出口,发现他探过手来,紧紧握住了她的。他没有看她,平静地望向远处的竹林,曼声说:“臣只恨自己长得太慢,手不够大,再过三年,我定然可以把陛下的手护在掌心里。陛下如今行路艰难,臣不能助你什么,但臣至少可以为陛下掌好宫掖,掌好皇后六玺。”
她苦笑着转过身去,“貌柔心壮……朕如果在脸上划上两刀,大概就没人会这样说朕了。”
称呼一个男人为皇后有点奇怪,可是因为他还小,似乎也不太难接受。她点了点头,“那么皇后……”
她举步踱开,琅琅在池边招手请她观鱼,她好言好语把她哄走了,自己提袍迈进了帷帐里。
他转过头来,对她笑了笑,齐整洁白的牙齿,笑得不染尘埃,“陛下还是叫我皇后吧,臣这一生,以当陛下的皇后为荣。”
恰好今日长主不在,梁太后的兴致全在南方进贡的瓜果上,见她来了招呼她用,她摇了摇头,“母亲,臣有两句话,想和母亲商谈。”
“聂君……”
太后闻言将手里的银针放下,使了个眼色,命长御把边上侍立的人都遣走了。
扶微愣了下,鼻子竟一阵发酸,这孩子说起情话来真是深入骨髓。你需要什么他便提供什么,这点丞相应该是教不了他的,因为他自己也欠缺,足可见小皇后无师自通,是个人才。
“何事?”太后推开凭几坐直了身子,“我前两日听说上与丞相闹得很不愉快,可有这样的事?”
他年轻的脸上,显出了与年龄不相符的果决来,“臣不知陈规不陈规,只知男人成婚后保护家小是责任。陛下就是臣的责任。”
她迟疑了下,消沉地说:“不过是政见不合,我欲重组尚书台,结果他委任了他的人当尚书令,台阁重新又落到他手上了。”
咦,这个理由的确无法反驳,不过男人也有嫁鸡随鸡的陈旧思想吗?她说:“我答应过你,待略过些时候就放你出宫,你没有必要一辈子困在禁中。再说你是男子,墨守陈规岂不小家儿气?”
太后听完很气愤,可惜又无力反抗,半晌沉沉叹了口气道:“罢了,他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陛下欲与他斗,还需耐下性子来。不过老身劝陛下,再如何恼怒,君威还是要顾的,出手打起来,叫人传开去好听么?”
他说是,“门生是不假,可我与他没有婚约。”
她愣了下,“母亲连这个都听说了?”
“聂君,”她沉吟了下,“不是丞相得意门生吗?”
“可不。”太后神情肃穆,“打得衣裳都撕烂了,这种事还能瞒人?”
所以还是打算假戏真做?她隐约觉得这少年似乎不那么简单,毕竟经过奸相多年的熏陶,再单纯的人也变得不单纯了。
她抚额讪笑,“都是些夸大之辞,母亲不听也罢。我今日想和您商议的,是盖侯女。”
他的脸色一瞬黯淡下来,“陛下对臣满怀戒备,因为臣出自丞相门下,是么?可是陛下不要忘了,结成夫妻后,臣便是陛下最亲的人。你我的关系,说假可假,说真,随时都能变成真的。臣与陛下将来同荣同辱,我便是图个后计也无可厚非。”
太后唔了声,视线飘向池边挽袖捞鱼的孩子,“我倒是很喜欢翁主,这孩子没有心眼儿,再大些应当会明辨是非的。进宫后由我亲自教导,尽量让她少与长主接触,慢慢便会服管教的。”
扶微拧起眉,有些不悦,“聂君问得太多了,这不与君相干。”
扶微不由咧嘴,“母亲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不想让翁主入宫来,打算另外为她指婚。”
“陛下还想着丞相么?”他原本和她并肩而行,忽然停下灼灼望着她,“丞相逼迫陛下于斯,陛下还对他有奢望?”
太后狠吃了一惊,“为什么?陛下莫忘了,她身后之人可是盖侯!如今你正是亟需诸侯撑腰的当口,拉拢一个,将来便少一分威胁,这个还需老身教你么?”
扶微尴尬地咳嗽了两声,“我以为那日在路寝外,和君说得很明白了。”
道理她当然都懂,可是难言之隐不好拿出来做借口,只得迂回着表明态度,“臣尝闻母亲和先帝的故事,帝后恩爱,宫里人尽皆知。臣如今也要迎娶皇后了,中宫臣见过两回,德容兼美,臣甚是心悦。母亲也知道,臣的生母是先帝侍御,生下臣不久便被迫自尽了,臣是怕将来太子不是中宫所出,又有人要走我阿母的老路。”她回身看了眼远处的翁主,做出极其痛心的样子来,“臣先前同琅琅说了两句话,她品性纯良,如果有朝一日步我阿母的后尘,我于心何忍。然留她,皇后势必遭害,届时说什么夫妻情深,岂不成笑谈?再者盖侯势大,若皇嗣出自翁主,外戚干政的事便不会远。丞相要制衡,皇嗣多年后便是又一个我,为了杜绝后患,臣的意思是为翁主择一天子近臣,如此既可拢络,又不为子孙埋下祸端,问母亲意下如何?”
聂灵均牵唇一笑,“陛下真是个极念旧的人,臣本想入宫后伴着陛下的,如今有上官侍中和斛律都尉,将来恐怕没有臣的立足之地了。若说亲近,臣斗胆,觉得自己才是与陛下最为亲近的。不单是陛下诏告了天下的皇后,还与陛下在一张床上睡过,陛下说是么?”
梁太后似乎也有些动容了,喃喃道:“陛下所言甚是啊,两虎相争,势必累及皇室命脉。可是谁又能配翁主?谁又是陛下着实信得过的人?”
“侍中和中常侍是朕亲信,当然要挑熟人担任。上官照从小当我的伴读,几乎是和我一起长大的。你知道什么是朋友吗?就是分开再久也懂得对方,信任对方,上官照对我来说就是这样的人。”
“上官侍中。”扶微道,“只有上官侍中。”
他的语气里有淡淡的鄙薄,扶微想过他会因丞相的缘故诸多推脱,但没料到他那么在意上官照任侍中的事。这少年老成起来叫人提防,耍起孩子气来,也叫人难以招架。
太后愈发讶异了,“上官照?陛下当真么?别忘了武陵案中上官氏本就有牵扯,况且上官照并非王侯,怎么配翁主?”
灵均唔了声,脸上漠然,“臣前阵子听说,陛下花了很大的力气把上官侍中从武陵案里摘出来。据臣所知,上官照不过是个杂号的翼卫将军,没有大功便加了侍中,常伴在陛下左右,想必陛下对他青眼有加吧?”
“爵位的事,臣自会想办法。至于母亲所担忧的,臣心里也知道。请母亲放心,臣既然决意这样做,便有十成的把握。上官氏的兵权,早在武陵案了结当天便已由卫将军郦继道接手,如今的上官氏不过空有个爵位,盖侯就算想联合,也未必有利可图。若无利,当然是归附正统更为识时务,母亲说可是?”
候她做什么,知道她会来找他解阿照的毒吗?她抚了抚额道:“我的来意,想必君已经料到了,君能否帮我这个忙?”
太后这才松了口气,含笑道:“好孩子,你这样缜密心思,你阿翁在天上也欣慰了。我常想先帝给你留下这样大的一摊家业,指派的辅政大臣又有不臣之嫌,你十几岁的年纪,怎么自处才好。如今看来你有治国经略,归政与否只是时间问题罢了。你在老身这里,今日也好,明日也好,不会听见一个不字。只要你觉得对的事,只管放心大胆去做,老身一力支持到底。”
他温和道是,“臣无时不在候着陛下。”
扶微也笑起来,“母亲近来怎么自称起老身来了?您还没到那个年纪。”
她颔首,“君知道我要来?”
太后摇头,“未亡人,年纪老或不老,没有什么分别。”
她顿住了脚,看着他朝她拱手执礼,然后走过来,脸上挂着笑,轻轻唤了声陛下。
一个人痛失所爱,心境便也随之老态龙钟了。扶微有时看太后,觉得她其实未必比她母亲楼夫人幸运。
她专心盯着脚下,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因为怕登上丹陛的时候摔倒,每一步都要稳扎稳打。偶尔抬起眼来看一看远处,忽然发现直道中央站着一个人,月白的深衣,松松束着头发,虽然身量不高,却有遗世独立的况味。
“那么长主那里……”
她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说,自己顺着直道往前,一走便走了很久。路有多长,她不知道,但是这一路的景致令她有了暂时松散的感觉。她活到今日,总在踽踽疾行,似乎从来没有机会停下,惬意地看一看四周。如果不出阿照这桩事,到这里来找皇后喝喝茶、下下棋倒也不错。
太后道:“有我,我去游说。不过要为侍中加爵,只怕又是一场恶战,陛下准备好了么?”
斛律有些放心不下,“这里地势复杂,还是由臣护卫陛下吧。”
没有功勋不得加爵,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到时候反对的不仅是丞相,各路诸侯也会群起而攻之,前路有多艰难,可想而知。她现在能够凭借的,只有自己的皇帝身份罢了,至于最后会弄出个什么场面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呼了口气,淡声道:“皇后喜静,我一人进去,你们在这里候着,不许任何人来打扰。”
对即将面临的困难没有信心,但不能让太后跟着发愁。扶微做出云淡风轻的样子来,笑道:“母亲不必为臣担忧,臣自有办法。”
及到竹林前的直道上,她命车辇停下,自己从木阶上下来。仰首环顾四周,这萧萧的竹林风,真有种高深莫测的感觉。原来御城之外还有这样的地方,她本以为春生叶已经够美的了,没想到月半里更胜一筹。这里没有柔软的水泽,有的是无边的松竹。远处的峰顶上枫叶已经红得如火如荼,乍一看那形状,像张开的弓,待得满月升起时才是最绮丽的时刻,月半里的名字据说就是由此而来的。
从濯龙园出来便直去明光殿,下令尚书台诏三公九卿议政,地点倒不需选在却非或德阳诸殿,弄得太正式了,不好说话。
她的軿车走得有些匆忙,斛律普照在前方开路,不时回身看一眼,大约也在好奇皇后宅邸的偏僻吧!
“陛下欲在何处?”尚书仆射道,“或者在东宫路寝即可,陛下不说议政,只说清谈,也不需命尚书台下令,差宫中黄门入各府相请便是了。”
反正能有一线希望,她都不愿意同他打交道,日后除了朝堂上的交锋,不会再与他有私情上的往来了。
扶微茅塞顿开,欣然向孙谟拱手:“谨受教。”
她没有去过皇后宅,但知道不在城内,丞相为了守住秘密,将聂灵均安排得离群索居。她出城用不着掩人耳目,既然已经有了前事,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丞相眼里,遮遮掩掩反倒显得不磊落。
孙谟摆手不迭,“不敢不敢,陛下折煞臣了。臣本就当为陛下效命,胡乱出了个主意罢了,怎可在陛下面前居功。”
她唤斛律来,“点一队羽林骑,随我去月半里。”
不管怎么样,皇帝要举办清谈,三公九卿自然不敢怠慢。东宫的内侍们奉命分散出去,直赴各重臣府上,黄门令去的是丞相府,家丞恭敬迎他进门,建业问:“君侯安在?”
站在檐下沉思,若说去找丞相,她是打心眼里的不愿意,出了昨天那样的事,她有什么理由相信他对她还抱有善意?在他看来这世上的爱情都是狗屁,前有源娢后有她,他二十八岁高龄依旧打着光棍不是没有道理的。所以这时候还是指望她的小皇后吧,倒并非有多相信他,至少一个要与她成婚的人,好歹会图一图将来的。
家丞向内院一指,“已经着人去通禀了,请中贵人稍待。”
上官照还欲阻止她,她命不害看顾他,自己从偏殿走了出来。
丞相从院门上出来,头上还包着块纶巾,想是刚洗完头,发梢滴滴答答淌水,把胸前一大片衣襟都淋湿了。建业呆了呆,这样的相国倒少见,类似此等大人物,常给人一种不必吃喝拉撒的错觉。所以撞上丞相沐发,实在是非常可贵的一次经历。
“你昨晚是在皇后宅被伤的,或者不止丞相有解药呢。”她安抚他,“好好躺着,别乱动,一切有我。只要能救你……逼不得已时,一个尚书令的衔儿而已,给他便给他了。”
丞相的气势却不因此减弱半分,蹙眉问:“陛下有令?”
可是丞相不就是在这里等着她吗,难怪他会爽快地答应让出审阅奏疏的大权,还是心里有了把握,笃定自己不会输。
建业叉手执礼,“陛下于路寝设清谈,特命臣来,邀君侯主持。”
他不愿她去求丞相,急急道:“眼下正是任命尚书令的紧要关头,陛下不要为了臣功亏一篑。”
少帝要办清谈,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丞相露出将信将疑的神情,“邀了什么人?不会只有孤吧?”
扶微别过脸轻笑,心头却不由钝痛,“阿照,皇后和丞相永远不会通奸的,是你多虑了。”他还要说什么,她将他的身子往下压了压,“你别动,我去想办法,替你把解药要回来。”
两个人的清谈怎么举办?建业表示丞相想多了,“三公九卿俱在受邀之列,还请君侯及早进宫,上最盼望的,非君侯莫属啊。”
扶微听得发怔,他这么做,只是为了捉奸吗?他认为丞相和皇后有染,为了确保皇室血统不被混淆,想去拿住他们通奸的证据?这个老友,真是耿直得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丞相脸上淡淡的,最盼望的是他?盼着他不去才好吧!三公九卿都到场,哪里会是什么清谈,不过是耍花腔,使的障眼法罢了。
他摇摇头,“这回臣是真的有罪。”于是把昨夜经过详细说了,愧怍道,“臣潜入皇后宅邸,犯了大不敬之罪。”
四肢无力,不知为什么,最近单是对付她,就已经花光了他全部的心神。年轻人真能折腾,丞相摘下头上的纶巾,砸进了家丞怀里。还等什么,更衣入朝吧!他垂着两手返回卧房,挑了件面料较为结实,针脚较为细密的穿上。到镜前捋捋头发,等干是等不了了,拿冠子仔细束了起来。
她见他醒了惊喜不已,忙放下茶盏过来安慰他,“你怎么总说自己有罪,都叫人害成这样了,何罪之有?”
轩车一点没耽搁,到苍龙门上只花了两柱香时间。他下车进东宫三出阙,半道上又遇见了上官照,这回没什么风度不风度可言了,昂首疾行,连他行礼都没加以理会。
他转身走开了,他深深吸了口气,猛地一挣,从无边的黑暗里挣了出来,惨然唤了声陛下,“臣有罪。”
斛律普照迎他进路寝,他登上了十余丈高的白玉台阶。一步一步上行,待踏上露台时抬首,见少帝独自趺坐在殿宇深处,侧着脸,闭着眼,皱着眉,虽有堂堂的帝王气象,但透过那表象,他笃定她又在打坏主意了。
“阿照,你要不要喝水?”少帝趴在他枕边问,“我喂你喝一点儿。”
丞相的脚步声放重了点,震袖上前,她发觉后离座起身,黄门高唱:“皇帝为丞相起。”两个人对望了一眼,尴尬与鄙弃共存,不约而同调开了视线。
姓燕的做事委实狠,如果不是刚才的雪上加霜,或者他还能坚持下来想办法为自己解毒。现在弄得这么狼狈,惊着圣驾了……
算什么!扶微唾弃不已,来得这么快,是想赶在众臣之前探虚实吧。于是决定抿紧嘴唇坚决不开口,一个歪在上首,一个端坐下首,谁也没有要交谈的意思。
就这样死了吗?死了也放不下少帝啊!这些年在武陵,酒肉朋友交了不少,可都是泛泛之交,没有一个直达心底。他是他自小伴着长起来的,他从来没有把他当成皇帝,在他心里他永远是需要保护的兄弟,即便有朝一日为他肝脑涂地,他也无怨无悔。
堂上气氛有些微妙,侍立的黄门愈发夹紧了尾巴,偌大的殿宇连一声咳嗽都不闻。建业苦着脸,目光往来如梭,看看少帝,再觑觑丞相,他们各自脸上带着五钱愤怒、三钱孤傲,两钱说不清道不明的彷徨和忧伤……这僵局,看来很难破解了。
少帝的话,其实他都听得见,他心里也着急,只是苦于掀不开眼皮。昨晚那支箭,确实来得太快,快到他来不及防御。原以为见血了也没什么,不过小伤罢了,谁知后半夜逐渐开始发热发痒,到了今早那处皮肉就像死了一样,他才意识到,大概是着了燕相如的道了。
若说少帝年轻,难免意气用事,丞相这样老练的人也耍孩子气,真有些说不过去。君臣之间嘛,抬头不见低头见,皇帝不能罢免丞相,丞相也不能废了皇帝,所以以和为贵不好吗,非要弄得分外眼红,有什么意思!
出了这样的事,哪还有心绪料理政务。她在他榻前守了很久,自言自语着:“阿照,我在这世上能依靠的人不多,算来算去,一心为我的只有你。你可千万不能出事,否则叫我怎么办呢。”
建业蹭过去一点,悄声唤少帝:“陛下……”
如何处置,她也不知道。回身看榻上人,喃喃道:“等他醒了,再议对策吧!”
少帝才回过神来,嘴唇嗫嚅了下,“相父沐发了?”
斛律普照急起来,“主公,如何处置?”
丞相道是,“以皂荚加香料,用之甚好。”
侍医摇头,“天下毒有千万种,并不能断定是哪一种。若胡乱用药,不得章法便会适得其反,想要除根,终得找到下毒之人。”
建业翻了个白眼,这是什么对话!自从上次打了一架后,连表面的和谐都维持不了了,多悲哀。
她木然站着,顿了顿问:“可有解毒的良方?”
扶微又沉默下来,路寝里回荡着丞相飘散出来的淡淡香味,那味道,真是扰人心神。她忍不住,偏头又看了他一眼,恰逢他也看过来,视线迎头相撞,他便立刻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闲闲移到金银壁带(壁中露出像带一样的横木。)上去了。
侍医犹豫了下道是,“陛下请看,侍中伤得并不深,这种伤口对习武之人来说,无非是忍些痛罢了,性命定然是无虞的。可现在……还请陛下定夺。”
扶微腹诽不已,又不能把他怎么样,按捺了半天才道:“那日弄坏了相父的玄端,我今天赔你一件,可好?”
“有毒么?”她看了眼阿照的脸,心头瑟瑟颤抖起来。
丞相似乎没想到她会再提那件衣裳,一时竟愣住了,转过弯来后面色不太好,还要装大度,淡声道:“一件玄端而已,不值什么,陛下莫放在心上。”
侍医擦了擦额上的汗,起身长揖,“臣暂且为侍中止住了血,回头开些解热散瘀的药。然……臣触伤口,邪气凝结,僵而不化,恐怕……”
好想扒光他!扶微恶狠狠地想,扒光了他就连最后一丝尊严也保持不住了,看他还怎么装高洁!
她握紧了拳问侍医,“上官侍中的伤怎么样?”
丞相大概察觉了她目光里深深的恶意,似乎有些忐忑,故作镇定地拽了拽右衽,愈发把腰挺直起来。
上官照仍旧未醒,冷汗滚滚而下,跪在一旁的中黄门不停擦拭,却怎么也擦不完。扶微心里隐约有了猜测,大概这事和丞相不无关系。他先前说了这样一堆没头没脑的话,和平时的惜字如金大相径庭。到现在她才明白过来,他是来示威的,一次又一次不将她放在眼里,怎不叫人生恨!
殿里的交锋如果能化成实形,必定是风雨交加,电闪雷鸣。黄门们感到不安,连压刀站在一旁的斛律普照都有些呼吸困难,下意识地喘了口气,却卡在嗓子里不敢吐出来。
怎么会这样,先前不还好好的吗?她慌乱却不敢表现在脸上,勉力镇定下来,弯腰轻声喊他,“侍中,听得见朕叫你吗?”
还好这时解围的人来了,公卿们因为接的是清谈的邀约,大多很应景地穿上了褒衣。但毕竟朝堂上摸爬滚打多年,把人召集得这么齐全,用膝盖想都知道有更深一层的用意。于是一群身着儒服的臣僚们分作两列,静而无声地自台阶两掖向上攀登,到了殿前往内一看,少帝穿着燕弁,丞相穿着玄端,再对比自己的松懈散漫,立刻便不自在起来。
然后便是大大小小的银针上阵,封住了伤口周围的穴位。血渐渐止住了,才发现伤处的切口不整齐,看上去有些狰狞。
少帝的脸上堆砌起了得体的笑,也不待黄门唱礼,自发起身相迎。众臣进殿来,齐齐长揖,建业一声高亢的“敬谢诸公侯行礼”,便表明此次并非朝堂上寻常的晤对,而是牵扯到爵位的对弈了。
斛律拧眉,若说不知情,摇头的速度又略慢,只道:“主公莫急,待侍医看过再说。”
扶微扫视堂上,先大大地安抚了一圈:“今日不为朝议,只为闲谈,诸君请入座罢。”
她惶然看普照,“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可知道?”
众臣就坐,依旧有芒刺在背之感。纷纷侧目看丞相,丞相毫无表情的脸,配上那头半干的发,看上去总好像要有大事发生了。
看来伤得不轻,衣裳是不能脱了,便请金剪把袖子剪了下来。扶微站在一旁看,除去袖管后才看清底下的伤,伤口并不长,边缘皮肉却呈黑色。侍医按了按,那模样就像摁在瓦当上一样,连回弹的反应都没有。
殿里的侍御们为每位公侯上了瓜果和香茶,少帝今天亲民得像自家人一样,频频比手请大家莫客气。皇帝越是这样,臣僚便越是心慌,一手扶着漆杯,一手按住胸口调息,等了半天,少帝终于开口了——
扶微的脑子里乱得嗡嗡响,不停回头追问建业,侍医来了没有。建业站在门上往远处看,终于见直道上跑得衣帽不整的太医院属官,大喊道:“来了、来了……”排开众人,将侍医送到了病榻前。
“朕有一事,要讨诸君主意。”
大家不知他究竟哪里出了纰漏,唯恐甲胄太重压迫到他,急急忙忙将他的兜鍪和披膊解下来。待那些铁甲都卸完了,才发现他的朱色直裾已经被血染成黑色了。
公侯们立刻抬眼望向天颜,天颜很和蔼,打着商量的口气征询:“天子近臣,朕之膀臂。朕有上官、斛律二位侍中,斛律都尉不日将嗣父爵,上官将军因是幼子,吃了序齿的亏……朕思来想去,上官将军素日忠勇,朕欲为其加一绶,不知诸君,以为如何?”
众人大惊,扶微几乎吓得手足无措,还是斛律普照进来,连拖带抱将他送进了侧殿的长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