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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前庭侍中半生死,内宫艳后犹解语。

她在朝阳里着好冠服,佩上授带,黄门匍匐在脚下为她整理金钩玉环,她转过头对他轻笑,“昨夜多谢相父看顾,我的身体已经无恙了。相父一夜辛苦,今日便歇一歇,由御史大夫和上官侍中代劳吧!韩嫣一案要彻查,但我也有些怕,唯恐牵连太多,动摇大殷根基。请相父代我审度,万事还是以平衡为主。太后……”她微顿了下,“永安宫的宫门封得太久,朕实不忍。再有月余就是立后大典,我不希望到那时太后还在禁足,因此一切都倚仗相父了。”

天边终于渐渐泛白,温柔乡里虽缱倦,该去的还是不能留恋。

原来是在这里候着他呢,为提拔上官照,真是用心良苦。丞相俯身揖手,“敬诺。”

有什么对不住的,不过被她抱了一下,一副背叛了家国的样子,何至于!不过她眼下心情极好,片刻的温存,就算抢来的也够她消受了。天快亮了,天亮后各有各的立场,她就再不能这么放肆了。有时候当皇帝也当得她厌恶,如果能做他的夫人就好了,持持家,生生孩子……只可惜尝过了权力滋味的人,没有那么容易罢手。她和他都一样。

她不再逗留,负手昂然出门。丞相送至木阶下,她临上车时在他手上轻轻一按,那举止,真像御幸过后辞别爱妃的模样。

丞相是彻底溃败了,悲壮地扭过头喃喃:“罪过、罪过……臣对不住文皇帝,对不住先帝。”

丞相垂着眼,始终没有抬头。

“烈郎怕不怕缠女?”她嬉皮笑脸,“尤其还是做皇帝的缠女,阿叔你好福气哟。”

送走御驾回到卧房,床褥间她后来也曾稍作停留,隐约还散发着蘼芜香。丞相吁了口气,在床沿坐下来,正想抻抻筋骨,忽然见素洁的枕席间有一截红色丝带蜿蜒而出。是什么?他伸手去拽,慢慢牵出个朱红色的物件,展开一看,娇俏宛然,是她的抱腹。

她这一撒娇,便撒进了他怀里。丞相打算推开她,她却两手一扣,紧紧把他的腰扣住了。

天底下论大胆,除了她,大概再找不出第二个人了。孩子的心,真是固执又残忍。

她似乎不高兴了,板着脸看他,“我难得来一次,你就这样不耐烦我?天亮准你休沐,可好?”忽然软化,温言细语靠过来,“日里人多,我要装帝王样子。现在没有外人,阿叔还不准我撒娇么?”

外间传来长史的声音,沉沉奏报:“君侯,荆国门下议曹史求见。”

他心里烦躁,只想早早打发她,“胡女不过是个玩意儿,怎可和九五之尊相提并论?陛下你去睡吧,臣风烛残年,实在经不得整夜耗。天亮还有刺杀案牵扯出来的人要审,就当陛下怜恤老臣,容臣合会儿眼吧。”

丞相轻轻哼笑,将抱腹收进袖袋,起身出门,“传。”

“可是我觉得阿叔的衣裳,我穿正合适。”她抖了抖衣袖,拗出个婀娜的舞姿来,“阿叔瞧,像不像上次那个跳《春莺啭》的胡女?”

郡国的门下议曹史,是个主谋议的小官,来面见丞相的目的很简单,一为代荆王拜访,二为向丞相讨教,近来各方盛传荆王与武陵案有牵连,荆王实属冤枉,应当如何处置,才能令陛下不生嫌隙。

外面弦月早没有了踪影,他拱手道:“天快要亮了,陛下再去睡一会儿吧。臣给你换了新的被褥,黄门令那里也得去传个令,命他回宫为陛下准备替换的衣裳。”

丞相的回答很官方,“行端坐正,何必在意那些流言蜚语。陛下是明君,朝中也在严办此案,当真没有牵扯,绝不会冤枉大王的。”

这是哪儿和哪儿!在这之前丞相想好不退缩的,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罢了,他吃的盐比她吃的米还多,用得着怕她吗?尊严和脸面不容他退缩,想起刚才那份匿名的简牍,心里更是疙瘩起来。然而就像一个注定要输的人,无论如何翻不得身一样,她一出现,他就已经败了。

门下议曹史还是忡忡的样子,“家主也说了,并不担心那些毁谤。然陛下毕竟年轻,恐听信谗言,伤了骨肉情分。家主远在荆州,无诏不得入京,近些时候坐卧不宁,实在难以自处。大王常忆往昔,向仆再三说过,当年与君侯同在一处习学练武,兄弟情深,不分彼此。只可惜近年来君侯要务缠身,家主在郡国也是一刻不得清闲,因此彼此日渐疏远,令家主很是伤怀。今日派遣仆入京畿,特与君侯请安,另奉上家主区区心意,还请君侯笑纳。”

她没愿意细听,嘟囔了句:“兜兜绕绕,不就是想让我放过你么。可惜得很,自我打定主意那天起,我就没想过放弃。阿叔应当知道我的为人,我气量狭小,睚眦必报,就算哪天驾崩,喜欢的东西也要带上随葬。话说得太明白,显得我不矜持,有时候我都怀疑,阿叔一再推辞,可是很享受我这样的纠缠?”

兄弟情深,实在是不敢当。丞相看完荆王的手书,重新卷起来,放在了面前的漆案上。

宠爱这词真是想多了,但丞相不能否认,否认了就是不给面子,说不定天子一怒,血流两步。他唯有叹息:“陛下,以往你我君臣,相处得不是很好吗?臣愿以后常如此,陛下信臣用臣,臣为社稷肝脑涂地,臣与陛下……各安天命,各生欢喜。”

他是茹美人带进宫的遗腹子,虽然文帝宠爱,但对于正统的皇子来说,简直就是取笑的最佳对象。舍儿、假子,那些蔑称他从来不敢忘。现如今有求于人了,谈什么兄弟情深,换做以前,他们可从来不屑于同他称兄道弟。

“真的?”她笑得极温婉,仿佛把过去十五年积攒的甜美都用在了今夜,“我知道阿叔其实一点都不怕我,我敢放肆,不过是仗着阿叔对我的宠爱。”

世态炎凉啊,人就是这么现实,他在高位上坐久了,各式各样的面孔看得太多,连笑都觉得浪费力气。

丞相似笑非笑,“臣对陛下只有敬畏,无所谓怕。”

他的手指轻点漆案,笃笃的一声声,敲得人心慌。门下议曹史不安地看向他,半晌才听他幽幽道:“君驾可带口信与荆王,若想自证清白,请命朝廷派遣都尉入军中查验即可。孤奉先帝遗命辅政,一进一退都以江山社稷为先,既然荆王如今受非议,私下过从是大忌,还请转告令主,非常时期,一动不如一静为好。”

她是个机敏的人,他的这点风吹草动早就发现了。他退后半步,她就前进一步,“阿叔怕我么?”

这个时候大摇大摆派遣属官携礼登门拜访,果真是求他相助,还是想利用燕氏和荆王交好的传闻,逼他上同一条船?玩弄政治的人,谁会把最后的救命稻草交到别人手上?他早就说过,朝堂势力三分,不管是坑是骗还是胁迫,只要大势倾斜,到时候诸侯就会蠢蠢欲动。究竟是协助一个成年的王侯合算?还是辅佐一个羽翼未丰的少帝轻省?两者相比较,丞相有他自己的小算盘。

她仰起脸,眼睛像星月一样明亮。他低头看她,不动声色往后退了半步,“不会,天下可笑的事多了,陛下之事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值得臣笑的。”

门下议曹史又怎么会不知道,这次来,本就没有打算得到礼遇。燕相如是侯,是丞相,又兼京畿大都督,手上要权有权,要兵有兵。这些年安逸得很,天下谁人敢不敬他三分?想收买,难,花多少金钱才能买得动他?至于谈情,他与少帝那些欲说还休的纠葛,荆王殿下是绝对提供不了的。所以最后只剩一招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一厢情愿地捆绑在一起。丞相不倒,荆国就无恙。万一年轻的少帝再犯一下糊涂,敌人的朋友就是敌人,自发把丞相推远,如此一来,形势岂不对荆王大利?还有那个说燕氏与荆王交好的谣言,不知是从哪位高人口中传出来的,一旦牵扯上丞相的家族,他再袖手旁观,总说不过去了吧!

她颊上一点酡红慢慢升起来,低着头,脚尖在席上漫挫,“让别人看见,我大概要羞死了,可是在阿叔跟前,我心里还是很坦然的。第一次也是和阿叔一起么,你见惯了,应当不会笑话我吧?”

不过这个时候自作聪明是不行的,必须闭口不提燕氏一族,门下议曹史深谙此道,不再孜孜强求了,行了一礼道:“君侯的告诫,仆都记下了,返回荆国后自当一字不差转达家主。”

他报以微笑,“臣说过,陛下是没有经验,料想别的姑娘头几回也是这样的吧,时候长了就好了。”

丞相点了点头,“礼也一并带回去吧,府库窄小,实在填不进东西了,请代孤多谢令主美意。”

“今日给阿叔添麻烦了,我不知道会弄成这样。”

是啊,少帝立后,聘礼就赠了两万金,相府的库里自然是再也没有空地的了。

他立起来相迎,她穿着他的中衣,平时看上去已经有大人模样,但当他的衣裳加在她身上时,才惊觉彼此身形天差地别。袖子很长,垂手几乎到她膝盖。库管卷了好几圈,可惜缎子太滑,走了两步就垂委在脚下。她只好用手提着,一步一蹭地到他面前,行动稚弱,脸上一片天真烂漫。

门下议曹史讪讪告退,丞相命家丞相送,长史在旁轻声问:“燕氏是否果真与荆王有牵扯?”

她对他的称呼可以随境况自由改变,欲轻薄时叫他阿如,表亲厚时叫他阿叔,树立威严时则叫他相父。

他将荆王的信收入袖中,曼声道:“遣人回去查一查就知道了,不管真与不真,务必要撇清关系。这上头翻了船,真就只剩一条路可走了。”

铺地的毛毡发出细碎的声响,一个身影在幔后探了下头,“阿叔?”

那唯一的一条路是什么,他没有说,但是长史知道,无非是推翻少帝,拥立新君。但是源家嫡系的宗族里有没有少不更事的王子,且王子的父亲要么身故,要么懦弱容易牵制?这么算下来,献王源表的儿子便脱颖而出了。长史半带讶异地望向他,他闲闲调开视线,看那树顶的黄鹂鸟去了。

他转过头,望向那轻纱壁缦的内寝,眼里一片荒寒。天下谁容不得他?也许是诸侯,也许就是屏风后的人。如今天下势力三分,任何两方联手,都有可能使朝政倾斜,她甘愿冒这个险吗?

“还是得入一趟禁中。”他想了想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自己参奏自己。”

无风不起浪么,他趺坐下来,对着烛火沉思。他多年不和燕氏有往来,也是怕一旦失势,连累阖家。可是他的防微杜渐,架不住旁人的别有用心,燕氏若出变故,他自然也难逃其咎……看来有人忍不住,终于要对他下手了。

于是回去把那封不具名的简牍翻找出来,乘上他的轩车,赶在未正之前,走进了天子寝宫前的三出阙。

大殷是如此,帝王为广开言路,并不限制只许官员奏事。民间来的奏简也需一一筛查,如此百姓疾苦可上达天听,皇帝才好切实了解自己治下的民情。不过这种不具名的东西,本身就有诋毁的嫌疑,完全可以压下不报。他将竹简卷起来,搁在了驳议的案几上。

穿过深深的门洞,那头是身着朱胄压刀戍卫的上官侍中。

抚抚额,转身拿起一卷简牍来,随意看了眼,发现参奏的居然是荆王佣兵,燕氏暗中提供兵械甲胄。这样的奏报非同小可,展开后查阅卷尾署名,奇怪是从民间来,究竟是谁上疏,并没有写明。

侍中和中常侍是天子近臣,虽然地位并不算高,但权力不小。也因为天子信任的缘故,历朝历代成为下一任辅政大臣的不在少数。那个上官照,丞相倒不是对他有偏见,只是觉得少帝不该有那样的密友。就她的处境来说,其实同谁都保持距离最好。可是有些事他阻止不了,人活着就有需要,吃穿住行之外对情感的宣泄也是必须,少帝没有信得过的人,只有上官照。

忙了半夜,丞相觉得有点体力不支,倒不光指身体上的,精神上的折磨也很累人。他们君臣现在的处境,似敌非敌,似友非友。说情深,她每天都在琢磨怎么扳倒他;说对立,连这么丢脸的事都要和他共享,他已经不知道拿什么来形容这种辛辣呛眼的关系了。

上官照自然知道丞相不喜欢他,但他依旧恭恭敬敬向他行礼。

“陛下不必自责,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嘛。陛下初通人事,暂且不熟练,将来日子久了,自然就不会出错了。”他一面安慰她,一面把被褥卷起来放到一边,另换了干净的给她铺上,然后朝屏风方向长揖行礼,慢慢退到了外间。

丞相穿着紫色大科绫罗,束玉带钩,王侯的常服不如上朝时隆重,却雍容华贵令人小觑不得。上官照向他行参礼,他对掖着双手,受得理所当然。

他心下了然了,看来这份打击不轻,少帝自知颜面扫地,终于坚持不住了。

“上官侍中没有去审刺杀案么?韩嫣被俘之时,君驾还在昭狱里,因此不解详情在所难免。若有不明白的地方,问蔡御史就是了,他同孤一道主案到现在,很多细节他都知道。”

屏风后半天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儿才传出呜咽的声音:“相父……不愧是朕倚重的元老。”

上官照道是,“多谢相国,主公因不忍相国操劳,才令某暂时代劳。有蔡御史在,某不过打个下手罢了,最后裁决,一切还由相国定夺。”

檐下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仆役抬热水来了。他忙把衾被盖起来,指派他们放在门外,然后打上一盆送进去,“陛下,可要清洗?”

丞相笑得礼贤下士,“孤公务甚多,日后有诸位协助,甚好。今日那两个人,审出首尾来了吗?”

这回不叫他阿如了,自己也知道害臊了吧?丞相沉着嘴角,将衣裳塞进她手里。回过身,站在室内满心茫然,被褥和中衣乱七八糟,他到现在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遭这份罪。

上官照道:“一应都推到赵王源珩身上了,韩嫣从赵国来,韩氏世代又都在赵国扎根,若从这点上分辨,似乎是可信的。”

一只纤细白净的手从屏风后面怯怯伸出来,“相父……真乃国之栋梁。”

丞相嗯了声,“赵王五年前就开始部署,若说韩嫣是受他主使,倒也说得通。”言罢眼波一转,笑道,“可是君不知道,韩嫣在入宫前,曾与陈留高氏订过亲,而高氏与你上官氏,似乎也有联姻……”

丞相叹了口气,进内卧开柜门,找了套中衣出来,“陛下把衣裳换了吧。”

他看见上官照的面色骤然大变,愈发笑得和软了,“主公命君协查,旨在提携君,只是上官氏先前即牵扯在内,难免有瓜田李下的难处,应当避嫌才好。”也不再多言,错身而过时拍了拍他的肩,留下一脸愕然的上官照,自己佯佯往乐城殿去了。

他也知道,以后在这府里恐怕是抬不起头来了。迷蒙的夜色,暧昧不明的种种,他真是沾上大麻烦了。

宫城宿卫事宜,一般不由一人负责,前面还有个骑都尉斛律普照。自从提拔了这些人,丞相有时便心生感慨,出入宫闱再也不像以前那样了。这一重又一重的屏障,弄得过五关斩六将似的。少帝那个动不动就找他的毛病,以后恐怕该改了吧。耳目越多,办事越受限制,渐渐帝王变得像个帝王,君与臣的距离也越拉越大。或者一切并非本意,被人督促着,渐渐也就成了习惯。

这回家丞的“诺”从廊庑这头蔓延到了那头,脚下速度之快,生平仅见。

秋日朗朗,阳光不那么强烈了,御城的午后很惬意温暖。丞相一路行来步履从容,将到宫门上,斛律普照上前叉手,他颔首,“陛下何在?”

家丞一溜小跑去办了,丞相复想了想,“再备一床干净被褥。”

斛律道:“正在乐城殿议事。”

半夜里要热水……看来丞相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虽然他知道家主的为人,但鉴于外界关于他和少帝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听多了不信也信了。况且先前看见的那些,两者清白才怪!家丞缩着脖子感叹,家主二十八岁还未婚配,原来确实有这方面的难言之隐啊。所以和锦衣侯的关系又是怎么样?好像一切都变得耐人寻味起来了……

“张太傅在否?”

家丞应诺,百忙之中抽空,别有深意地瞄了他一眼。

斛律普照不言声,微微点了下头。

丞相勉力表现得淡然,“打热水来。”

那个张仲卿常以心腹自居,在少帝面前道了他不少是非。丞相微叹,恐怕少帝和他的几次纠缠,在太傅眼里都是他不甘寂寞,蓄意蛊惑君心吧。

家丞自然不敢睡,一直在廊子那头等候传唤。见丞相出来了,忙迎上前问:“君侯有何吩咐么?”

欲直进殿里是不能够了,围绕皇帝发展出来的禁卫体制逐渐完善,宫闱深深,早晚会有那么一天的。他立在门下请骑都尉通禀,转身看远处,煊赫雄伟的庑殿顶连绵不绝铺排开去,将青天都遮了大半。在他还是少年的时候,就曾经感叹过那种肃穆和庄严,多年后再看,还如往昔——这帝国的中枢,从来不曾是他的家。

丞相才想起来她不能用凉水,匆匆走出门,半夜的相府静悄悄的,只有远处风灯下一排缇骑,钉子似的伫立着。

斛律普照从宫门上出来,甲胄锵锵,春秋正盛的少年郎,举手投足皆是英雄气概。丞相轻笑,少帝真是喜欢重用年轻人,自己这样的年纪不自称老臣,都有点硬往少年堆里凑的感觉了。

少帝的声音传过来:“相父别管,我自己会收拾。”

斛律普照是敬候斛律安次子,当年其父征讨匈奴战功赫赫,可惜天年不永,三十岁即薨逝了。斛律普照便由先帝亲选入北军,一直在执金吾手下任中垒令,也算是为少帝提前培养的保皇党。

所以尴尬的变成丞相了,他看着一片狼藉的被褥,又不好叫人拿去清洗,接下来应该怎么办,他也有点手足无措。

他上前来,十分恭勤谨慎,拱手道:“陛下有令,宣丞相觐见。”

于是所有香艳绮丽的设想,像博山炉里的轻烟一样,一瞬都消散了,剩下的是挥之不去的浓稠的狼狈感。不过十年皇帝不是白干的,扶微不像其他姑娘遇事慌乱,她端庄优雅地直起身,对他笑了笑,“朕少陪,相父自便吧。”在他的注视里,穿着被血染红的绸裤,慢吞吞走向屏风后。

丞相迈进门槛,面前是宽阔的直道,直道与乐城殿玄墀玉阶相接,尽头有人影立在殿门前,褒衣博带风骨磊落,是少帝。

丞相表现得居然像个行家里手,不急不躁点评:“没有及时更换。”

他一步一步过去,心空如洗。待得看清人面时,她转身入殿中,殿里另有几个臣僚,其中一个蓄着胡子的老头,即便极力摆出平和的表情来,依旧生了一张好似卖牛肉的脸。

“啊!”她霎着眼睛看他,“漏出来了?”

廷尉丞魏时行、光禄勋刘寿、尚书仆射孙谟……丞相向上参礼,那些下臣便齐齐向他作揖。他笑了笑,“今日禁中好不热闹!”

“可是我勒得喘不上来气了。”她哀致道,“好像勒得越紧,流的血就越多。我全身的血都给控下去了,这样会死的。”她边说边扭身,本想摆个诱惑的姿势彻底打破丞相的心防,谁知一掀锦衾,被褥上红了那么一大片,顿时就绿了脸。

少帝随即亦微笑,“相父来了,便更热闹了。朕和众臣正商议,皇后册礼在哪处举行为宜。文帝之后是在乐城殿,文帝之前在北宫德阳殿。朕与皇后是少年结发,为显隆重,还是在德阳殿吧,相父以为如何?”

他一惊,“陛下不该把缚带解下来。”

丞相道是:“礼当的,如此也显出陛下之厚爱,中宫即位之正统。”

丞相糊里糊涂闹不清原委,平时他不是这样的,这些年大事小情不断,从没有一件让他如此迷茫过。案头灯火葳蕤,照得人眼发花。她侧身对着光源,他努力乜起眼分辨,才发现她胸前微隆,居然有了一种叫做曲线的东西。

虚情假意,你来我往,朝堂上下惯常如此。他们先前到底谈的什么,当然其后不会再继续了,如果料得不错,无外乎组建光禄寺。如果之前丞相还不将少帝这项举措看在眼里,那么现在倒切实感受到了威胁。她的谋划有条不紊,膀臂随之也会粗壮起来,他再听之任之,只怕某一天真的要被踢出首辅之列了。

半夜的少帝怎么和平时不太一样了?果真这夜有毒,还是他上了年纪,开始心猿意马?

“臣昨日审吏民上书,接到一份简牍,请陛下御览。”他双手呈敬上去,建业来接了,转交到少帝手中。

扶微愣了一下,好像没有反应过来。等理清了头绪,顿时打了鸡血似的,坐起身道:“真的么?不要等将来了,现在便还吧!”

扶微展开看,只消一眼便知道说的是什么,也未多言,将简牍倒扣在案上,沉声问他,“那么以相父之见,应当如何处置呢?”

言语上占便宜,是她的小情趣。放狠话么,谁不会呢。丞相因为夜深了,脑子有点懵,也没细想,脱口道:“别怪臣没有提醒陛下,造孽太多,将来可是要还的。”

丞相道:“臣乞陛下严查,不单燕氏,连同臣一起,交由廷尉府审讯。”

她哧地一笑,“永结同心么?这倒不错,我也正有此意呢。可惜今日身上不便,否则和夫人洞房也无不可。”她看着他,眼风如钩,“你不知道,我整日肖想你,委实忍得煎熬。”

他们没头没脑的对话,引得光禄勋与尚书仆射面面相觑。丞相是百官之首,要动不是件简单的事。政权在他手上,没有交接不行,京师周围兵权也在他手上,岂是简简单单送他入狱就能一了百了的。

他揖起手道:“陛下是睡迷了罢?臣与陛下一条心,过去是,将来也一定是。”

众臣向上揖手:“请陛下三思。”

丞相不知道她在盘算什么,听了她的话,不管心里认不认同,口头上只能打太极。

扶微先前的设想,当然不是真要把他投进昭狱。那个不见天日的鬼地方,阿照进去已经脱了一层皮,娇滴滴的心头肉进去,出来岂不是又得再老十岁?

还好他年轻,俊朗,没有成婚。这哪里是什么摄政大臣,分明是提前定了个好夫婿。

她一脸漠然,“如此要案,奏牍上竟连署名都没有,就是要查证也无处入手。天下仅靠两片嘴唇便致人死地的劣徒太多了,受诬陷者不能自明,致使忠良蒙冤,社稷受挫,朕的治下,绝不能发生这样的事。相父是朕股肱,朕信任相父,如信朕躬。故相父不必自咎,也无需彻查,到朕这里,不予批复就是了。”

你和诸侯王都一样,扶微心里轻声说。她没有忘记丞相的爵位本就是侯,长策侯。万全之计,长久之策,文帝赠了他一个极端贴切的封号。她曾经怨恨阿翁给她留下这么大的麻烦,但转念一想,没有他还有别人,如果是个野心勃勃的亲叔叔,她倒真没地方下嘴了。

丞相在政事上从不打无把握的仗,他掖手道:“燕氏世代居弘农,熙和二年迁至荆楚,是否与荆王毫无往来,臣不敢断定,楚王是否毫无二心,臣亦不敢断言。倒是今早陛下离开臣府邸后,有荆国门下议曹史登门求见,送荆王手书一封……”他探入袖中摸索,掏出书信牵出缎带,轻轻一扬手,“恭请陛下御览。”

“骗人。”她低低哂笑,从肘间抬起头来,眼里有细碎的金芒,“其实阿叔对我何尝没有感情,只不过被权力遮住了眼,视我为仇敌,而非亲人罢了。”

一团朱红的锦缎从丞相袖中向下飘落,因缎子轻盈,落到地上后自发舒展得四平八稳。众臣定睛一看,钩肩加横档,是女人用的抱腹!抱腹极精美,上绣麒麟送子,细密的针脚一眼便叫人看出不是寻常人家用的物件。

“陛下成婚,臣就可告慰先帝了。”这个答案很令自己满意。

这种东西太熟悉了,家里有了妻房的男人们都知道这物件的妙处。可是闺房里的好东西,当着圣驾的面从丞相袖笼里掉出来,这就不是好玩的了。臣僚们受到了无比大的刺激,个个面露尴尬之色。向上看,只见少帝白皙的脸渐渐红起来,红得几乎和这抱腹的颜色一样,顿了一会儿方咳嗽了声,“相父,你的东西掉了。”

其实她的婚事无法回避,必须要完成。平常人可以光棍打到三十岁,皇帝不能。他培养灵均是他未雨绸缪,十多年前种下的树,到今天总算可以砍下来打家具了,他肩头的担子又轻了一半,这样不是很好吗?可是淡淡的怅惘萦绕心头,说不上来是为了什么。

丞相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很快弯下腰捡起来,重又塞回袖中。冲众人拱拱手道:“见笑了,诸君就当没看见吧。”复将荆王手书交给黄门令,还是那句话,“恭请陛下御览。”

大婚将至,于他来说唯一的一点不好就是要归政了,他得想想怎么留住手里的大权。权臣么,古往今来都没有好下场,尤其他这种辅过政的,即便活着的时候得善终,说不定将来皇帝的哪根筋被挑动了,扒开棺材鞭他的尸也不是没可能。当然身后事他是顾不上了,他的目标是活到八十岁。眼下人生路走了不到半程,大权旁落招来杀身之祸,这是他不愿意发生的。

扶微捏着缣帛,脑子里一团乱麻。羞愧吗?她的确想挖个地洞钻下去,可是更多的还是愤怒。

丞相轻蹙着眉,低垂着眼,眼睫的阴影停在颧骨上,那眸子云山雾罩,叫人看不透彻。

真没想到,他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这东西抖露出来。这是在警告她,奏疏的出处他已经料到了,这次做得太过,触到他的底线了。所以他要给她提个醒,他手里握着她最致命的把柄,如果她识趣,最好不要妄动。

她不答,反问他,“我要和别人成亲了,你不难过吗?虽然看上去像一场闹剧,果然要成事还是可以的。灵均十四岁了,我瞧他体格不错,身手也很好……如果我和他做真夫妻,你怎么办呢?”

好好好,果然好!扶微忽然难堪得想哭,一腔爱意被扔到了沟渠里,他根本一点都不稀罕。到了紧要关头,可以毫不犹豫将她的性命拿来当做交换条件,以保全燕氏满门和他的相位。

丞相蹲得腿发麻,站起身道:“那么陛下自己觉得呢?”

所以她于他算什么?投怀送抱多次,就像外面的倡优一样吗?他捡起抱腹时的那份轻慢刺伤她的眼,先提她夜宿,再证明自己不好男色,果真滴水不漏。只怪她情人眼里出西施,一个恍惚,竟把他无所不用其极的本性忘了。

扶微的假泣又被他打断了,“你会忘记自己的母亲吗?虽然我不记得她的长相,可是我知道那就是我母亲。总之我阿母抱着我哭了,她说我婚事不顺,十分心疼我。”

可是她不能失态,这么多人看着呢。她缓缓吸了口气,将精力集中在那封手书上,然而心静不下来,胡乱点了点头道:“一切……朕都知悉了。相父忠君之心,朕从来不曾怀疑。荆国之事,还需查办……”

可是丞相还是不解,“陛下不是已经不记得楼夫人了吗?”

丞相应了声诺,“臣欲指派虎贲中郎将霍鼎,并关都尉司马期,暗赴荆楚彻查,不知主上意下如何?”

作古的一代人,人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以前他一直以为少帝的脾气像她母亲,直到最近她亮出了獠牙,他才意识到,其实她就是另一个先帝。有深谋,有远虑,图谋的时候百样俱好,绝情的时候也毫不犹豫。

扶微手脚都凉了,额上隐隐洇出一层薄汗来,闭了闭眼,咬着牙道:“一切请相父定夺。”

丞相听后半晌没说话。先帝楼夫人确实可哀,出身小门小户,走在路上被当时的丞相曹煊相中,送进了禁廷。十七岁服侍君王,十八岁有孕,十九岁生下少帝,二十岁便被迫自尽。禁中的四年得过宠,但并不是张扬的个性,安静地来,安静地去,除了一个孩子,这世上找不到任何她来过的痕迹。

请相父定夺……这句话太熟悉,她说了整整十年,没想到无论怎样挣扎,最终还是回到原点。她甚至有些怀疑了,过去这段时间的谋划,在他看来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吧?一切纵容都是因为他知道她的死穴,等她闹得不像样子便点一下,迫使她继续当他的傀儡。

她咬了咬牙,转过脸低声啜泣。等了半天,他总算想起来问她怎么了,她用委屈的语调说:“我梦见我阿母了,她抱着我哭,说自己这一生太过不幸。没想到余下一个女儿当了皇帝,可惜也同她一样,婚姻上坎坷。”

只是可惜,昨晚上她还以为他好欺负,结果一旦涉及政事,他还是那样无坚不摧。她已经不敢去看太傅的眼睛了,想必他对她一定很失望。努力那么久,就是为了不再从她口中听见那句话。结果无用功,她屈服了,连真正的原因都不敢告诉他。

扶微有点失望,照理不是应该问做了什么梦,然后安慰她“我在你身边”的吗?亏她花了那么大的自制力半夜醒来,自己都有些晕,难道他还没糊涂?是谁说半夜里脑子最不好使的?是建业!她早就应该想到,他说的是他自己,按在丞相身上根本不管用。

众臣缓缓退出乐城殿,她坐在御案后,紧紧握住了双拳。想动,动不了,就这样一直定定坐着,直到上官照进来看她。

丞相是个不懂温柔体贴为何物的人,闻言嗯了声,“知道是梦就没什么可怕的,多喝水,好好睡。”

“陛下怎么了?”他见她脸色不好,犹豫着上前。

“我做了个噩梦。”她轻轻说,半边脸贴在床帮上,那种孤伶伶的,幼小而可怜的样子,叫人心头老大的不忍。

扶微摇摇头,“无事。”可是跪得太久,站起来便踉跄了两步。

床上的人支起身来接,手指有意无意挠了下他的手背,他一激灵,困意顿时减少了大半。

上官照忙架住了她,愤然问:“可是丞相犯上?”

丞相忙起来,晕头转向去桌旁倒水。水是温在暖壶里的,即便到了后半夜,入口也刚好。他捧着杯子跌跌撞撞过来,蹲在床前往上举,“陛下,喝水。”

她怎么说呢,什么都说不出口。抓住他的衣襟,无声地颤抖起来。

他睡得迷迷糊糊,因为里间有个天下第一的病人,只能囫囵合一会儿眼。将要入梦时听见幽幽的声气传来:“阿叔……阿如,我渴了。”

人人都知道丞相心怀不轨,从朝政到私下对少帝的倾轧,他的所作所为简直令人不齿到极点。少帝年轻,虽然身处高位,却有很多身不由己的地方。六亲无靠,无人为他撑腰,放在民间就是个孤苦伶仃的孤儿。做了皇帝又怎样,不过是穿金戴银的叫花子罢了。他的那点祖业目下还够丞相消耗,等哪天再无剩余了,不知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

丞相也有犯困的时候,床被人霸占了,没计奈何只好在案后的重席上凑合。推开凭几换了个隐囊,还好天气并不凉,夜里没有衾被也不感到冷。

上官照义愤填膺,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陛下发句话,臣便去杀了那奸相。”

这一夜,果然还是不安稳的一夜。

扶微慢慢摇头,很久才缓过劲来,只是铁青了脸,不愿意说话。

灯火跳动,指尖的纹理在晦明晦暗的光线中扭曲,逐渐生出了鼻子眉眼,冲他笑得得意。他悚然发现那张脸是少帝的脸,不敢再多想,顺手就把食指插/进了旁边的青玉水丞里。

定是哪里弄错了,否则怎么败得那么难看?她冷静下来仔细想,败在自己太急进。以为主动示好他至少会动容,却忘了他是踏着曹煊和李季的尸骨走到今天的,仅凭那点儿女情长想拿下他,简直异想天开。然而那个抱腹……实在令她颜面扫地。没有人了解内情,可是你知我知,在他眼里依然是个笑话。笑话还要继续当下去么?自然不。她挺起了脊梁,就是死,也再不会向他屈服了。

那根经历过水深火热的食指,被丞相像立旗杆一样立在那里,仔仔细细观察了半天。说实话现在面对这根手指,都有种难以表述的古怪感觉,被舔过之后,就觉得它不再是自己的了。

上官照扶他回燕寝(帝王居息的宫室。),帝王的寝殿华美威严,长幔围绕的寝台上铺了一层绨锦,四角以琥珀镇压着。少帝登上去,和衣躺下,苍白的脸在艳丽织物的映衬下,更显得凄凉。他闭着眼,无声无息,上官照恍惚记得,七年前也曾见过他这个样子。那时他初学骑射,有一匹自己非常喜欢的小矮马。可是他控马不娴熟,一次从马背上摔下来,丞相得知后二话不说便要把马杀了。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现在的少帝就处在这样的阶段。虽然有点讨人嫌,但不可否认,在那精干外露的表象下,至少还有一点点令人喜爱的部分。丞相揉揉太阳穴,坐久了腰酸,偏身换个姿势,锦衣与重席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批完十卷扔下笔,靠着凭几打个盹,抬手撑腮,回想起她先前的无赖样,忽然就睡意全无了。

“君体乃国体,损之,天下万民之大噩也。”他甚至不需要向少帝回禀,自作主张就处置了。少帝那时候还幼小,哭着求他留下小马,越是哭,丞相的脸色便越阴沉,“为君者不可玩物丧志,沉溺便有软肋,请陛下铭记。”后来少帝再也没有说一句话,沉默着看马被牵走,那时脸上的神色也像现在一样。

隔着一架屏风,那里有个长案,红与黑妆点了大块的菱形花纹,一盏金羊行灯放在案头上,另一边是累累简牍,占据了长案的一大半。丞相掌丞天子,助理万机,他几乎每天都在重复这样的工作。她五日一视朝,朝堂上桩桩件件都是精粹,臣僚们照着笏板上的记录念出来,听上去条理清晰,简洁明朗。可是她不知道,无数细枝末节都由他修剪了,否则这如山的简牍,压也压得垮她。

“陛下,记得臣和你说过的话吗?”他轻声问。

他道是,向她做了一揖,却行退出内寝。

寝台上的人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哭也无用是吗?天底下最奢侈的就是眼泪,我记得。”

她松开了手,“一唤你便进来?”

“如果你讨厌一个人,不应当为他的冒犯难过,当振作起来,一举击溃他。”

公务如山,真是个好借口,既然她当着皇帝,一切自然以朝政为先。

扶微点了点头,可是他不知道,她并不讨厌丞相,正因为不讨厌,才会感觉分外伤心。

然而丞相认真想了想,还是觉得今夜不合眼比较安全。他让她躺正,重新为她掖好了被子,“臣就在外间处理公务,陛下有事叫一声,臣即刻就来。”

她侧过身子睁开眼,“阿照,我很灰心,可能这辈子只能这样了。我想中兴大殷,可是我能力太弱,集不了权,平定不了诸侯,连这朝堂上,仍旧还在受制于人。”

扶微信奉一点,有些感情是可以睡出来的,虽然不一定要照着避火图上的内容做,但是身体靠近一点,心就会柔软一点。

上官照蹲踞下来,与寝台同高,“那么陛下害怕吗?”

他垂下手,拔了她的玉犀簪,将梁冠摘下来,搁在一边的螺钿柜上。转身要离开时,发现袖子被她牵住了,她闭着眼睛说:“我夜里要喝热水,自己不愿意起来,身边又没有侍御跟着,只好劳动阿叔了……你别走。”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我害怕,明日的视朝,我不想去了。”

她似乎是累了,蜷身侧躺着,脸上血色不大好,略微张着的唇,淡得看不见颜色。一个女孩子,偏要学得男人一样刚强,可惜没有一副钢筋铁骨,终究还是抵挡不住。

“就因为燕相如,让太傅、魏丞还有孙仆射失望吗?”他伸过手去,在少帝手背上压了下,“我认识的陛下不是这样的,什么都不用怕,臣在陛下身边,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真的轻松吗?你算计我的时候,我也在小心翼翼提防你。他们两个人,只要各自身在其位,就永远不能真正轻松,必要有个人彻底放弃,才能够和睦相处。

扶微心里慢慢暖和起来,长吁一口气道:“多谢你,还好你和普照在……两个照,比行灯还要亮,让我觉得脚下不那么暗了。”

谈得那么深,好像气氛过于凝重了。她顿下来,解嘲式的摇了摇袖子,“我还病着呢,做什么要说那许多。在禁中一点都不好,肚子痛也不能让人知道……还是自己家里好,在你面前用不着装,所以我和阿叔在一起最觉轻松。”

她笑起来,上官照也同她一起笑,自小培养起来的友谊,比任何东西都要坚固。

所以要集权,只有自己大权在握时,才不会有人敢开口来验她的身。说到底她只是个为了活命用尽所有力气的可怜人,她的挣扎,他视而不见罢了。

“睡一会儿。”他柔声说,“臣看陛下精神很不好,想是圣躬还未大安吧。日后病了再也不要去丞相府上了,他与陛下不是一条心,臣怕他会暗害了陛下。”

她不说话,只是抿着唇打量他,隔了很久才道:“阿叔以为我有未来吗?辉煌的一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你听我的声音,现在或许还能混淆,再过两年怎么办?身形能掩藏,声音上不得妆,很快便会有人怀疑我的身份,然后诸侯群起而攻之。我会被他们从皇位上赶下来,甚至连活命都难……”

她凄恻牵了下唇角,“在他还未找到人取代我之前,不会的。我若死了,谁来当他的傀儡?他如今手上权太大,各处奏疏都有他掌管,丞相领尚书事,大大的不应该。明日……”她重又闭上眼喃喃,“明日朝堂上,我要触一触他的逆鳞。尚书台不能被他架空,否则这大殷江山,真的要姓燕了。”

这语气简直就像在谈买卖,丞相对她的执着表示宾服,“陛下说的对,终有弱水替沧海。陛下的一生辉煌灿烂,慢慢会遇见很多品貌双全的才俊,现在吊死在臣这棵老歪脖子树上,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陛下不待大婚后再行事么?”

她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终有弱水替沧海,阿叔眼光放得长远一些,光棍不能打一辈子,想通了就从了我,心甘情愿同我一起生皇嗣吧。”

她缄默,半晌才道:“不论皇后立不立,朕十六岁亲政是大势所趋。皇后的位置不过是种态度,让他安心罢了。若不是还需借住他平衡列侯,我早就容他不得了。既不为我所用,必为我所杀……且再等等,等我替换了卫尉和执金吾,我便再也不用怕他了。”但这条路究竟要走多久,她不知道。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往前看,其实迷迷蒙蒙仍旧没有方向,但希望不灭,总还有机会。

借着烛火看他,他低垂着眉眼,看不出有任何喜怒,然而心里早就五味杂陈了吧!

上官照为少帝盖上锦衾,从内寝退了出来。

她说的是大实话,像丞相这样的人才,绝不能落到外人手里。她倒不介意他在感情上有过皈依,其实她从连峥的信上也看得出端倪,他和源娢的感情从未到达那样深的阶段,即便如此,丞相也为她守节到今天,可见从感情上来说,他的纯质令人叹为观止。

青琐丹墀下,斛律普照正在巡守,见他下来忙迎了上去,“陛下如何?”

扶微翻了个身,抬起一手盖在眼睛上,惆怅道:“你哪里都好,就是食古不化不好。同我睡怎么了?灵均那晚不是好好离开东宫了嘛。皇后与朕睡一睡,夫人再与朕睡一睡,朕就有种坐享齐人之福的感觉。”她肖想着,哈哈笑了两声,“再说又不是头一回,上次阿叔夜宿章德殿,抱着我睡了一整夜,睡得很是香甜呢,今天怎么不能?阿叔,你和柴桑翁主一头睡过吗?你们两个相爱,到了什么程度?我知道翁主已经不在了,往后我就代她喜欢你吧,反正大家都姓源,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他说不碍,“气不顺罢了,睡一觉起来就好了。丞相出禁中了?”

丞相断然拒绝,“臣不能从命。”

斛律普照道:“应当上明光殿,命尚书台拟诏传令去了。”

她知道他想撵她走,可既然出来了,今夜就不打算回去了。她闭着眼睛摇摇头,“还是隐隐作痛,阿叔的姜茶没有起大作用。我来时很难受,路上还吐了两回,再叫我挪地方,恐怕我是站不起来了。”伸手拽拽他的大带,“今夜我同你睡吧。”

因先前他在三出阙戍卫,其实乐城殿里发生了什么并不清楚。直到章德殿黄门令来找他,他才匆匆赶入内殿来,见到的是失神的少帝,和吓得呆若木鸡的侍御们。

丞相觉得谈话不该再继续下去了,他站了一会儿,掖袖问:“陛下的肚子已经不痛了吧?”不痛就该回宫了。

他同斛律询问经过,斛律普照道:“丞相入殿谒见一切如常,当时另几位大人也都在场,殿上未起争执,政见也没有分歧。我悄悄打听过,据说丞相接了一份匿名参奏燕氏与荆王勾结的奏疏,直接面呈了陛下,陛下御览后并未责令深查,反倒是丞相自请收押昭狱,被陛下断然否决了。”他想了想,复又道,“这期间还有一个笑话,据说丞相呈荆王手书时,不慎将袖子里的抱腹带出来了,在场众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有什么可尊重的。”她嘟囔了声,“我爱重你,就是对你最大的尊重。”

“抱腹?”上官照讶然问,“女人用的小衣?”

对于这个莫名其妙的称呼,丞相表示听上去很不受用,“臣也算两朝元老了,陛下开蒙起便给陛下授课,陛下对我,就不能给予起码的尊重吗?”

斛律颔首,面有尴尬之色,“君前失仪,没想到丞相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她完全不为所动,“哪里有我的燕夫人,哪里就是我的家。”

低级错误丞相自然不会犯,那么这个抱腹,大约就是此次事件的真正诱因吧。

“陛下,这是臣的家,不是你的。你家在禁中,偶尔来舍下做客还犹可,常来就不太好了。”

外间对丞相和少帝关系的揣测,有千百样版本,有说他们水火不容的,有说丞相渔色少帝的。当然也不乏少帝取悦丞相之类的言论,更有甚者将丞相、少帝及皇后三者搅合在一处,谱写出一出离奇的人伦惨剧,听多了简直要叫人做恶梦。如今事坏在抱腹上,什么人会用抱腹,自然是女人。皇后既是丞相养女又是女人……难道那个禽兽不如的燕相如逼奸皇后,借此刺激少帝吗?

她不和他见外,占山为王的事也干惯了,只是丞相不知道自己的府邸什么时候成了她的家,对于她的常回来看看,表现得并不十分热情。

上官照要被自己的想象吓倒了,虽然推测过于大胆,但除了这个,似乎找不到更好的解释。国母遭淫,连将来的皇统都有可能被混淆,少帝若不崩溃还待何时?

“是因为我来了么?”她伏在枕上说,“以后恐怕经常要头昏脑胀了,这里是我家,得了空我会常回来看看的。”

他扣住了斛律普照的腕子,“关于皇后,你知道多少?”

细细的手指直指他的前额,她的那点弯弯绕,不说他也知道。这一碰,不知道后面会碰出多少恐怖的事来,所以还是拒绝的好。丞相摇头,“臣今日也头昏脑胀……”

斛律被他吓了一跳,迟疑道:“只知是故右京辅都尉聂韫的遗孤,聂韫在陈关之战中捐躯,后来丞相便收养了聂氏姐弟。聂皇后受诏册立中宫,丞相上疏奏请封聂韫为秺侯,上已准了。”

手上的温度当然和额上的不一样,她坚持说自己发烧了,“不信你同我碰一下,用那儿。”

“聂韫……”上官照凝眉沉吟,“中宫并不居于丞相府,燕相另置府邸收养,岂不多此一举吗?”

丞相听了提袍查看,凉凉的手掌覆在她额上,量了半天道:“并不觉得有异,陛下哪里不舒服?”

他没有再往下说,看来是应当探一探的,如果能够拿住奸相的把柄,那么于少帝来说也是一线生机。

自己拿手量了量额头,量不出所以然来。她支着身子叫他,“阿叔你瞧我,我好像真要病了。”

御城周围有很多景色宜人的地方,比如春生叶,比如月半里。丞相用以安置皇后的宅邸建在月半里,那是个丘壑玲珑的所在,凤尾森森遮天蔽日,皇后宅就在竹林最深处。夜间探访,需经过很长一条直道,前半截当然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到了距离宅邸略近的后半程,隐约才见林间风灯摇曳。再往前豁然开朗,门楣下宫灯高悬,没有匾额,没有阀阅,甚至连一个守卫的缇骑都没有,实在和受封后的熏灼出入甚大。

她却在他的被褥间悉索,睡姿换来换去都觉得不舒服。肚子好像已经不疼了,可是浑身骨骼酸痛,有种要发热的预感。

不能走进光亮处,必须绕开前门。他兜了个圈子,打算从边门处的女墙上翻过去,正要潜往墙脚,忽然听见马蹄笃笃由远及近,一辆轩车从直道上过来,蓬盖两腋吊着铜灯,灯光照亮车上贵人的脸,正是丞相。车到门前停下来,门里家丞深深行礼,连一句询问都没有,直接将人迎了进去。

丞相挣扎了下,“不是……”然后不是什么,连自己也说不清。

真是轻车熟路呵,远观的人心里怒火升腾。本想摸清了地形就走的,没想到恰好撞上,那就务必要进去掌个眼了。

扶微不是不解风情的人,很快恍然大悟,顺着他的话头表态,“好好好,以后只抱你一个,再也不和旁人亲近了。”

皇后宅的规制并不高,轻轻一跃便过了墙头。落地后四下打量,唯一的感觉便是空。奇怪竟连一个仆婢都不见走动,这位皇后平时的生活有多清苦,就算是个禁脔,也不该遭受这样的待遇吧!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这个话题有些难以启齿,他只能选择沉默,微微偏过了身子。

他心里对丞相的唾弃又多了几分,只是一路未见到他,不知他究竟在哪里。

她眨眨大眼睛,倚着玉床的雕花栏杆拽了拽衣襟,“看来是我疏漏了,我以为罩衣宽大,不会被人发现的,谁知道……”皱着眉头问他,“我和你贴在一处,你能感觉得到吗?不往那上面想,会不会误以为我身板结实,脱了衣裳像坐小山?”

要见真佛,还得去正寝,受了册封的中宫目下未入禁中,但他欲图偷窥已属大不敬。然而为了少帝,一切都是值得的。

丞相有点尴尬,又不好说得太透彻,只是含糊敷衍着:“女人的身形,到底和男人不一样,不光是那个……总之陛下听臣劝告,臣不会害了陛下的。”

翻墙入室,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一般宅邸的格局大同小异,要找到正寝也很容易。那间灯火正盛的想必就是了吧,他甚至看得见偶尔走过的,投在窗户纸上的狭长的身影。

扶微想了半天,“抱一下就察觉,你是指……”她低头往下看,胸前早勒得一马平川了,根本什么都看不出来。

没人戍守,再好不过。他潜过去,背贴着墙皮停在窗下,隐隐听见一声“老师”,然后是丞相的声音,平静无波地说着:“皇后掌六玺……”

他点了点头,“人活着,总要有个把朋友,臣能够理解陛下的心情。但是臣有逆耳忠言,必须向陛下谏言。陛下早已经和五年前不一样了,以后不要动不动就去抱别人。万一被他察觉了,对你对他都没有好处。”

可惜听不真切,有嗡嗡的回声,好像是孩子玩的那种带哨的风车,一刻不停地在转动。

扶微嗯了声,“我和他太久没有相见了,甚为想念。”

他向上看,估测了一下到窗台和窗框测沿的距离。微微偏过身,试图藏于两窗之间的砖墙前。丞相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他知道室内比室外明亮时,室内人是看不见外面动静的。他又往前凑了一些,耳朵几乎贴到直棂窗的缝隙……忽然嗖地一声如利剑破空,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上臂便一阵剧痛。他心知不妙,腾身几个起落翻出宅院,借着夜色掩护,没入了昏昏的竹林里。

甜甜的粥,好像能够安抚人的心神,喝完了,他长舒了口气。想找点话来说,谈刺杀案,她还在病中呢。那就谈谈他认为比较严重的问题吧!他盘着腿说:“那天上官照出狱,陛下亲自来接应了把?”

第二日朝议,尚书台欲综理政务的提议由尚书仆射提出,提得极尽委婉之能事,和风细雨地陈奏着:“自仁孝皇帝起,国之大小奏疏皆由尚书台审阅。后少主即位,无力亲任台官,便由三位辅政大臣代为疏理。国之要务如山,当初尚且有罪人李季、曹煊协同,元佑五年春此二人伏诛,重压便落在丞相一人身上,至今已五年有余了。”尚书仆射那张胖胖的脸上堆满了敬意,向丞相拱了拱手道,“相国这些年委实太过辛苦了,重大政事的谋议决策,无一样不需相国操劳。我等台官只问诏书起拟,上不能匡主,下无以益民,尸位素餐,情何以堪?盖前朝多幼君弱主,尚书台为外戚、宦官左右者不胜枚举。然我朝少君有为,且无寺人外家把持,尚书台愿为丞相分忧,肯请陛下恩准。”

心里真乱,那种乱和朝堂上的党派之争不一样,党争有明确的方向,他知道应当怎么去击溃对方;这种乱,是站在无遮无挡的空地上,接受四面八方不断侵袭的风雨,他已经被淋得睁不开眼睛了,满世界都是黑暗。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样昭彰的收权,虽然是由尚书仆射提出,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就是少帝的意思。既然公然在朝上奏议,肯定是没有转圜余地的了。

“不要紧,喝了粥就好了。”他把碗和木匙交到她手里,自己茫茫然吃起了另一碗。

众臣都望向丞相,跽坐于首席的丞相抬眼直视少帝,执起笏板一字一句道:“臣附议。然尚书台群龙无首,尚书令一职至今悬空,臣举荐侍曹尚书刘赏,望陛下准臣奏议。”

她坐起来,顶着一头乱发道:“我还是不太舒服……”

所以兜兜转转,球又踢了回来。侍曹尚书主丞相御史事,本就和三公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一人退居一人顶替,绕了个大圈子,肉还在锅里。

糖粥很安全,丞相摆手打发家丞下去,送到她面前说:“吃罢。”

御座上的少帝脸色不豫,抿紧嘴唇半晌没有开口,御史大夫与太尉却直身向上执礼,“相国所奏刘赏此人,行事缜密,大节大义,臣等附议。”

外面起风了,吹得枝叶沙沙作响。她悄然瞥了他一眼,他似乎很淡定,举止依旧从容,一点都不显得慌乱。看来是老江湖了啊,扶微怅然想,他有一颗核桃一样坚硬的心,怎么才能撬开它,然后挤进去呢!那核桃硬也就罢了,还小,不知能不能有她容身的地方。

所以这个时候丞相的朋党便都浮出水面了,扶微看着堂上半数臣僚一片附和之声,其中三公九卿不在少数。数十年的经营,果真不是玩笑的。她注视着丞相,眼里是冷冷的光,然而话不能说绝,毕竟大权还未收回来,万万不能再吃急进的亏。

扶微松开嘴,丞相的手掉落下来,彼此装得没事人一样,她重新卧回被褥里,丞相牵起袖子接过银针,开始一本正经跽在灯下验毒。

“尚书仆射陈奏之事,既然相父附议,朕便准了。尚书台既出诏令,又出政令,台官位卑而权重,尚书令一职,须选拔干练之士充任,因此人选定夺暂且不宜操之过急。”她说话的时候目光已经软下来,对丞相微微笑道,“相父保举之人,朕一定着重考虑,三公也可至明光殿,届时朕与诸君再议不迟。”转头问常侍郎可还有奏牍,常侍郎道没有了,她轻轻拍了下金漆凭几,“那今日朝会便到此为止罢,散朝。”

快些走吧,他心头打鼓不已,不走等着挖眼珠子吗?正想悄悄退出去,没想到少帝和丞相双双看过来,他手里一颤,几上的漆碗一阵咔咔乱响,只好硬着头皮垂首呈上去,“回禀陛下,糖粥做好了,请陛下尝尝。”

再不蹉跎,起身便往御辇行去。

家丞倒灌了口凉气,这是什么情况?手里的漆几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让他不幸遇上,看来是今早没在祖宗灵前上高香。

还好,总算把综理政务的职权讨出来了,今日也算没有白忙活。先前孙谟提议的时候,她确实捏了一把汗,唯恐丞相揽权,不肯松手。后来才想明白,他如今也是骑虎难下。大婚将至,皇帝亲政在所难免,他若是没有一点表示,各路诸侯便有借口讨伐他。当然这点让步,也许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此后她再想从他那里分一杯羹,恐怕是极艰难的了。

外面家丞送糖粥来,丞相先前要得急,厨司里一点不敢怠慢。紧赶慢赶做成了,他亲自搬着漆几送至上房。因有少帝在场,行事都需小心翼翼,隔门通传了一声,半晌无人应答,难道少帝已经走了么?家丞纳罕,蹑步往前蹭了蹭,结果看见一个令他终身难忘的景象——宰相在玉床前站着,少帝半跪在床上。宰相的一根手指捅进了少帝嘴里,两个人虎视眈眈对望着,那模样,实在有种中邪撞鬼的阴森感。

她靠在雕花龙首上,舆顶的华盖飘飘,遮住了当空的太阳。她偏过头看了上官照一眼,“阿照。”

丞相膝头一软,几乎不支。她的花样层出不穷,他年老力衰,实在经不得她这样挑逗。脑子里嗡嗡响起来,二十八年间头一回发现手指头竟有这么大的妙用。难怪说十指连心,她轻轻一舔,他心头过电,然后那份难堪便像个招牌,堂而皇之地挂在了脸上。

上官照抬头向她一笑,“臣恭喜陛下。”

她的脸很小,被他一捂,只剩一双狡黠的眼睛眨巴着。诡计得逞后没有收敛,反倒愈发猖狂,趁着他发愣的当口捉住他的腕子,一不做二不休地把他的食指叼在了嘴里。

扶微的唇勾起来,垂下手去,同他轻轻握了一下。

话刚说完,只觉掌心暖而濡湿的一下轻挠,他心头骤紧,愕然望向她。

她回到东宫,知道三公九卿会去明光殿侯她,她却并没有打算出面。让他们去等着好了,这些年来她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活动的天子印玺,他们需要时她就得出现,凭什么?

“君者,源也,源清则流清,源浊则流浊……”他喃喃道,“臣要再与陛下讲讲《荀子》了。”

她在帐幄里坐着,难得有闲心翻看起闲书来,可是没过多久就听见建业回禀,说丞相来谒见主公了。

不能说,就算她是皇帝也不能说!丞相开始反省,是不是自己过去的教育完全失败了,他立志要让她成为仁君,然而现在看来,根本不是他原先设想的样子。

想必还不死心吧!她放下卷轴起身,拂了拂衣襟走出路寝(帝王正殿,用以听政。)。他在乐城殿里,背身向内而立,并没有摆出迎接她的姿态。她脚下微缓了缓,那风流的身段,即便只是背影也直叩心门。可是他寡情,成不了情人便成死敌,这就是他们的路。

妄议先祖,是为大不敬。她嘴里的历代帝王,简直就像个不成体统的隔壁邻居,浑身上下都是可圈可点的毛病。如果有史官常跟在她身边,那么将来史书上可能会出现很多骇人听闻的片段,每一处都恭恭敬敬写上“帝曰”二字。

她迈进殿门,淡声问:“相父怎不返回官署?”

“我毫无操行。”她很快说,“至少对你是这样的。世上五花八门的事多了,样样讲操行,人早就灭绝了。历朝皇帝哪个在私情上是讲操行的?文皇帝是明君罢,他一夜还御五女……”话没说完,被丞相捂住了嘴。

丞相转过身来,一双骄矜的眼睛,行止却很弘雅,“臣是来结韩嫣案的。”从袖中掏出简牍呈上去,“韩嫣已画押,称自己是受赵王源珩指使,与他人无尤。”

不能再这么纵容她了,他用力将她从身上拽下来,语重心长地告诉她,“陛下,臣是你的首辅,也是你的长辈。对待长辈,你必须谦恭守礼,这是为人最起码的操行。”

扶微有些惊讶,明知道这案子没有那么简单,他现在匆匆结案,想必有他的目的。可是他不说,她难以猜透。她疑惑地打量他,他的视线却落在了她身后的上官照身上。

丞相的视线停在了屋顶的椽子上,神情颇为悲凉。合欢夫人……阿如……全套的,果真极般配啊!

“侍中今日气色不佳。”他啧啧道,“请问侍中,昨夜在哪处高乐?”

“你的生路就是从了我嘛。”她笑嘻嘻的,侧过脸来,温顺地靠在了他颈窝里,“阿叔啊,我觉得老天让你孤身一人到现在,就是为了成全我。别看我老是同你做对,其实就是为了让你关心我。阿叔……阿叔……你不要叫我陛下,那个词冷冰冰的,一点都不贴心。以后你便叫我阿婴,我就叫你阿如好了……”

上官照不卑不亢,拱手道:“某夜巡宫城,直至天亮方才稍歇。”

丞相在这方面是老实人,为证清白,摊开了两手,“臣什么都没干,动手动脚的也不是臣,请陛下放臣一条生路。”

他哦了声,寡淡地轻笑,“侍中真是辛苦,天亮方歇息,此刻却又随侍陛下左右,长此以往,怕身上受不住吧!好在练武之人,身板结实……”边说着,边将手扣在他臂上,“若非如此,如何保陛下万无一失,可是么?”

丞相已经服了她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到底是谁在强抱谁?不规矩的人是她,可拐个弯到了她嘴里,他就成了犯上作乱,意图猥亵帝王的混账。

分明那么和煦的话,手上却使了极大的力。上官照知道他是武将出身,当初领京畿军务,戎马倥偬少年有为。后来转而摄理政务,身份也是高高在上不容攀摘,因此一直没有机会和他交手。然而从他现在的臂力上来看,他的修为没有荒废,伤口经他一握,立刻入骨三分,痛得他几乎要虚脱。他咬牙挺住,感觉血从袖笼里汩汩流下来,幸好有甲胄束缚,不至于滴落到地上。不能在他面前示弱,他勉强笑了笑,“相国谬赞了,某忠君之心昭昭如日月,这点皮肉上的消耗,算得了什么。”

扶微首战失败,有点懊恼,“自重什么?朕平时还不够自重吗?你看前两日,朕为了在你面前装出帝王威仪,装得多辛苦!其实你不知道我的心,我就想和你在一起,让你抱着我,就像现在这样。”

丞相笑意更盛,眉目顾盼,令人惊艳丛生。

她说得十分顺理成章,看似征求他的意见,其实语气里有不容置疑的独断。丞相带着嘲讪味道,正考虑她后半段话的真实性,猛见她努起唇靠过来,吓得他忙拿手去挡,艰难地低呼着:“陛下请自重,臣愧不敢当……”

“甚好,孤最欣赏这样铁骨铮铮的硬汉子。”复又不怀好意地在原处拍了两下,“若有用得上孤的地方,孤的大门,随时向侍中敞开。”

“阿叔,我亲你一下好么?亲过之后你就是我的燕夫人,然后挑个黄道吉日你再侍个寝,到时候我们就是真正的一家人了。等有了皇嗣,我还图什么呢。你在朝堂上如何翻云覆雨都由你,我保证一辈子再不正眼看别人,让你椒房专宠,可好么?”

他这回真是大笑而出了,扶微站在一旁看了半天,察觉出他们之间的暗涌激荡,却完全不知道事情从何而起。丞相走了,她纳罕蹙起眉,“他此来究竟是什么目的?”边说边回头,才发现上官照脸色苍白,鬓发都被冷汗浸湿了。她大惊,“怎么了……”

夜还很长,他也令人心痒。她搂着他的脖子稍稍拉开些距离,灯下看美人,美人实在叫她着迷。她高坐庙堂,上至宰相下至小吏,每一个都是相貌周正,学富五车,却从来没有一人,会让她这样难忘。她曾经有过连着十几天不停梦到他的经历,那时候就知道,自己是败给这张脸了。怎么生得这么好看呢……喜怒哀乐都显得生动迷人,只要他一看着她,就会让她有种呼吸困难的感觉。

话没说完,他就瘫倒下来,没有了知觉。

是不是信期里的姑娘都特别妖娆妩媚?扶微觉得应该是这样。她从未如此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是个女人,就算束着冠也不容忽视。现在又身处相府,连个监视她的人都没有了,如此畅快淋漓,不趁此机会大干一场,多对不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