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朝尚武,文臣也多通御射,车队中的众官吏闻声而观,见这队人马动作整齐,训练有术,一静一动中自有一股久历沙场征战才有的剽悍戾气,端的英武雄壮,威风凛凛,都不禁喝了声好。
那彪人跑得极快,几个起落已到了停满驰车的路段,眼看便要冲进车队之中。但为首的那人一声吁呼,整队人马的坐骑便应声缓步,在与车队一步之处整齐划一的停驻。
骑队停驻之后,一群拉车的牲口受这股威压逼迫,都躁动不安。只那骑队的战马却安静无比,不显丝毫局促。我凝神一看,心中讶然,骑队的首领却已经瞧见了我的车驾,纵马过来,叫道:“妹子,尚书台少说也得过四五天才能理清事务,接见外州使臣,你别等了,跟我一起去吃午饭吧。”
我坐在车里,静候许久,亦不见尚书台派吏员出来处理外面群臣汇集的场面,不禁皱眉。等了两个多时辰,正觉得腹中饥饿,忽闻东宫那边蹄声如雷。遥望过去有队人马向这边冲了过来,马蹄骤响,但一起一落却清晰可闻,绝无参差不齐,稀落零碎之意,正是军中久在一起训练,人马皆有默契的骑士才能跑出来的脚步声。
他说着一跃而下,直接落到了马车的车辕前,将斗笠和蓑衣解下,递给车夫:“我会替我妹子赶车,不用你。”
春雨潇潇,尚书台的正堂里喧嚣一片,似乎许多人吵成一团;但尚书台正堂外的庭院和驰道上,却除了牲口的嘶鸣和雨声外极少有人说话,每个人都在竖着耳朵听里面的争吵,希望从只言片语中获取有用的消息。
严极做事不像铁三郎张扬,也不似张典内敛,一向不偏不倚,今天突然有意张扬,让我大感奇怪:“严大哥,你这是何故?”
我租了辆马车代步,悬起南州祭酒从事的符旗,佩了印绶,才通过缇骑的盘查,赶到尚书台。尚书台今日贵客盈门,许多梁冠章服的王公大臣气势汹汹,求见天子,将尚书台的正堂挤得水泄不通;而尚书台从庭院到外面的驰道则挤满了悬着各式符旗的马车、牛车、驴车,估计是各州各郡来长安的有秩吏员,正装来问昨天桂宫的大火及天子安康。
严极笑了笑,望向尚书台方向的眼光微微一闪,一抹刀锋似的寒意掠过:“我要叫这些狗东西知道,若是谁想打你的主意,须得先掂量下自己的份量!”
长安东西九市萧条了不少,嗅觉灵敏的商家,也已从流言里察觉了危险,出售柴米油盐的商铺,都只开了半边门;太学里,许多热血生员冒雨在天子亲自主持勘勒的五经石下声讨尚书台滥权;京兆府衙门大开,文吏武役严阵以待,处置昨夜趁乱为盗的地痞无赖,安抚百姓;锦衣佩剑的缇骑三五结队,骑马在长安里游走,时刻准备着逮捕“作奸犯科”者。
“嗯?”
我把话说完,文奇便应诺:“此事简单,我和众师兄弟一定办好。”
“三郎今晨自宫里回来告诉我,有人杀你!”
我心一动,一个念头闪过,呆望着长安城的高墙,沉吟片刻,吐了口气,道:“也好,我有件事要你们办……”
我这下可真吃惊不小,我到长安不过三天,并没有直接接触到风暴中心,怎么可能现在就有人对我起了杀意?
文奇说着,突然躬身道:“老师,弟子说句大不敬的话,您毕竟是女儿身,多有不便之处,若是平常政务,自然没有什么值得弟子担心的。但这样的大乱,您若身边没有信得过的人帮衬,却未必应付得来。”
“怎么回事?”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是老师你勒石为碑,树在大理学院的铭言,我们虽是白衣,关心政局也是应当。”
“尚书台准备借机清洗不合己意的朝臣,你也列名其中。”
我看他表情认真得很,不禁一怔:“胡闹,我是官身,你们是白衣,政局变乱,跟你们无关,你们趟进来能起什么作用?天下岂有做老师的拖累弟子涉险的道理?”
我莫名其妙:“我是无关紧要的外州贡使,连祭酒从事一职也有疏奏请辞,又是女子,最无威胁,怎么可能被人盯上?尚书台此举,委实毫无章法。”
文奇抹了把脸,道:“老师,你若回南州,我们便跟着你回去。你若不回,做弟子的没有抛下老师不管不顾,自个逃命的道理。”
严极四顾身边只有他的近卫,才森然一笑:“没有章法?他们有章法的很。你一身医术,天下闻名,谁不忌惮?且你是女子,在官场中没有势力,就算真的误杀,那也无妨!这些狗贼,幸好期门军中的老兄弟有人在宫禁军扩建的时候被调入了内廷,听到了消息。否则你全无防备,还真危险得很。”
我摇头,催促道:“长安的情势险恶,你们快快回去吧!”
因为医术而杀我,除非他们真的给齐略下了毒,怕我入诊看出来。但太医署能识别病、毒区别的医生何其多,假如他们真给齐略下毒,就是没有我,也一样有人看得出来,却何必冒着风险针对我?
文奇问道:“老师,昨晚桂宫大火,长安城里现在流言四起,乱成一片,一早就有缇骑借口追查昨夜在桂宫起火,四出索盗。这明显是越姬一党为了扶立皇子,准备血洗清算,你真不回南州吗?”
我喜上心来,问道:“如果是因为这个要杀我,那么,我有机会面君?”
“几位师兄弟正在安排,今天下午以前一定妥当。”
说话间严极已经赶着马车到了一户人家门前停下,走进内堂,铁三郎便迎了上来。我心里既觉得欣慰,又觉得愧疚:“铁三哥,累你和兄弟们前程多生变数,我真是无地自容。”
“太学里的南州籍同学和商贾们都准备好了吗?你们是不是现在就回南州?”
铁三郎爽朗一笑:“高官厚禄什么时候没有机会获取?但妹子却只一个,自该先护着你。何况忠君护驾,本来就是当臣子的份内事,就是你不说,我也应该这样做。”
循声望去,却见文奇戴着斗笠,披着蓑衣,一身雨水淋漓的走来。
这世上便是亲兄妹,也多的是互相出卖求取荣华富贵的,何况我们并不是亲兄妹,只是朋友,口头结义,他能将我放在自己的前途之上,这份情义岂是寻常?
老师和赤术抱走了孩子,我正准备锁门入城,突闻外面有人叫道:“老师!”
他嘴里说忠君护驾是本份,但我跟他交往近十年,他有什么心事从不瞒我。他只愿做个纯粹的武人,忠于期守宫门,不使外敌侵入的职守是真,但谁当皇帝对他来说毫无区别。主动参与政事,为了救驾而冒着性命之忧抛弃越姬一党的笼络,却纯是为了我的请托。这份恩情,我无言酬谢,只得深深俯首拜谢。
“阿迟,与什么都不知道的提心吊胆,我宁愿什么都知道,就算真有什么危险,我也心里有数,能早做防范。”
“妹子,昨晚大长秋寿延过桂宫传太后懿旨,说太后清醒,传陛下过长乐宫奉亲。越氏以陛下重病为由不肯东赴,寿延令其属强抢陛下。越氏怒而杀人,为了灭迹焚烧桂宫。照我看,越氏走到这一步,已经不能回头,如果真要救驾,我们必须尽快筹划,不能再拖了。”
老师的脸上已经有了老年斑,眼角皱纹的每一条纹路,似乎都在诉说着他心中的疲惫。眼里的关心爱护一如既往,只是目光却不复曾有的锐利。
铁三郎带来的消息让我吃了一惊,问道:“太后可真的醒了?”
我手足无措,老师看看我,再看看赤术和孩子,突然叹了口气:“阿迟,你的主意是一天比一天拿得大,我是一天比一天的老。能管得了你,能帮得了你的日子是越来越少了。但你如果以为有什么事都自己担着,不让我知晓,就是孝顺,那你就错了。”
“估计没有,否则她手里有鸣鸾、三署郎两队亲卫,早就出来收拾局面了,犯不着寿延涉险。”
我一怔,老师已经一挥手,下了决断:“这事就这么办。”
我问在一旁翻看长安城舆图的严极:“严大哥,你有什么办法?”
“姑姑,这孩子连累你,跟连累我们有什么区别?”赤术看着我,叹了口气,正色道:“姑姑,我已经成人了,不是小孩子。什么事管得了,什么事管不了,我还是分得清楚的。现在医馆里每天都有产妇,我把孩子带过去,寄在哪个名下,说是生的双胞胎,他的身份就再也不会有人怀疑,这样不是比你冒险将他送到南州去好吗?”
严极重重的叹气:“我有三百名亲骑驻扎在城外,如果明刀实枪的袭击长安城,我有主意。但暗里救驾的主意,我一时可想不出来。”
我大吃一惊,急道:“小赤,这孩子会连累你们,你管不了,快还给姑姑。”
我轻轻的叩着桌沿,仰望着屋梁发呆。铁三郎冲锋打战在行,但出谋划策却不擅长,坐在一旁陪着我发呆。
我不好明说,老师跟赤术对视一眼,面上都有忧虑之色。我想将孩子接回来,赤术却突然抢前一步,将孩子抱了过去:“姑姑,这孩子的事我来安排,你不用管了。”
严极将长安地图收了起来,道:“长安城里想救驾的人肯定不在少数,可惜没有一个身份够的人出来主持,大家互怀疑惧,人心不齐。”
“怎么不行?”
“严大哥是说以陛下执政前的老丞相唐源为首的老臣?”
“这不行。”
严极点头:“或许我们可以去他们主持救驾。”
“这么个瘦弱的小娃儿,生着这么重的病,连风也不能见,还去什么南州?”老师皱着眉头,踌躇片刻,突然道:“我来管。”
我否定了这个提议:“严大哥,这群老臣都是成了精的人物,越氏一党扶持幼主,能闹到现在这种地步,正是因为他们暗里包庇纵容。他们不满陛下收权已久,为了重新获取权柄,巴不得越氏成功,然后再从越氏手里取权——没有陛下,他们从越氏手里取权容易,所以他们绝不会帮忙救驾。”
“我准备请人将他送到南州去。”
我抚着腰间佩的桃符,喃道:“我们有可以结盟的人,但不会是长安城的老臣,而是各州郡派来刺探长安现况的那些人。无论他们是否忠君,基于不甘被排斥在权力分配圈外的原因,他们肯定愿意救驾。”
老师虽没给我诊脉,但留神看了我的举止行动,确定孩子确实不是我的,怒气一缓,又因为冤枉我而有些尴尬,虽然拨不开老脸道歉,但看了看孩子,口气却缓了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严极深深的看了我一眼,问道:“你准备去找这些人?”
我抿嘴道:“老师,我答应了人家会照顾他,其中就包括了泄露任何对他不利的事。”
我想到严极为了替我张势,特意在众目睽睽之下替我赶车,心里感激,微微一笑:“有严大哥替我撑腰,不必我去找他们,而是他们一定会来找我……无论对哪方来说,严大哥手里的三百北疆骑卫都十分重要。”
“别的事都能糊涂,这样的大事怎能糊涂?这是什么人的?”
四月二十五日,是自太后遇刺,天子重病以后的第一次西朝大朝会的日子。
我不伸,讪讪的道:“老师,难得糊涂,难得糊涂。”
因为天子已经三个多月没有朝会理政了,累积的政务太多,尚书台安排下来,大朝会需要五天的时间。大朝会的安排:二十五日是王公勋贵入朝,二十六日才是各州郡的贡使觐见,二十七到三十日则由尚书台陛前议事决政
老师骂归骂,但还是起了疑心,喝道:“把手伸过来!”
四月二十五日上午的朝会中,天子当廷连下五道诏令,赐死十七位有谋刺太后的嫌疑的公侯及其属官,株连五族,缇骑四出,将这些“叛臣”的五族以内的亲友近千人投入诏狱。
我这才知道昨晚荆佩来了又去,老师是知道的。难怪他那么警醒的人,桂宫大火燎天,火声水声救火声,他也不起来看一眼。
然而天子如此的强势,仍旧有强项的大臣不肯服软。八十岁高龄的弘农王在得知老友被赐鸩酒以后,不顾雨势,直奔未央宫为老友鸣冤。
“如果只是请她治病,哪用得着半夜三更翻墙进来,偷偷摸摸的不敢给我们知道?”
此时政变在长安已经浮出水面,纠缠不清的各派势力都开始了正面的激烈对撞。掌论议的大夫数十人或出于忧国忧民的本心,或受人指使,纷纷叩阙上疏,谏议天子以尚书台行权期间,政令的缺失。谏议大夫在被内监自大殿内拖出来后,便大骂奸佞趁天子重病,惑君误国,被廷卫一手推开,从台阶上滑倒,竟当场摔死。他的从事和一名有师生之谊的议郎请求将凶手投狱治罪被拒,悲愤之下,竟撞死在殿前的青铜瑞兽上。
说归说,但老师还是停了追打,和赤术两人一齐去看那孩子。那孩子病容满面,哭起来连眼泪都少,只在干嚎,赤术怀疑的对老师说:“爷爷,您可能误会了,这孩子多半是姑姑的病人。”
西朝内外候召的朝臣被这血勇所激,不顾阻拦,出列跪请天子严惩凶手。天子执意不允,众臣便长跪不起,叩首出血。
“还善什么后,打死了一了百了,什么都不必管了!”
直到次日各州郡的外臣入朝觐见,西朝殿外,已先后有五名体弱气虚的朝臣经不得跪着过夜寒气和雨水猝死,三十几个昏倒。但剩余的七十余名朝臣,仍就跪在雷雨里一动不动。
老年人多偏爱婴孩,老师也不例外,听到孩子哭得凄惨,手下不禁一缓。赤术趁机道:“爷爷,事情已经发生了,您与其这么打她,不如想法善后!”
严极站在我身后,喃道:“我素来瞧不起文臣,但有时看到他们这种赴死的勇气,也不禁感动。”
也亏得老师这几年只管编纂医经,不操心杂务,身体清健,没有什么不能动气的毛病,虽然追着我打,也不怕出事。只是桌上那孩子却惊醒了,哇哇大哭。
我轻轻的点头,道:“我们的民族,能够屹立千秋不倒,便是因为历朝历代,总有这样执着义理,虽死不悔的人在。”
“什么抚民使,她就是宰相王侯,也还是我的弟子,做出这样的事来我一样打!”
虽然他们跪在这里其实多半是受人利用,成为抹黑齐略的名声,铺垫幼主登基的道路的工具,但面对这样坚持自己心中的正道的人,我却也恨不起来。
赤术大惊失色,赶紧来拦老师:“爷爷,姑姑现在是堂堂抚民使,可不是小孩子,不能打啊。”
说话间,一名紫衣锦袍的高阶内监走出来,神色倨傲的问:“谁是南州抚民使云迟?”
赤术不去拿荆条,老师就拿了竹条扫把,扯了几根没头没脑的狠抽。我生平何曾挨过这样的打骂?真是又好笑又好气,偏偏还不能辩解,只能抱头左躲右闪。
“我就是。”我走了过去,细看那内监的面相,确定他并非齐略身边的近侍,眉目间颇有暴发户的骄气,心里一动,随他走到无人注意的宫殿转弯处,便唤了一声:“阿监,云迟有件事想向您请教。”
“我有什么不能的?你这混帐东西!你不嫁而育也罢了,还敢生而不养!我什么时候这么教过你了?你还有没有羞耻,你还有没有良心?你这畜生!”
那内监颇不耐烦问:“什么事?”
我大吃一惊,叫道:“老师,您不能……”
我一挽衣袖,将腕间一枚春三彩的翡翠钏褪了下来,在他眼前一晃,但却并没有直接给他,只是托在掌心里,低声笑道:“阿监,我问您的这件事简单得很,就是关于南州贡纳数额的变动……”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却把老师气得浑身发抖,一手将我背上的孩子解下,放在桌上,一面吼道:“赤术,去拿根荆条来!”
那内监一看我褪钏,眼睛顿时一亮,手动了动,但忍了下来,只是目光却落在了春三彩上,舍不得移开。
我待要辩解,突又想到这孩子的身世,登时转了话头:“老师,您莫生气,我现在就去将他送给别人……”
我暗暗叹气——这样贪婪而浅薄的表情,若是常年跟在齐略身边,见惯了大场面的阿监,哪会露出来?也只有随着嫔妃长居深宫之中,初掌大权,眼界刚开,被荣华迷了眼的阿监才会有。
我一愕,意识到老师是误会这孩子是我的私生子,忍俊不禁。大约是我的表情太过不敬,老师气得更不说话,就手收起雨伞,就对我的后膝一扫:“跪下!”
“您知道的,这春荒征赋,南州的财税实在支撑不起,陛下若不宽恕些可不行。您既然在驾前随侍,想必也是精通政务,知晓陛下对南州请减新赋的奏疏的批注的,您能不能告诉我?”
老师拉着我奔回内堂,一把将我身上的披风扯开,指着我背上的孩子,气得须发颤抖:“不敢?你连孩子都偷……偷……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我有意无意的晃动手掌,春三彩的光华流转。那内监眼里蒙上了一层迷醉的薄雾,不自禁的伸出手来。我在他抬头的时候凝视着他,柔声道:“阿监,您只要回答我的问题,这只春三彩就是您的。我的问题对您来说,其实相当简单……真的很简单,很简单……”
我吓了一跳,忙道:“老师,弟子万不敢如此大逆不道!”
那内监略有些发痴的接过春三彩,我将声音放低,轻轻的问:“陛下现在还活着吗?他中了什么毒?”
“我看你不是想我去医馆,而是想我去义庄!”
“还活着,中的是毒鸦膏……”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嗫声道:“老师,您还去医馆啊!”
我震骇莫名。毒鸦膏是我给鸦片起的名字,为做警示,特意加上了一个“毒”字。罂粟有极高的医用价值,因噎废食不可取,因此我在南州加强了种植、制药、销售三种流通渠道的管理,按照常理,这东西就算流落到宫廷,也应该是制成了药的成品,怎么可能出现这么原始的称呼?
“我是老了,但还没有死!”
是谁敢拿这东西来毒害天子?使用它的人是不是完全明白鸦片的特性?
我面对老师,习惯性的心虚,立即被他的脸色吓得退了两步,结结巴巴的叫:“老……老……师……师……”
我笼在袖间的双手握紧,掩口低头,掩饰惊怒。
这孩子是个祸根,我在长安底子不厚,只有将他送到南州去,才不怕有人追查。我这下主意,拿了雨伞,刚推开院门,却老师一脸铁青的站在门外,竟根本就没去医馆;赤术垂手站在旁边,也脸色古怪。
那内监吐出这三个字,已被催眠而迷茫的眼里也闪过一丝惊惧,我知这临时的催眠作用有限,容易摆脱,当下轻咳一声,给他解脱了催眠状态,将准备好的问题问了一遍:“陛下有没有允许南州减去新征的财赋?”
我急得满头大汗,不知所措。亏得这孩子还在病中,又吃了消炎药,声气不壮,精神萎靡,咿咿哇哇的哭了一阵儿便自己收了声。我给他垫好尿布,裹成襁褓背起,披件大披风将他遮住,对镜一照,宽大的披风将他藏得严严实实,并不显形,再打把伞遮一下,即使我带着他上街也不会有人留意。
那内监接着我的问题回答:“有的,不过只能减二成……”
吃过早餐,我看老师和赤术出了门,便回到楼上,给孩子喂牛奶。小东西大约认生,我又不擅于哄孩子,好久才将牛奶和药都喂了下去。在给他把尿的时候,他居然哭了起来。
那内监在半催眠状态下感觉只回答了我一个不重要的问题,但却得到了一只春三彩的翡翠钏十分划算,心里仅有的那点警觉又消失了,笑呵呵的引着我往前走。
赤术摇摇头,有些不信:“姑姑一向不喜欢做这些事的。”
转过一重复廊,甬道岔口突见一张熟悉的面孔,我怔了怔,不自禁的站住了!
“难道姑姑往日很懒么?”
那人穿着一身骑都尉的服饰,眉目姣如好女,只是我曾记在心底的飞扬笑容已不再洋溢,嘴角唇边,仿佛带着淡淡的讥诮冷漠。
赤术起来一看,大感惊讶,脱口道:“姑姑,你今天怎么这么勤快?”
高蔓!
我连夜把以前穿的旧衣改小,将孩子的里外衣裳都换了,连那些表记身份的佩饰也一件不留的卷在一起,全塞到灶堂里点火烧了。然后把来做早膳的厨娘打发走,亲自煮了早餐。
他终究还是顺着家里的安排入了官场。
荆佩离开后,我静静的望着天边的大火,也许是老天不忍长安城内的百姓受权势纷争的牵连,簌簌的下起雨来。大火烧了半夜,终于在天时和人力的合作下变小了。
六年未见,他已长成了这般模样。
我望着长安的燎天大火,想到他现在生死未卜,心头一紧,轻声道:“我会尽力。”
我脚步一顿之后,忍不住快步向前。他也看到了我,眼里波澜微动,旋即归于平静,不言不动的停在岔道口。
荆佩怔了怔,突一咬牙,重重的叩了个头:“云郎中,内宫情势不明,我要回去一探究竟。嫡皇子幼小柔弱,请您念他是深爱着你,你也曾经深爱的人的骨血,护他周全。”
这样的平静,是已将我当年的伤害忘了吧?
“也有可能是越姬他们为了下杀手而做的铺垫。”我的手握在窗沿上,指尖有些生痛,望着天边的大火,胸中也有把火熊熊燃烧,煎熬着我的心肺。
我心头一阵轻松,脚步缓了下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轻轻的走过去,行礼问安:“高郎官万福!”
荆佩点头,突然一喜:“是有人救驾?”
高蔓抿着嘴,没有答话,我等了等,等不到他出声,便随着那内监进了西朝殿。
“越姬一向是住在桂宫的吧?”
殿堂广阔幽深,虽是白日也点着兰膏,灯影浮动。我抬头望去,不见天子正襟危坐的身影,丹墀上,书案后,摆着张云榻,榻侧悬着帷幕,只面向朝臣的这一面被挽开,十二名女史内监环侍榻前,捧着巾栉汤药唾壶水瓶等物。这是君王抱病上朝的常态,那帷幕和女史内监在灯光下投出的阴影,恰好将天子的脸也蔽在阴影下。
荆佩本就睡得浅,此时也惊了起来,骇道:“怎么回事?啊,现在烧的是桂宫的飞云阁!”
我目不斜视的行到丹陛之下,行礼叩拜,奉上奏疏。
我起身一看,却是东南方火光升腾,且火势越来越大,竟是半空里都能看到火星高溅。我仔细一想长安城的格局,吸了口凉气:这火多半是桂宫或北宫起的,怎的竟没人在最初起火的时候便扑灭?弄成现在这种燎天大火。
论理这时君王应该出声免礼赐座,但我却没有听到齐略的声音,略等了一等,才听到一个女声道:“云祭酒,陛下赐你田二十亩,绢十匹,钱十万,准你辞职养病。”
荆佩静默不语,过了会儿,便传出了细细的鼾声。我添好灯油,在榻前坐下,心如乱麻,解之不开。也不知过了多久,正有睡意上涌的时候,突然觉得眼前一亮。我悚然一惊,以为自己不慎踢倒了油灯,但睁眼细看,那火光却是从屋外透进来的,人声隐隐。
这个声音从帷侧的阴影里传来,看不清传言人的面容,但灯光投影,帷幕上丰姿绰约,可看见九尾凤钗的形状,那不是普通传言女史着的冠笄,而是后宫嫔妃的盛装华饰。
“别打我的主意,还有这孩子,照我的意思如果情势不好,料不能让他涉险。”
我想了一想,便想通了,这幕后代天子传言的女子,估计就是越姬。若要扶持幼帝登基,现在就该让朝臣们习惯她随驾临朝的状况,到时不显突兀。
荆佩轻轻一笑:“我们受皇室供奉,闲时少拘礼节,但有大事,却必须谨守分寸,不可有丝毫逾越,誓死效命。现在越姬已经有意扶子称帝,窃取国器,若陛下有不测,便要奉嫡皇子为尊;而你……您,则将是抚育嫡皇子……”
我俯身叩谢,然后道:“陛下,近日闻陛下玉体欠安,太医署几名大夫屡屡束手,臣不胜忧心。臣原出身于医署,薄通医技,也曾领过郎中之职,斗胆请陛下赐脉,容臣一请。”
我叹了口气,翻出一条备用的被子,铺在爽椅上,喃道:“我真不明白你……”
越姬还没说话,丹陛下承旨的尚书越谨已经抢前一步道:“云姑娘忠君之心可表,不过你为南州抚民使,兼领祭酒从事已有六年,政务繁忙琐碎,只怕于医技有所荒废,不宜奉驾。”
“我不能跟你们一起睡……”
我还未答话,我久请不见的司徒郑蒙反而先一步开口:“我司徒府掌各州佐吏职守政绩,对云郎中知之甚详。云郎中实为我朝奇女子,在南州六年,州内民众教化一新,非但政绩斐然,且其本职未见丝毫疏荒。连那断肢再续,剖腹重合于她的妙手施来,亦只是寻常事。其医术精妙奇绝处,真有神鬼莫测之能,便是在中原,也声名赫赫。陛下沉苛日久,难得云郎中远道归来,正宜问脉,岂能因越尚书一言废事?”
荆佩应了一声,却不解衣,坐到窗边。我看她那姿势俨然就是当年在丛林里守夜的警戒之势,心里一酸一软,叹道:“你既然来了这里,我就会将你和孩子都安排好,不用担心了,解衣上榻休息吧。”
我抬头望去,见以司徒为首的几名老臣眼里都有焦急之色,确实是相当想知道齐略的病情,不禁心情微松——我与他们目的相同,有这一点,即使是他们有意将我推出去,我也甘愿之所用。
我见荆佩一脸倦色,便道:“你睡吧,别强撑着了,孩子我会照看。”
越姬插口道:“陛下有诏,云姑娘既精医技,便留于未央宫随侍。”
他说完梦游似的回房睡去了,我用巴氏加温法将牛奶煮好,端上楼去。所幸这孩子虽然气弱,但吞咽还不成问题,又不挑嘴,吃了大半碗牛奶。
未央宫是他们的势力范围,太医署三十几位太医都是一进了未央宫,就再也没有出去过,传出来的医案都成了套数。如果散了朝以后我再留在里面给齐略看病,那还有什么用处?
赤术迷迷糊糊的出来,高一脚低一脚的摸进厨房里,开了地下室,取出一只蜡封的坛子,打着呵欠说:“灶堂里藏着炭火,你热一下再吃,别熬太久的夜。”
我淡淡的道:“陛下,臣家中已经备好车马,明日替舍侄娶得新妇后,便要离开长安。因此臣不能留在未央宫奉驾,只能趁今日为陛下请脉。陛下政务繁忙,可否容臣放肆一二,入幕请脉?庶可使政务私事,两不相误。”
我摸黑在厨房里摸了许久,也没找到什么婴儿吃的东西,只能折回楼去敲赤术的门:“小赤,家里的牛乳放在哪里了?”
越谨弗然作色,讥道:“云姑娘,你既出身太医署,自当明白规矩。陛下万金之躯,不容轻忽,问脉断案用药施针都需医者随侍,以免庸医误开药方后逃之夭夭。你既不肯随侍驾前,谁敢用你所开之方?请脉也大可不必!”
“我知道。”
一名老臣抢前道:“请脉与开方看似一体,但请脉者未必定要开方。云郎中忠心可嘉,便是恪于家事不能常侍君侧,陛下也当念其诚意,准其所请,得见天颜。”
“注意灯光,别惊动邻居了。”
他说着目光凌厉的扫了越谨一眼,突然起身出列,跪到丹陛之下,看着丹墀上倚榻斜卧的人影大声道:“陛下啊,老臣等人至今已整整七十八日未能与您共商朝政,当面问安,每日只能往太医署查询医案……陛下,臣等心忧君父康健,若不得一德高望重的大夫当面请脉,告知我等陛下玉体安否,臣等是寝食难安哪!”
我摸着孩子的体温已经下渐,脸色也不再是乌青,开始呈现出发烧的正常情况,便将他身上的银针取下,放进被窝里盖好,轻声道:“你在这里看着孩子,我去给他找吃的。”
他一声号呼,响应者众,包括司徒在内的一干老臣,竟纷纷出列,形成要挟之状,支持我入幕请脉。
“太后将皇后娘娘驾崩的真相瞒了下来,本想另做打算,不料在回长乐宫的途中遇袭,被毒箭所伤,昏迷不醒。陛下让越婕妤暂摄三宫事务,急召太医往长乐宫给太后治伤……陛下处理这些政务的时候,虽然因为伤心精神差了些,但也好好的没见什么异常。可不知为什么,第二天他从长乐宫回来,去看过被禁的李昭仪后,突然吐血昏倒。”
我不管他们出于什么心思,只要他们此时支持我去给齐略看病,我都万分感激,当下朗声道:“陛下,请您允许臣入幕请脉!”
“你接着说。”
越姬低下头去,似乎倾耳听天子的判断,过了会儿才道:“云姑娘,陛下准你所请。”
齐略骨子里个非常多情也肯用情的人,皇后是他青梅竹马又做了十几年夫妻的表妹,李昭仪却是宠爱非常的妾室,这么惨烈的事件发生在他的眼前,其中的刺激不言而喻。
众老臣都面露喜色,纷纷向我投目以视,怕是恨不能扑过来面授机宜一番,好让我顺他们的意办事。
这不仅是对天子尊严的践踏,更是一种巨大的情感伤害。
越谨大咳一声,大声道:“云姑娘,陛下准你入幕请脉,请你随内监往侧殿一行,让宫娥检查一下你身上有无利器。”
荆佩点头,妻妾争风,互相暗算,本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做到李昭仪这么绝,摔了孩子,偷了天子剑,来个当面血溅五步的,却真是罕有听闻。
这份谨慎放在风雨飘摇的时候,也算应有之义,但走到侧殿,殿内却不仅有宫娥,还有两个身着铁甲,面相凶恶,杀气腾腾的武士。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惊问:“她是在齐略眼前……将皇后杀了?”
我皱眉:“男女有别,两位毫无避嫌之意,是何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