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极瞪着我,一脸惊疑好笑:“阿……啊……大表姐!”
那人面色黝黑,一脸风霜之色,个子虽然不高,但举手投足却自有一股久经疆场,历尽血战后才有的将军才有的霸气和稳重,正是我已足足七年没见面的严极!
他虽不知我为何扮成这样,但毕竟是久历沙场的人,硬生生的将“阿迟”两字吞了回去,变成了“大表姐”。
那妇人领着我往屋里走,我跟她嘴里的铁三郎的兄弟一照面,两人都愣了一下,我大喜过望,叫道:“你也从北疆回来了?”
我眉开眼笑,喜盈盈的应了一声:“想不到今天这么巧,居然在这里碰到了你。”
“他兄弟在家。”
“是啊,可有七年没见了!大表姐,快屋里坐。陈嫂子,快给我起火烧上汤来待客……不,大表姐好多年没看我们兄弟了,我们自己招待。陈嫂子,你家去吧,有大表姐在,今晚不用你过来做饭。”
“是啊,他在家吗?”
严极将那妇人哄走,掩上院门,转过头来再看着我,忍不住“哈哈”两声,捧腹大笑,指着我道:“大表姐……你今天怎么这副模样?”
那妇人看了我提的竹篮一眼,笑道:“是这里,你来走亲戚的吧?”
我们除了书信来往,托人带份礼物以外,已经七年没有见面了。奇怪的是七年不见,不止没有生疏,彼此见面,反而觉得比以前更亲切。
“这是原住在霸桥村的铁三郎的家吧?”
我叹了口气,道:“此事一言难尽。严大哥,你现在已经是北疆大营的右将军了,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长安?”
我虽然年年都会回来探望老师,但六年来却从未入过横门,铁三郎的新居我从没去过,找了很久才找到,叫开门,一个干干瘦瘦的妇人打量着我,问道:“大嫂,你找哪个?”
“前些天内廷使者传令,让宋苑取鲜卑龙城,左将军谭骧镇守定襄关,我回京叙职。所以我就快马赶回来了,准备先在铁三家里借住几天,养足了精神再去叙职。我们还不知你也回长安了,正和三郎约好晚上去拜见范老先生呢。”
此后齐略为了加强对楚国的控制,将宫禁军的精干者一再调拨往荆州、豫州、扬州组建郡后。长安留驻的期门卫一再扩招,铁三郎有军功有资历,便被擢为军司马,赐宅一所。
承汉只有一位大将军,是太后的堂兄,皇后的父亲宋宁。他镇守北疆二十余年,前年去世。死后军中诸将没有谁的功劳能直任大将军,所以北疆大军便暂时由前将军宋苑、后将军谭骧、右将军严极三人共同协领。
当年天子率宫禁军御驾亲征,几乎所有与战后还活了下来的禁军都积功有赏,尤其是以张典所部的期门卫悍勇过人,滇国王室几乎所有成员都落在他们手里,“处置得当”,得的封赏最厚。为了稳守南疆,天子析分宫禁军设立南疆大营。张典所部当初也被割裂,张典、乔图等大部分人留在南州;而铁三郎、武子他们这一小部分人则回了长安。
我听严极说起宋苑出击鲜卑,只当它是天子越级提拨妻舅后,为让其固权而做的军事演练,不禁一惊:若齐略无恙令宋苑领兵北出,自是妹夫给机会让大舅子建功立业。但现在齐略不能视事,这命令却分明是越姬一派为了削弱后党的势力,而有意让宋苑北出送死!
我将这些琐务安排好后,让馆中人给我买了套长安妇人的旧衣,用水粉胭脂炭笔把脸色眉眼遮掩一下,买了旧竹篮和糕点等物,向铁三郎安在明光宫东面街衢的新居走去。
严极在北疆七年,从斥候兵直到现在升任右将军,受已故大将军之恩颇厚。越姬他们派宋苑出战,却把亲宋派的严极传到长安叙职,分明是怕他在北疆会坏事。后将军谭骧原来被宋宁大将军压制了几十年,估计怀恨不浅,已经与越姬联手了!
“我不能走。”
“宋将军此次预备带多少将士出关?”
文奇问道:“老师,你不走吗?”
严极踌躇了一下,望着我苦笑:“妹子,你知道我不能说的。”
“文奇,你拿了我的印章去,和同学分组准备一下,好好安排在长安经商的南州商人,别让他们在乱局中吃了亏。有想离开的,就安排他们尽快离开。”
我一怔,这才意识到出兵多少是军事机密,严极恪守军规,不能告诉我实情,但他又不愿拿我当无知妇人哄骗,所以才明说。
我努力定了定神,闭上眼睛想目前的政局:齐略为帝强势,不以为天下没有他驾驭不了的臣子,所以用人只考虑其人的才能,并不要求臣子绝对忠诚。这是包容四海的胸怀,但也造成了他用的人才能足够,对朝廷的忠诚度却是高低不一。他若安然无恙,自然天下太平,他一旦有事,只怕离天下大乱也不远。
“对不起,是我虑事不周。”
本来这天下谁当皇帝确实跟我没关系,只要他不是齐略,可偏偏却是齐略当了皇帝。
严极不说,我只能自己推想。仔细一算,北疆大营二十万大军,分三位将军共管,以实际地位算应该谭骧手下的兵力最厚,宋苑手下的兵力次之,严极所部最少,宋苑手下的兵力在五到八万。
“老师,越婕妤一党准备妥当,估计近日就要开始血洗了。而朝中那批老臣,极有可能是不满陛下收权太厉害,也有意纵容越氏作乱,加上楚国肯定也有间作推波助澜,长安城一时安稳不了。我准备过两天就和学里的同学一起回南州。您和我们一起走吧!反正您在南州的地位没有谁能取代,谁当皇帝对您来说都没关系。”
如果越姬真能做到为了拨除宋氏的势力,竟舍得将数万北疆将士弃于关外送死,那么齐略落在她手里的危险性又高了。
如果皇后没有生下嫡子后驾崩,如果太后没有遇刺,如果齐略没有生病,她或许能将这股贪念压制住。然而,因缘巧合,所有的如果都成了现实,她的叔叔又在尚书台内掌着实权,这种情况,就算她不伸手,她身边的人都会将她推过去!
“严大哥,宋将军出兵应该是领了旨的吧?诏书上盖着哪个印玺?”
越姬不仅是个单纯的爱着齐略的女子,更是一个母亲!她的孩子离至尊的权力那么近,近得似乎只要一伸手,就能得到,这对一个母亲来说,是何等巨大的诱惑?
“像这等大规模的出兵,仅有圣旨可不行。是内廷使者携了虎符,合符出兵的。”
我很少想过齐略,也很少想过他的后宫嫔妃,只记得越姬是个单纯天真,没有多少政治智慧的美女。可我忘了,后宫的女人站在离权力最近的地方,与开阔的世界隔离,环境促使她们变成最容易被权力腐蚀变化的人。
“虎符?”
这大规模的更换京畿腹地的官吏,收敛钱财,不是齐略准备清洗潜伏于宫禁内的刺客,而是越姬为了扶持儿子登基,改朝换代做的准备!
虎符落在越姬他们手里了?不,不是在他们手里,否则他们谋取南疆大军的时候根本不必迂回,直接持符节制就可以了。
不错,以齐略的个性和施政的手腕,若非真正的病入膏肓,人事不醒,谁敢在他眼底下析分一州之地,试图收拢布在楚国西线的十五万大军?
不是越姬,那么令宋苑出兵真的是齐略或者太后吗?也不可能,这两人都是人中之雄,真有精力调动军队,根本不必转这种圈子,直接出手就足以收拾乱局。
我想喝口茶镇定一下,端着茶杯的手却不自禁的颤抖,茶水洒了我满襟。
得到虎符难道是楚国?可他既然得了虎符,而不是直接调动军队反攻都城?是了,虎符固然是调动军队的信物,但如果下太过荒谬的命令,使军中将领生疑,反而不如合宜的削减朝廷的实力来得实在。
文奇紧张的吞了口口水,结巴了好一阵才说:“估计陛下已经病入膏肓,她准备扶持皇长子齐泷御极!”
楚国现在大概是在等齐略死,等越姬和外戚为了掌权大开杀戒,等死忠齐略的臣子生乱,等朝廷政局糜烂。
“我想,现在内宫之中,太后和陛下应该都已经无能视事了。真正作主的是生育了皇长子、皇次子的越婕妤!越婕妤极有可能与暴毙的李昭仪的家族有勾结,把持了未央宫和尚书台,她准备……准备……”
齐略精心计算,小心布局,一步步的削弱着楚国,但楚国也不是只能挨打不能还手的弱者。楚国对比朝廷虽然土地要小,综合国力要弱,但水军强大,政治制度整合成功,也是头嗜血的凶豹。
文奇告诉我的消息,足以让我猜出一些端倪,可是我自己限制了心思,不敢往那方面想。
皇后驾崩,太后立即遇刺;天子病重,越姬宁愿让才七岁的儿子当傀儡皇帝,也想借机将他送上帝位;而应该在太后那里掌管的虎符竟出现在北疆,调动宋苑北伐;南军的中高级将领,都有楚姬……这些事,或明或暗的有楚国的影子在后面潜伏。
“我知道你的胆子大,眼光比别人狠毒……你说吧,我想听听。”
楚国势不如朝廷,但胜在了机巧,竟使得齐略母亲中毒,自身重病卧床,人身自由受限,内有越姬和外戚窃权,外有楚国虎视眈眈,连执掌天下兵马的虎符也被人盗走,真可谓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这揣测天家内务的事,文奇虽然胆大,也不禁有些不安,偷瞟了我一眼,呐呐的说:“我不敢……老师其实也应该猜得到的。”
“妹子,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怎么了?”
“那么,你以为内宫现在的实况是怎样的?天子和太后是否健在?”
“我……”我心惊肉跳,靠在案几上大口喘气。
“因为未央宫卫尉李顿不是别人,正是传闻暴薨的李昭仪的哥哥;而尚书台的六位尚书中,有位名叫越谨的,正是宫里越婕妤的叔父;所以我敢断言,这是新兴的外戚为了巩固权势而行的乱令。”
严极大惊,赶紧端了盆水进来,拧手巾给我擦汗喂水。我缓过气来,苦笑道:“这人真是奇怪,以前在南州知道什么事都得自己来,没人能依靠的时候。我遇到什么吃力的事,都能咬咬牙就挺过去,可一回到长安,见了老师,坐在铁三哥屋里,看到严大哥,突然间就觉得有了依靠,变娇气了。”
“何以见得?”
“女孩子家的,本来就该娇气些,不应让你去受外面的风雨。只是……唉,我不劝你离开南州,是想让你和子籍日久生情。听你这么说,他根本就没半点用处,南军那些期门出来的兄弟也没一个有用的。”
“老师,我认为从陛下卧床十日以后,那些大肆更换朝臣的政令,是尚书台的人为了私欲勾结,擅自颁行的,不是陛下的亲令。”
我没料到他从我一句话里竟生出这么多的想法,赶紧解释道:“严大哥,这却不关子籍兄的事。是我不大敢去见他,也不敢麻烦他,当然就更不敢去见那些期门卫的兄弟了。”
鉴于皇后驾崩,太后遇刺,天子卧病三件大事,以及桂宫李昭仪产下怪胎、母子暴薨、掖庭中常侍和合被杀、未央宫闹鬼等种种传闻,让朝臣多以为这是天子为了清洗谋逆者而作的调动。虽然多少有些惴惴不安,但反弹并不太大。
严极叹了口气,道:“原来期门卫一系出来的老兄弟,从治伤娶媳妇到打战学兵法都得了你的帮助,就算你跟子籍的事不成,也不会对你不满。你在南州怎么就这么死脑筋,为了子籍一个,遇到难事就都不敢去找那些兄弟帮忙了?”
宫禁戎卫调整后,宗正丞、治粟内史、少府令丞、京兆长史、三辅都尉等实际掌权的部门吏员,都被替换,尚书台在极力掌控不必以虎符调动的军队以外,还在大肆敛财,用以赏赐平舆王、长公主、在京公侯等宗室贵戚。
我这么多年来已经惯于独挡一面,自担风雨了。但有人用这种责备而关心呵护的口吻数落两句,心里还是暖暖的,十分受用,笑了笑道:“子籍兄手下的人都比较难缠,要找人帮忙当然还得找严大哥这么爽快利落的人。”
初时尚书台处理政务倒也有条不紊,政令并没有什么出格之处。但天子卧床的十天后,政令便开始出了异况,作为大行皇后亲卫的凤翔军被调去修建陵寝。未央宫卫尉、缇骑郎将都换了,新上任的未央宫卫尉李顿大规模的扩充期门卫,加强未央宫的防卫。
严极看到我的装扮,便知有异,闻言一笑在我肩上拍了拍,安慰的说:“有什么麻烦你说吧,做大哥的回了长安,就算有天大的事,也不能叫人欺负了我妹子去。”
原来皇后驾崩的隔天,太后就在她灵前遇刺中毒。天子震怒,令有司拷掠刺客,清查长乐宫和未央宫。但太后遇刺一案还未审结,天子又病倒了。初时天子还能抱病上朝,但过了几天,卧病长乐宫中,传诏以尚书台组成内朝于病榻之前理政。
我轻叹一声,缓缓的说:“严大哥,不是有人欺负我。但这次的麻烦不小,可真的是‘天’大的事。”
我与众人一一见礼,叙过话后再唤了最具政治敏感力学生文奇单独说话,探听长安城的消息。
严极一扬眉,正想细问,突闻门外一阵喧哗,有人大叫:“开门,开门!”
在长安太学研习经文的学生多有学习儒经的底子,以前在大理学院读书时,对我很不以为意,反是到了太学来念书以后对我亲近不少,言行举止中自然带出一股诚心敬爱之意。
拍门声十分杂乱,我心一凛,严极已经一跃而起,道:“妹子,你在屋里坐着,我去把人打发了。”
我找到南州商贾组建的南州同乡会馆,出示了私章,请主持馆务的人去太学院替我找两名在大理学院毕业,现在在长安太学院修习经文的旧日学生。我本来只想找两个机灵点,懂政治的,不料那馆务出去一趟,竟带回一大群人,有我教过的学生,也在南州出身在长安行商做贾的生意人。
我坐在屋里,既觉得现在不可能有这么先进的监视系统,我才跑来找宫禁军首领,立即就有人来抓;又觉得宫禁军明显的在经历洗换,铁三郎这里被人监视也理所当然。
两人行礼告别,我慢悠悠的向长安九市走去。皇后驾崩,长安臣民要守三个月的国丧,市坊虽然开着,但游乐之地却都半掩着门,不敢明目张胆的做生意。
惴惴不安中,严极却已经跟外面的人搭起了话:“你们是什么人?”
谢源干笑:“多谢云祭酒提醒。”
回答的人腔调很是殷勤,却没听出什么恶意:“啊,您是铁军司马的兄长吧?是这样的,铁军司马今天升了校尉,宫里赏赐了五匹丝绸,十匹绢,二十匹细布,棉褥两件,钱五十緍,金五斤,玉玦一双……我们是新进的期门卫,这是替铁校尉先把东西送回来的。您是不是让一让,我们好把东西抬进去?”
看来除了南州看出这纳贡之令有异,派了真正得力的人来查探长安动静的刺史也不在少数。我心情微微放松,笑道:“国丧未过,长安真正游乐的好去处估计都不敢大鼓开张。贵同僚寻欢作乐,须得小心些,别让人抓到了治个大不敬之罪才好。”
“你们把东西放到东厢去,别吵吵嚷嚷的惊动了四邻。”
谢源嘴角抽动了一下,打了个哈哈:“那刀笔吏自缴了贡品后就没见人影了,八成是瞅着长安繁华,跑去寻欢作乐了。”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往东厢去了,紧跟着是严极拿了钱财打赏抬财帛的人的声音。
谢源闻言皱眉,我问道:“谢从事,陪你一起押送贡品的是豫州哪位同僚,怎么没见着?”
等到人声停了,严极一脸诧异的返回屋里。我涩然一笑,问道:“严大哥,你可看出什么不对劲了没有?”
“自然是真的。”
“三郎封校尉,论资历功勋是够了。但封个校尉赏赐这么丰厚的财帛可不大对劲,该封赏的人应该是陛下吧?哪里走出来一个不清不楚的‘宫里’?”
谢源直截了当的说:“云祭酒,谢某是武夫,看不出细微之处,你却是文臣,又是女子,看东西应该仔细。那诏令你看过了,到底是不是真的?”
严极是纯粹的军人,不喜欢与闻政事,一路快马回长安,竟是一点风声都没听到,此时才觉得奇怪。
原来却是谢源追了过来,我向他一点头,问道:“谢兵曹唤云迟有何要事?”
我微微摇头,轻声道:“严大哥,你说的这些不清不楚的事,就是我刚才说的‘天’大的麻烦。”
刚出了尚书台,便听到有人叫道:“云祭酒,请留步。”
严极奇道:“什么?”
我达到了留在长安的目的,又探清了尚书台的态度,也不再纠缠,谢过石秦,告辞退出。
“长安有大变,有人要暗害陛下,扶幼主登基,把持朝政。我来找铁三哥,正是想问他是不是愿意和我一起冒险救驾。现在看来,对方已经先我一步了。”
州祭酒从事也是千石的高职,尚书台名份太低,没有诏令就无权决定我的辞职。石秦当然不可能让我去面见天子,陈情辞职。他沉吟片刻,大约还是看我是女子,怀了轻视之心,觉得让我留在长安比硬赶我走,使徐恪也像豫州刺史苗轨那样,派来霸蛮难缠的武将要强,便道:“云祭酒身体不适,需要留在长安休养,那也罢了。至于辞职一事,待陛下玉体康复,亲理政务之后再上疏奏报,那也不迟。”
严极愕然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仔细的说清楚。”
我说着话,轻咳一声,又道:“我现在不显病态,是因为长安气候干冷,克制了瘴毒,若是身在南州,此时早已卧病。云迟是领不得实职了,还请石尚书通融一二,替下臣递上奏疏,请见陛下辞职。”
我将自己发现南疆大营的异况以来所知的所有事情都仔细说了,见严极惊得目瞪口呆,不禁心里发紧。眼看天色转黑,铁三郎还不回来,知道他必是升任校尉,被人拉去宴饮了,便道:“严大哥,我先回去了。我想救驾,但不知铁三哥和你是怎么想的……不,你先别急着劝我或者答应我,等铁三哥回来了,你们好好商量一下,明天再告诉我吧。”
“南疆初平之时熟知民情,通当地语言的人不多,云迟得此机能以女子之身为抚民使,领祭酒之职,实为因缘巧合千古难逢之事。但我教化滇民六年,已是竭尽所能,再往后却是才具不足了。我虽为女子,远见有限,但也知道做人当见好即收,急流勇退的道理。且我家中长辈垂垂老矣,幼者又到了成家立业之时,已不容我远游南州了。”
出了铁家门,我心头一阵茫然。
我若是辞职不干,他就没有正常理由赶我出京。石秦听到我的话,也吃了一惊,面色古怪的看着我,干笑道:“云祭酒玩笑了,你年纪轻轻,风华正茂,何来颐养天年之说?况且祭酒红颜玉貌,容光焕发,却哪有丝毫病态?再者,你身为女子,却以外臣之途而成为秩千石的州祭酒从事,博得千古未有之名,这般年纪就致休退仕岂不可惜?”
徐恪让我来长安是以探听消息为主,但我自己回长安,却是想见齐略,或者救出他。可见他也好,救他也好,那都不是我一个人的力量就能办到的,必须有人帮忙。如果宫中还允许外臣出入,我还能借机寻找陈全或者荆佩她们。但尚书台不给人半点机会入未央宫,我只能找铁三郎他们帮忙。
我脑中念头一转,已下了决定,微微一笑,道:“石尚书,云迟在南州掌管教化之职已有六年,为当地瘴厉所害,近年来身体愈来愈差,常生疾病,已不足再领祭酒之职。我这次回长安,一是代刺史呈书,请陛下减免征赋;二是想面圣辞去抚民使之名,致休退仕,回家奉老抚幼,颐养天年。”
铁三郎以前放着好手艺不做,来当期门卫的原因,就是嫌匠户身份太低,他想出人头地。现在越姬明显的赏赐了厚禄,也必会许诺高官,这样的机会他肯放弃吗?
他这却是唯恐封疆大吏借押送贡品之际,将得力手下留在长安,另生变数,所以急着赶我回南州。
我趁夜回到家里,心烦至极,神不守舍的吃了晚饭,早早的上床睡了。睡到半夜,突然听到窗外传来一阵叩扉声,我惊醒过来,摸起卸在枕下的铜簪,蓄势待发。
我奉还诏书,应酬几句,看到石秦的精神放松了,这才行礼告退。石秦挥手道:“云祭酒,南州的贡纳未齐,你既然验过了诏书,那就速速回转,督促徐刺史将此事办妥。”
窗外那人叩了阵窗扉,轻声叫:“云郎中,我是荆佩。”
建章印是齐略用得最多,官吏最熟悉的一枚印,但只能用在非正式的场合。哪能压得住征加赋税这样的大事?难怪石秦不想拿出来,他先给谢源看,想必是见他是武将,性子直爽,未必懂得庶务,只管印玺是不是认识的,有没有假,却不清楚那印玺的效力范围吧?
我翻起坐起,问道:“你说你是谁?”
细看那诏书上的盖的印,倒没有发现先印后书的毛病,只是它没盖“天子之宝”。而是盖着齐略日常处理寻常小事,与各州、郡主官递书信商议政务的私印“建章私印”。
“我是荆佩!”
因为陵寝未成而征收财帛建陵,放在寻常帝王那里理所当然,但齐略跟我闲聊的时候,曾对前汉厚葬奢靡之风大是不满。他登基之初便依例修建的陵寝也一直是拨少府里他自己的用度在修,从不动用国库,何况是专门下诏用增加赋税的手段来搜刮民财?
我心中一凛,赶紧开窗,荆佩跳进来,什么话也没说,砰的跪倒在我面前,将她怀里包着的一包东西托在我面前,话未说完,哭声已经先出了:“云郎中,求你救救这孩子,他快不行了……”
石秦见我执意要看诏书,只得将诏书递了过来。我缓缓地打开诏书:“皇后大行,而陵寝未成,居无所安。诏令十三州贡纳去岁赋数三分之一,押送上京,以资建陵。此令由尚书台督理,一应事务其自行裁决。”
孩子?我将油灯拿起放到低矮处点燃。荆佩赶紧将孩子放了过来。就着灯光一看,那孩子脸色乌青,口衔一枚用线绑着的胡桃,额头滚烫,已出气多进气少。
我淡淡的说:“下臣虽是文职,但与谢兵曹一样都是代州刺史行事的州佐吏。石尚书要一视同仁才好,否则下臣无法向刺史交待。”
荆佩一面去解那胡桃,一面掉眼泪:“我带着孩子夜行,怕他哭引人注意……”
石秦见我插口打断他的话,不禁恼怒道:“谢兵曹已经验过了,你还要验什么?”
我点点头,也顾不得跟她多话,低头给孩子吸痰渡气。好一会儿,孩子才缓过气来,张了张嘴想哭,发出的声音却低得几不可闻。我从床头取出随身的医箱,在孩子头颈部扎下几针,然后再细看刚才吸出来的痰迹。
我看他似乎有意将诏书收回,不给我看,便不等谢源回话,插口道:“石尚书,请将陛下的诏令赐下臣一观。”
“云郎中,这孩子怎样?”
“陛下正在静养,无大事外臣不得惊扰。”石秦脸上露出一丝得意来,一面收回诏书,一面道:“谢兵曹,诏令你已经验过了,就请你依诏行事,转回豫州,督请姜使君速速将大行皇后的殉葬财帛押赴上京吧。”
“这孩子本来就有些先天不足,脾胃虚弱,应该好好养着的,怎么还弄出营养不良和腹泻来,这伤寒之症,足以要他的命!荆佩你是……”
过不多时,诏令请了出来,我和谢源一齐跪下接诏。石秦先把诏令送到谢源面前,谢源接过仔细看了,浓眉紧皱,但却没有怀疑,只是满脸不赞同,道:“下臣请见陛下!”
我本要说她两句,一想这也必非她所愿,当下闭了嘴,将酒精和脱脂棉拿过来问:“他吃什么?多久没吃了?”
我磨了半天他也没将诏书拿出来,谢源一蛮,他立即乖乖的行事,这是在笼络武将?
“我不敢带他去求乳,只好给他熬汤,有什么吃什么……”
我暗暗咋舌,石秦却气得面皮紫涨,胸腔起伏,忍了又忍,突然转头厉声喝斥身后的文吏:“你们是死人,没听到云祭酒和谢兵曹的话?还不快去将陛下的诏令请出来?”
她也是懂医的,见我摆齐了工具,立即动手孩子渐温。我看她做事停当,便将窗帘拉拢漱口,把冷开水含温了喂孩子吃药。
谢源一句话说完,叉手傲立,对石秦冷笑一声:“石尚书,在下主理豫州军事,秩千石。你若有陛下诏令,代行相权,在下自然得弯腰行礼。你若拿不出陛下的诏令,那就恕在下无礼了。”
“云郎中,你能救活他吗?”
“我乃豫州兵曹从事谢源,押送贡纳之物前来缴令,及代刺史苗轨前来长安请陛下圣安。”
我摸着孩子那细小得全无半点婴儿的肥嫩,瘦得好像轻轻一握就会断折的手,叹道:“他太小了,病得太重了……”
但瞧不起归瞧不起,像那武将一样当面说得这么难堪的人,却是绝无仅有,无异于大耳括子打了石秦一掌,让他顿时面色大变,怒瞪那武将:“你是何人,竟敢擅闯尚书台?”
荆佩无声的哭泣,我静静的给孩子施针,过了好久才问:“这孩子是……谁的?”
尚书台从前汉孝武帝设立起,就带着很浓的私人色彩,任用的官员多是天子近人嬖宠。这也就形成了一种奇异的现象,尚书台权力固然极大,身份却极低,名声也不好。不止有身份的朝官不肯入尚书台,就是有才华能力但没有实职的世家子弟,也多半瞧尚书台不起。
荆佩坦然回答:“这就是陛下的嫡子,自太后遇刺,陛下病倒以后,宫里的情况一天比一天不对,孩子差点被乳母闷死,我们只好带着他逃出来。林环去楚国求援……”
这是什么人,说话竟这样放肆?我瞠目结舌,寻声望去,却见一个身着戎装,气宇轩昂的武将正自堂外转了进来。
荆佩孤身一人寅夜叩窗,送一个孩子救我治,他的身份我早有预料,并不意外,但林环求救的方向是楚国,却让我大吃一惊:“去楚国?”
我话音刚落,堂外便传来一人接口道:“何况尚书台虽被誉为相台,但毕竟不是真正的相台,只有陛下有诏,才能代行丞相事。要是没有陛下支持,所谓‘内相官’,不过是秩只六百石的小官儿而已。”
“陛下将我部的大部分人都安排到了楚国,所以林环只能去楚国。我则是护着孩子南下寻你,途中听到你已来了长安……云郎中,内宫的变乱,你应该清楚吧?”
这顶帽子扣下来,可真能将人一盖到脚,我不动声色:“陛下英明神武,胸怀四海,仁泽天下,谁敢不敬?然而加重赋役,关乎国本民生。本就就君臣相商相询,议论底定方能施行,岂有丝毫不加询问,骤令尚书台催收之理?”
“不清楚,你给我捡要紧的说。”
石秦作色道:“云祭酒,尚书台做为陛下亲掌的内朝官,署理政务,代行丞相事早有惯例,你如此纠缠不清,藐视君威,将陛下置于何地?”
“此事要从陛下所宠的李昭仪说起,李昭仪是费成侯高适的妻堂妹……”
“在春荒开耕之际,份外征纳数额巨大的财帛,实为动摇国本之举。若非朝廷有能告知天下的理由的急需,却不是小事,而是关系天下臣民的生计,陛下清誉威望的大事。石尚书既说尚书台做不得主,又说陛下有诏令尚书台直理,二说相冲,难于取信于民。云迟身份低微,但此身却是受命代南州刺史徐恪份位,有权与闻政事,还请石尚书将陛下的诏令请出,容下臣一观。”
我一惊,问道:“是高蔓的表姨母?”
石秦却怎肯写这份手书:“云祭酒,陛下卧床静养,太医早有案判,非有大事,不准扰劳陛下。似这等征纳小事,陛下有诏令尚书台直理,不必呈于御案。”
“是。李昭仪是费城侯为了邀宠,设了诡计送到陛下身边的。”荆佩微微踌躇,暗窥了一下我的脸色,含糊的道:“这位李昭仪……呃……行事很没有分寸。”
我欠身道:“云迟岂敢,石尚书既说减免纳贡须由陛下作主,就烦请石尚书回份手书,容我前往未央宫求见陛下。”
她没出口的话,其实应该是李昭仪被齐略宠得行事没有分寸才对。越姬生育了两个皇子,跟在齐略身边近十年,都只被封为婕妤,这位李昭仪竟能踩在宫里几个旧人头顶,可见恩宠之盛。
“云祭酒,上纳数额是陛下亲订的,减免之事,非尚书台所能决,你别为难我。”
“李昭仪心气高,因为比皇后晚两个月怀孕,心里就很不高兴。偏偏皇后平安产子,宫中大庆,她早产生子却是……却是……”
接见我和尚书名叫石秦,是个略显干枯的中年人,神色颇为冷峻。我呈上徐恪写给相台的公文,仔细陈述南州府库的空虚实况,请求尚书台减免上纳数目。
“是女儿?”
尚书台是齐略为了集权而设立的机构,因为丞相被撤,尚书台直承天子之意,其职能与丞相相仿,因此尚书台也被称为相台。不过齐略集权是为了使政令畅通迅捷,却无意让尚书台又成为能制约天子的丞相。因此尚书台的权重份位却不高,连令官都没设,台中只有六名位不分高下的尚书及其属下协理的郎官。
“不……”荆佩摇摇头,脸上竟也有点惊惧之色,低声道:“她生的那孩子头大身小,左腿只发育了一小截,是个畸胎,李昭仪惊惧之下竟将孩子摔死了!”
早饭后将老师和赤术送到医馆,便去驿站寻与我同来的文吏,两人商量了一下,理顺应做的事,便往尚书台请见。
我大吃一惊,荆佩继道:“李昭仪怀疑是皇后下毒害她的孩子,竟在皇后来抚慰她的时候偷了天子剑,将皇后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