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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政见不合

想要占领一块土地,只需刀够利就可以;但想占领一个国家,却需要文化的融合。如果汉礼祭祀与巫教祭祀差异能被滇民接受,那么巫教目前已经不稳的基础将受到更严重的打击。

我哭笑不得:“周老,这地方迟早都是我朝直辖地,这里的子民,也必会成为我朝子民。我们的天地祖宗,也将要成为他们的天地祖宗,在这块土地上受飨,共用一地有何不妥?”

我想了想,心中一动,脱口道:“而且我们在王城中心举行祭祀,不仅要使领馆的人参与祭祀,还要让这半年来驻南滇经商的商人、游历的学子、行脚的伎客甚至到过关中,熟悉汉礼,愿意凑热闹跟着来祭祀的滇人都参与进来!我们要办一个盛大而完整的祭祀典礼,让滇国的人民接触到与巫教文化不同的另一种文化的核心,让他们在好奇我们礼仪的规范与仁慈,喜爱我们祭器礼服的华美与矜严之余,对我朝的文化认同,并且向往。”

周平摇头:“那块地我也想过了,但滇民也常用它来祭祀。我们的天地祖宗,怎能跟这蛮荒边民的祖宗在同一个地方受飨?”

周平习惯性的捋捋胡须,想了想,叹道:“到底是年轻人脑子灵活,胸怀广得很,志气也高,这份将滇民视为我朝之民的眼界,却比我强。你说得不错,礼乐本为教化而生,滇民既我国未驯之民,便该让他们接受礼乐教化。”

“王城中心有块滇民节庆宴舞的广场,借用那个就可以了。”

他却不知道,滇国该是汉庭治下的郡县,滇民是朝廷一统下的少数民族这样的观念在我心里根深蒂固,与胸怀志向毫无关系。

可六百人一起祭祀的地方,一时却不好找。

周平既定了策略,使领馆如今已经渐入正轨的文吏和执事便立即开始布置执行,又得越嶲郡太守徐恪之助,居然在短短四天时间里,就将一应祭祀准备弄好了。

转眼冬至将近,周平请我过去商议年节的祭祀。驻滇使领馆换防之后,有卫士、文吏、曹客、匠工等上上下下近六百口人。众人异地他乡过年,别的也还罢了,这祭祀却不能少。周平为了让使领馆上下齐心,决定将众人集在一处不分宗不分姓的祭祀,右案祭天地,左案祭祖宗。但天地祖宗都采用抽象概念,不注姓氏。

考虑到滇民的文化程度,天地祖宗之位,都是以神像代表。尤其是女娲娘娘,画的是人首蛇身的原身像,与巫教信仰崇拜的蟒蛇崇拜相似,竟在我们还没有正式祭拜的时候,就有教民先远远的拜祭了。

我对高蔓如此,是没良心吗?

冬至这天使领馆上下轮流前往祭拜天地祖宗,众人都穿着最隆重的礼服,一个个衣上文华章丽,明亮端庄;头上高冠博带,气度俨然。

我无比错愕。

我身着五章纹饰的礼服,梳了薄翼双鬟,戴上束金长乐髻,插上一对订制的极富南滇风味的孔雀形镶翡翠银华盛,自觉打扮没有失礼之处,这才出门与荆佩、林环会合。

黄精性子惫懒,却不怕我骂,一扬脖子,应声哼道:“姑姑,你没良心!”

这次祭祀几乎囊括了滇境所有汉民,共有两千六百多人参与。汉朝礼乐极甚,上到天子,下到庶民,少有不能歌舞者。有二千多人汇在一起祭祀天地祖宗,自然礼乐皆备,歌舞齐全。滇民首次接触到如此繁盛的汉家文化盛典,皆为之倾倒。王城万人空巷,王庭不得不两次增兵维护秩序。

我心绪大乱,怒喝一声:“精精儿,你要敢在老师面前没事找事,我饶不了你!”

被汉民的典礼盛乐带动得不自禁的加入狂欢队伍中的滇民,比汉民本身更热情,更奔放,竟将这汉家典礼混成了汉滇联欢会。我喜欢热闹,但却不喜欢太拥挤,早早的回到使领馆分给我的独门小院里。

“姑姑,我觉得高家那位虽然不成材了些,但……”

小院前有五间廊芜沟通的正房,说起来委实不小。只是往常有黄精白芍跟我一起住,现在他们不在,这院子便显得空旷起来。我转回正房,剔亮油灯想做什么,却又觉得做什么都兴味索然。

“姑姑!”黄精突然叫了我一声,一脸迟疑,我看他的脸色好像还有要事,便凑了过去,问道:“什么事?”

黄精他们应该在五六天前就已经回到家了吧,不知老师收到我拜节的谒和礼物以后,喜不喜欢,会不会怪我不回家过节?若在往年,冬至日便是收亲友赠礼的大好时机,今年在这地方过节,无亲无友,却是什么礼物也收不到了。

我再嘱咐两句路上注意安全之类的话,将他们送到门口,见他们上了马,这才退开。

叮的一声,扣髻的一枚紫金钗滑脱,掉了在铜炉盖上,我俯身拾起,移开炉盖,顺手用那钗去叉炭添火。一叉之后,突然意识到这物件价值不菲,若然有损,着实可惜,赶紧将它从火中收回。

白芍却一本正经:“姑姑办的制药厂还不稳妥,还要自家人帮手教导才行。”

这钗是我用滇国贵族病患送的金沙请人打的,可惜南滇的工艺比中原差,没制成我心中最佳的形象,此时沾了炭灰,看上去更是没法跟我曾见过的相比。

“姑姑在这里,这里又好生财,明年我还是会来的。”黄精回答时嘻皮笑脸,略带得意的拍拍腰间鼓鼓的钱囊,大有生意人逐利而行的气概。

一念至此,我突然手足一颤,那钗直直的掉进了火炉里。炭火炙着钗头的翔鹤,鹤翅似乎有些变形扭曲,我一动不动的看着它在炭火里失色,突然觉得天下之大,竟无我容身之地!

我见他们俯身拜别,便挥手让他们起身:“回到家里,好好孝敬先生。南滇的气候你们并不完全适应,明年就不必勉强自己来了。”

直到想到冬至的礼物,我才突然明白为何总觉得它没有打成我想要的样子——那是因为,我曾经见过一枚由少府打造的精美鹤钗,它被人送到我面前,我虽然没收,但潜意识里却已将它记住,不自觉的拿来比较。

“姑姑……”

高蔓说巫术是自欺欺人,我否认过,但实际上,巫术的本源,却真的是人先自欺,而后再欺他人。我在学习南滇的巫术,也在学习自欺,在本来以为已经成功的时刻,却突然发现自己本以为已经可以固守无缺的心防,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连自己也欺瞒不过去!

黄精和白芍两人奉我之令北上陪老师过年,收拾了东西来向我辞行,见到高蔓狂奔而出,都有不忍之色。

我竟把他不经意拿来送我的东西记得如此深刻,清楚的仿佛曾经无数次揣想!

我心中微微刺痛,面上却神色不动,转开目光,笑了笑不再说话。高蔓气怒之下,一脚将廊下设的木墩踹翻,狂奔而去。

这算什么?自己羞辱自己吗?

高蔓一张脸涨得通红,眼里怒火腾腾,嘴唇颤抖,好一会儿突然咬牙狠狠的说:“云迟,我算认清你了!”

我只觉得丝丝寒气从手脚透了上来,漫延上来,激得我牙齿格格作响。

我心中一凛,打断他的话,笑道:“我可不知什么你你我我的,人家都要开拨了,你还不赶上去?”

“云姑,你怎么了?”

高蔓气结,叫道:“你明知我……你……”

室门咿呀一声,竟是此时理应远在长安的高蔓,我喘了口气,颤声问道:“你没回去?”

我看他是眉目间怒气冲冲,却是真的恼了我,不禁错愕:“我怎样了?”

“我回去了,但拜禀过祖母和爹爹他们以后,又随南下的商旅回来了。”高蔓一脸惊色,快步冲到我身边,急问:“云姑,你生病了吗?”

高蔓愕然,又气又急,嚷道:“你这人怎么这样?”

“我没病。”我努力收敛心绪,试图将心中的震骇压制下来,但却不能成功,只能转移话题,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知他必是选择了回家过年,但见他那副魂不守舍,去留两难的样子,便开口取笑:“怎么这副样子?舍不得在南滇交往的那些姑娘们啊?”

“我不能让你孤零零的一个人过年啊!”他蹲下身来,嘴里说的话自然无伪。

在高蔓踌躇不已的郁闷中,使领馆换防的工作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最后一队轮换还都的使领馆人员队伍准备出发时,高蔓顶着乌黑老大的两只黑眼圈来向我告别。

我忍不住疑问:“延惠,我值得你对我这么好吗?我什么地方值得你如此牵挂?”

我微微一笑,柔声道:“延惠,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生命负责,选择自己要走的路。我选择的路途,不为功勋,不为利禄,只是我心中那一口不肯输的气。你跟我不同,所以你完全可以选择跟我不同的道路,根本没有必要被侯爷的比较激怒。”

高蔓的脸一下涨红了,大声说:“你当然值得!你跟别人不一样,什么地方都让我牵挂!”

高蔓不明所以,诧道:“什么?”

原来在他眼里,我跟别人不一样啊!我心中涌出一股冲动,伸手抓住他的袍袖,哽声道:“延惠,我冷得很,你抱紧我!”

算报复也好,算证明也好,我这里做任何事,纵使借了别人的势,那也是因我自身有能力可与之平等对话而行。

请让我今夜,避开那几让我无地自容的自怜自辱,渡过这心中的严寒。

我吁了口气,低低一笑,大声说:“我来南滇,是因为我想让人知道,我,云迟,有足够的心志,足够的力量,为自己经营人生!取得任何想要的东西,都不是靠了别人的垂怜,而是靠自己的双手努力!”

“好,我抱着你……我抱着你……”他慌慌张张的用厚暖的披风将我裹紧,煨在怀里,又给铜炉加上木炭,不停的摩挲着我冰冷颤抖的手脚,一迭声的问我:“云姑,你到底怎么了?”

霞光明艳得让人想一把抓住,我伸出手去,迎着霞光,轻轻一握,但却什么也握不到。缩回拳来,除了光洁的指甲微能映光以外,指间什么也没有。

“我……”我搂紧他并不宽阔的肩膀,凝望着他俊秀明媚的面容,心里冒出一个念头,那念头初时只是一个小小的火星,片刻之间,却漫延成了心间燃烧的烈火。不知不觉中,我伸出手去,抚住他的面颊,向他粉艳的嘴唇靠了过去。

来南滇的决定,我是一瞬间下的,此后愈来愈坚定,即使老师力阻也没有丝毫动摇。这究根问底的原因,我未必没有答案,只是那个答案,我绝不会承认而已。

高蔓看着我靠近,却一动不动,似乎呆住了。我吻了过去,感觉他的双唇柔软,清新得如同夏日里的凉粉。

为什么要来南滇?为了当时与刀那明的约定?为了转移心中的郁痛?还是为了报复有人以我为刃,去伤我心上的那个人?

高蔓一张脸涨得通红,屏着呼吸瞪大眼睛看着我。我被他看得心中羞窘,放手问道:“延惠,我如此作为,你是不是觉得我放荡无耻?”

高蔓嘴唇蠕动,好一会儿,才望着我问道:“云姑,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何要来南滇,你是女子,明明可以推掉这份差使的。为什么你一定要来?”

“不是!”高蔓叫了一声,并不醇厚的嗓音因此而带出几分尖利,他惶急的握住我的手,促声道:“我知道你不是!云姑,你是那么矜严自守的人,能得你如此待我,是我几生修来的福分!”

我郁闷得差点当面骂出声来,僵着脸道:“延惠,侯爷这是在激你,我身为女子,博那功勋做甚,难道女子也能万里觅封侯的事故会出现在我朝么?”

我心中一痛,低声问道:“延惠,你今夜可能陪我?”

费城侯这老狐狸,竟拿我来刺激高蔓!

高蔓没说话,只是搂紧我吻了下来。这是少年冲动的亲吻,急切,热烈,透着情欲的活力。我回应着他的热情,冰凉的手脚渐渐的回暖,神思逐渐恍惚:

“云姑,我爹拿我来跟你比。他说你来南滇,也是为了博取功勋,你以女儿之身,尚有这样的勇气和智慧,身在南疆而名传于朝,我堂堂七尺男儿却……”

他是骄纵任性,可他在我面前只会偶尔耍些小性子,从来不曾做过什么伤害我的举动;他是轻薄浮浪,可他在我面前一向规规矩矩,绝不敢有丝毫逾越;他是娇贵逼人,可他却会为了我不辞万里,来这蛮荒之地陪我过年;他是鲁莽冲动,可他会为了我而跟人拼命,当我有难的时候他会头一个出现在我面前;

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但我真的不认为让高蔓这么个纯净人儿,在完全不必要的情况下为了功勋仕途,也踩进权势的漩涡里来。然而疏不间亲,做人没有主动教唆儿子忤逆老子的道理,我只能不说话。

齐略,无论品格、性情、才能、身份、地位,他都不如你。可他有一样,你怎么也不如他,那就是你永远做不到似他这般单纯的对我!

高蔓属于那种身在尘俗,喜爱一切世间美好之物,但却真的心净无垢,干干净净的一个人。当他的出身注定他日后可以、也最好成为一个富贵闲人的时候,他就顺势而为,去做那样的闲人,并且从不想参与到政治斗争中去。

他会为我做的事,是你永远也不会为我做的。

“不是,我看得出来,他是真的想让我留在南滇博取功勋的。”高蔓脸上的表情一点点的垮下来,不同于那种偶遇事变的垮脸,他眼里的挣扎分明就是人生理念受到冲击时的痛苦:“我不明白,功勋、仕途就真的那么重要吗?”

你会在冬至的时候,送给我一匣并无多少真心的珠宝;然而,他却在冬至这夜,奔波万里,将自己送到了我面前。

“费城侯是算准了你逆反,写信激你的吧?”

“阿迟,我喜欢你!”

我顿时哑然,宗法制下祭祖过年是家族中承认族中弟子身份地位的盛典,非有大事,不得缺席。高蔓跑来南滇是贪玩,当父亲的本该在过年的时候将他召回去。

我闭着眼睛,轻声回应:“我也喜欢……”

高蔓气得一拍桌子,怒道:“我爹压根就没想过要我回家过年!”

我想说,我也喜欢你。然而话到中途,后面的一个字我竟吐不出来!

“我爹居然写信叫我趁虎贲卫年节换防回都时主理使领馆要务,累些功勋,日后好往仕途上走!”

我已经闭上了双眼,然而此时眼前却闪过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那是什么?”

似乎有双明亮而深邃的眼睛正定定的看着我,那眼里的目光凌厉得如同刮骨钢刀,刺得我已到嘴边的话都吞了回去!齐略,你我早已决定分别,为何你还要在我心底占着这样的位置,竟容不得我有分毫他顾?

“才不是催回家书!”

我无声的呻吟,身体因为高蔓的热情而带动的温度一点一点的流走。

我这边心情郁郁,却见高蔓黑着张脸进来找我。他自来了南滇,常被热情直爽的南滇姑娘们围绕,收到的花啊、腰带啊、头巾等等累起来都够装两三箱的,乐得他几乎每天都在过神仙日子,极少有这愁眉苦脸之相。我一见他那神色,顿感奇怪:“怎么了?难道你也收到催回的家书,舍不得南滇那些美好的姑娘们么?”

“延惠,停手吧!”

原来岁末将至,使队上下,几乎都收到催子弟回家过年的家书。我虽知老师于世事上不大通晓,忘了给我写信是件十分正常的事,但别人都有家书,自己却没有,心里总不免有些难过。

高蔓双眼尽是高涨的情欲,迷醉之中虽然听到了我的话,手却没停,只是直愣愣的问:“怎么?”

转眼到了十一月,汉庭那与神庙、王宫鼎足而立的军事要塞式的使领馆终于峻工。寄居驿馆四个多月的使队全员搬进了新居里,但却没多少喜意,连高蔓也有些意兴阑珊。

我看着这无辜纯稚的人,愧疚不已,长叹道:“对不起,延惠,请你停下吧!”

滇王每天来找我治病,都是错开了白象王后治病的时间,化装而来,也从不去看翡颜一眼。然而我却感觉到,在这滇国的王族里,恐怕也只有翡颜这表面上最不受宠的王女,才是真正活得轻松,被人真切的关爱着的。

“为什么?”高蔓的动作一僵,问了一声,旋即低笑,果然不动了:“是了,我们还没成婚……我本不该如此,对不起……”

“当然可以。”

他说着更加用力的将我搂紧,靠在我身上喘了口粗气,嘶声道:“阿迟,你别动!放心,我不会再乱来的!我只想抱着你,镇定一下!”

滇王显然很明白我话里的意思,沉思了一会儿,问道:“神医,假如我的病没法根治,你有没有办法让我的病症减轻一些?”

我张开双臂回抱这可爱无比的人,愧疚得心脏剧痛:“延惠,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

我现在才知道王太子天生残废,智力不高的原因:毒瘾者生出来的孩子,先天残障畸形的可能性极高。滇王一生都毁在鸦片上了,但他到现在还侥幸不死,却又是多亏鸦片使滇王后的亲生王太子变成了废材,无法接继王位,否则他只怕早已没命了。

我不是不解人事的人,性于我来说是情深而生的爱恋,若我真心爱他,我并不介意婚前与他结合,并不拘于礼教束缚。甚至于假如他没有真心爱我,两个无心人在寂寞的时候互相抚慰,也不是不可以。

戒除毒瘾需要诱惑力减到最低的外在环境,需要坚定不移的意志。可滇王后怎能容许他戒除毒瘾,脱离自己的掌控?他自己在滇王后的控制下苟活了十几年,只怕本身的意志也忍受不了毒瘾发作带来的痛苦。

“延惠,我并不是因为我们没有成婚,而是因为你对我一片真心。”

“殿下,我有戒除毒瘾的手段,可惜殿下没有治毒瘾的环境。”

高蔓惊诧莫名,我凝视着他红潮漫漫的脸,只觉得心一点点的绞痛,然而那痛却是我必须承担的后果。

滇王见我面色有异,急切的询问,竟以王者之尊,呼我为神医。我点头,觉得眼前这干枯瘦弱的王者,实在值得怜悯。

“我一直以为,女人没有真情的献身,对挚爱她的男子,是一种极大的侮辱。我不愿意将这样的侮辱加诸你身,因为你是如斯明澈可爱,值得呵护。”

“神医,你能治我的病吗?”

高蔓怔了怔,浓浓的喜意一滞,脸色蓦地有些煞白,颤声道:“你是什么意思?”

这念头最后化成了我心底的一声叹息:齐略,你能得她如此真挚的爱情,何其幸运?

我一错齿,咬住嘴唇,生涩的回答:“延惠,我回报不了你的爱情,那我就应该回报你对我的爱情的尊重!”

一念至此,我突然想到了齐略——羌良人那么喜爱他,难道没有想过用毒瘾来控制他?又或者,正因为她是真心喜爱他的,所以她才想得到他的真心,不屑于采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你若不需要这份尊重,并不介意我对你是否有心,接着做下去也无妨。

原来滇王受制于滇王后的原因,竟是毒瘾,亏巫教想得出这样的损招。羌良人也是懂得用鸦片的,她在汉庭的时候,有没有用这办法控制先帝?

“回报不了……”高蔓愣愣的喃了一句,迷茫怀疑的目光,不明所以的神色,突如其来惊痛的表情,让我闭上眼,不忍再看,也不敢再看。

滇王取出的药物棕黑色,芳香扑鼻,熏人欲醉,我用银刀挑出一小片,放进嘴里尝了尝味道,忍不住摇头:“鸦片……是掺了鸦片能让人上瘾的蜜丸。”

姑姑,你没良心!

滇王点头,我又问:“殿下,您服食的药物身上还带着有吗?”

黄精的话在我耳际回响,那确实是最公正的裁决!我的确没良心,我没有了心!

我压下震惊,用滇语问道:“殿下每天是不是需要定时服食一些药物,否则就会全身无力,筋骨酥麻,几欲发狂?”

我因为无心而残忍的摧毁了这世间最美好纯稚的少年,单纯热爱一个女子的最明澈,最清新,最珍贵的一份情感。

周平见我面色有异,忙问道:“云郎中,滇王殿下贵体如何?”

我感觉得到他炙热激动的怀抱,正在冷却,就像那刚吹出来的一朵美丽梦幻的琉璃花,原本的高温遇到突来的冰寒,使得它喀喇一声龟裂粉碎。

我把翡颜送走,再回去给滇王望闻问切,得出的结果却让我一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是不是在做梦?”

难道滇王把她放在宫外养,是为了保护她?

他惊惧的声音小心翼翼的响起,带着唯恐惊醒梦境的惶然,痴意慒懂的自语:“我定是在做梦……一开始就做梦……云姑怎么可能突然亲我?怎么可能对我投怀送抱?”

说这句话里,他眼里痛苦无奈慈爱之色一闪而过,我心一动:翡颜因为自小就被送到王宫外去,由充任白象侍者的奶娘养大,外人一眼看过去就知道这王女无宠。然而,正因为她生长在宫外,所以她比她任何兄弟姐妹都安全,也都快乐,这何尝不是滇王在无能的时候保护心爱的女儿的一个办法?

我心似乎被细针扎着,在每个角落里搜索着我已经缺少了的良心。

略一停顿,他又说:“我来这里治病,你别让她知道了。”

高蔓,我要怎样才能还你这份真情?弥补对你的伤害?让你依然做回那个华衣风流,肆笑无忌,不解愁怀的飞扬少年?

滇王微微一怔,摆手道:“不见。”

面颊被几点溅下的温热液体濡湿,他抽身后退,突然嘶声大叫:“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事关机密,殿下请在此稍候,容我去辞客闭户。”我一句话说完,突然想起翡颜乃是滇王的女儿,便问道:“我院中的客人乃是殿下十四女,殿下是让我把她劝走,还是见她?”

灯光摇曳,他的身体似乎也随着灯光而摇摇欲坠。我无力的倚着榻沿,低喃:“对不起!延惠,对不起!”

滇传说重病缠身,经常神智不清,是有名的昏王。可他此时除下斗笠,在我面前一坐,气度俨然。虽有病弱瘦小,形容枯槁之相,但眼里清明,却哪是传言中不堪为王的昏庸疯子?

“我不要你的对不起!我只要你的真心!”他抹去眼中的水光,往日那微微下弯,尽显倔强神态的嘴角剧烈的颤抖着,眼里愤恨、绝望、渴求种种交织:“我只是喜爱你,拼了命的喜爱你!我要你回报的,不是歉疚,而是与我相同的喜爱!不,哪怕你对我的喜爱不如我对你多,那也没关系,我可以将你不足的那些补足!”

“云迟明白。”我猜想周平突然把滇王带来,是唯恐白象王后影响力太大,致使王庭的夺权过程太顺利,所以才亲自设法将滇王引来,以图将他治好,让王庭的内斗延长持久,越乱越好。

我眼里水气升腾,他那深浓的情意,几乎淹得我窒息。我握着襟领,想缓解胸中的郁痛:“延惠,你要的回报,我给不了!没办法给!”

周平冲我一使眼色,领着滇王直入我的药房,嘱咐道:“云郎中,有人要暗害滇王殿下,所以他来这里治病的消息,你要保守秘密。”

我反手指着心口,泪水潸然滚落,无奈而悲哀的承认:“有个人,他在这里给我下了最深重的心理暗示,他占据了我这里的这个位置,不肯退让,不肯离开!他让我时时刻刻都活在他的影响里,连心也不能自主!”

那乔装打扮,跟在周平身后的人,赫然是在我眼里没有多少存在感的滇王!

高蔓错愕的退开,我狼狈无极,却无法推脱,只能直视心底最不堪的失败,面对我的骄傲不能容忍的退让:“延惠,我曾经想过忘了他,用心爱你,我努力过,只是失败了。”

那人身材瘦小,面容枯黄,嘴唇紫黑,看上去有些面善,我脑中念头一转,认出这个是谁来,惊怔无比,失声道:“滇王殿下?”

“你……你是……你来南滇……”

他嘴里说话,那人已经摘下了斗笠,对我行了个南滇的躬身礼,用极不流畅的汉语说:“请您替我治病,我会重重答谢的。”

“是!我来南滇,就是想在报复他的同时,彻底将他遗忘,然而我做不到!我能对抗这世间最厉害的诅咒,可我解不了他的魇魅。”

周平二话不说,先领着那人进了院子,这才开口:“云郎中,这位病人……”

高蔓惊怔半晌,突然狂叫一声,转身就跑。他跑得急,没留意脚下,跑了没两步就在廊下绊了一跤,可他重重一摔,竟不知痛,跳起来又跑。

两人闲话之中,院外门外响动,我起身开门一看,却见周平领着个斗笠压得极低,看不清面目的人在外面,我奇道:“周老,你找我有事?”

我唯恐他伤心迷惘,神乱之际夜间在外面乱跑出事,赶紧追了上去:“延惠!你去哪里?”

我悚然而惊,翡颜从象嘴下抢出一枚山梨,啃了一口:“巫教根本不怕王庭,只有你们他们才怕。云姐姐,你要救人就要救到底,就算时生不值得救,这头象也值得你救吧?”

高蔓不答,越跑越快。

“你把他收了做奴隶吧!”翡颜摇头道:“幸亏他躲在驿馆里没出去,否则他连象都已被巫教捉去活祭妖蛇了。云姐姐,别说我只是有名无实的小小王女,就算四哥也护不了时生。”

这使领馆依山而建,屋舍高低错落,我住的是高处的院子,高蔓一路狂奔下山,脚步踉踉跄跄,身形摇摇晃晃,却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失足栽落。

使队里这么长时间养个非我同族的滇人,出于机密和感情两个因素,平日里少不得有些怨言,我听在耳里,颇有些为难,这天翡颜来玩,我就想请她把人带出去好生庇佑。

我心惊胆寒,游目四顾,跳出廊芜,采直线狂奔,切到他前面的路上,正待伸手拦他,他已经脚下踩空,一个趄趔向前栽倒。他从山上向下狂奔,惯性难收,眼看便要一头跌落。我震骇不已,无暇思索,用尽全力将他向我这边一拉。

它的主人时生自从伤势稍好以后,我已经用经巫术技法改良过的催眠法治疗过二十几次,神蛇咒虽然没有发作,但那么重的心理暗示,没有两三个月时间想要根除根本没可能。

刹时间眼前天地旋转,风声呼呼的从耳边掠过,身体在失重的情况下不停的在台阶上撞击着,仿佛全身的骨头都在这翻滚中被撞散了。我用右臂将他的头颈护住,左手伸出去减缓冲撞,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伤我也罢,可不能再伤了他。

大象自然不会说话,它正跪在地上,鼻子卷着一片芭蕉叶,给它昏睡不醒的主人扇风赶蚊蝇。

也不知滚了多少阶台阶,翻滚才停了下来,我头晕目眩,镇定了一阵才从满天星斗的昏眩中醒过神来,慌忙低头问高蔓:“延惠,你可伤到了?”

我摇头,抚着伤口已经差不多痊愈的大象的额头,叹气:“人……不如你。”

星光幽暗,看不清他全身的状况,却听到他大嚷:“你既然心里没有我,为何却又要拼了命来救我,为何还要关心我?”

大小之辩,竟是如此分明。

我全身都痛,尤其是刚才用来减震减重的左臂更是痛从骨头里往外透,极有可能骨裂了。忍痛勉强一笑,回答他的话:“我是医生,知道怎样保护自己,减少伤害,自然应该救你;我比你长两岁,自然应该关心你。”

齐略以天子之尊,堂堂之道治国,严谨之道治家,挟势而无为,乃是“阳谋”。而这里,无论是治国还是治家,都只见“阴谋”。

高蔓哈哈一声,似笑似哭,挥手将我推开,叫道:“你滚,我不用你保护,也不用你假意关心!”

我以为天下最复杂的宫廷应该是在汉朝,却不想回想起来,那里竟显然如此“纯稚”。

我猝不及防,被他一推,才坐稳的身体又往后倒,急切中赶紧伸手护身。这一急伸手,却忘了左臂已经受创甚重,再挨这一下冲撞,便听到喀嚓的一阵响,小臂骨已然折断,撑不住身体,砰的一声整个人都磕在了石阶上。

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错,致使我在这以为应该单纯而温暖的环境里,竟接触到如此令人心寒的权争?

山下隐约有人惊呼大叫:“云郎中!”

然而我在白象王后的治疗过程中,却没有体会到丝毫温暖的情绪:滇王面对母亲时一惯的木然和呆怔;滇王后面对婆婆却是猜忌与仇恨;王太子在祖母面前是不知所指;刀那明在白象王后面前更多的是对政局的担忧和焦急;翡颜偶尔一次碰到白象王后在我这里治疗,可她自小就在宫外养,对祖母是全然的陌生。

我被磕得眼前发黑,脑袋似乎都要爆开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眼前火光明亮,有人举着松明,正在查看我的伤势。

即使是在汉庭,即使是在天家,我也从齐略在对皇天后土的乞求中见证了天家的骨肉之亲,确定帝王亦有情深至孝者。

“荆佩?你们回来了?”我略一定神,转脸去寻高蔓,却见他被林环一手扣着,正在拼命挣扎叫嚷。

给白象王后治病,是我从医生涯里最不愉快的经历。

“把他放下!不关他的事!”我急叫一声,感觉左小臂刺痛钻心,汗水涔涔直落,勉强镇定心神,对高蔓说:“延惠,你要走,我不拦你,只请你今晚在使领馆暂住,明天再走,免得出事。”

滇国,最多两三年时间,必会成为朝廷直辖的郡县。可叹在汉庭的很多人私下已经将南滇直呼为“南疆”的时候,这个国家内部还在这里分成许多派系互相争斗夺权。

高蔓的眼睛直盯盯的看着我萎缩不动的左手,喘着粗气,突然转过脸去,颤声道:“云迟,我做的一切,难道真不能让你动心吗?”

一国的政教不合,互相争权已经足以酿成灭国之祸。可滇国如今巫教有新旧派之争,王庭有王太后和王后之争,本来已经势弱的国家,如何还能架得住这么严重的内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