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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 云雾(3)

可他虽然相信她,但这个说法却并不能抹去他心中的痛苦——她为了齐敬臣能做任何事,甚至仅仅为了见他一面就可以毫不犹豫地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只要这一点不变,他心中的伤痕便不能复原。

顾居寒是相信她这个说法的,毋宁说他一贯很相信她,这或许与他们之间的初遇有关——那时她为了救一个素昧平生的乞儿甚至不惜将自己舍出去,自那时起他便明了她的秉性,是个纯善又执拗的人。

而此时分辩这些已经很没趣了,沈西泠大概也知道这一点,因此并未在这个话题中多做纠缠,她默了默,又说:“除此之外……我还要多谢将军。”

她是想解释她并未真的狠心想出卖顾家人,她只是拿他们做当时与他谈判的筹码罢了。

顾居寒行在她身旁,在她不注意时伸手替她拨开了险些要刮到她鬓发的树枝,口中又问:“谢我又为什么?”

她不再说下去了,而顾居寒已经明白她想说什么。

沈西泠没有注意到他为她拨开树枝的那个动作,看神情倒像是陷入了一些回忆。

她抿了抿嘴,想了想还是又解释了一句,说:“但是其实我并未真的打算要将居盛、居远他们的事也捅出去,我当时只是……”

她的语气颇为温柔,说:“为许多事……这么多年将军一直很照顾我,我始终很感激。”

沈西泠微微低下头,答:“当时……当时我是急昏了头,所以才拿那个账本威胁你,如今想来真是愚鲁,将军待我那样好,我却忘恩负义。”

说到这里她抬头看向他,即便那夜有雾,她美丽的面容也依然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甚至正因为有雾气、她反而显得更美了,像是话本折子戏里说的美貌惊人的女妖。

她声音很低,透着真诚的歉疚,顾居寒听见了却没有立刻接话,过了一会儿才问:“为何同我道歉?”

“还有他的事,”她补充道,“原先是我想差了,还以为你们是敌非友,如今看来还是将军帮了他许多,这是救命的恩情。”

沈西泠沉默了很久才终于想出一句话来,她说的是:“……对不起。”

她这是在为齐婴向他道谢了。

因有这样一番前情,此时的独处便不免显得十分尴尬,即便是山中美妙的月色和雾气也不能弥补,甚至顾居寒对她持续且沉默的关注也令她感到芒刺在背。

沈西泠小时候性子便很敏感,如今她长大了,幼时的胆怯已经全都褪去,剩下的便只有敏锐。

但这事其实也不能怪沈西泠,毕竟当局者迷,她与顾居寒同处一个屋檐下时的确对这一切无知无觉,直到如今两人分开了一段日子,许多旧日的迷障才缓缓散去,她也终于得知了一些迟来的真相。

即便齐婴从未对她明说过,可她已经能感觉到,顾居寒在这次的事情里是与他站在同一边的。他一定暗中帮了他们许多,除了帮她来见齐婴、帮她留在这荒山中以外,更协助齐婴做了一些其他的事,譬如今日造访此地的太子殿下吧,他怎么会突然和齐婴扯上干系?这其中必然有顾居寒的斡旋。

那是一种无形的关注,沈西泠能感觉得到,同时她也忽然发现以前顾居寒也是这么看她的,只是那时她只当这是友人之间的关照,并未联想到其他,如今想来……自己也实在太愚钝可笑了。

沈西泠不管这些男子究竟在计划什么,也并不在意他们之间有着怎样的利益交换,她只要知道顾居寒是给齐婴雪中送炭的人就够了——只要有这一点,就足以让她对他感恩戴德。

因那天刚下过雨,山中路便不免泥泞,有的石头上生了苔藓,更加容易打滑,沈西泠和顾居寒一起走在山中的时候,顾居寒一直习惯性地注意着她的动作,时刻提防她摔倒。

而沈西泠此时道谢的心意有多真挚,顾居寒心中的无力便有多沉重。

夜雾弥漫,星汉灿烂。

自她将代写的休书交给他之后,他们已经分开了月余,这期间他每一天都过得很艰难,一方面是因为政事,另一方面更因为她。

“善道别语。”

她却似乎过得很好,即便山中的一切这样简陋,她也依然开开心心的,气色比原先在国公府时好了不知多少,看上去恬然又幸福。

他顿了顿,随即沈西泠听见他补了一句。

……只是在他身边就让你如此幸福么?即便身处在未知的危机之中,你也不在意?

他重新看向沈西泠,声音柔和,说:“去吧。”

我可以让你过得更安定……你也不愿回头么?

齐婴闻言也看了顾居寒一眼,隔着夜雾,两人相□□了点头。

这些问题实在不必问出口了,甚至只是在心中想一想也显得痴妄,她在那人身边看起来那样快乐,他们之间哪怕仅仅只是对视也让人觉得缱绻,那是一种任谁也插不进去的氛围。

沈西泠抿了抿嘴,又抬头看向齐婴,说:“那你与殿下在屋子里说话吧,我也去同将军闲谈几句。”

就这样吧。

她心中定了,于是对他点了点头,又看向了站在太子身后的顾居寒,他正看着她,人比月余前清瘦了不少,他的面容隐没在云雾之中,看起来有些寥落。

顾居寒咳嗽了一声,维持着得体,说:“若是他的事,你也不必谢我,两国之间向来只讲利益不讲情面,他若能取信于殿下也是他自己的本事,与我无关。”

沈西泠也很聪明,她见齐婴这般态度,自然便不难想到他一早就与大魏太子私下有往来,兴许今日对方过来,还是他的意思呢。

沈西泠知道这是托辞——齐婴是他国外臣,如果没有顾居寒牵线,又怎能与大魏太子有所接触?顾居寒在中间必然是出了很多力的。只是沈西泠瞧出他似乎不愿意在此时担这些感激,因此她也并未再违逆他的心意,只是顺着他的意思附和了两声。

齐婴察觉到了沈西泠的紧张,随即对她安抚地笑笑,说:“无妨,我与殿下私谈两句,不会有事的。”

两人继续在山中行走着,夜雾围绕着他们,那飘渺的意境使他们即便并肩也依然看上去相隔遥远,而顾居寒知道,等到今夜齐婴与殿下相谈完,他们离开上京的日子就很近了。

他似乎早已料到他们会来。

她就要走了。

身份如此贵重的两位星夜来访,实在很难不让人多些思虑,沈西泠心中警觉,而齐婴倒是处之泰然。

或许,此时此地,就是他最后一次如此靠近她。

另一个……却是大魏太子。

人在察觉到所谓“最后一次”时总会难免感到伤怀,顾居寒也是一样,可惜的在于他不能像旁人一样表露,因为对于这场分离伤怀的人只有他一个,倘若他的伤怀被发现了,那么场面便难免要尴尬起来了。

一个是顾居寒。

他很仔细地克制着伤情,对沈西泠说:“恭喜,夙愿得偿。”

某个雨后的夏夜,山中雾气弥漫,就在云雾最浓的那时,这处山居来了两位贵客,恰巧都是沈西泠认得的。

沈西泠听言一愣,也不知该怎么接这句话,还没等反应,便听他继续说:“往后你回到他身边,想来一切都会是你想要的,再也不会有什么不如意……我便祝愿你们长长久久,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而她的预感并没有错。

他说得很平静,听起来也真挚,可沈西泠不知何故就是感到心中有些酸涩,此外更多的则是愧疚。

她隐隐有种感觉,好像有一些他等待已久的事情,即将要发生了。

她辜负了他的深情,甚至一度明晃晃地伤害了他,而他一直待她很好。

他一向是深不可测的,喜怒不形于色,令人不能窥见他内心的想法,可沈西泠毕竟与他相处已久、且自小就很懂得他,她依稀能察觉他近来与往日的不同——他虽然仍然和往常一样给她扎风筝、陪她闲话逗趣、喂她吃枇杷,可偶尔也会微微出神,沈西泠知道,那就是他陷入沉思的模样。

沈西泠的确想要弥补,可是自古情债难偿,在遇到他之前,她已经先遇见了齐婴、先全心全意地爱上了他、先和他一起经历了许许多多的苦难和甜蜜……她实在已经没有办法爱上另一个人了,她所有的悲喜忧惧都在那个人身上耗尽了,甚至连她的生命本身也留下了那个人的痕迹。

除此以外,沈西泠还能感觉到齐婴微妙的变化。

她只能辜负顾居寒。

沈西泠知道齐婴颇喜欢夏日,因他喜莲,而这时节正是荷花最好的花期,可惜如今他们被困在这个破落的山野荒居之中,倒是没机会欣赏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的盛况了。

她愧疚极了,以至于又像小时候那样偷偷绞紧了手指,口讷得不知该答复什么才好,而顾居寒也不需要她答复。

到了五月中旬,北地的夏日气息也越发浓郁了起来,山中多有蝉鸣,鸟雀也都更加活泼了。日头红通通的,若搁在江左定然难免炎热,往年到了这时候,怀瑾院和握瑜院屋子里都是要放冰块儿的。而上京的山中便清凉许多了,常有清风拂面,凉意温吞,正是最宜人的。

就像情爱一样,他不需要她答复,也依然可以很长久地独自爱她。

除了齐婴这时不时发作的瘾症之外,其余的一切都是令人顺心的。

就这样吧。

一夜好眠。

就这样就很好。

沈西泠看了他一会儿,想了想还是听了他的话,出去收拾了一下,没一会儿就回来了,进了被窝和他依偎在一起。

她实现她的夙愿,而他只要远远看着她找到幸福。她本来就是他的意外之喜,如今,也仅仅是把她还回去而已。

他笑了,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说:“好,没哭——睡吧。”

没什么值得伤心的。

沈西泠被这话逗得哭笑不得,她轻轻推了他一下,说:“胡说……我才没哭。”

他们估摸着时辰,觉得差不多该回去了,便一同折身往回走,顾居寒一直像来时那般时时刻刻护着她,后来他看见她的绣鞋上沾了污泥,还弯下身子替她擦去了。

“别出去了,”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非要哭也在我这儿哭。”

沈西泠惶恐得想躲,可又觉得那样场面实在太难看了,便不得不硬着头皮受了这等好意,看着顾居寒用袖子替她擦去鞋面上的泥渍,他的袖子就变脏了。

他的气息是温热的,搂着她的手也很温暖,那双漂亮的凤目睁开了,他显得疲惫但温柔。

她心中越发觉得难受了。

沈西泠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这时顾居寒站直了身子,离她很近,他的身材本就很高大,一旦靠近就显得更有压迫感,令人觉得有些凌厉,然而他的声音却很温柔,有着沈西泠一贯熟悉的温文尔雅。

这个人啊……

“这恐怕也是我最后一次照顾你了,”他的声音里含着淡淡的感慨和温柔,“往后……一切珍重。”

他一定早就发现她偷偷出去哭的事情了,因此今天才强撑着不睡,分出心神来哄她。

他是武官,很少会说漂亮的话,即便此前五年他要上战场,离家时也都没什么话,甚至很少会正经与她道别。

是啊,他对她总是很细心的,甚至连她什么时候来月事都知道,有时候她自己都忘记了,他却还记得,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

可如今他对她道别了,或许是因为他知道,这次她和齐婴一同离开后,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原来什么都知道。

沈西泠也觉得……他们很难再见了。

沈西泠哑然。

她一时有些哽咽,心中的情绪复杂得难以拆解——她虽然对顾居寒并无男女之情,可是他们的确相互陪伴过对方五年,而这五年对于他们彼此而言都是十分艰辛的岁月。

他的确很累了,听她发问时连眼睛都没力气抬,只是伸手顺了顺她的头发,声音颇为低哑,说:“我睡了,让你出去哭?”

她已经将他看作最知心的友人,乃至于是兄长、是亲人。

她吓了一跳,在他怀里仰着头看他,问:“你怎么不睡了?”

此时顾居寒已经走出了几步,其实与她距离并不远,但因隔了云雾,竟像是已经站在了天涯的那端,看起来飘渺极了。

她以为他不知道这事的,哪成想后来有一天她以为他睡着了、刚起身要出去,手腕便又被他拉住,人也重新被他牵进了怀里。

别离之感忽而真切起来,沈西泠心中一时也溢满离愁别绪,她忍不住对着他的背影唤了一声。

沈西泠每次看着他拼命抵抗瘾症的样子都心痛如绞,可她不想在他面前哭,因此每次都会等他睡着之后自己偷偷出门平复情绪。

“温若。”

自五月之后齐婴又陆续发了几次瘾症,每一次都凶险无比,可他每一次都咬牙坚持了下来。他是说到做到的人,自从给了沈西泠承诺,他就真的再不曾服石,还干脆让青竹将剩下的五石散都烧成了灰。

只有这一声称名,除此以外她不知道该再说什么,而顾居寒好像也知道她的困窘,因此只是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这一边的局势云谲波诡杀机频现,而另一边的上京荒山之中却还是一片岁月静好的祥和模样。

他依然在照顾她……即便已经到了最后的这个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