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
我道:“都好。”
我低声感慨:“江南风光好,故乡旧情深。”
“姝黎。”他唤,我转回身,“江南好,还是西疆好?”
他凝视着我,眸色宛如墨亮的水光,“我要听真话。”
西日昌带着我,坐于一叶精巧扁舟,泛于湖上。陈风在我们背后撑竿划船,不时阵阵夜风吹过,和着湖面的波动,涟漪微生。我坐于舟边,掬一把湖水,扬手挥洒,水落声起。
我沉吟道:“真话就是,心里念着就有了,并不在意身在何方。”
夏日的皇家湖畔是四季中最美的,荷叶铺满了大半个阆风湖,点点白的粉的荷花清新忘俗。白日间一片应接不暇的碧水圆叶洁花舒人胸襟,夜晚深了色的幽静湖泊则叫人遗忘此乃皇宫水域,只一心一意地融入沁人心扉的湖光毓秀灵生的水景。
他默了片刻,忽然问:“‘中正九天’的音色如何?”
这样的情形直到赏月的晚上才终止。
我微微一笑,“那老贼的琵琶就算是世间第一名器又如何?”
当我如深秋的落叶一般,簌簌凋落于他的身下后,他会捧起落叶,仔细地拂去秋风秋尘留下的痕迹,然后收于怀中,紧贴胸口。
他又问:“那叶叠的笛艺和你的琵琶孰高孰低?”
不是冰冷,而是极端的认真,任何事都认真,甚至在床上。他总是审读地盯着我的脸,平静的目光不泄露分毫情绪。我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但他就是做到了。无数次我以手遮掩面上难掩的表情,无数次我的手被他拍开。而当我贴近他,他会毫不留情地将我按回原位。所以我知道他心里不痛快,他加诸我的难受,暴露了他自己的心情。
我琢磨了会儿,道:“他就是那‘中正九天’,我就是‘妃子血’。无法做比,道不同。”
自我开始吃药,西日昌如同换了个人。他一丝不苟地处理朝政密谋诡计,到了晚间也一样正颜厉色,欠缺笑容断了风流。
西日昌极淡地笑了,只见他打了个手势,陈风停下舟来,掀开角落遮布,捧出一物递放在我面前。
思绪繁杂,最后我觉着无论我的武学我的命运,还是我的姻缘,皆拜意外所赐。
淡黄的琴身,银白的琴弦,古雅的光华,正是“中正九天”。我惊讶地望着西日昌,他拿起“中正九天”,平淡地道:“老贼在西秦败坏你名节,道你淫乱成性,先勾搭南越笛仙,又引诱侯小公子,人尽可夫。”
心境的不同,前者出于放松恣意,后者刻意;乐境的不同,前者的我只是乐师,后者却是武者……一直到追本溯源,最初领悟天一诀是极自然的天地之音,而家门惨祸让这自然之音狂暴,从此声嘶力竭一发不可收拾。那一日惊风感受到的一瞬匿气下气劲,虽然微小,却一样横行无阻。
我哑然失笑。
我想的是,往日所弹的俗曲和匿气状下弹奏的粗陋有何不同。二者很接近,只存在微妙的不同。
“不过他到底把‘中正九天’送来大杲给你殉葬。”西日昌一抚琴面,所过之处,木屑一片,只留下天蚕丝弦完好无损。他也学我洋洋洒洒抛向湖面,夜空中粉尘飞舞,木香幽幽,这绝世的名器便如此毁了。
有人曾说别怨他,有人曾说后悔,有人曾说世上什么药都有唯独没有后悔药,就是这个意思。我身上必有非吃这药不可的理由,只是我懒得再往下想。
我蹙眉相望,细尘落水无痕,仿佛融了似的。
孙文姝不解,她见我吃完后从不捏碗旁的蜜饯,一日便大着胆子问道:“大人不觉苦吗?”从那日后,我先尝蜜饯再吃药膳。一口甜蜜后是漫长的苦涩,但我知这并非最苦,现在最苦的人应该不是我。或许也不苦,但郁闷是少不了的。
“可惜吗?”
一日三顿的药膳,由专人送入昌华宫。极苦,极难入口的东西,每次我都如吃水喝汤一般倒入口中。偶尔苏堂竹亲自来送,总是担忧重重地望我。这是他亲自配制,他知道什么味更清楚什么效用。他每次走的时候只道一句:“师兄是为你好。”而我的回答也都一样,“吃不死人。”
“不。”我当即答。
我没问他什么药,只说好。
他沉定地望我,一语不发,仿佛在等我继续说下去。我想了片刻,就挪到他旁跪坐下来,伏身于他膝上。他的手摸上了我的头,顺势抚上了背。
回到昌华宫,他依然没有说话。到了床上,他还是没有说话。我知道他并没有生气,他在思索。他安静地在我身边睡了一晚,早上对我道:“今日起,你要吃药。”
即便是绝世名器,天下第一的琵琶,如果不能遵循他的意志,不合他的心意,一样会被付之东流。这就是西日昌对我说的话。宠爱和宠信都是有限度的,而如果没有帝皇之宠,我将什么都不是,更不提别的。
西日昌转过脸去,一路我们再无言语,可他很清楚我拐着弯在骂他。
西日昌在我背上抚摩了很久,在夜深的时候,他终于道:“我许了你三年,现在该你受报应了,你要吃三年的药。”
我继续道:“这一奸生的是男胎。老头子喜出望外,总算后继有人,老婆子气得暗地里诅咒,她气的是平日老头子总骂她生不出儿子。”
我抱着他的膝,无奈地叹息,“知道了。”
“后来呢?”西日昌盯着我的眼。
“九花六虫丹……”他的手在我背上仿似一僵,“服后终生无子。”
“从前有对夫妇,成婚数年连生三女,家道渐贫,然求子心切,夜夜勤播子孙种,后又连生三女,卖田让房。人到中年两人仍不放弃,统共出了八女。为了生计,卖长女为姬,次女三女四女为人仆为人婢。老夫妻俩带着剩下的四个艰难度日,一日老头子外出讨生活,老婆子被房东,也是个穷老汉给奸了,不想这一奸却怀上了。”
我黯然,倒不为自己,而为钱后和那些他的妃嫔。一年无子和一生无子,西日昌换了个字眼。这样想来,最初他就决定了我的位置,但现在后悔了。与其说我遭罪受报应得连吃三年的药,倒不如说他推翻自己以前的决定,心里不舒坦。对他这样的君王而言,改变最初所定的长远策略,即便此决策仅对一后宫女子,也是种失策。
“好。”他坐直了身子,转面望我。
“苏堂竹这几日只研制了汤药,再给他些时日,做出药丸来就好些。”他的手继续抚着我的背,“你不必着急,有些事总要一步步来,再说你尚未大好……”那手滑了下去,揉捏一把,声音跟着放缓,“我们回去吧!”
我叹道:“以往总是你给我说故事,今儿我说一个你听。”
舟过荷畔,清香四溢。他将我搂抱起来,不言而喻的暧昧包围着我,穿过各式亭亭玉立婀娜窈窕,月光朦胧映照阆风湖上粼光片片。
“你想不想要个孩子?”他问。
四 蕙兮失意
我觉得也很真,我真的不信。
雕栏巧护,禁帷低张,残春艳夏催人到晓。香冷金猊,被翻红浪,更挪柔蕾,更拈余香,更得些时。
“我是说真的,我很后悔。”他低低地道。
西日昌再次让我感受到他对我身体的迷恋。诗云楚腰纤细掌中轻,我的一把腰肢他总爱不释手。一直到破晓,他还在我腰上揉来捏去,我自己瞅瞅,除了一身吻痕,腰上还有几块淤青。
我没有吭声,因我从来没想过我会有子。而以西日昌的心机,虚空的太子之位已经套住了一个白家,还不定套住了多少人。
门外陈风首次一大早过来请安,西日昌这才依依不舍地起身,他赤身伫我眼前,挡住了一片光线。他穿衣的时候,长发撩起,腰后背上几道细小抓痕很快被掩入衣裳下,我自己干的却不知什么时候抓的。
西日昌静静地道:“贞武若有子,当立之。”
“王伯谷那边有信吗?”西日昌听似随口而问,其实心中有底。陈风既然这时候打搅,必是西日昌谋划的事妥了。果然陈风在门外答:“此刻已在返程路上。”
我道:“钱后无出,你儿子也不多。”
“好!”西日昌转身,满面春风地对我一笑,“今儿你休息一日,明日我们出宫。”
过了一会儿,西日昌靠到了我肩上,莫名其妙地说了句:“我大杲皇室传嗣历来遵循的是立嫡不立长。”
陈风判断极准,并不吭声。我微微点头。
我觉着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从阿大阿二身上可见王伯谷那支队伍的可怕。他们讲究配合,服从安排,处乱不惊,每个人都可以将自己的后背交由对方。
西日昌走后,我安静地躺了一会儿。待到起身用过代替早餐的药膳后,昌华宫的侍长求见。
“你还是不爱多话。”西日昌瞟我一眼。
孙文姝放他进来后,侍长单膝半跪道:“西门大人,宫外钱后使人宣孙才人觐见。”
我整了下思绪,如是道:“素养,配合,还有信任。”
孙文姝当即色变,我冷冷问:“没跟她说过,孙才人身子抱恙,免平日见礼吗?”
西日昌带我回宫的路上,酒劲才逐渐消失。西日昌问我:“刚才你和那二人过手,感到了什么?”
“下官说了。”侍长顿了顿,又道,“今次是第三回来宣了,并且来的宝林这回带了钱后的懿旨。”
三 名器沉湖
我琢磨了下,钱后齐备了手续,趁着西日昌早朝时来找茬,侍长为人谨慎,这才来报。
西日昌再次扫看众人,每个人都正视于他。虽然他们都没说话,可厅中浓郁的酒香一地的瓷片已然说明了一切。这才是真正的烈酒,我喝了后只觉喉咙火辣,体内似火烧火燎,一股热气涌出胸腔。
“前两回有没有告之陛下?”我问。
之后,王伯谷命人送上酒,由西日昌一一分发给众人。西日昌捧起海碗,扬声道:“一切都为了大杲!”说完,他与众人一起饮尽碗中之酒,率先砸碎海碗,跟着一片碗破瓷碎之声。
侍长答:“没有。”
“是。”二人毫无怨言,目光更是坚定。
我立时想明了这事的来龙去脉。昌华宫的侍卫都是明白人,早已失宠失势的钱后,他们压根儿没放进心里,加之近日西日昌行程谋划排得很满,谁都看得出陛下很忙,哪个会脑子进水,上报这么件小事。可现在钱后准备后找上门来,侍长寻不出纰漏,依着宫廷规矩,这才不得不来报。
“以一抵二已然是西门大人获胜。”王伯谷冷冷对阿大阿二道,“事毕后,你二人晚间去戎部待一个月。”
“你先去复那宝林,孙才人一会儿就到。”
我心下认同,如果只是拳脚的对决,我早就输了。
侍长走后,孙文姝情急下跪,“大人救我。”
西日昌笑道:“她还需磨砺,不着急。再说了,若非你属下手下留情,她哪里撑得过那么长时间?”
我淡淡道:“我陪你一起去。”
王伯谷对我微一躬身,“王伯谷在此谢过西门大人的指教。”说完又转身对西日昌道:“陛下若首肯,臣欢迎西门大人不时来指点一二。”
我戴着面纱,与孙文姝走出昌华宫,意外地见到了左荃珠,“怎么是你?”
我回落厅中,一边暗自调息一边走回西日昌身侧。阿大阿二在我身后,行礼而退。
左荃珠盈盈下拜,“奴婢见过西门大人,孙才人。”我瞥了眼孙文姝,觉得她眼圈已然红了。储秀宫二女一别后,如今相见倒生了些,恍若隔世。
“可以了。”过了很久,西日昌才叫停。
“起来说话。”
王伯谷等一干人看得气息渐粗,或许他们是首次看到很强的攻防对很鬼的身手。可是这一场拳脚身法之斗,我觉着更贴近于力量和手段的较量。
我们三人行往钱后的鸾凤宫,一路上左荃珠委婉地表明了她的处境,无非是受命而来奉上旨意。
然而比斗还没完,二人如影随形地追上。我再次变身形,将诡谲百变的身法施展得淋漓尽致,可二人彼唱此和水泄不通的攻防,依然占据上风。每每我迫在危急,只得寻出一条常人连想都想不到的小道幽径。身体是柔韧的,可折叠可变化,拳脚是古怪的,刁钻滑溜,就是欠点一锤定音的霸力。我忽然想到西日昌所赞的柔韧,冷不防肩头中了一掌,人再次飘出一道无法形容的轨迹。
“钱后近日可好?”我打断而问。
“好!”西日昌赞了声。
左荃珠迟疑了片刻,答:“奴婢觉着娘娘有些失仪。”
矮身蜷缩,猱身不变攻势。缝隙求生本是我历年逃亡的擅长,此次也不例外。在二人的合击中,我一跳躬身落在阿二脚上,二弹匪夷所思地落在阿大臂上,而我的手掌被阿二接住,很强的后缀力,震我手麻,第三纵就穿出了两人的合围圈。
我当即停下脚步,对孙文姝道:“孙才人走得累了,喘症又犯。”
阿二眼光一亮,竟不变架势,只是换了下路攻势,再不防守,主动出击,而我身后的阿大拳风袭来,合成相夹之势。我心中暗赞,此二人果然训练有素配合默契。一个以攻为守,忠于自己负责的范围,放心将安全交由搭档。一个趁机控制局面,将胜利牢牢抓在自己手中。此况下,我若执意攻击阿二,等于同时受二力合击。这种一般武者很难处理的局面,我尚能对付。
这边孙文姝刚佯装走不动了,左荃珠就跪下了,“大人救我。”
女子的身法特长素来就是灵活多变轻巧诡异,而我也早不是当年那只会分飞燕、双脚踢开两侍卫的司剑。在众目睽睽之下,分明要落地的我,却在空中飞弹起身,同时弃左阿大之拳,攻右阿二之身。而不合常理的空中变化,竟只有王伯谷发出一声惊叹。
词很熟,孙文姝前头刚说过。
不使用气劲,占上风的仍是他二人。寻常两个壮年男子对一个女子,孰优孰劣不言而喻。重拳对粉拳,硬腿挡绣脚,硬碰硬落败的只有我。距离三尺之遥的时候,半空中,我忽然坠身,二人的攻防重心顿时下移,正中我的下怀。
“若奴婢此次再请不动孙才人,娘娘就会要了奴婢的命。”
我轻灵的身法落入阿大阿二眼内,二人的面容更加严肃。从西日昌提出我来,他们就没有丝毫大意轻视,可见这王伯谷治下的手段。驰骛楼上他始终唉声叹气,一如他鄙俗的外貌,可一个拥有如此庄园如此手下的人,会是个窝囊废吗?阿大阿二给出了明确答复。我还未接近,两人已分影左右,从他们的攻防之势可判断,一人拳掌一人腿脚,又分了上下两路。
我道:“你的小命是命,孙才人的小命就不是命了?给我起来。”
武者的价值在武斗中,切磋求精,对决求胜。即便登峰造极如葛仲逊,也一样在我的琴音下露了一手,而答喜听我一曲,虽未动武却比动武更甚。
在我的葬礼上钱后早就失仪了,为此她领了西日昌闭宫思过一月的责罚。左荃珠还在哭诉,我一把拉起她,冷冷道:“少装了,我知道你冰雪聪明,给我到太医院叫苏堂竹过来!”
王伯谷这才应下。众人齐整退后,空出厅中一片地方,我飘然而往。自伤后我一直没有动过筋骨,西日昌早看在眼里,惦在心里。从宫内演武场上的冷眼,到朝殿上搓碎面具,我身为武者的那颗心始终没有在漫长的孤独寂寞中,停止过好强。
我附耳于她,两三句话后,她收了凄色,快步走了。孙文姝疑惑地看我。我回走昌华宫,她赶紧跟上,“我们……我们不用去了?”
西日昌道:“西门虽然有伤在身,修为大打折扣,但手脚灵敏身法轻灵。这样吧,你们都不用气劲,就过几招看看。”
我冷笑,“你想去?”
众人神色不变,各站原位,而王伯谷却犹豫起来,“西门乃陛下亲信,又是位女子,臣只怕拳脚无眼,误伤了西门。”
孙文姝再不敢言语,小心跟我回了。她若单去必死无疑,还死得冤枉。我估摸钱后豁出去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但钱后必须得活着,皇后这个位置西日昌还要她占着。立嫡不立长,她的位置能堵死一堆人。我不得不再次佩服西日昌,挂着个这样的皇后,一无子二无外戚,好生干净。
王伯谷答:“非也,是两队的首领。”他正要二人厅中演练,西日昌却提议道:“让他们与西门过手吧!”
午间消息传来,苏太医诊断钱后得了癔症,被钱后轰打出宫,实了这个症。跟着,钱后被陈隽钟使人看管了,而上报西日昌的时间是晚膳前,一句话带过了事。
西日昌问:“是此行身手最强的二人吗?”
这是我首次摆布他人的命运,比起杀人的滋味,它更冷,它只有一点好,不死人,可有时候不死比死更惨。而我自己又比钱后好多少呢?我们都家破人亡,满腔仇恨,被同一个男人牢牢抓住……西日昌温暖的怀抱宠溺的柔情,正如他的人一样,真假混杂,好坏不辨。
王伯谷沉定道:“阿大、阿二,你们出列!”两劲装男子应声而出。
钱蕙兮很蠢。这是西日昌的评价,他对我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已经出了盛京。我戴上了面纱,西日昌没有戴会长疙瘩的面具,只带了五名身手高强的侍卫,轻车简装,往泉州方向奔去。
西日昌扫过王伯谷身后众人,淡淡道:“如此甚好。走之前让朕瞧瞧,咱们大杲勇士的身手。”
到了泉州城外的庄园,我又见到了王伯谷。没见到他,我便知道他到了,因为有他的地方,就有军容军威,甚至能感染到园内寻常的下人。
众人起身后,王伯谷正色道:“是的,今晚就可出发。”
宽敞整洁的庭院里,王伯谷及他的一干手下行礼后,均精神抖擞站得笔挺。西日昌扫了一眼,道:“很好,一个不少,全都回来了!”
西日昌上座后,道:“都起来吧!王伯谷,都准备好了吗?”
众人眼睛一亮,我则心惊,他那会儿连人数都上心了?
他的口音我之前才听过。
王伯谷得体道:“并非正面对抗,自然要交陛下一个满意的答卷。”
步入庄园主厅,形貌猥琐的中年男子率众跪地相迎,道:“臣等参见陛下。”
西日昌点头道:“暗地里使绊子朕也知道抹黑了武者的脸,可有些黑活必须得做,且要做就要做到最好!”
铁门后早有人等候,引我们入内。庄园的景致还不及葛仲逊的有树有草,在外边看不出不同,但越往里走越觉不似庄园。园内十步一岗,百步一暗哨,守备极严。空旷的庭院,各类不同的演武场,我觉着,这该是个军营。看侍卫身上流露的气质,我能想象庄园主人平日的军威,只是这位主人叫我意外了。
“不敢丝毫怠慢。”王伯谷躬身。
质地上乘的衣裳很易理平,只是心里的褶皱又多一折。我随他来到盛京城外一座庄园,门卫仔细检查了他丢去的腰牌后,慎重行礼。
西日昌忽而笑道:“回头你又少不得枉做小人。”
他一直压在我身上,一动不动,气息悠长又平稳,直到车抵目的地,而他起身后,春暖桃花又开。
王伯谷也笑了下,君臣的对话就暂告段落。从他们的语言和神态中,我觉着此二人彼此欣赏,一个爱换面具的帝皇和一个爱戴面具的臣子,这是同一类人。
我抚了抚他的后背,君心似海深,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在做什么。
接风和洗尘酒宴一并办了,他们酒宴上的对话终于叫我明白西日昌密谋的是什么。
咚一声,我被他沉重地推翻,倒于宽长的车椅上,后脑勺一闷,跟着整个身躯被他大力地搓揉,隔着衣裳生生的疼。揉了一阵后,他停下手来,压在我身上道:“世上什么药都有,就是没有后悔药。”
每年夏季,横穿西秦大杲和南越的蛮申江都会发洪水。蛮申江源自西秦,掠过大杲南端一角,由南越东境入海,其中南越所过区域最长最广。每年夏初各国都会谨防治水,而西日昌打的正是蛮申江的主意。他使人破坏西秦的堤防,买通关节,引灾南越。这计谋极其歹毒,害的是南越百姓,栽的是西秦贪官,而大杲所受的损失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回想起有段时间西日昌午后接见的几位臣子论述南越边境民住情况,及白家运粮之事,前后贯通,西日昌谋取天下的第一步,早在我们抵达泉州时就已开始。
他的眼神极其复杂,不停转换,最后还原为粉色桃花,但我觉得他是在掩饰。当这朵粉色桃花再次逼近我,一抹狠劲仿似流星,瞬间箭过桃花,花落粉碎。
我饮茶水的时候,觉得茶味分外苦涩,南越蛮申江区域,想必此刻是水深火热,而西日昌犹在一旁道:“死伤是难免的,若不病老便是战死,只有一统天下,才能真正安老一生。”他的话当然得到了王伯谷等一干人的响应。
片刻后我问:“后悔什么?”
以前我只知报仇,旁的一概不论,而今才深刻地认识到,我若报仇,手必得与西日昌一般又黑又红。仇敌一国之师的身份早已注定,我此生与白无缘。
西日昌看了我许久,才道:“我很后悔。”
我反复思索着一个问题,一家之恨和一国之命,究竟孰轻孰重?战场上杀伤,我毫无任何顾及,战士阵亡沙场武者死于刀枪,那是他们的宿命,可平民百姓的性命呢?
“陛下还有事?”我试探着问。每晚无淫也要整整的人,不动手动脚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还有正事。
我往下细想去,一旦战争真正爆发,军士不足,布衣也得上,非军非武却要承受本不该的命运。再往下展开,究竟真正的罪孽是什么?葛仲逊为了天一诀,几乎灭了我黎族,西日昌为了天下,无视人命,硬造了一个天灾。葛仲逊已经身为武圣,夺天一诀只为再上一层,西日昌本为王爷,上了一层还要再上一层。一个人的野心导致无穷的灾难,野草或许能尽,但狼子野心却永远不息,从古至今,由今往后……
“西门大人想必很失望吧?”他优雅地倚靠车壁,神色诡异。
我自然不会蠢到与西日昌探讨仁义,更不会试图影响他的决策。我尚有自知之明,一个胸中只存报仇小志的人物无法与一个觊觎天下的君王相提并论。我只是很矛盾,似乎我出现于西日昌的生命之中,并非意外。若我出了倾城苑隐居山野,在寻仇的路上只要不死,势必也会被纳入西日昌麾下。
西日昌极慢地从我怀中抽出面纱,戴我面上,在我脑后竟打了死结,然后他再为我拉上领口,理好衣裳。
王伯谷接下来的差事很好做,就是逛一趟大杲蛮申江区域,然后回盛京领个治水不利的罪,而我则被西日昌带去了临川。
西日昌的手很轻很慢,这是极致的手速,让我几乎感觉不到他在触摸。他的手伸进了我的衣襟,衣领竟似迎接他的手一般,敞了开来。
临川江上,西日昌遥望西秦方向,平静地道:“今年没办法带你去临川汇音了,但我很想在将来的某一日,亲眼看你一曲琵琶折煞所有乐师。”我知道他所指的是西秦临川汇音。
结果他没有摸脸。
五 蕙兮之殁
我蹙眉。他又凑近一分,“我摸摸……”
临川半途,西日昌便转南道,从容携我一路赏山游水。我横坐于他马前,将手搁在他臂上,他在我耳旁轻声慢语,没半字污言,却是句句挑拨。
我看着那双桃花越来越粉,越来越亮,不禁屏息。他轻柔揭下我的面具,盯看良久,忽然莞尔一笑,“起疙瘩了!”
“背立盈盈故作羞,你猜下一句是什么?”
“你要正经弹曲琵琶,邱妃就算把嘴吹破都及不上!”
“……坏得要死!”我的语调并不娇,倒有些冷,他却笑了。其实我说的是真的,他确实坏得要死。
他顺着我脑门,指点指滑,顺着鼻梁,移到唇上,稍微一按,再往下掂起我下巴,我这才发现苏陈二人都没上车。
“人之情性四点共同,知道哪四点吗?”
“没什么。”
我想了一会儿,挑眉见他眼中精彩,心知定不是什么好话,但问还是要问的:“哪四点?”
他却点着我脑门道:“想哪儿去了?”
“很简单,眼要看色,耳要听声,口要尝味,志气要得到满足。”
我垂首,无耻。
我无奈地倚他胸前,任何话到他嘴里,都变了个味儿。
西日昌微微笑道:“我不待见的只有那姓邱的,尸位素餐,什么事都指不上。不过他闺女箫吹得不错……”
红馥馥,莲袍映岸香幽袭,碧澄澄,水影连天静不流。遥望处,绿杨荫里遮朱槛;近边是,青草丛中见白鸥。道上不时有路人相错而过,投来艳羡目光。我是他们看不到容色的,但自有个笑凝眸的男人千般绰约万种风流,一路风情都奔他展了。
我想了想,道:“你不待见那姓王的,用得上姓孟的,邱我不知道。”
夜宿客栈,一夜无语。待得我们起身厅堂用膳,不少留夜客人正三三两两地坐吃闲聊,其间有目光暗窥,我起初也没在意,只当身边的男子太过耀目。一口粥含在嘴里,忽然耳进一句私语,险些叫我被粥呛堵,“昨个夜里的床板声或许我听错了。”
上了车后他挨我身旁坐,“那三人呢?”
西日昌面不改色,低声道了句:“偶尔在外过夜,也颇有情趣。”
二 小试身手
这类没脸没皮的话也就他说得出口。羞意心坎闪过,但我并没有脸红。早一阵我一直觉着我们的事儿属于奸情,但换了女装后,西门大人侍卫的身份淡去。说到底,无论我愿意与否,也与我意志无关,我是他的妻妾之一,这个事实早已存在,它始于一场简单的婚礼。换而言之,在这事上,西日昌完全依照礼仪法度办妥了手续,并且当时我也没有拒绝。回顾往事,我越发觉着自己当年的愚蠢。我确实把自己卖了,稀里糊涂以一枚银元转卖给了西日昌。
我觉得他问得奇怪,但还是回答:“很淡。”和宫廷的美酒相比,绵有余而醇不足。
早餐用毕,重又踏上行程。西日昌依然毫不着急,五名侍从在我们身后远远跟着,此种情形一直到蛮申江区域,顺平郡境内。
我出驰骛楼的时候,西日昌问我:“这酒什么味?”
洪灾之猛,摧陷廓清荡析离居,房舍冲毁田园覆没,很多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虽然西日昌早做安排,但伤亡在所难免。顺平郡的太守忙于赈灾济民,由于准备充足,顺平郡内倒也哀而不乱。这还是大杲境内,可想而知南越西秦之境更加可怕。
陈风飞快地投我一眼,酒杯再次满了。
我悄悄抬眼望西日昌,面对自己一手制造的罪孽,除了神色严肃,他没有别的情绪。
“她是位修武者,且修为犹在你之上,即便内伤未愈,但区区几壶酒又算得了什么?”西日昌微笑道,“我一直没告诉你,那一回她一个人喝掉了十四坛酒,喝到第九坛都很清醒。”
西日昌的一名随侍持钦赐名牌,登门太守府,但直到深夜太守才归。西日昌没有为难太守,也没有道破自己身份,只对太守言,任何所需,上禀即可。末了他点了句,西秦官员治水不利,所用非人。太守听进去了,次日与灾民一说,自然闻者人人愤慨。
苏堂竹黯然垂首。我心一动,莫非西日昌已然知道苏堂竹私下唤我小猪?
我问西日昌:“这顺平太守是个明白人?”西日昌却道:“未必。”
西日昌淡淡道:“小竹,我知你打心眼里待她好。可你也该清楚,她是个什么人!”
再问他,他细细道:“但凡出了事故,寻常人的第一念头是安全与否,有利与否,若出了重况,牵涉到罪责,则第一想到的是自己责轻甚至无过,能有替罪顶缸者再好不过。”
三杯下去,忠诚自己职业的太医小声道:“师兄……”
我叹了声,这人琢磨事跟琢磨人都琢磨出精了。
究竟是什么事叫姓王的为难呢?我正琢磨着,粉面哥儿却趁机将我的茶盅换了酒杯。我斜他一眼,他对我微微一笑。我一气饮尽,他使眼命陈风再为我满上。
“叹什么?”他贴上我后背问。
姓邱的道:“是啊是啊,只要做好陛下交代的事,什么都好。”
我捉着他的手臂道:“知道坏,却不知如何的坏,怎生的坏。”
姓孟的道:“成王败寇,王大人处事不能瞻前顾后。”
唇触着我耳道:“等你全好了,叫你知个透!”
只听隔壁姓王的又叹:“白家已经够臭名昭著了,我只怕日后还不如白家。”
三两句又被他拉回他那调调,我探出身来,回望远去渐渐消失于视野的顺平郡,他仿似劝慰地道了句:“会好的,坏的全坏透了,就出好的了。”我姑且听之。
“这菜你不喜欢吗?来,尝尝这个。”他夹了块碧绿葱翠的芦笋,送我嘴边。我咬下了,心底补充道,自己饱了不算,还不用饿兵。
然而我所能见到的依旧是坏,到了浔阳后,南越边境满目疮痍,馁殍相望,而大杲善门难开,白公垂实打实地表现了一个奸商的本色,他运往南越的粮食物资,都是平日十倍以上的价格,甚至个别地方,他手下抬价抬到令人望而却步。南越虽然富庶,但也经不住这样的折腾。浔阳城知府的府邸,日日不断有南越派来的使者,谴责白家之声不绝于耳。
我恍然发觉,这人吃饱喝足了。所谓温饱思淫欲,形容他是从来不错。
我们到的时候,浔阳知府才松了口气。西日昌明了身份,斥责白家借祸欺行霸市,命白公垂开仓赈灾。自然白家已经捞得差不多了,是时候收手改唱友邦情深,这也就是西日昌一路慢悠悠的原因。
“这叫骑墙派。”西日昌凑近我耳,轻声道。
白公垂戴罪立功,王伯谷贬官查办,西日昌出资出粮援助南越,从南越口袋里掏出的大把财物,回去了一多半。接着,大杲昌帝获得了美誉,南越使臣带来了南越王的修好书信,而西秦方面还在为洪灾焦头烂额,根本无暇顾及他国。
陈风为我们布菜斟酒,驰骛楼的酒菜虽然好吃,但我没吃出个味,而隔壁的谈话就跟驰骛楼的酒菜一样。听了老半晌,无非是姓王的抱怨自己活不好做,姓孟的猜度早朝上臣子提出立太子的后文,姓邱的最老奸巨猾,什么都好又什么都没说。
“有些事总要一步步来”,我想他的第一步是交好南越,现在这一步稳了。南越深受洪灾影响,虽离动其根本还远,但肯定要拖几年国力。与南越交好,等情谊牢固,南越对西秦的怨愤增加,便是大杲攻打西秦的时候。从军事上来说,南越虽然小点,但它的存在,一直制约着大杲与西秦二国。联越伐秦,这是西日昌的策略。
二人起身,客套了番,三人才坐下言谈。
在大杲与南越的边境上,西日昌拉着我的手,南望漫无边际的水面,浑浊的波浪不时漂浮起死尸与断木,他与我道:“其实我小时候很喜欢南越,现在依然喜欢,南越的文人贤士是最有气节的。”
“孟大人,王大人,叫你们久等了。”邱大人说话声很柔。
夏季因他此言而冷,这是喜欢吗?喜欢就水淹千里,喜欢就讹诈欺骗?或许喜欢对他来说,就如猎人搏虎取皮。
我暗思,前面见过一个白妃的后台,这会儿他们口中姓邱的就该是邱妃的娘家人了。不过邱妃只有一个女儿,太子之争跟她不搭界。往下听去,二人又谈及了年成、官员调动的事。过了好长时间,邱大人才姗姗来迟,而这时候,我们的酒菜都上得差不多了。
他觉察到我的手凉,握紧了我的手。
“唉……真好架子。”
一连数日,西日昌滞留浔阳。昌帝亲临巡视的消息很快流传开来,我们回盛京的路上便有官员接送。
“已经约了,定来的。”
我的药由一名侍卫带在身边,回程路上来报,还有十日的药。我粗粗估算了下时间,差不多刚好够吃到盛京。西日昌搂着我在龙辇上道:“不用赶了,正常返回。”
“唉……邱大人何时到?怎么还不来?”
几日无事,就是白日赶路,见几个官儿,听他说说各色的话儿,晚间行行一色的礼儿。到了崖其郡却有不同,别郡别府都是官儿率亲信来迎,问安道话就结了,而崖其郡的马太守竟大张旗鼓,在官道上铺毯布酒,使百姓新衣相迎。不知多少张新毯连成一片,约盛京主街那么长,百姓皆穿淡青色布衣,毯两旁恭敬站着。西日昌看后一怔,传了马太守问话。
“别抱怨了,有事分派给你就是陛下恩宠。”
“这是何用意?”
“这日子别人越过越好,怎么我就越混越惨?”
马太守谄笑道:“陛下南巡辛苦,我们崖其郡的百姓深为感动,自发来迎。另有牛羊、土产,犒劳陛下的随从。”
酒保引我们进入二楼的秋矛阁,一入座,我便知西日昌来此的目的,隔壁夏镞阁有高官言谈朝殿上听不着的私话。他们的说话声固然传不出房,但以我的修为只要想听便能听到,何况西日昌,甚至苏堂竹和陈风也听得一清二楚。
西日昌责问一句:“太守使的是自己的钱吗?”
酒楼名为驰骛楼,我们到时,一楼已座无虚席,多是方面大耳之辈,夹杂几张精瘦凶悍。我们四人上二楼的一路,偶尔有眼光扫来,打个转就过去了。
龙辇以正常速度行过地毯,西日昌的一位侍卫喝道:“诸位散了!”
入夜前,陈风再次出现,意味“生意”已经接头。我们四人坐上马车,到了一个新地方,盛京闹市中的一座红火酒楼。
我看见龙辇后马太守苍白的面色。当我们回到盛京后不久,马太守的死讯传来。西日昌走了三日后,他惧愁而亡。不过即便他活着,等来的也只有革职,他是被吓死的。
我审视着西日昌,再也觉不到丝毫面具带来的粉气,有的只是从容淡定。
比之马太守之死,回到盛京后发生的另一件事情更重大,钱后薨了。
“出宫有空就来。这地儿虽然不好,但每次看到这些人,总觉得很踏实。”
午后西日昌携我于偏厅召见万国维谈话的时候,传来了钱蕙兮的死讯,一君一臣都有些惊愕。
“你经常上这儿来听?”
“这个节骨眼上……”万国维喃喃。
西日昌凝视我道:“这样很好。”
“死得不好。”西日昌皱眉。
我点头,从上楼前我就一直在留心,而我们上楼后,楼下的话题更多更广了,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我也觉得奇怪,除非钱后自己找死,不然不该啊。
过了很久,西日昌才道:“楼下那些话你听了吗?”
“西门。”西日昌唤我道,“你去处理吧!”
苏堂竹与我分坐他两侧,苏堂竹一直在把玩茶水,也不见急躁,一只只茶盅端来递去,细究每盅的茶色水温。年轻的太医本色流露,只是不知他研究了个什么出来。
我受命。西日昌又道:“带上苏堂竹。”
西日昌并没有饮茶,只干坐着。我猜他并不是来此饮茶,而是在等。粉面哥儿面上没有丝毫表情,就似一朵桃花幽静地绽放,看到就看到了,不看就什么都没有。
晚些时候,我与苏堂竹迈入了鸾凤宫。鸾凤宫的规模同月照宫,只是少了点大气,我思来想去,觉着是少了一座未央阁。
我们上了楼,进了雅座。楼上雅座也就干净些,桌椅好些,茶水贵些。早有侍人等候,上了热茶后,就被陈风打发出去了,但陈风跟着也走了。
一地的宫人跪迎,其中就有左荃珠。喊来问话,她道钱后自西日昌离宫后一直郁郁寡欢茶饭不思,再就说不出个什么了。我又叫来服侍钱后多年的两女,也只说钱后日渐憔悴。
“……唉,可惜死了,红颜薄命。只叫人想象当时唐洲城下,琵琶一曲的风姿。”“死也他娘的值了,几千军士,一堆高手,外加三城给娘娘送葬。爷要从军,就报西秦那一边,不把那姓翟的还有那狗头国师打得屁滚尿流,爷就跟你姓!”“吹吧!就你?还是先练好本事再吹!”“没记性的东西,上月是哪个帮你丫找回场子……”
苏堂竹检查了一番后,对我使个眼色,我便心里有底,钱后并非自然死亡。陈隽钟派的人只严禁钱后出宫,他们不可能也不会对钱后下手。我坐在钱后尸体旁看了很久,总觉得她死得比翟嫔还丑。翟嫔是面带旧伤,尸身久置,她虽栩栩如生,面色却更遭人厌恶。
我继续上楼。
苏堂竹坐于一旁,很快写完了症断,拿来我一瞧,一句慢性毒亡的话他写了满篇。职业病,神医门下还揣测了毒物的配制,大肆赞美了此毒的隐蔽和效用。
我顿了顿,身后西日昌手指戳戳我后腰,“走啊!”
我想了想,屏退了旁人,留下左荃珠,冷冷发问:“有件事我一直不解,今日刚好一并问你。”
我随陈风走上楼梯,听刚才那桌人又谈及了唐洲战役,“要说打仗,唐洲之战真叫厉害!俗话说什么人玩什么鸟,有哪家的媳妇一个人就能收拾掉几千人?”
左荃珠道:“大人请问。”
我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应该很难看,但茶馆之中再无人看我,闲谈又继续。我耳朵里飘进了几句话,“爷敢打赌,那面冷的家伙是个杀手!”“谁跟你赌?有眼的人一看都知道,那人了不得!”“就不知功夫究竟如何……”“别整天想着打架斗殴,要杀得痛快,就去参军!”
“当日你是如何发现我是女子的?”
茶馆里忽然安静下来。我所过之处,仿佛严冬。西日昌清咳一声,略带抱怨道:“我说常二啊,你能不能不冰人?”
左荃珠惊诧地望我。
西日昌虽然字丑,但他那些污蔑圣人、挑衅自古以来人们尊崇的道德标准的言辞,说明他在中原文化上下过功夫,并且找到了信奉的准则。想到他可以无比温柔地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杀人,而杀完人后,还轻描淡写地评价我杀人太血腥,一阵寒意就侵入我心扉。
“你的鼻子很美,也很灵敏。”
当年十三国混战杀伐,轻视大杲出自贫瘠的对手逐一倒下,嘲讽大杲北夷的中原人氏成了大杲的子民,由逐渐认同到最终被同化。优胜劣汰适者生存,乃不二生存法则。只有够强够狠,才能衣食无缺,才能奴役他人。现今的大杲南部,浔阳到盛京,横贯唐洲到东海之滨,一大块中原之地带给大杲的变化是文化的洗涤,礼义廉耻的教化。但这无法改变大杲的本质,只令一头凶恶的狼披上了羊的外衣,使狼更加狡诈。从大杲现任的国君昌帝身上,我看得很清楚。
我这话一出,她立时色变,跪下道:“奴婢确实闻到了大人身上的香味,仔细判断才得的结论。”
就我对大杲的了解,大北方才是它真正的本营。大杲民风的彪悍来自苦寒的戈壁,广袤的草原。游牧民族比之草耕民族,犹如狼与狗,而狼吃肉狗啃屎。生存条件的恶劣造就了人性的顽强,激发了人的血性,如狼一样,虽然贪婪,但是凶猛进取威武不屈,宁可战死不愿病终。
“不是孙才人告诉我的,是我自己听到的。”我顿了顿,道,“我还听到过你许多话……”这是骗了,其实我只听了她储秀宫那一回的话。
这是一家宽敞的大众茶楼,楼下的客人三教九流,多是自北门入城行脚的商人。看这些人三五成群谈笑风生,我很惊愕。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茶馆居然卖酒,而茶客之中还有人敞着膀子身穿兽衣。粗茶劣酒,马刀毛夹,融会出一幕大杲独特的人文风景。
我还记得那一日左荃珠跪地哭诉,怕请不了孙文姝回宫后会被钱后打死,但现在死的人却是钱后。我身上的气味极淡,只有西日昌每日挨得近闻到,左荃珠如何能一次擦肩就觉察到?只有一个解释,她的鼻子比常人灵敏。
“四位楼上请!”小二转奔新进的客人。
我问苏堂竹:“苏太医,你觉得我身上香吗?”
西日昌微一点头,跟着陈风继续往内走。小二上前招呼,陈风道:“已定了楼上雅座。”
苏堂竹点点头,“第一次你扮作乞丐的时候我就闻到了。”过了一会儿他道,“我们成天跟药石打交道的人,对一些特殊香味都很敏感。”
“生意还在接洽。”陈风道。
话到了这份儿上,左荃珠再不言语,一味垂首跪着。我知她犹在挣扎,便安静地等待她崩溃。
马车不疾不徐地穿过盛京主街,离开闹市,一路往北,一直到盛京北门城楼下。下车后,已有人接应。陈风现身北门前茶馆口,迎我们三人入内。
我想到了很多,既有毒药,必有配药,鸾凤宫搜索下肯定能找到其中几味。而谋杀一国之后的罪名株连九族,左荃珠非但不蠢,还很聪明,她为何要杀钱后?
车厢里顿时沉默下来。
她确实是个聪明人,一直咬紧牙关,不知沉默了多长时间,令我想不到的答案送到眼前。在外等候的宫女宦官鱼贯入内,竟全体跪向我,两位服侍钱后多年的侍女中一人道:“大人,是我害的娘娘。”
我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一个人若太过寻常反而不寻常,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特征,特征鲜明点只要稍加收敛,才更接近于常人。但我却不想多说,所以我道:“我不喜欢面具。”
语出惊人,我马上联想到之前她二人及左荃珠都说钱后死前忧郁,敢情这些人都串通好了?
“你说呢?”西日昌挑眉望我。
那侍女平静道:“奴婢孑然一身,一死无累,请大人放过旁人……”
苏堂竹接口道:“我的这张才好,一看就是个普通人。你们这两张太惹眼了。”
一宦官抢断道:“大人,别信她,是奴才干的……”
“这面具小竹做得不坏,常二瞟我一眼我都觉得一阵寒气逼来……”西日昌感叹道,“天生杀手!”
跟着这些人都纷纷开口说自己杀的钱后,把苏堂竹看得目瞪口呆。
“下面是不累的。”西日昌懒洋洋伸出一手搭在我肩上,我看看他的手,再看看他的脸,这人随便戴什么面具,都少不了这副德行。
我忽然站起身来,所有人都止住言语,目光齐刷刷地盯着我。
我皱起眉头,看了一出戏当时有些触动,现在却发现纯属虚构。比不得朝殿上敢直言不讳的臣子们,白公垂的自评没错,一个奸商。
“我要听实话!”我指着左荃珠,“如果我没料错,应该由你来解答!”
苏堂竹笑道:“看你们说话真累。”
左荃珠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卷起她的双袖,本该藕白的双手上面布满大大小小的烧疤,星星点点的针眼,惨不忍睹。一侍女哭道:“皇后娘娘早就疯了……”
西日昌道:“何止气色不错,脑筋也好得很。”
事情的真相在众人你一言我一嘴中渐渐分明,钱后失宠之后又失德,残虐下人,已有三位宫人被她杀死。陈隽钟手下的人看管钱后,仅限制她出宫,而不能出鸾凤宫的她更加凶残,每位宫人身上都留有钱后施虐的疤痕。想到昔日钱后可以无情地砍去芷韵双手,她又怎会对下人体恤呢?
上了马车,苏堂竹在车里道:“我看白公垂气色不错,且有的活了。”
所以钱后是被鸾凤宫所有宫人联手杀死的,而钱后自己才是真正的凶手。她众叛亲离,连长年服侍的心腹都最终逼于无奈取她性命。
我一堵,被他断了思绪。
我撕去了苏堂珠的几页症书,得出结论:“皇后娘娘抑郁而终。”
西日昌面具上粉眼桃花开一双,“就你值钱,一枚银元都买不来!”
众人喜极再泣,搂作一团。他们的勇气改写了他们的命运,这便是寻常人的勇气,狗急跳墙,人被逼急了,什么都做得出,何况这是在大杲,大杲多勇武。我重将目光转向左荃珠,唯独她依然保持沉默。恐怕正因她的加入,鸾凤宫才有了今日的一幕。谋划、毒药、齐人心,这些都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
“你是说……”
左荃珠亲自送我出鸾凤宫,出了宫,苏堂竹回太医院,左荃珠依然送我。入夜的宫廷回廊上,我停住脚步,冷冷道:“你想对我说什么就说吧!”
苏堂竹去叫了辆马车,西日昌在我身旁道:“钻进钱眼里的人很少能出来,出来的只为不想卡死在方孔兄嘴里。”
左荃珠又要下跪,我道:“还嫌不够碍眼吗?”
“那是个钱眼啊!回字里面那口就是钱孔,外面那个是圈。”
她轻声谢过,顿了顿后道:“大人,奴婢也知道皇后娘娘有活着的必要,以陛下的睿智,皇后娘娘应该再当上几年的。”
“什么意思?”
“这话不该你说。”
我又看了眼那幡,身旁人问:“你知道那幡什么意思吗?”
四下无人,左荃珠大着胆子道:“大人,或许奴婢该尊称你娘娘才是。”
白公垂老眼噙泪。君臣之间又道了些话,西日昌才带我们出了店铺。
我一惊,只听她又道:“断定娘娘身份的是钱皇后,她听人议论大人在朝廷上显露女子身份,就一口咬定大人就是贞武皇后。钱皇后或许不够聪明,但她一直惦念着贞武皇后。”
“朕记在心里了。”西日昌笑道,“白公莫理会闲人杂语,还有两盘菜等着我们一起吃呢!”
我盯着她,越发觉得她很能耐。能两次判断出我的身份,聪慧并且犀利。能以下犯上,毒杀钱后,有胆有谋。
“陛下……”
“奴婢做的事及向大人说的话,都是死罪,但有些话奴婢不说死不瞑目。大人能袒护孙才人,放过鸾凤宫一干人性命,比之钱皇后的无德无情,大人胜她百倍。天下乃有能者取之,宫廷中亦是如此。人心所向众人投奔,人心相背,墙倒众人推。我大杲已有了强君,所缺的是位能匹配的帝后。钱皇后也好,宫内众多妃嫔也好,都难望前董皇后董太后项背……”
西日昌起身亲自扶起白公垂,道:“此事朕自有主张,以后别动不动就跪,白公年岁渐长,保重着身子才要紧。”
“住口!”我打断。她却笑了笑,“大人难道还未察觉,在陛下选秀之前,甚至更早,大人已然是陛下心目中的不二人选。贞武之名、西门之姓,随侍之任,为的都是什么?”
西日昌陷入了思索,而我听得既惊又敬。自古商人重利,巴高望上。白公垂的孙女白守真贵为皇妃又二子傍身,加上白氏一族乃西日昌的亲信,按常理白氏日后极有可能更上一层,出一位皇太子。一旦太子之位确立,离继承大统就一步之遥,那向来人人争的宝座白公垂和白氏一族就不垂涎吗?
要她说不说,不要她说滔滔不绝。我多少有些怒了,握紧拳头,骨节脆响。
“臣与白氏所有族人皆为商贾,能得陛下青眼抬爱,已足够光耀门楣福荫子孙。但臣也深知,国有国威家有家体,臣乃一奸商甚至一恶商,生前死后为人不耻。若陛下立守真之子为太子,臣惶恐将有损陛下声誉,何况白氏日后还要继续为陛下出力,上了明面对陛下来说弊大于利。”
左荃珠再次跪地,这次我没拦她。夏日的黄昏斑斓的折光,半映回廊墙壁,半照我们身上。她在赌,压上了身家性命甚至压上更多的赌注,她为的是什么呢?向我投诚?还是想彻底改变她自己的命运?
西日昌平静地问:“为何?”
宫廷的女人简单可分为两种:一是权术型的,这类女子无情冷酷,只关心她们的地位是否牢固,她们的皇子能不能当太子;另一种是女人型的,她们爱着帝皇,只想要宠爱,幻想着不可能的白头偕老,三千宠爱于一身。
白公垂又跪了下来,“臣请陛下日后定立太子,不要立臣孙女所出的二子。”
左荃珠无疑更接近第一种,死去的钱后是第二种。
“说。”
六 帷屏宠爱
“臣不敢居功,只想能在有生之年亲眼看到陛下开疆扩土,伐秦屠越一统天下。为此,臣就算背负再多骂名,遭人唾弃都在所不辞。”白公垂显然有些激动,他平息了一会儿,道,“臣有一不情之请,还望陛下恩准。”
最终我默然回了昌华宫。我不知道左荃珠该失望还是庆幸,杀她很简单,不杀却很难想象以后她还会做什么。
听西日昌这么一说,我忽然想到一人,白妃。西日昌所出不多,但白妃却给他生了两个儿子。
难题我交给了西日昌。隐去了左荃珠的说辞,我向他如实禀告了鸾凤宫之事,他只思索片刻,就下旨提了左荃珠品级,转到太医院做女宫。
“朕还不放心你吗?再说这些年里若没有你们白家,朕哪来那么多钱财?”
晚膳后,西日昌才对我道:“你被她拖下水了。”
西日昌接过,直接翻到最后几页,我在旁斜了一眼,那上面都是三人一事。西日昌大致看过后,交还于他。
我一怔,他拉着我的手又道:“这小女子该杀,我留下她给你玩几年。苏世南不久将回盛京,有他坐镇太医院,放十个左荃珠去都掀不起浪。”
白公垂从怀中取出一本薄书,恭敬地递上,“这是此事的出入账本,后附有委派的各方名单。”
钱后之死暂告段落,但她的死却使我对西日昌有了新的看法。夜深人静之时,我侧望身旁的男人,他说我初醒时恬淡无欲,而他自己沉睡时也一样圣洁光华。上天赐予他的美貌,只有在这一刻才完美展现。
“费心了,人手方面准备得如何?”
皇宫是天地下最黑暗最冷酷的地方,生于斯长于斯的西日昌,心底如何不黑?要想不被杀,就得杀人,要想不被骗,就得骗人,要想不被人踩在脚下,就得践踏人。正是同样原因,左荃珠等人不想被虐待致死,就以暴制暴除了钱后。皇宫不讲情义,只论成败。
白公垂站起,垂首道:“陛下托付的事,臣已办妥。一半粮食已到浔阳,还有一半都在路上。”
从小耳濡目染皇宫黑暗无情的帝皇,大约年少时就埋葬过人性,看多见惯习以为常。本该麻木绝情的他,现在却娴熟运用起各式面具,且每一面都做到极致。当明君就是明君的样,做情种就是情种的心……他其实活得比任何人都辛苦,恣情纵欲不过是宣泄男人最原始的一面,如果连这一面都不能放肆,我想他就真的丧失人性了。
“起来说话。”
我搁在他身上的手不禁轻轻抚摸他的胸膛,帝皇之心就在里面,坚硬却千疮百孔。世人总觉得自己所受苦累远胜旁人,世人总觉得旁人难以了解自己的苦楚,我也如此。我何尝真正了解过这个男人的内心,只想着自己的人只会曲解旁人,一切由自己的喜好出发,归于自己的喜好。
西日昌上坐,那人跪下叩拜,“臣白公垂参见陛下。”
他忽然捉住了我的手,平摊开,贴在他胸口。我的心猛地一跳,时光仿佛凝固,月光一闪不闪,夜风不知何时休了。
我看店里虽无其他客人,但琳琅满目的物件都摆在眼前,莫非掌柜的巨眼,见我们衣质上乘、身具豪客之气才一入就请?答案很快揭晓,里间小厅陈设简洁,却没有一件古董,一把椅子一位老人站着。掌柜躬身而退,带了门。
静止非常短暂,他很快拖着我的手,沿着胸腹往下,往下。
西日昌先带我们去了家古玩铺。典雅古朴的门面上只挂着一个回字幡,那幡黄底黑字,有些年份。我们三人入内后,铺子掌柜迎面而来,“三位里间请。”
惊醒他的代价是密集的云雨,夏季的雨总是很大,覆盖地表,涓水成溪,流淌翻旋,砸溅在无遮蔽的路人身上,铺头盖脚,湿透全身。少年不知淋雨伤寒,还道豪爽,痛快淋漓尽致地宣泄,是极乐。少年满腔抱负,空泛天地,是莫名,是意气。我还年轻,却老了心境,所以我撑起了一把伞,以双手。
盛京也好,京都也罢,我都从未仔细看过。一样稠广人众的一国都城,一般车水马龙的大街宽道,白叟黄童语笑喧哗。从人们身上我看到了初夏,盛京的初夏,北国都城的初夏,是热情的,暖和却不烤人。少有笙歌鼓乐,不见乞儿地痞,路人多意气风发,偶尔几个武夫挎刀沽酒,嗓门极大,店家却一脸笑容。
我紧紧抱着的这个男人,无论他真心假意,无论他多少面具,他坦陈了对我的情欲。至于别的,我从来不指望。
粉面哥儿立时舒眉远目,换了副沉定阴柔,真不知是他戴面具,还是面具戴他。
天地之音,雨打琵琶,一声声一片片,震弦动琴。铜山西崩,洛钟东应……
苏堂竹苦着脸道:“没有。”
雨过天晴,彩虹七色。男人舒展的笑颜堪称人间绝色的,也只有他了,只是话出口,依然如故。
粉面哥儿秀眉一拧,声色骤厉,“有问题吗?”
“什么时候才能吃饱?”
苏堂竹立即回身道:“师兄你挑的面具年小,她的年长啊!”
我蜷缩着,一颤。
“我叫常大,你叫常二。”
次日起身,便腰软腿酸。多吃一顿夜宵吃撑了我,而有人还没吃饱。中午之前,西日昌使人知会我,午后免了当值。虽然这点酸软我能忍受,但能免则免最好不过。
我心一惊,但见苏堂竹微微一颤。
下午我弹了会儿琵琶,直到蒋贵人来访。我瞟了眼答喜,借故回了自己寝室。躺在床上,我想大杲后宫将百花齐放了,皇后的位置空缺,该有多少女子眼巴巴着?可惜那位置虽好,却是致命坐席。不死不能坐,坐了就要死。
繁华的盛京大街上,西日昌道:“小竹,你还叫这个名。”
扇侍在房外拉着风叶,轻柔的微风房中浮动,盛京的盛夏催人入眠。待我苏醒,已是黄昏。晕红莹黄的房间里目不转睛的一双丹凤流彩,令人屏息的艳。我定一定神,这才发现艳的人还有我。面纱不知何时摘除,单薄的夏衣大开衣襟,抹胸挪移到腰际,裙摆褪到脚踝,春光一露无疑。
再无言语,我们仨悄悄出了皇宫,一路暗藏的影卫、关卡的侍卫看清我们身上的腰牌后,并无阻拦。
这人是色到骨子里了,趁我睡着,竟轻手轻脚地剥脱了我,剥成他喜欢的样子。
粉面哥儿露齿一笑,“没错。”
“好看吗?”我撑起身子,衣裳滑露肩头,几乎全裸了上半身。他盯看着发出一声倒吸,然后道:“好看是好看,就小了点。”比画着,“要这么大,不,这么大就可以了……算了,现在这样也好。”
苏堂竹小声道:“你们两个拿错了!”
我慢慢穿衣裳。他本来就离得近,这会儿凑上来,帮我提上了衣裙,只是那一双眼尽往不该去的地方了。我穿上衣裙,伸出一脚,弓脚背一点他大腿,“哪像你,一碰就大了!”
一番改头换面后,三人二白一黄,二主一仆。白面粉气朝天的公子哥,以及同样白面,一副生人莫近模样的公子爷。我对着铜镜摇头,“太女气了!”
他捉住我的脚踝,“你倒是瞄准了来呀?!”
我没问下去,估摸西日昌又使苏堂竹弄什么鸟霞丸、蛤蟆臭虫丹去了。
我连忙缩脚,他由我挣脱,只是面上那笑意映过了霞光。我默然,不能跟这人接茬这号话,他全当受用了。
西日昌截断道:“这类面具虽然好,但不能多戴,戴长了,脸上会起疙瘩。”
“昨个累着了吧?”晚膳中他问。
苏堂竹嘴快,“这个是顺带制的……”
我如实道:“还有些酸乏。”
“不是研制药石吗?”我接过,狐疑地望着二人。
他微微笑道:“你算厉害的了。”而后他转了话题,交代了鸾凤宫的安排,总算他没让那些宫人殉葬,分别安插到别宫去了。后宫暂由柳妃掌管,孙才人提级,宫里又多一位贵人。
“这是苏堂竹,认不出吧?”西日昌取来两张薄薄的肤色面具,递给我一张。
晚膳后,他牵我回了寝宫。黄昏那一出放过我,合他向来不用饿兵的原则,但喂饱了我通常都意味着帝皇又要出征。
一个黄面微须的中年陌生男子对我笑,我一怔,在宫内能当着西日昌面对我笑的男人还真没见过。
一入房,他果然就搂着我上了床。我为他打开长发,宽了衣裳,而他早把我剥个干净,帝皇的手速又快又准。
仿佛应了我对孙文姝的话,当日下午,西日昌带我出了宫,而我也见着了苏堂竹,不过第一眼没认出来。
我平躺在床上,仰望着他。琼枝玉树跟着就要云兴霞蔚了吧?我探手抚了抚他的肩头,他却含笑道:“伤兵一个,还想怎的?”
我暗自叹息,我是在点醒她呢,还是在对自己说。抛开侍卫的身份不谈,现在的我确实是被西日昌独宠的女子。只是这份宠幸背后,隐藏着无数未知难测的凶险,夹杂着盘根错节寻不到蛛丝马迹的情愫,觅到的只有欲望,无底洞似的欲望。
我一怔,被他翻过身子,他捏着我的后腰道:“哪个说腰酸力乏的?”
孙文姝深深地躬身答谢:“多谢大人提点。”
手劲恰到好处,我发出一声呻吟,酸痛打通经络,舒了筋骨软了腰身。他坐我身旁,十分地道地推拿搓揉,酸酸麻麻,又痛又极舒服。
“我知你饱读诗书,想必也看过不少关于宫闱帝后的史记。”我自己的声音并不比伪装的男声温暖,“历来宫廷的变数都莫测难料,九五之尊的宝座是生死之争,妃嫔之争其实也是生死之争。以为自己美貌能令君王神魂颠倒地老天荒的,都是无知之辈。多少宠妃最后落个凄惨下场,就是这道理。翻翻史书,倒有不少不受宠的妃嫔最后却幸运地成了皇后、太后,但照我说,能不做皇帝的女人就不要做。”
徐风轻柔,他的手从我腰上攀到背上、肩胛,我忍不住道:“嗯,这里……嗯……左边点……”捏到妙处,我不禁整个身子轻颤,脑中胡思乱想起来,难怪人要奴役他人,端茶送水,还有这一刻舒坦筋骨,都是惰性。
孙文姝身子一颤,低声道:“不知。”
“舒服吗?”他停下手来,在我耳畔问。
我重又戴上面纱,初次以自己真正的声音道:“你知道什么是帝皇的妃嫔吗?”
我嗯了声,这声音令我自己都觉得软若无骨。
我的心弦一乱,指下的琴弦一振,无风的房间起了风,案台上的书卷翻页,孙文姝的衣裳发丝风中凌乱。这就是匿气状态释放的气劲?它来得意外,去得洒脱,犹如秋风徘徊一圈房舍,席卷之后,却不带走半件物什。不,它还是做了坏事,它走了后,我的面纱悄然而落。孙文姝眼眸一圆,跟着一黯,而后垂首。
“翻个身……会更舒服……”
我弹着弹着,忽然觉到原来我的乐音与西日昌异常贴近。妙曲俗乐,杀音怨调几乎什么都能弹,如果乐音也具备人性,那我的琵琶曲一样戴着无数张面具。与西日昌一样,那些丑陋的负面的,我们都很欣赏。
“啊?”我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他翻了个身。
高山流水管鲍分金,狐朋狗友狼狈为奸,物以类分人以群居。对牛弹琴夏虫语冰完全没必要,知者为知,不知强求难人难己。
翻身确实更舒服,我舒服完了,就轮他了。翻身做主,翻身兴云,翻个不停。
优雅有优雅的风度,粗鄙有粗鄙的特色。欣赏的眼光欣赏的人不同罢了。宿学旧儒或许能逛逛菜市场,但要他高弹野史韵事,不如砍了他的头。一丁不识的人对他之乎者也,比叶少游的无名笛曲更管用,而要唤醒此人也极简单,地上有钱是一种,某妇风骚是另一种。
他托着我的腰粲然而笑,言语遗失于翻涌的浪涛,思绪吞噬于细密的亲吻绵长的求欢。汪洋沧海,月照千里,一个令人迷失方向,一个叫人不再孤寂。放任而有依靠,沉沦而有支撑。不知不觉中,我也如实付出了我的身体,和早年不同,并非身心隔离,而是甘愿交付。
粗俗的一个例子,还是在西秦李雍府那会儿,听下人们闲话听来的。邻街的王大媳妇以前嫌男人睡觉爱打呼噜,呼噜声此起彼伏,吵得她总难入睡。等她男人死后,她再听不到呼噜声,却是日思夜想辗转难眠。
风平浪静后,我有气无力地戳他胸口道:“骗子!”
依然不见苏堂竹,而西日昌没再带我早朝,上午便又空闲下来。连着几日,我静心感受匿气下的粗鄙琵琶曲乐,孙文姝和附近的影卫渐渐习以为常,前者不再塞耳色变,而后者不跑了。难听和难受只要不超过底线,人都能忍受,时间久了,或许就不再会反感,再久些,兴许听不着还会想,至于能否欣赏,我无所谓。
他只搂着我笑。
一 白店流言
我不再言语,摊平了手,贴在他胸前。这个骗子无疑成功地引诱了我,让我一步步学会了看人,学会了撒娇,学会了与他相处。这样的改变虽然我不喜欢,但也知道目前它很适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