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继续怨下去吗?
东皋的百代基业,黎民的富足安康,都靠他一肩承担。他终究已不再是晏晏笑语的少年,他身为一个男人,有满腔的执著和鹏程抱负。而这些,都曾是被我刻意忽视的东西。
是谁负过谁,谁又欠了谁的债,算得清吗?
我怨恨过他的薄情,仇视过他的利用,也曾亲手将他推上皇位。但我从没有去深思过在这张椅子上面,压着千斤的重担。
他的手臂紧了一下,一只手拂在我的脸畔,将我的湿发捋到一边,"不语,如果生命可以重来,回到你我初见的那天,我还是公子荻,你还是含章宫里爱惹祸的小丫头,不知道有多好……
他对着我笑了笑,他的眼角边浮出一丝日积月累的浅纹。我盯着他的靥畔,一根白发夹杂在鬓发间,原来他竟也早生华发了。
"其实我……从来没想过要把你拴在身边。你喜欢碧华,在紫宸府时我没有限制过你去见他,你喜欢吃沿河十八坊的手艺,我也都带你去一一尝过,你说女儿节的荷灯做起来麻烦,我硬拉着你去放灯,每一年我们一起放过的荷灯,都是我亲手扎制的。
"每个人都有一份执著,丫头,这东皋的万里江山万千黎民就是我的执著。我想做明君,想要东皋的百姓家家户户都过得平安富足,我这样做,也算是错了吗?"
"我不知道还要怎么做,才能留住你。是啊,我选了江山,就不该再奢求江山之外的人或事,但我不是草木,难过的时候我的心也会疼,开心时会笑,受了伤,我也会流血流泪,我不是草木啊……"
"一日复一日,我就这么每天都在问自己。知道了又有何用呢?你性子这么烈,肯定是不愿意再和我回去了。
他蓦地低下头,双手收得很紧,勒疼了我,温热的液体落进我的颈项间,缓缓滑过胸口,"世间本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是我奢求了,我放了你,这一次我放手。"他抬头时,脸上的笑容灿若春花,唯有眼角上几点泪光隐然。
"你负气走了,这么长时间,我虽然派人到处找你,却又怕真的找到你时,你依旧不愿意原谅我。有时候我一个人坐在勤政殿里,看着窗外的那角天,我会忍不住自问,是否愿意探知到你的下落。
我的心中空无一物,仿佛已经失去了任何感觉,只是反反复复地念着他的名字。
他的声音很轻柔,他的胸膛温暖宽阔,我渐渐不再打战,身上回复了一些热度。
阿荻,阿荻,阿荻……
"丫头,闹够了吗?"
"丫头,今日过后,你我再见面时就是敌人。这些,你都不后悔吗?"他盯着我问道,我浑浑噩噩地点头。他的手盖在我的额头上,食指轻轻摩挲着我额心的泪痣,"曾听人说过,这里面封存的是前世的记忆。如果有下辈子,你还记得阿荻,好吗?不要忘了我。下辈子相遇时,你再在我的手背上咬上一口,我就知道是你了,好不好?"
我和他的视线纠缠着,他脱下身上的锦裘将我裹住。我靠在他的胸口,一声漫过一声的心跳从那里传出。
他的眼角滑下泪水,滚落在衣襟上。回手攥住衣襟,他狠命一扯,撕下了半角锦缎,"我欠你的,一并还给你,不许忘了我!"
他一步步地走向九龙椅,搂着我坐入椅中。我浑身战抖地看着他,他的目光未曾离开过我的脸,他的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和当年一样。
我挣扎了一下手臂,感觉已经没有之前的僵硬,费力地抬起胳膊,我将手抚在他的脸畔。他的眸光点点似辰星闪烁,我挽起笑容凝视着他,"阿荻,缘分……尽了。"
牙齿上下撞击的声音轻轻回响在偌大的雪阁中,他终于叹了口气,伸出双臂将我抱了起来。
他艰涩地颔首,唇角轻动,"你在这里将养几日,过后我派人送你下山。"
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盯着我此刻狼狈的样子,仿佛在耐心地等我开口求他。我极力仰起头,让他看清我的坚持。
"阿荻,有句话,我想告诉你。"我缓口气,续道,"如果女人只有装得天真,不看不想,才能得到幸福,我不会输给任何人。"
靴底触地的声音刺进鼓膜,简荻走到我的身边,俯下身,蹲在我的面前。
他怔怔地看着我。我说完,指甲蓦地掐住他的脸,划下几条血痕。殷红的血丝渗透出来,他的肩膀一沉,身子滚下九龙椅。
我趴在地上,呼呼喘着粗气,刚从寒潭里被人捞上来,又被阁中的暖香裹住,我全身一下冷一下热,四肢抽搐得厉害。
简荻合身滚落在玉阶上,锦衣玄袖铺地展开,袖上花饰如落樱坠地。封丹足下轻点,瞬间窜了过来。我伏在地上,从腰侧抽出断剑,抵上他的颈畔。
刚入长窗,封丹已经无力再支撑,我和他双双滚倒在玉阶上,他贴地滚了几下停了,随即起身,退到一边。
"退下!再上前一步,我就刺下去。"
他一身狼狈地将我拽到潭边,我翻身滚上岸,他半卧在我的身边。山风一带而过,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牙关开始咯咯作响。封丹的发梢上很快结出一层薄霜,他说了声"得罪",伸手又将我紧护进胸怀,奋力跃身纵回雪阁。
封丹神色间略作迟疑,立刻退后数步,望着我急道:"姑娘,你……你看在主上一片痴心,千万别害他性命!"
手脚僵硬冰凉,我没有力气抬手抹去脸上的水,勉强看向面前,入眼是封丹焦虑的脸色。他的满头湿发早已经披散,沾在脸颊两侧,挂下滴滴答答的水珠,嘴里呼出的气浓白一片。
我将冷艳贴得更近半分,剑刃欺入他的肉中,挤出一缕血痕。
潭水震荡波动中,直觉有人拉住了我的胳膊,将我拦腰抱住,拖出了水面。入水出水,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我睁开眼,呕的一声,将噎在喉中的潭水咳了出去。
"你去备下马车,我和无尘公子立刻就要离开。如果你敢轻举妄动,别怪我一剑葬送了东皋的万里河山。"
潭水入骨至寒,意识在刹那工夫冻得麻木,脑海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念头,我不想死……
封丹看我几眼,又看看昏迷不醒的简荻,我哼了一声,他不敢耽搁,转身跑出雪阁。
下坠之势极猛,云封雾绕中,千年寒潭陡然现在眼前。风中隐约传来简荻的一声呼唤,我还未及听清,便扑通一声,一头扎进寒潭。
我将断剑从简荻的脖子上移开,看向玉阶下的无尘。
简荻,江山和情爱,在你的心里哪个更重?
"无尘,撑得住吗?"
镜花水月空悲戚,无心去来悟尘缘。
他回了一声,从地上半撑半跪地爬起身,蹒跚着脚步走上玉阶,近到简荻身前时,他俯身凝神打量了片刻,随即拽住简荻的手臂,将他一步步拖下阶去。
第六十章水月浣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