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着苏沫迤逦徘徊在山路间，边走边听他念叨一些关于无缺城和忘途川的传说解闷。
忘途川的巅峰之上，坐落着一座巍峨的山庄。站在山脚下向上仰望，只能看到霭云缭绕，偶尔几只大雁飞过云端，扯破了浓厚的云层，倾洒下金色的日华照耀在遍布积雪的山麓上。
苏沫说，这座雪山在很久以前并不叫忘途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开始叫它忘途。
苏沫笑着跃下窗棂，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停下脚步，回首望向山下的来路，葱郁的林海遮挡住了视线，我只能看到极小的一片蓝天在枝丫的缝隙中露出来。而脚下缭绕着淡薄的白雾，人就仿佛踏在云间。
"你再满嘴胡说，我就先替无尘清理门户，扫你出门。"我推门走了出去，从他手中接过一条天青缎子面的裘袍裹在身上，"再不走，等那只镇兽回来，你我可都走不成了。"
"姐姐别只顾着看风景，当心掉进忘途川的山涧里，给龙王爷当了媳妇。"苏沫说着，脸上露出坏笑。
苏沫神秘一笑，淡淡地回道："那可不一定哦，姐姐不知道这天下间，有多少人想抢了姐姐去呢。阿苏如果不趁早下手，把那生米煮成熟饭……哎哟，姐姐怎么又动手打人？！"
"掉下去我也拉着你一起，阿苏尽可放心。"我转过头，笑道，"况且这冰川的龙王是公是母谁也不知，万一水晶宫里正缺个小女婿呢？"
"你就算把我拆零了贱卖，恐怕也没人愿意买呢。何况我这身毒肉，能看不能吃，买去做什么？"我瞪着他问道。
他神色间怔了一下，哧哧笑了起来，"姐姐，听阿苏给你讲个故事，可好？"
"姐姐这会子怎么又心急了，我还没说要带姐姐去哪里呢。"见我催促，苏沫换了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慢条斯理地道，"姐姐如此轻易就要随我而去，不怕被我拐去卖了吗？"
没等我作答，他继续说道："这座千年不化的雪山，以前的名字并不叫做忘途川。千年前天下大乱，?烟四起，民不聊生。当时在天地之极修行的一位女子，心感生灵涂炭，于是在佛前许愿，甘愿化身为迦兰吉祥树，独自支撑在中州境内，镇守四方平安。佛祖感念她的一片虔诚，于是赐她万年不朽之身，幻化为一株迦兰紫藤，从那之后，天下三分，太平安定直至今日。"
我收起笑容，咳了声，"苏沫刚才不是说要带我去个地方吗，趁着今儿个天好，咱们快走吧。"
苏沫的话勾起了我埋藏在记忆深处一段遥远的过去。幽静的深谷中，少年站在紫藤树下巧笑流曦，他的手中捏着一片紫藤花叶，落霞江畔的春花漫洒在水天一线，紫藤花随风而逝。
"姐姐若是不告诉给他，谁能知道我刚才的话？莫非姐姐真的是招徕客栈的老板娘不成？"我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伸手在他头顶拍了一下。他促狭地冲我眨了眨眼，"哎呀，难道被我说中姐姐的心事，姐姐恼羞成怒了？"
苏沫的嘴一张一合，我却什么也听不到了，眼前望出去的景致不再是落雪皑皑的冰川，我仿佛又看到了幽谷中的那角树洞，那株名唤菩提的参天巨木。
"你别背着他乱编派，当心被他听去了，抓你下厨做成人肉烧包。"
剖开的鱼皮还摊放在卵石上，银白鱼鳞在闪闪发光。他曾紧蹙着眉头吞下生鱼，也曾笑着说起关于菩提树下的一段美丽传说。
我扑哧一声忍不住笑出来，无尘此刻若是听到苏沫叫他"镇兽"，岂不要立刻就抓起大帚将他扫地出门？
流年弹指，瞬息华发，如今我在天南地北的冰川之巅遥想，而他已是东皋万人之上的明君圣主。
"苏沫对姐姐一见倾心啊，多时不见心里记挂得很，趁姐姐身边那只镇兽不在，想带姐姐去一个地方散散心。"
这世间，有多少事，多少回忆，到头来终是一场空？
放下手里一字未看的书，我走到窗前，他灿若晨曦的眸中映出我的身影，束起的长发擦过鬓畔。
"姐姐在想什么，这么入神？"肩膀上被拍了一下，我回神间，苏沫一张无限放大的脸正在眼前。我下意识地推了他一下，他踉跄退了几步，才稳住身形。
"你不在前面招呼，跑我这里来做什么？"我招手让他进来，他双手撑在窗棂子上，反而示意我过去。
"对……对不起。"我几步走过去，歉然地看着他。
窗格上咚咚响了几声，我应了句。窗缝开处，苏沫一张脸探了进来，笑嘻嘻地望着我说道："姐姐一个人躲在这里好清净，和阿苏出门走走，可好？"
苏沫摇了摇头，笑道："没事，是我造次了。"
画中各不相同的背影，衬托在红梅、绿竹、湖光山色间，清一色的长发拖曳，翠衣翩跹。当年他还是名唤碧华的驰名艳伶时，气度神韵已是倾国倾城，现如今褪尽一身浮华的丑容无尘，隐然成就了一身脱俗气质，比起当年更显飘逸轻灵。
一时间谁都不再说话，沉默地向前走着。拐过一道山麓，苏沫突然拉住我的袖子，伸手指着前方一片被氤氲雾气缠绕的地方，道："姐姐快看那边，这整座无缺城的命脉就在那里。"
我躲在小书房里，手中握着卷书，眼瞅着铺了满地满案的墨画发呆。这些春情图，充其量是无聊时用以遣怀的戏作，若真的拿到无缺城中散卖，恐怕丢的还是我花不语的脸。
我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却只能看到满眼白雾，变幻不一的云海层层叠叠在山岩下缱绻流荡，被山风吹得飘摇不定。再凝神细看时，从这落脚的山崖下，伸出一根玄黑铁索在云烟中时隐时现，直插入苍茫天地。
无尘啊无尘，现在倒是你让我看不透摸不清了，本该心中不染尘的你，究竟是在为什么事而烦忧困顿？
"那边是什么？"
我以为是他对于自己那张曾经美冠天下的容貌被毁，因此耿耿于怀。但是多次言语试探下来，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凭我的眼力，根本穿不透眼前如此厚的白雾。苏沫站在崖角边，山风吹掀了他麻衣的结角，他眯起眼，额前几丝碎发在眉宇间翩飞。
他有时看着我发呆，眉宇间凝着淡淡的愁容，我便装出一副憨态逗他。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眉目含愁，为什么他总也开心不起来，为什么在别人畅怀大笑时，他会露出寥落清寂的神色。
"姐姐好笨，忘途川的顶峰上就是望舒山庄的所在，而望舒山庄千年来一直守护着凝晶雪，那条玄黑锁链直通的地方，姐姐倒猜一猜会是什么？"苏沫的唇角一挑，望着我说道。
自从他翠衣白马在东皋林外自甘毁容追随我，到如今已几年相处，他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平日里也总是纵容多过苛责。我于他曾是伶人的身份只字不提，怕触到他的过往，引来不必要的猜忌。
"凝晶雪？！"我脱口而出，惊诧之余，问道，"难道世间真的有百年凝结百年开花的雪莲吗？我一直以为是世人杜撰出来的东西……"
无尘趁无人在跟前时，问了一些关于苏沫的来历。可惜我对此是一无所知，只好一概摇头回说不知。无尘看着我的眼神里，隐约带些质疑，我对他勉强笑笑，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
苏沫一副怜悯的神色看着我，无限感慨地叹道："哎呀呀，我一直以为姐姐是个少有的聪明人，想不到原来竟是……凝晶雪百年造化，花开刹那，一旦被采摘下来，必须在十二个时辰内炼化入药，是几可起死回生的挽命绝品啊！"
苏沫在抱月楼中一住十数天。白日里无事，他就跑去招徕客栈闲坐，时常和华叔聊些天南海北的见闻，又帮着无尘打理采买进出的杂事。渐渐地，众人也就对他卸了防备，有说有笑亲热起来。
我"啊"的一声怪叫，怔怔望向锁链那头，心底不得不感服这天地造物的精华，竟然真的可以结出如此奇妙的神物。
楼角初消一缕霞，玉人和月摘梅花。
"既然凝晶雪如此神妙，为何附近不见有人守候，而且无缺城中来来往往的那些江湖过客，怎么也不见一个上来采那朵雪莲呢？"
第五十三章凝晶雕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