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点头,幽幽开口:"公子兰在你的心里就扎得如此深,如此重吗?为什么你总是想他?"
我没料到他话锋转得如此快,怔了怔,随即道:"素月清寒,天上人间。"
"我没有想他,不过是怕公子误会,才说的。"我收回目光,低头看着沉寂的江水。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唇角一勾,"本公子也是看看月色而已,你以为我在想什么?"
"没有想?没想你又怕本公子误会什么?掩耳盗铃、自欺欺人而已!"他咄咄逼人的口吻回荡在水面上,江心的月影愈发苍白凄清,"你心中总是想着他,便是对本公子不忠;你分明在想他,却说没有,便是对本公子不敬;你分明对本公子心怀不满,可又装出冷漠面孔,便是该死……花不语,你说本公子该怎么责罚于你?"他冷冷地凝视着我,神色凌厉,虽然唇角带笑,眼中却是欺霜胜雪。
"不是公子所想的那样,我不过是看看月色。"趁他没发飙前,我先开口解释。
我立刻跪下身去,对他恭敬地道:"是不语莽撞了,请公子开恩。"
公子荻随后也走出舱,和我并肩站在船舷边。他仰头看了看素月,目光兜回我的脸上,透出了然的神色。
"开恩?你可曾对本公子略上过心思?本公子救你怜你惜你,将你捧在手心里,拿心暖着,可你就是这么回报本公子的吗?
我走出舱篷,立在船板上,抬头望着天上的那轮孤月,黑沉沉的江心中一点月影,正随着波浪缓缓浮动。
"当日在含章宫,是谁为你找来闻香翠鸟,助你渡过劫难?是谁去柔兰阁将你讨了出来,带你出含章宫?是谁一次又一次地在你危急的关口为你铺路架桥?你以为就凭着你那点微末道行,公子兰真的会放过你的性命?
行了一整日的水路,直到月上寒江,高悬天际,撑桨的船夫收起桨橹,将船锚抛进江心。
"本公子舍下贵人的颜面不要,居然首次开口讨个下人回来,你家公子将你安插在本公子的身边,我可曾稍有不满?连你这眼线的身份本公子都未曾介意过,你却心心念念不忘旧主,好一个多情的丫头,好一个痴心的奴才!你说,本公子为什么留你在身边?究竟是为什么?!"
舟行橹摇的声音不断地回响在耳边,江水奔腾着擦过船身,两岸青山不断向后倒退而去……
他越说越激动,拽着我的手臂,将我扯起来,按着我一把压在船舷上,猛地低下头噙住我的唇。
他点点头,缓缓地靠在舱壁上,闭目假寐养神。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公子荻如此失控,他仿佛是为了惩戒我的三心二意,在我的唇上肆意蹂躏,我惊愕地任他妄为,淡淡的血腥味在我的口中逐渐弥漫开来。
想明白了这层,我暗自苦笑,对他郑重地道:"公子的吩咐,我自当铭记于心,自出了含章宫的那日起,我便以公子为主,不敢有违。"
他居然……咬了我?!
公子荻是颐指气使惯了的贵公子。在他的眼里,人命贱若草芥,我和君亦清不过是他玩弄在指掌下的蝼蚁而已,他要杀便杀,要留便留,今日他能对我另眼相看,他日何尝不会对我痛下杀手?只盼有一日他对我腻了厌了,再不想见时,能放我一条生路,到那时我才能真正地天高地远,自在逍遥。
等我回过神时,他早已松开对我的钳制,狠狠地盯住我看了片刻,忽然诡秘地笑了起来,"嘿!笨丫头,这下扯平了,从现在开始,你不欠我,本公子也不欠你,咱们从头再来过,好不好?"
转头看着篷外的江水,碧绿的水波荡漾起伏,破碎的涟漪掠过浮光,落霞江上水天相接,一片烟波浩渺景象。望着眼前的如斯美景,我的心也慢慢地平静下来。
这小屁孩翻脸比翻书还快,我还没完全适应过来,他又拍着我的肩膀道:"你这丫头又笨又丑,本公子看你冥顽不灵,打算替天行道收了你,你还不赶快谢恩?"
他偏头看着我,我吐出嘴里的手绢,猛地扭过头刚想要发作……雾气消弭,公子荻一张美若昙华的容颜近在咫尺,唇边勾起柔美的弧度,江风穿过船舱,他的笑脸迷蒙在丝丝缕缕的乌玉墨发之间。眼前的这个人实在美到让人屏息静默,我闷哼了一声,将到嘴边的话咽回肚里。
我敢打赌此刻我脸上的表情一定傻得可以,一边消化他话里的意思,一边讷讷地问道:"莫非……公子你喜欢我?"
我欲哭无泪地仰头盯着船篷。他见我不回嘴,似是认定了我因理亏沉默地认罪,他那脸上的笑更显得贼兮兮贱到极致,"你清楚自己的身份就好,其余的话,不用本公子多说了吧?"
"你,你这丫头果然不知羞!"他恨恨地跺了一下脚,脸腾地一下变得通红,"这世上哪有像你这般没有廉耻的女子!你,你,你,你!"
我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差点儿没憋死自己,这,这,这人也太不讲理了!我抄出袖子里的手绢,塞到嘴里,恶狠狠地咬住,才遏制住了想咬他一口的冲动,苍天啊,您老人家在哪儿呢?!
他连说了四声"你",我看着他那张俊俏的脸蛋此刻像极了煮熟的虾子,两抹可疑的红晕染上双靥……
这一下他益发得意了,脸上再没有之前的郁郁之气,露出个大大的笑容,"你这笨丫头终于承认自己好色了?本公子一双慧眼,早就觉察出来啦!不过是为你留些颜面,不捅破这层窗户纸,你随侍在我的身边,就是本公子的人了,往后你若再敢肆无忌惮地瞧着别个男人,当心本公子揭了你的皮。"
男色啊男色!此等绝品男色竟会折服在我这刷了绿漆的黄瓜裙下?还一副万年纯情男的娇羞不胜状,我的心快要负荷不住跳出喉咙来。
"公子说笑了,我没说公子错了。"懒得和他较真,我顺着他的口风回道,又挪开几分。
我默默地咽了一口馋涎,正要仰天狂笑,大吼"快来亲吻我的脚趾吧",江上忽然传来勾魂摄魄般凄清的笛声,我和公子荻同时望向江心,远处一叶扁舟逆水行来,速度竟是极快。
"怎么不说话了,难道本公子还说错了你不成?"他不依不饶地问道,又凑过来。
眨眼工夫,那笛声和小舟已近在眼前,公子荻将我扯到身后,他的一众随从早已散作扇形将他围在中间。一时舟上乱作一团,众人都涌到船头,失去重心的船身在江中打起晃来,黑暗中不知是谁喊了句"莫慌乱,保护公子要紧",刹那间众人又都散了开去,分别把守住船身周遭。
我目光在江水上兜了一圈,手脚紧紧地贴在身侧,生怕一个不小心再对他犯下什么作风问题。
公子荻沉静地待那小舟靠近船身,才缓缓地扬声问道:"尊驾夤夜前来,不知有何指教?"他的声音渡过水面远远送了出去。
我从他身边小心翼翼地挪开数寸,与他拉开距离。这人连我平日里看人的目光都嫌好色,若是在他身边坐久了,还不立时就会把我塞进猪笼,演一出"淫妇罪沉落霞江"?
从小舟的乌篷中走出一个披发男子,魁伟身材,身上的衣服满是尘土。我心中一惊,差点儿叫出声来,对面船上那男子正是前一日卖枣的汉子,还曾在客店中赠了我几颗大枣。
我被他一句话逗得心扑通扑通乱跳,难道我往日看人的目光过于热辣,很容易招人误会?仔细回想,深刻检讨,怎么想也没发觉有任何不妥的地方,小屁孩定是鸡蛋里挑骨头,故意找碴儿,我大人大量决定不和他一般见识。
此刻他虽将头发披散盖住面孔,但身上那件旧衫却甚是醒目,让我一眼便认了出来。我侧头看向公子荻。他的眼中波澜不惊,仿佛一切都尽在计算之内的淡定,想必也早已认出那人。
他蓦地自坐处起身,走进舱内,凑到我的身边坐下,低头在我的耳边吹了口气,极是暧昧地沉声说道:"说你是个色女,还真是半分没有冤枉你这丫头,看男人时的目光也不知回避,竟像是要把谁吃了似的……"
"阁下从两日前便跟在本公子的行队之后,何以至今夜才动手?莫非阁下是要等我们的船行到虎跳峡一带,想借险峻地势发难吗?"
我嘿嘿讪笑两声,收回视线,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
"公子好聪明的心思,猜得半分不错。"
"丫头还没看够吗?"耳畔传来冷峻的声音,他隔着舱板说道,"昨日的事本公子还没责罚你,今儿个又开始撒野了?"
暗夜中,那人的声音听起来竟似枭叫,嘶哑狰狞。公子荻的手下纷纷点起灯笼,将附近的水域照得亮如白昼。
江上的雾很大,即使只是几步的距离,彼此的脸也看得不很清晰,他的侧靥笼在深浓白雾下,偶尔偏头带动着长发翩飞如舞,只余下一抹朦胧的剪影。
那大汉和公子荻默默地对峙着,我想起方才一声漫过一声扰人心神的笛音,自小舟中有人显身时便戛然而止……心头蓦地一动,我大声喊道:"船底有人,当心对方凿船使诈!"
公子荻迎着风坐在舱旁,满头长发用一根银白丝带轻挽在脑后,此刻被江风扬起,徐徐擦过脸颊。
话音刚落,船角的众人纷纷鼓噪起来,我凝神看去,发现船板不知何时开始渗出水来,水越渗越快,船身左右摇晃几下,开始缓缓地下沉。
转念一想,若不是他在含章宫里替我左右周全,我现在恐怕早就被连慧她们几个捏得粉碎了。说起来他也算得上是我"半个"救命恩人,只是此人言谈举止、行事为人蹊跷难懂,城府又内敛深沉,他究竟为何留我在身边,我懒得问也不想问,想必将来总有一天会明白的吧。
公子荻此刻也没了刚才的镇定自若,他握住我的手,在我的耳边悄声吩咐道:"等一下待船?要沉进水里时,你便自行游水离去,你万不可再回来。"
小屁孩的脸色从昨日起就阴郁得可怕,在我房里发了一阵疯后,又摔门冲了出去。我莫名其妙地收拾起落在地上的那几颗枣子,坐到床边轻轻地揉着被磕痛的膝盖,在心里把他的祖宗十八代到曾曾孙骂了个遍。
我惶恐不安地盯着他,忽然恍然大悟,这小屁孩竟不会游泳!
次日清晨辞出客店,没行几里路,便至渡口,一行人离岸登舟,我选择船篷一侧最靠近角落的位子坐下,刻意忽略身边那张黑炭包公脸。
我用力反握住他的手,不容他辩驳地道:"少废话,等下船沉了,你就伏到我的背上,我驮你游走。"
千江有水千江月,玲珑无理玲珑心。
他诧异地看着我,小舟上那大汉蓦地没了踪影,不知是否已潜入水中等待伏击我们。我的裙角和鞋袜已经湿透了,此刻间不容发,哪有工夫让他犹豫不决,我一把扯住公子荻的袖子,大吼一声:"跳!"
第二十七章孤舟逐浪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