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丹,孤是谁?"
我冷冷地看着封丹。他话未说完,停了下来。
他惶恐地低下头,将额头压到殿砖上,"陛下是当今东皋的帝君,是万千黎民口中的圣君,也是臣誓死效忠的主子。"
我摆摆手,不想再听下去。封丹抬起头,继续说道:"陛下,别再找她了。当日她离开时,身上所中余毒未净,这些年下来恐怕早已毒发……"
我点点头,"你明白就好。"
"陛下,那人这些年来踪迹全无,所有能找过的地方臣都反复寻过,但一点消息也无。故此臣推断,那人,那人已经殁了……"
勤政殿中空旷沉寂,我独自一人坐在龙椅中,望着案上摊开的一纸奏折。折子上的字迹工整,用谦卑崇敬的口吻奏请帝君立后。
深吸一口气,稳下心中顿起的隐痛,我沉声说道:"封丹,当年她出宫后,孤是派你跟着她的。到今日,你竟然说她……她已不在世间?你让孤如何信你?!"
殿外的夜色阑珊,铜鹤嘴里焚烧着百合御香,香烟缭绕,弥漫在殿宇中。
哗啦一声,我将桌上的茶杯扫落。滚烫的茶水泼到地上,碎瓷淋漓。
明月千里,我望着天上的那轮月,想起在月夜下曾听过的俚调。
"陛下要找的人,恐怕已不在世间……"
"前世你是桃花一片,遮去了我想你的天。"
我心中一凛,问道:"是什么,直说了吧。"
"来生我是桃花一片,花瓣上写满你我的姻缘。"
影子蓦地跪倒在地,垂下头,"回陛下,臣先去了醒月,又转道栎炀,就连当年落霞江的幽谷也去找过。她似乎,似乎是……"
许是夜的缘故,眼前所见,是那道孤绝的背影,空气中竟漫起一股悠淡的桃花香。
"还是没消息吗?"
遥想当年安插在醒月的眼线,递回来极有趣的消息。含章宫天香阁一夜如炬,竹林里传出凄凉的歌声。
我坐起身,半靠向身后的锦垫。桌案上烛影摇曳,一道黑影立在案头。
动身前去醒月,在洗天池绿水汀畔,我与琰昊君定下兵犯东皋边境的计策,再引来了那夜放歌的女子。
夜风拂面而过,吹醒了我沉酣久醉的旧梦。
隔花初见,她将酒罐打了个稀烂,盯着华容公子的身子看个不够。现在想来,仍自好笑。这笨丫头,从那时起就古怪冒失,竟不知羞的。
他呵呵浅笑起来,美得侵肌刮骨。我将手中的折扇翻转,为他挡去了那一抹绝美笑颜。
手背上蓦地痛了一下,我低头看去,一道弯月旧痕落在上面,今生难消。
"给我收敛些,等我安排的人出现,自然由着你折腾。"
这是她送给我的见面礼,恐怕是回敬我让她挨了打,这一口下死劲地咬下来,足见她当时有多么的郁郁难平。
他的绿眸扫过雅座旁的几桌,我看到已经有人按捺不住想要过来。
含章宫中半半假,嬉笑逗闹后,我将她带了出来。
"你明白谁是你的主子,多余的话我也不想说。"
公子兰,他会就此甘心放她离开吗?他当众与她亲热,不过是为了引出我埋在他身后的棋子。连浣人虽美,可惜城府不够,被他惑了心神,竟然露了痕迹。
他没有任何异议地点点头,端起酒杯一口饮干。
娴月殿遴主,公子兰做的一场好戏,邀我和华容公子共赏。如若那时我不出手,恐怕到今日换来的就是醒月和栎炀的联盟,而孤立了东皋。
"水月阁盖好了,只是还缺个主事的,你今后就搬去水月阁吧。"
她,可知自己不过是公子兰手中的一枚棋子?所不同的是,当日谁先动手,她就下在了谁的局中。
我的唇边露出漫不经心的浅笑,明白自己下了一步好棋。
我拿起案上的朱笔,在那纸奏折后面写了个"准"字。
他碧绿如洗的双眸望着我,藏尽万种风情。他的眼神会勾人,让人一见沉溺,销魂荡魄,难以自拔。
太平馆里,我揭开新后的盖头,执起她的手,对饮下合卺酒。
用一年时间游历大川南北,我终于还是回来了。观雨楼上的临窗雅座前,我叫来一壶醉仙,为眼前这个潋滟绝色的人斟满杯中酒。
帝后的头上盘着那顶被她扔在脚下的凤冠,她不稀罕,却有人争着来抢。我又斟满一杯酒,仰头喝下。酒淡似水,许是我的心里,失了味道。
在风莲城里随口一问,便可得到这样的回答。我轻摇着手中的玉骨扇,刻意显出一副纨绔风流样,轻佻地和迎面过去的女子调笑。
窗外的天上,依旧是当年的冷月如钩,只是菱花镜中的朱颜已换。这陌生的女子对我温婉浅笑,我走到她的身前,伸手过去,拨开她嫁衣的盘扣。
"太子勤勉,世子荒唐。"
一颗一颗,我拨得那么认真,九重华服委地,如繁花锦绣盛开。
我攥紧双手,掌心有血滴落。只有痛,才能让我清醒,才能时刻提醒我这埋在心底的恨,是多么深,多么绝望。
她的手伸过来为我解衣宽怀。啪的一声,一件物事从我怀中掉落。彩线织绣的荷包上,一只黄毛小鸡正在低头啄米。荷包上的绣线已经斑驳了颜色,旧了,更显难看。
宫里宫外的人们都很艳羡我,他们说这整个东皋,帝君最放在心上的人就是我,甚至连当今太子殿下也难望项背。只是,他们都绝口不提我的母亲,我那生生困死在东皋太平馆的冷窗下,被传为祸国妖女的母亲!
新后看着地上的荷包,嗤笑起来,我弯腰捡起"小鸡吃米",走出太平馆阁。
父皇在我的公子府里安置了很多奴仆,仿佛是生怕我受到半分委屈。每年还要额外赏赐下许多金银玉玩,多得我不得不加盖了库房,存放这些劳什子。
天上的素月亘古不变,尘世间,却已物是人非……
两年后,太子正式行册封大典。那日之后,他有了太子府,而我也离开皇宫,搬进了紫宸府。
启仁殿龙阶之上,我端坐在宫宇深处。台阶之下,左右分列着东皋的文臣武将。
我抬头望了一眼素辉冷月,呼出胸中一口寒气……
那年那日,她站在殿心白发浴红衣,何等孤傲,何等睥睨,竟是将群臣震慑。
我放下茶杯,起身离座。喧嚣热闹的宫阁殿堂,怎是我这个妖孽的孩子该来的呢?
我极目望向殿外的远天,一行雁飞过,尺素沉鱼,雁声无依,我却再也得不到关于她的只言片语。
"笙哥哥,那个太平馆里不是住着一个妖女吗,怎么他还……"她抬起小脸望着简笙。
这一生,我究竟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他如今病好了,自然要移出太平馆。"
谁,能算清……
"那我以前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他呢?"